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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老虎

2013-12-29 00:00:00趙德發(fā)
啄木鳥 2013年12期

(上接2013年第11期)

第五章 天堂與地獄

大蒜,給一些人帶來了財富,帶來了榮耀,同時也給一些人帶來了貧困,帶來了災難。

也可以說,大蒜既能讓人享受天堂般的生活,也能讓人過上地獄般的日子。

我在采訪中,接觸到一批大蒜行業(yè)的商人和企業(yè)家,光是億萬富豪就見過好幾個。他們因大蒜而富,因大蒜而貴。有的人不僅是大蒜行業(yè)的佼佼者,也是中國農業(yè)走向世界的領軍人物。因此,他們大多獲得了令人艷羨的社會地位和政治榮譽,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協(xié)會負責人等等;也有一些蒜商發(fā)了大財,遠離政治,只管享受。他們比的是誰掙的錢多,誰開的車子好,誰帶的“茬口”(魯西南方言,指相好的情人)漂亮,完全是暴發(fā)戶的做派。

但是,在大蒜行業(yè),天堂與地獄之間并沒有太大的距離。有人能在一天之內暴富,有人能在一夜之間變窮;有人頭一天還在董事長或總經理的位子上發(fā)號施令,無比尊貴,第二天就可能一無所有,甚至成為囚徒。

我在央視網站“我有問題問總理”的網頁上,發(fā)現(xiàn)了謝世強在2007年3月12日的留言——

溫總理您好:近期山東省金鄉(xiāng)縣發(fā)生了一起引起社會不安定的事件,如不采取措施很可能導致嚴重的事情發(fā)生。引起這個事件的原因是,山東省壽光市打著搞好訂單農業(yè)的旗號,搞了一個大蒜網上交易市場。該市場沒有經過證監(jiān)會批準,也沒有合法的注入資金數(shù)量,既按照期貨交易的方式操作,且違背期貨交易的規(guī)則,把金鄉(xiāng)縣廣大農民朋友的血汗錢詐走近兩億元人民幣,已使很多人生活無著走上絕境。而且因網上惡意炒作,使中國大蒜出口量第一位的金鄉(xiāng)縣大蒜出口價格報不上去,已使金鄉(xiāng)縣的大蒜出口受到影響,造成重大損失。如政府不采取措施,不僅出口大蒜受到影響,還有可能引起社會動蕩和人命事件。因大多數(shù)受害者在金鄉(xiāng),交易市場在壽光,當?shù)卣疀]人過問,請求中央領導責成地方政府盡快采取措施!!

讓人嘆息的是,在謝世強擔任金鄉(xiāng)大蒜國際交易所董事長時,也是“既按照期貨交易的方式操作,且違背期貨交易的規(guī)則”,結果和總經理一起進了看守所。

袁宏達,一位教師出身的商人,聰明,儒雅。他創(chuàng)辦了江蘇恒豐商品交易服務有限公司,由于業(yè)績突出,于2012年5月榮膺鹽城市“十大杰出青年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人物”稱號。然而就在他戴著大紅花上臺領獎后的第十天,恒豐突然停盤,過了不久,他被警方拘捕。

當年4月19日,袁宏達去日照,鄭威讓我作陪,席間袁宏達講了他的宏偉計劃——租用上萬畝土地,建一個大型農場,生產優(yōu)質環(huán)保農產品,創(chuàng)造現(xiàn)貨品牌,向各大城市的超市供貨,供高端人群消費。這個計劃如果實施,是符合當今社會對于農業(yè)生產的期待的,是有著廣闊前景的。豈料,恒豐公司卻因為大蒜徹底垮臺,他的宏偉藍圖化為南柯一夢。

我想,袁宏達蹲在看守所里,失去自由,一天一天熬著時光,一定會后悔2011年上了大蒜這個品種,后悔在大蒜電子盤交易中違規(guī)操作。

更典型的是鄭威。因為大蒜,他失去了婚姻,失去了財產,失去了自由,代價十分高昂。

鄭威的第一位妻子是臨沂市河東區(qū)人,中專文化,與鄭威在臨沂西郊市場相識,當時她在那里幫姑姑賣藥。他們處朋友的時間很長,到了2000年才結婚,那時鄭威已到而立之年。

鄭威說,前妻在一些方面讓他很不滿意,譬如說,鄭威經常領一些朋友到家里坐坐,妻子卻對人家很冷淡,連水也不給倒。朋友在他家看電視,她就直接呵斥人家,你把電視開那么大聲干什么?

最難以調和的是觀念上的沖突。鄭威的前妻信佛。佛家教人去執(zhí)著心,隨緣,看破,所以,前妻想把鄭威改造成老老實實的居家男人,最好是一天到晚坐辦公室,安分守己,不到處亂跑。

鄭威卻對妻子的勸誡嗤之以鼻,他的信念是“龍行天上,魚在池中”。他要做在天上獨來獨往的龍,不做固守池中窩窩囊囊的魚。他照樣到處跑,到處尋找商機。

鄭威這條“龍”在天上越飛越歡,越飛越遠。等他入了大蒜這一行,更是長時間住在金鄉(xiāng),很少回家。前妻對他徹底失望,就在2002年與他離了婚。二人結婚兩年,沒有孩子。

鄭威當時雖然還欠著賬,卻把三套房子中的兩套給了前妻,另外又給了她四十萬現(xiàn)金。后來前妻和別人結了婚,生了小孩兒,他又給了八千元喜錢。

鄭威是標準的帥哥,不可能沒有女性喜歡他。他二叔鄭樹吉長期跟隨他,照顧他的生活起居,鄭樹吉曾親眼見過,吃飯的時候,有的女的悄悄踩鄭威的腳。有一次,一個女孩兒對鄭威說:“我就想找個二婚頭子!”言外之意十分明顯。

鄭威親口告訴過我,他有個安徽的朋友,四個女兒如花似玉,其中兩個還上過雜志封面。那位朋友對鄭威說:“我四個閨女隨便你挑。”

鄭威沒挑這些姑娘,卻找了一個濰坊姑娘再婚。

這次婚姻的促成者是鄭威的生意伙伴韓崢。韓崢早年在濰坊做藥品生意時認識了鄭威,2004年出資與鄭威合作,做起了大蒜生意。他見鄭威老是一個人到處漂泊,就在2005年讓他媽給介紹了一個女孩兒。

女孩兒是“80后”,比鄭威小十一歲,濰坊醫(yī)學院畢業(yè)。起初鄭威覺得年齡懸殊太大,不好溝通,但見面之后二人還能說到一塊兒。鄭威給她講大蒜方面的生意,她也聽得進去。過了十來天,女孩兒給身在金鄉(xiāng)的鄭威發(fā)短信:“你把我忘了嗎?”

鄭威想了半天,才記起是韓崢他媽給他介紹的對象,急忙回復:“沒有沒有。”

從此,二人短信來往,還上網聊天。半個月后,他去濰坊與女孩兒見面,確定了戀愛關系。

女孩兒的父親是濰坊的房地產商老李。鄭威講,老李有兩塊地,其中一塊與人合伙,面積為四十畝。2006年,老李與合伙人產生矛盾,對方想逼著他退出,說這四十畝地咱們不合作了,你在一個禮拜之內湊齊一千五百萬,我就退出;如果湊不齊,那么你就退出。這人是料到老李籌不齊這筆巨款。老李猶猶豫豫地答應下來,可是費盡周折才湊了九百來萬,眼睜睜面臨一場敗局。這時,鄭威找他的合作伙伴借了五百萬,給了他的準岳父。鄭威告訴老李,你千萬不要跟對方說咱們已經湊齊錢了。你就說沒錢,一個勁兒說沒錢,哭窮。

一個星期過去,設套的那位商人到了老李的辦公室問:“怎么樣,錢湊齊了吧?”

老李說:“齊了,咱們到財務室去開支票吧。”

合伙人一聽,兩腿直抖,都不會走路了,不能下樓了。

鄭威講到這里哈哈大笑,說那是一場經典之戰(zhàn)。

這樣,老李就把那四十畝地拿到了手。就憑這塊地,老李的事業(yè)迅猛騰飛。2011年,這塊地的價格已經到了兩千一百萬。

這樣的鼎力相助,讓老李父女對鄭威的感情急劇升溫。鄭威也做好了結婚的準備,在濰坊買了一套復式結構的房子,三百四十平方米,光是裝修就花了六十萬。2007年9月19日,鄭威在濰坊舉行了結婚典禮。他說:“整個兒行業(yè)有頭有臉的都來了,除了梁向東,另外幾個‘天王’也來了?!庇H車隊有六輛寶馬,還有鄭威的那輛奔馳,在濰坊大街上吸引了不少眼球。

婚后不久,鄭威玩起了期貨,做銅,一下子賠了三千萬。他發(fā)現(xiàn)金屬期貨不好玩,又想到金鄉(xiāng)做大蒜。而他的新婚妻子不愿他去外地,只想讓他守在身邊。他岳父也是這個想法,想讓鄭威留在濰坊幫他打理公司。

雖然家庭的溫馨讓鄭威留戀,但他不愿在岳父家的公司當個幫手,那樣他就失去了自我。

2009年初,金鄉(xiāng)縣某集團開辦的大蒜電子交易市場想請他幫忙,他就告別妻子,躊躇滿志地去了。集團給他的待遇挺高,安排他住進一座二層小樓。

鄭威起初沒有擔任老總,只是出謀劃策。后來,這個盤賠了近兩百萬,他就找到集團的董事長衛(wèi)子洲,要當電子盤老總、法人代表。衛(wèi)子洲同意了。鄭威說,他千方百計招攬客戶,認真搞好管理,一段時間之后,電子盤紅紅火火,贏利頗豐,三個月的時間填上了一百九十六萬的虧空,還贏利七百多萬。

鄭威向我講到那一段的時候,還是一副很懷念的神情:“……好幾家銀行輪番請我的客,因為我有五六千萬的流動資金啦,一年得有百十萬的利息。我想發(fā)展做大,年底我感覺成交量能做到七十個億。七十個億能盈利多少?一千來萬!第二年我就能贏利八千萬到一個億!”

可是,鄭威與老板之間卻漸漸有了矛盾,直至鬧翻。

關于此事的來龍去脈,關于鄭威與衛(wèi)子洲鬧翻的原因,我想找衛(wèi)子洲了解一番。2012年底我在金鄉(xiāng),提出去見衛(wèi)子洲,原本都安排好了,可到了第二天,原定帶我去的人卻說家中有事,去不成了。后來司機告訴我,老衛(wèi)這人不是那么容易見的。

鄭威向我這樣解釋:他與老衛(wèi)在利益分配上產生了矛盾。鄭威說——

我們的關系還沒特別僵的時候,我說老衛(wèi)啊,你年齡這么大了,我都得喊你一聲叔是不是???我們鬧到現(xiàn)在,就是我們交流不到位引起的。別管我這個做小輩的做得對與不對,你這個當叔的原諒一下。我提出三條方案來,你看哪一條合適,咱就按照哪一條來。第一,我退股,我退出去,只要股份的錢,一百一十多萬,我走人。跟我來的那些股東,總共六百來萬,占到百分之六十,也都走人。第二,你退出,把你的股份一百六十一萬,再加上利潤兩百來萬,一次給你付清。給你結清賬,咱們還是好朋友,你還是公司的名譽董事長,歡迎隨時來指導工作。第三,如果你不愿意我走,咱們再繼續(xù)合作,重新簽協(xié)議。

老衛(wèi)說,好,我想想再給你答復。

第二天一早,縣工作組的組長去問老衛(wèi),他一條也不同意。我一看,估計要壞事,我就開始高度戒備了……

據說,鄭威在總經理的位置上還玩過一次游戲,將一筆資金劃到一個朋友的賬戶上,再馬上劃回來,想以此來檢驗老衛(wèi)對他的權力設置的底線。

逾越底線可不是好玩的。老衛(wèi)抓住這個把柄,讓他離開。鄭威不干,老衛(wèi)就派一些人到交易所去鬧,打的口號是“保護金鄉(xiāng)人民的錢財”。2009年7月份,電子交易所的法人代表被集團更換成別人。有一天老衛(wèi)突然勒令鄭威,讓他兩點之前從那座小樓里搬出去。

這時,鄭威的媳婦小李正好帶著七八個月大的孩子住在金鄉(xiāng)。鄭威無奈,匆匆收拾了一下,把娘兒倆送到了臨沂他媽那里。一個禮拜之后,又送回濰坊。

經歷了這屈辱的一幕,小李更加反對鄭威在外面做事,反對他做大蒜生意,小李對他說:“你看我爸的公司蒸蒸日上,你幫著他干,咱們一家老老少少在一起多好!”

鄭威卻聽不進去,依然在金鄉(xiāng)跟老衛(wèi)斗。

此時,老衛(wèi)整理了材料,到公安局告鄭威“職務侵占”。對于這件事,鄭威是這樣說的——

我一看,這個事麻煩大了,老衛(wèi)是做好籠子要逮我了,可我照樣不怯他。我送走了老婆孩子,一個人跟他斗。我做好幾步打算,想好了出事后的應急措施。

那天,我叫上一個叫方大勇的股東,沖到老衛(wèi)家里。我說,老衛(wèi)你給我三千萬!

老衛(wèi)沒想到我會到他家里去,沒想到我有這么大膽。他說算算算,一會兒就把賬算了。還差幾百萬塊錢,你下午來吧,我電子交易市場的賬上還有錢,我給你開張支票。

離開老衛(wèi)家之后,我對方大勇說,我下午有事,就不去老衛(wèi)那里了,你去把支票拿來就行。方大勇說沒問題。

下午,我就開著車,把車停在收費站外邊。方大勇是兩點去的,四個公安把他堵在了屋里。四個人都是刑警大隊的。然后就讓他發(fā)信息讓我過去。我說我不用過去了,我都安排好了,老衛(wèi)也答應給錢了。其實我早就防著這一手了,我要是下午去,到現(xiàn)在絕對出不來,就被捂在里面了。

一看我不上鉤,刑警大隊的就撕破臉皮了,直接打電話問我在哪里。我說我在縣政府里。他們就開車上縣政府找我。之后,我抄起電話就打給老衛(wèi),臭罵了他一頓,我說沒有比你這個老鱉再壞的了,狗日的,這不算完,我這一輩子,這個仇就跟你結下了!

罵完了,電話一撂,我就把手機關了,開車走了。我得預防啊。手機一關,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在哪里……

鄭威逃脫了牢獄之災,接著去省城申訴,很快,鄭威的案子撤銷,他從老衛(wèi)那里拿到一百一十萬的投資款加三十八萬的紅利。

鄭威說:“我這一輩子,這是比較重大的事件,能改變人命運的事件。如果進去了,我的人生可能就會改寫?!?/p>

隨后,他的人生卻又被另外兩個人改寫。這兩個人,一個是謝世強,一個是韓崢。

鄭威說,他回到金鄉(xiāng)之后,9月份的一天晚上,謝世強主動找到他,要和他一起把“金鄉(xiāng)大蒜果蔬電子交易市場”接過來,而且要讓他當法人代表。鄭威同意了,將那個嚴重虧損的電子盤改名為“金鄉(xiāng)大蒜國際電子交易所”。

這個盤于2009年11月9日開市,鄭威當時講了一句豪言壯語:“用三年的時間來打造大蒜的紅色延安?!?/p>

然而時間不長,2010年春節(jié)前,他卻突然被濰坊警方抓走了。

鄭威講,出事的原因,是韓崢陷害他。在看守所蹲了五天,出來之后,鄭威有時在濰坊,有時在金鄉(xiāng),但這時他已不是南店子盤的總裁,只是偶爾做上一筆大蒜現(xiàn)貨生意。5月份,國家發(fā)改委和國家工商總局派人來金鄉(xiāng)搞調研,鄭威覺得大事不好,于是“走為上計”,跑到曲阜躲了一段時間。他說,他跑對了,如果不跑,就會跟宗智勇一樣進看守所。

鄭威說,這期間,他媳婦還是讓他到濰坊干。他也回去住過,但這時候岳父的公司已經有了相當規(guī)模,一年贏利上億,岳父買一輛新車就敢花兩百多萬。鄭威雖然手里有些錢,但在岳父眼里還是一個窮小子。在他手下干,鄭威要俯首斂聲,保持低調。

這絕對不是鄭威所要的工作環(huán)境。過完2011年的春節(jié),他又回到魯南一帶,到處會見朋友,打探信息,決心在大蒜行業(yè)再顯身手。

也就在這時,我認識了鄭威,見證了他的一些商業(yè)行為,聽他講述了自身的經歷。

2011年6月8日,我和他住在徐州,晚上我親眼見到,鄭威將自己已經穿了好幾天的褲子脫下,去衛(wèi)生間洗了,晾到陽臺上,打算第二天再穿。我想,這樣的單身生活,看來他已經習慣了。

于是,我就讓他談談他的婚姻。他抓撓著頭皮嘆息了幾聲,把他的兩段婚姻都講了。最后他還告訴我,他現(xiàn)在的媳婦已經提出離婚。

我問:“你想不想離?”

他說:“不想?!?/p>

“你喜歡你的孩子嗎?”

“喜歡?!?/p>

鄭威講起了他的孩子。他說,那是一個漂亮可愛的女孩兒,已經三歲了。他每次回濰坊,都要給她買衣服,買玩具,帶她到處玩。要是離了婚,他真是舍不得孩子。

我看到了鄭威作為父親的一腔柔情,但我也深為鄭威在丈夫、父親這兩個角色上的失職而遺憾。我問:“你的這次婚姻,到底還能不能存續(xù)下去?”

他搖搖頭:“夠戧。我也覺得很遺憾。一個人搞事業(yè),離不開一個好的團隊,一個好的老婆。家和萬事興嘛??墒牵思乙译x,我一點兒也不怨人家,責任在我,是我不顧家。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你說要叫我天天窩在家里,我確實不適應,我不是那樣的人。特別是讓我在她爸爸的公司里干,這更不可能,我不甘心寄人籬下?!?/p>

“商人重利輕別離”。鄭威對經商的熱情,對大蒜的熱情,遠遠超出了對妻子和女兒的熱情。鄭樹吉向我講過,鄭威媳婦多次當著他的面埋怨鄭威,說他不管家,當?shù)幌癞數(shù)摹?/p>

可是,鄭威卻對媳婦的抱怨置若罔聞,把全部精力投在了事業(yè)上。尤其是2011年夏天,他激情似火,籌建恒豐大蒜盤,到處勸說蒜商入市。他為了擴展事業(yè),飯局不斷,一次次把自己和別人灌醉。有一回,他酒后開車,撞到了水泥墩上,光是維修車輛就花掉了十一萬。有一天他在河南帶著醉意打電話告訴我,他在那里找好了交接庫,能保證現(xiàn)貨交割。

這期間,他卻很少回濰坊,很少與家人見面。

到了秋天,有一天鄭樹吉來我家說,小李帶人打上門來了。我問怎么回事。他說,前兩天鄭威回了一趟濰坊,小李要跟他辦離婚手續(xù)。鄭威說,你得先拿出協(xié)議??墒切±顩]有協(xié)議。二人商量不成,就吵,鄭威氣得回了日照?;貋矶嗽陔娫捓镉殖?。這天鄭威正在月?;▓@的辦公樓里上班,小李領著她弟弟突然來了。他們上了三樓辦公室,把花盆、窗戶玻璃都砸了,還把電腦摔到地上踩了幾腳。小李罵鄭威,整天不回家,在外面養(yǎng)女人。除了姐弟倆,樓下還有兩個不明身份的家伙。鬧騰了一會兒,他們走了,小李用她的備用鑰匙開走了鄭威的奔馳車。

2012年初,鄭威再見到我時說,他丟人丟大了。離婚的事進入程序,他接到女方的起訴書,上面寫著,他長年不回家,長年在外包女人。

鄭威說,開庭那天他沒去,只是寫了答辯狀讓律師前去應訴。不過,法庭沒有判決。他還說:“我想好了,凈身出戶,不要她一分錢。我把恒豐大蒜盤經營好了,有的是錢?!?/p>

2012年8月,濰坊市奎文區(qū)法院找不到鄭威,采取了公告送達開庭通知書的方式,缺席判決他與小李離婚。

此時,鄭威剛剛被抓,正在鹽城看守所里蹲著……

對于鄭威的經歷,我們可以做許多次假設——

假如他不涉足大蒜行業(yè)會怎樣?

即使他涉足了大蒜行業(yè),假如只做現(xiàn)貨不做期貨會怎樣?

即使他做了期貨,假如不涉嫌違規(guī)操作會怎樣?

一切假設都是假的,真實的情況擺在我們面前:昔日“蒜神”,今日囚徒。

天堂與地獄,只在咫尺之間。

第六章 白老虎背后的老虎

大蒜是白老虎,它咬傷甚至吃掉了大蒜行業(yè)中的許多人。

但是,在白老虎的背后,還有一群更加兇猛的老虎。

這些老虎,都是由欲望化生,藏在人們心中。它們不但驅使白老虎作祟,傷人吃人,也往往反噬自己的主人。

這群老虎,一曰貪;一曰賭;一曰爭。

有的朋友讀到這里,可能會發(fā)笑:看,老趙要來一番道德說教啦。

實話實說,我寫出這一章的題目時,心中也很糾結。因為這部作品不像我的《君子夢》、《雙手合十》、《乾道坤道》等幾部長篇小說,表現(xiàn)的是儒、釋、道文化,理所當然地要在世道人心上做文章,要對天理與人欲、佛性與魔性、自然與非自然等問題做出思考。這部《白老虎》寫的是商界,能采用那樣的視角與觀念嗎?

常常聽人說這么一句話:在商言商。意思是,既然經商,或者研究商界,那么就要站在商家的立場談問題,從市場經濟的角度看問題。寫表現(xiàn)商界的文學作品,似乎亦應如此。我曾讀過一些此類作品,作者對于“商戰(zhàn)”津津樂道,聲稱“商場如戰(zhàn)場”,頻頻引用《孫子兵法》,甚至連“厚黑學”也成為主人公所遵循的“寶典”。

是的,追逐利潤,乃商業(yè)行為的首要目的。如何達到這個目的,是一門重要學問。這門學問早已成為正規(guī)教育的內容之一,完成學業(yè)的人可以獲得經濟學學士、MBA等學位?,F(xiàn)在,還有了專為高級在職管理人士提供繼續(xù)教育的EMBA。

我也知道,追逐利潤,在二十世紀以前的中國絕對不屬于主流價值觀。那時候中國人受到的教育,是“安貧樂道”,是“君子固窮”,是“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是“義然后取,見利思義”。最極端的是西漢著名經學家董仲舒,他竟然說:“正其誼(義)不計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利者,盜之本也”。

于是,重農抑商就成為中國歷代王朝的基本國策。商業(yè)行為往往受到壓制,商人階層歷來都被人們輕視。就連商人的服飾都有規(guī)定,如不能穿綾羅綢緞,衣服上不能有花紋圖案,只能是黑白兩色,等等。從“士、農、工、商”這個排列次序,就能看出商人的社會地位。

有一句老話:“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敝鹄?,是人的本性之一,也是社會發(fā)展的動力之一,如果一味地重農抑商、重義輕利,這個社會就會失去動力與活力,就會停滯不前,甚至成為一潭死水。中國到了晚清時期積貧積弱,被外國列強欺負得可憐巴巴、遍體鱗傷,是中華民族最為恥辱的記憶。

直到實行改革開放,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中國人對于商業(yè)與商人的偏見才得以改變?,F(xiàn)在,商業(yè)氣氛已經濃重地彌漫于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商人的社會地位也明顯提高,那么,在這樣的情勢之下,我們是否就應該將逐利當作唯一目的,而且可以不擇手段了呢?

不可以。也不應該。

我對采訪大蒜行業(yè)收集到的素材進行梳理時,許多事實讓我不能“在商言商”,讓我不得不從道德與人性的層面做出思考。

于是,我發(fā)現(xiàn)了白老虎背后的老虎。

一、貪

釋迦牟尼將有情眾生身、口、意等一切惡行的根源總結為三條,稱之為“三毒”,即“貪、嗔、癡”。“三毒”中,“貪”為第一。

的確,貪得無厭,永不知足,是人性的一大弱點。懷有一顆貪心,可能會讓自己的渴求得到更大程度上的滿足,但更可能會讓自己渴求的東西成為水月鏡花、夢幻泡影。

在大蒜行業(yè),這方面的教訓太多太多。

最普遍的情況就是面對時“狠”時“賤”、像“過山車”一樣的蒜價,有的人心性平和,豁達穩(wěn)健,把握住時機,該出手時出手,該放手時放手,往往能不斷賺錢,甚至立于不敗之地。

有的人就做不到這一點。本來蒜價已經夠高了,可是有的蒜農或蒜商卻捂蒜惜售,老想等價格高一點兒,再高一點兒,等到蒜價出現(xiàn)拐點,一瀉千里,他們非但賣不上高價,還可能把老本賠光。

央視九套2013年3月22日播放過一個紀錄片《蒜收季節(jié)》,講了山東魚臺縣兩家蒜農的故事——

2012年夏天,老劉收下蒜之后及時出手,凈賺十萬;而老李在蒜價到了四塊多的時候,還希望賣到更高的價錢,結果蒜價一個勁兒地掉,他家的一萬五千斤大蒜,只好以每斤兩元的價格出售,虧了一萬多元。他們本想賺了錢給兒子在城里買一套房子,結果這個目標變得越來越遙遠。兩口子你埋怨我,我埋怨你,搞得家庭嚴重不和。

從鄭威與謝世強的爭斗中也可以清楚地看出,那個“貪”字是多么可怕。

2011年6月初,我隨鄭威去大蒜產區(qū)時,就聽他多次講過他和謝世強的糾葛。

他說,金鄉(xiāng)蒜交所成立時,他投了四十九萬,占49%的股份。他向我抱怨:“蒜交所一天收入三十萬,給我十萬也行呀。一天十萬,我一年也能收入個兩千來萬,對不對?”

那時他已經決定與恒豐合作,想撤出在金鄉(xiāng)蒜交所的股金,并分得一部分紅利,但是向謝世強提出之后,一直沒有得到明確的答復。

其實,鄭威和謝世強等人有過一段合作的黃金期。他們一起創(chuàng)業(yè),一起打拼,硬是把一個瀕臨倒閉的電子盤重新扶起來。他們幾個經常喝酒,還經常喝醉。尤其是鄭威,有好幾次喝得酩酊大醉,要用幾個人把他抬到四樓,引得各科室的人都探頭張望。鄭樹吉私下里訓他:“你一個老總,癱得像一團泥,叫下屬看見,像什么話?”

但是,后來謝世強卻借公司改換地點之機,將法人代表換成了他自己。他向鄭威解釋,說縣領導講了,公司法人代表不應該由外地人擔任。鄭威也不在意,就由著他改了。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鄭威在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還自言自語一般說過這么一句:“要不,就算了吧,不跟他費心勞神了?!钡终f,“如果談得不好,謝世強非要貪,我占了股份他還不愿意分紅的話,那我就撤出來,立馬在恒豐掛上大蒜。掛上大蒜,很快我就能把市場爭奪過來。為什么這么說?因為我知道如何來啟動這個市場,別的不用說,我前期費用非常低,市場資源和客戶都在我手里。他收的交易費現(xiàn)在是四塊錢一噸,我要是上的話,就四毛一噸,咱看誰頂過誰。我的客戶群體,我都熟,都是我建立的。并且,我的技術先進,網絡比他好,到時候能在手機上看行情,手機可以下單,可以交易,客戶為什么不轉過來?我的交收也更正規(guī),更公平,他們沒有理由不來。我現(xiàn)在不想做的原因,是還顧及面子,顧及我跟金鄉(xiāng)縣委縣政府的關系。否則,我馬上就能把他殺得丟盔卸甲。”

然而,四個月之后,鄭威和他二叔鄭樹吉突然來到我家,說讓謝世強打了——

2011年10月7日,我應謝世強的邀請到公司談業(yè)務。一到金鄉(xiāng)大蒜交易所四樓,我就覺得氣氛不對,有種殺氣騰騰的感覺。謝世強一上來就讓我無條件退股。我說,公司的運營發(fā)展是我一手操持的,可我的投資幾年沒有得到一分錢的回報,現(xiàn)在公司發(fā)展起來,我只拿走我應得的那一份,沒有對你無理的要求,并且我們也可以協(xié)商,就像你買的原始股一樣,現(xiàn)在已經上市大幅增值了,如果原價轉讓出去,你覺得合理嗎?

關裕豐(謝的小舅子)在一邊虎視眈眈,幾個打手抱著膀威脅。謝世強使了個眼色出去了,出門前對關的手下說,不用怕,出了事我頂著。

隨后,關讓人把我的朋友隔離開,收走我的手機,兩個打手惡狠狠地撲上來。僅在謝的辦公室,我就被反復暴打四次,中間多次被打得渾身抽搐,雙眼暴突,感覺眼珠都要掉出來了。折磨了近一個小時,見我還不就范,拒不簽股權轉讓協(xié)議,惱羞成怒的暴徒就蒙上我的頭,幾個人從四樓把我拖至一樓,上了一輛車。更加殘暴的一幕開始了,我被打得幾乎失去知覺,感覺整個兒人都飄了起來,甚至感覺身體都不是自己的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到了一家冷庫。平常在電影里才能看到的情節(jié)在這里上演了。兇殘的打手穿上棉衣,脫去我的上衣,光著后背,把我摁在冰冷的鐵板上,開著冷風,然后不停地對我拳打腳踢。我意識到如果不答應他們的無理要求,會被他們活活打死,只得被迫簽了股權轉讓協(xié)議,才被他們送了回來。

鄭威被打,看來是事實。當時他脫掉上衣給我瞧,只見他身上有多處青紫。

我問鄭威:“你被強逼簽的那份協(xié)議,他們給你多少錢?”

鄭威說:“三百萬?!保ê髞磬嵧终f是四百九十萬。)

我當時想,按鄭威當初的投資計算,這筆收益也并不少。然而,鄭威憤憤地說:“要是正常分紅,我占49%的股份,得分多少呀?三千萬也不止!”

據鄭威說,兩年來,金鄉(xiāng)蒜交所應該掙了幾個億(從該所崩盤后媒體報道的清理結果看,鄭威說得差不多)。要是正常分紅,那應該不止三百萬。

然而,這并不是正常分紅,是鄭威提出要撤股分紅的。這也暴露了鄭威的貪心。

站在謝世強的角度,他大概會這樣想:你在蒜交所時,所里并不掙錢。后來你不參與蒜交所的經營了,看到我們掙大錢了,你要來狠狠撈上一把?

他肯定是一肚子怒氣。

然而,對鄭威使用非正常手段,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鄭威說,他已經把自己被謝世強毆打的經過發(fā)到了網上。他走后,我上網看了看,發(fā)現(xiàn)鄭威的那份材料已經出現(xiàn)在多家網站,最初是以“大蒜行業(yè)”的網名發(fā)在“大蒜論壇”上,時間為2011年10月10日。

然而,我也看到了網上的另一個帖子《鄭威傳》——

鄭威,籍魯?shù)剀炷先?,推銷出身。家有原配糟糠妻,棄之!

自幼入學門,嬉戲年九余,被逐出!日內游手好閑,蕩至膠東濰坊地界,偶遇當?shù)仄嫒隧n崢。韓崢者,混世魔王托世!家資頗豐,旗下藥廠,拜得鄭威三寸不爛之舌,暢銷粵地。鄭自得韓氏重用!

時公元二零零五年間,韓氏聞之魯西南地有稀物:蒜頭。當?shù)赝林苑N、自屯、自銷,利頗豐也,心動之,遂遣鄭去西南地營蒜。賴韓氏之資、鄭之巧舌,眾蒜商無不俯首稱臣,封之為蒜神。

此徒營蒜之間,拈花惹草,借營蒜之名聚眾滋事公堂,種種惡行一一展露,后遇冀商梁氏,密謀于暗室,將韓氏資金巧立名目席卷一空,冀商梁氏淡出蒜界。鄭歸濰坊,韓視其材,未深究,竟將友之長女許配之。鄭毅然棄糟糠妻,游樂于魯西南地。

后營期貨,魯?shù)乇娝馍腾厪闹瑹o奈資財如泥牛入海,有去無返。鄭后知大蒜電子盤,不禁手舞足蹈,輾轉于壽光蒜盤,欲將盤主力斬于馬下!無奈消息走漏,遇業(yè)內數(shù)公司圍堵,鎩羽而歸!鄭之資財盡數(shù)散盡,韓氏覺察鄭之險惡,遂棄之。后鄭在金鄉(xiāng)攀會衛(wèi)氏父子,言之鑿鑿,欲任其盤內董事一職,無奈風流債,可憐赤貧種,鄭營其盤未見起色,盤內資金卻悉數(shù)落入鄭之囊內。衛(wèi)氏父子大怒,暴打逐其出盤。

鄭后輾轉遇謝世強。謝氏憨厚,憑鄭威僅余資財十萬余,任其入股其盤。鄭恬不知恥要股近半,謝氏之盤實之清水衙門,自無多想,遂其意,不料引狼入室,竟引日后種種刁難。后鄭當年與冀商梁氏密室之謀敗露,韓氏震怒,派虎狼之師,將鄭從魯西南擒之。鄭自跪地叩頭如搗蒜,海呼饒命。韓氏又將梁氏小兒擒之,命其償還資財,然已被二徒揮霍一空,鄭氏稱,我自于謝氏討些金錢與你便是。會魯西南面謝氏,謝氏左右為難之際,關公裕豐,謝之內弟至,虎目圓瞪,劍眉倒豎,鄭遂嚇至屁滾尿流,奪路而去。后經金鄉(xiāng)潑皮指點,廣發(fā)輿論,自作苦肉計,欲騙取資財,從中漁利。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各位看官,今日不妨暫時說到這里,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這個帖子由“神機蒜人”于2011年10月11日發(fā)表,是鄭威發(fā)帖的次日。從時間上看,鄭威的對手反擊的速度相當快,可謂應聲而動。

這個《鄭威傳》,半文半白,有些文采。作者的講述與鄭威的講述有很大出入。我看過這個帖子后,對鄭威的講述就產生過一些懷疑。這里的真真假假,恐怕一時難以了解清楚。

這一事件后來有何進展,我好長時間沒有得到消息。2011年11月中旬我應邀去濟寧旁聽全國蒜商大會,那時問過鄭威,他說沒有結果,就連已經簽字的協(xié)議也沒有生效,應該給的幾百萬,他沒拿到一分錢。

2012年元旦剛過,鄭威突然打電話給我,說謝世強和關裕豐叫警方抓起來了。

這二人的被抓,并不是因為打了鄭威,而是因為在電子盤上違規(guī)操作,以虛擬資金做多。

本來,金鄉(xiāng)蒜交所的交易額巨大,每天都能收入幾十萬元交易費。那個關裕豐,有的金鄉(xiāng)蒜商說他經營蒜交所“投了八十萬,賺了八千萬”??墒侵x、關二人還不知足,心中那頭老虎蠢蠢欲動。他們判定蒜價會漲,于是就直接下手做多。

然而事與愿違。他們下手之后,蒜價非但沒有上漲,反而一個勁兒地下跌。于是,他們就打托市戰(zhàn),派人去冷庫高價買蒜,散布蒜價要漲的消息。但是,這些小伎倆左右不了大市場,他們就明目張膽地造假了:現(xiàn)貨價格在每噸兩千元左右,南店子盤的4月份合約卻漲到了每噸三千多元。

“三千鐵甲”豈是好騙的?他們看準了蒜價要跌,都建了空倉,砸了錢進去,等著發(fā)財呢。一看盤面價格不對頭,他們揭竿而起,去縣里、市里、省里上訪,金鄉(xiāng)縣火速成立調查組進行調查。

至此,南店子盤土崩瓦解,謝、關二人先后入獄。

2012年12月22日,我去昔日的“大蒜華爾街”采訪,又去金鄉(xiāng)蒜交所所在的那座樓看了一下。四樓空空蕩蕩,門戶緊鎖。有一個大牌子立在墻邊,可能是從樓頂拆下來的,上面用紅漆大字寫著——

金鄉(xiāng)國際大蒜交易所有限公司歡迎您

中國大蒜交易網

公開 公正 公平

我來到一樓,到門衛(wèi)室一看,有一位年過花甲的老頭兒正躺在被窩里,見我進來,他坐起身與我說話。

經攀談得知,他是南店子村人,一直在這里守樓。他說,蒜交所開業(yè),鞭炮齊鳴,他見了;蒜交所紅火的時候,門前的車都停不開,他見了;蒜交所出事,公安來封門抓人,他也見了。

說了一會兒話,我起身告辭,老頭兒又躺到了被窩里——此刻已是上午九點多鐘。我心里想,這個老頭兒,與山中老僧有一拼。

被“貪”這頭老虎咬傷的商界強人,還有一位韓姓老板。

2011年夏天的一個下午,山祿市場突然開進一輛式樣別致的奔馳車。從車上下來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又矮又瘦,其貌不揚。他在市場上這兒走那兒看,許多人則去看他的汽車。那車,金鄉(xiāng)當?shù)亟^對沒有。它像一輛依維克中巴,但沒有那么多的車窗,里面也沒有那么多的座位,卻有沙發(fā),有電視機,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吧臺。

有明白人說:這是房車,能在上面睡覺、做飯。

許多人驚嘆:了不得,大老板來了!

這位大老板來自東北,人們不知其名,只知道他姓韓。后來不知為何,人們都在背后稱他“韓老三”。

韓老三財大氣粗,據說有幾個億的身家。他的那輛房車就值三百多萬。他一來金鄉(xiāng)就讓人開了眼界——在金鄉(xiāng)當?shù)卣伊似甙藗€人幫忙做代辦,給每人發(fā)了一輛汽車。其中一位當過兵的女子從他手中開走了一輛豐田霸道,價值六七十萬。

韓老三拉開架勢要大干一場。他認定,2011年大蒜減產,蒜價一定會漲,他一定會賺錢。

大蒜入庫時,蒜價是一斤八毛多錢,他大量吃進。此后,他還買別人的存蒜,金鄉(xiāng)冷庫的許多個“洞”都成了他的倉庫。

在資金動作上他也有一套,能將一個億當幾個億用——買上一庫蒜,將這庫蒜作抵押,再向冷庫老板借錢,用這錢買更多的蒜。當然,這種抵押是有條件的,要簽協(xié)議,其中有這么一條:如果市場上的大蒜低到一定的價位,冷庫老板有權處理借貸方用于抵押的大蒜。這種借款利息很高,有的高達五分。

這種玩法,具有極大的風險。然而韓老三卻敢玩,據說,他一氣吃進了上萬噸。

上萬噸是什么概念?金鄉(xiāng)的冷庫一般是一個“洞”存五百噸左右,韓老三的蒜裝了二十來個“洞”。

他收蒜的價格平均在一元上下。2012年春天,蒜價果然上漲,可是韓老三的做法更讓人吃驚,他認定新蒜下來價格還會大漲,就將老蒜放在手里不賣,和新蒜一塊兒做。他運用一些托市手段,蒜販子一斤賣三塊來錢,他主動將價格漲到四塊多。

曾經輝煌一時的交易所如今門可羅雀

有人說,韓老三的手中一度有陳蒜三萬噸,新蒜兩萬噸。許多蒜商在一邊看傻了眼。

在這個時候,如果韓老板頭腦冷靜,收束一顆貪心,將自己的貨全部出手,那他會賺多少?兩個億都不止!

但他還想賺得更多。他指望蒜價能攀上五塊、六塊的高價。

不止是韓老三貪,當時在金鄉(xiāng)及周邊地區(qū),有上百萬顆心臟隨著蒜價的上漲而急劇跳動,都在熱血沸騰地等著蒜價繼續(xù)爬高。

三塊來錢,不賣。

四塊來錢,還是不賣。

蒜農不賣,蒜販子不賣。到農村看看,路邊、場院、房頂,幾乎都晾著蒜。晾好了的就裝好袋,一垛一垛放在那里。

此時,儲藏商卻作壁上觀,并不收購。他們很精明,知道這個價格收進庫里沒有錢賺。

金鄉(xiāng)縣政府著急了,專門開了一次會,動員儲藏商趕快收蒜,動員蒜農和蒜販子趕快賣蒜。然而,好多人根本不聽,金鄉(xiāng)的那些“洞”依然張著大口空空如也。

7月7日,蒜價在四塊五的時候陡然出現(xiàn)拐點,一下子降到了三塊來錢。此后,價格每天都往下走。

另一個大戶、“四大天王”之一宗智勇和他的團隊也存了大量的蒜,此時開始出手。小蒜商們一看大戶在賣,群起跟風。

冷庫老板也行動起來了。他們有好多用大蒜作抵押放的債,一看形勢不對,為挽回損失紛紛開倉甩賣,進一步推動了蒜價的下跌。韓老三用來抵押借款的那些大蒜也被債主們紛紛賣掉。

進入8月,蒜價被打回春節(jié)前的價格,只有一塊來錢。

農歷八月十五以后,韓老三收拾殘局,將一些庫存蒜低價處理,撤離了金鄉(xiāng)。據說,他在金鄉(xiāng)虧了兩個億。

臨走時,他表現(xiàn)出東北人的豪爽與瀟灑,撂下了這么一句:“不要緊,賠了錢,我回去再掙兩年!”

他賠上兩個億回了東北。悲催的是,他找來幫忙的那些人,多是韓老三借款的擔保人或者中介,光是那個當過兵的女人就過手了三百多萬。韓老三一走,他們成為追債的對象,從此沒有了安生日子。

二、賭

過去,我們那一帶有好多人闖關東。鄭家溝有一個人闖關東闖出了名氣。他和張作霖手下的一個參謀官結拜為兄弟,開了一家賭場,整得紅紅火火。當時蘇北魯南闖東北的人,凡是涉足過賭場的,人人都知道鄭老大。最叫人稱奇的是,鄭老大不識字,不會記賬,可是十多人賭一局,誰賺了多少,誰輸了多少,他記得一清二楚。在那個年代混賭場,等于在刀尖上滾,鄭老大身上經??鎯砂押凶訕?。他到別的賭場賭錢,如果賺了大錢,能大搖大擺、毫發(fā)無損地走出來,這在一般人是不可能的。后來,日本人占了東北,他就帶著他的妻兒回了山東老家,產業(yè)帶不回來,只好留在了東北。他用帶回來的錢置辦了幾十畝地,成為鄭家溝的富戶。土地改革時,多虧他的兩個兒子都參加了革命,不然,肯定會被劃為地主富農。

這個人就是鄭威的爺爺。

人類的賭博習性由來已久。最早,可能是集體外出打獵,只有少量斬獲,不好平均分配,聰明者就想出了一個辦法:取幾根草秸,掐出長短讓大家抽,誰抽到長的誰就拿走獵物。這是一種“公道”,也是一種偶然。但恰恰是這種偶然性,體現(xiàn)了神秘感、宿命感。

從這種抽長短簽開始,人類迷上了賭博。有人甚至說,嗜賭,是人類的天性之一。

賭博提供了另一種獲取財富的手段。在賭場上,運氣決定輸贏,由于賭博的勝負無規(guī)律性可循,帶有極大的隨機性和偶然性,人們以較少的投入就可能獲取較多的財富,所以,幾千年下來,賭博方式五花八門,參賭者前赴后繼,沉迷于其中的,就被稱為“賭徒”。

眾所周知,賭博在當今的中國是違法行為,但有些人還是冒著被抓被罰的危險樂此不疲。我的一個同學曾在某年春節(jié)期間輸?shù)舳嗳f。聽說日照市有幾個老板,每年的大年初二都去大酒店包下一個房間,每人帶著上百萬現(xiàn)金,賭上一天一夜,而后這一年之內再也不賭,直到來年的大年初二拎錢相聚。

賭博的方式更是花樣翻新。我聽青島一位朋友說過,他見識過一場豪賭。那天晚上,一幫人打牌賭錢,賭著賭著,有人說另一個人作弊。那人惱了,說,好,咱們到不能作弊的地方玩玩。于是,二人去公路邊賭車牌:從遠處開來一輛車,一個人猜單號,另一個人猜雙號,到了跟前猜中者贏,一個車牌賭注一萬。為了保留證據,還請人專門為車子拍照。玩到下半夜結束,二位賭徒給了拍照者八萬元酬勞,我那位朋友作為證人也得了六萬。

因為賭博是違法行為,不能光明正大,所以一些人就用合法的方式,用近似于賭博的一些玩法來釋放自己的賭性。

彩票就有這種功能。有人中了獎,一下子成為百萬富翁、千萬富翁甚至億萬富翁,讓那些企望一夜暴富的人想入非非、熱血沸騰。

我的一位老鄉(xiāng),在外地打工時買彩票中過幾回小獎,就認定自己手氣好,大把大把地買。最后沒錢了,就向別人借,回家謊稱做生意需要籌集本錢,向家人和親戚借,搞來二十多萬全部買上,結果還是沒中,從此不敢回家。

還有一個老鄉(xiāng),在日照打工,每天下了班都要去買彩票,有一天竟然砸上五千塊錢。最后他身無分文,決心戒掉這個惡習。他怕管不住自己,找來一個廢氧氣瓶,卸掉開關,掙了錢就從那個小口里掖進去,讓這么一個砸不爛的“撲滿”幫他存錢。哪知道,2013年6月的一天,他打電話告訴我,這一天他又砸上了兩千五,一分錢的獎也沒摸著。我問,你不是把錢裝進氧氣瓶里了嗎?他說,忍不住呀,又找人鋸開了。

股票也有賭博功能。有人說,中國股市就是個賭場。股票的“魅力”,就在于它給炒股者提供的幻想。你入市之后,時刻面臨著選擇,這種選擇,就有“賭”的意味。

期貨更不用說,因為合約定下了交割時間,你來判斷這個時間段價格是跌還是漲,看跌就做空,看漲就做多。有的人是根據收集來的大量信息,經過仔細分析,才決定自己的投資方向的,但更多的人沒有這個能力,或者跟風做,或者自作主張押寶,這就和賭博有些相似了。

雖然國家沒有將“中遠期大宗農產品交易”列為期貨,但從實際操作來看,與期貨基本差不多。尤其是大蒜,它不像其他農產品那樣產量巨大,只是一種每年出產幾百萬噸的調味品,恰恰適合炒作,所以大蒜就成為電子交易中最火爆的一個品種。

另外,因為蒜商們對行情非常熟悉,或者自認為非常熟悉,加上大蒜行情忽高忽低,如dba27fa8d729b311bea54b783dd8e0bc果做對了,小錢立馬變大錢,一單下來賺幾十萬、上百萬都很常見,具有極大的誘惑力。在我采訪的過程中,好多人直言不諱地向我講:玩電子盤就是賭博。

由于具有高風險和高回報的雙重特征,可以說,大蒜電子盤成了一個投機者的樂園。蒜價忽上忽下,經常波動,給喜歡賭博的人提供了類似于下注的機會;還因為電子盤實行保證金制度,交易者只需支付占合約總額20 %的資金即可進行交易,為他們提供了一種財務杠桿,可以“以小搏大”,保證金數(shù)量可以推動五倍甚至更多的合約價值,因而一些交易者往往把持不住自己,深迷其中,深陷其中。

于是,大蒜電子交易市場近年來出現(xiàn)了一個怪現(xiàn)象:壽光盤出事,龍鼎盤火了;龍鼎盤倒下,南店子盤火了;南店子盤崩盤,恒豐盤火了;恒豐盤完蛋,國興盤火了……

與此同時,聲勢浩大的“三千鐵甲”,在甲盤上當,又涌向乙盤;在乙盤上當,又涌向丙盤;在丙盤上當,又涌向丁盤……在金鄉(xiāng),一位年輕蒜商對我說:“我們已經干垮四五個電子盤了!”說罷哈哈大笑。

請別笑他們執(zhí)迷不悟。蒜商里面,聰明人居多。他們中有的人說,雖然在某個盤虧了,只要在另一個盤做對一把,就賺回來了。

有的蒜商向我講,電子盤這個玩意兒太迷人,玩過之后,就不想再做別的生意了。

但是,還是有人迷得太深,玩得不妙,結果是只虧不賺。有的人傷了元氣,再無實力扳本,從此成為窮人,與“大衣哥”們站到一起,全靠出苦力養(yǎng)家糊口。

有些人把大蒜現(xiàn)貨經營也看作賭博。存上一批蒜,就等于下了賭注,或者是贏,或者是輸。還有的蒜商去鄉(xiāng)下圈地包蒜,更是將這種賭推到了最靠前的環(huán)節(jié)。

大蒜,當年張騫辛辛苦苦將它從西域帶到東土,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在兩千多年之后,它會成為賭桌上的籌碼!

鄭威就深深地迷上了大蒜電子交易。他曾經做過銅期貨,虧空達三千萬之多。他認為期貨水太深,從此不再涉足,轉向了大蒜電子盤。他與幾個大蒜電子盤均有干系,或參與交易,或參與籌建,或直接管理。

他說,2006年底至2007年初與韓崢合伙做大蒜電子交易。他預料蒜價會跌,在壽光盤放空,放了一萬噸,從2900點放到1919點,掙了六百五十萬。他說韓崢太小氣,掙了那么多,才給了他七十萬。

2007年夏天,他在壽光電子盤做空,和上海一位洪姓蒜商對決;2011年6月,他替恒豐在南店子盤下單,還是做空,三天賺了三百萬。

鄭威當時向我講過他的思路,為什么要做空。他說,據他掌握的信息,2011年全國大蒜豐收,產量五百二十萬噸,6、7、8這三個月,能銷售一百萬噸;搞深加工,切蒜片弄蒜油的能用去將近一百萬噸,那么全國入庫大蒜大約是三百二十萬噸。這三百二十萬噸可不得了,因為超過了二百萬噸的存量,價格肯定會一路暴跌。跌勢已成定局,所以他決定首先做空。

他還設計了為恒豐操盤的詳細計劃:第一撥做空,做五千噸,賺四百萬,月底出局。第二撥,反手做漲。反手做漲之后,這一撥行情他估計能漲一千點,那么就能獲利一千五百萬。

6月9日,恒豐公司正式宣布聘任鄭威為副董事長,建立北方大區(qū),開辟大蒜項目。在回日照的路上,鄭威一邊開車一邊對我說:“等我建好大蒜電子盤,你有錢的話拿進來,我給你操作,可好玩啦,可賺錢啦!”

他的鼓動,讓我心中發(fā)癢,有點兒蠢蠢欲動。但我沒有錢,最終沒能發(fā)上大蒜財。

鄭樹吉說,鄭威的賭心是從他爺爺那兒來的。我覺得有道理。

20世紀30年代的鄭老大,21世紀10年代的鄭威,一脈相承。

三、爭

人類的爭心太重太重。

從國家與民族看,爭土地,爭海洋,爭太空,爭資源,爭宗教理念的誰是誰非,爭國家、地區(qū)乃至世界的統(tǒng)治權……于是,人類把大量的人力物力用于軍事,競相制造殺人武器,動不動就兵戎相見,讓無數(shù)人死于非命。

從人類個體來說,那就是爭權力,爭地位,爭財富,爭美色……于是,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弱肉強食,你死我活。

在大蒜行業(yè),這個“爭”也隨處可見,隨時發(fā)生。

這里的“爭”,主要有兩種:利益之爭,地位之爭。

利益之爭,大家都很明白。為獲得更多的市場份額和更高的經濟效益,商家之間必然會有相互的角逐與較量。

地位之爭,是人類及靈長類動物的普遍行為。在大蒜界,雖說沒有什么官職可以追,但也有人很在乎自己在這個行業(yè)中的地位。大到大蒜行業(yè)的“老大”,小到一個企業(yè)的法人代表,都可以成為追逐的目標。

這兩種爭,只要不過分,都是正常的。問題在于,有些人的執(zhí)著心太重,不只是爭,還要加上斗,并且在爭斗中采取了非正常手段,甚至逾越法律紅線,就往往釀成悲劇。

來看兩個例子:一個是山祿市場;一個是鄭威。

以前,金鄉(xiāng)大蒜交易主要在兩個地方,一處是南店子街,被稱為“大蒜華爾街”,另一處是城西魚山鎮(zhèn),被叫作“國際大蒜商貿城”。然而,這兩個地方都是街邊貿易,甚至是占道經營,一到蒜收季節(jié),秩序非?;靵y。

鑒于這種情況,金鄉(xiāng)縣政府決定在縣城西南建設一處較大規(guī)模、嚴格規(guī)范的大蒜交易市場。畢竟,“中華蒜都”的旗號打出去了,要有相應的配套設施才像樣子。同時,也為從天南地北來的蒜商提供便利和服務。

2009年,規(guī)劃做出,對外招商,有個東北商人表達了意愿。他叫彭志軒,遼寧盤錦人,原在盤錦做舊車交易,此時正在金鄉(xiāng)做大蒜生意,金鄉(xiāng)縣同意讓他籌建。

按照規(guī)劃,這個大蒜交易市場占地五百二十畝,總體建筑面積約八萬平方米。市場分大蒜交易區(qū)、物流配送區(qū)、冷庫物流區(qū)、市場配套服務區(qū)四大功能區(qū),可容納商鋪三百戶左右,建成后,農產品日交易量可達三萬噸,可實現(xiàn)年交易額六十億元,預計年利稅3.8億元,常年從事市場服務的人員可達一萬以上。

這是金鄉(xiāng)縣的大手筆。就大蒜專業(yè)市場而言,在全世界也是獨一份。

然而,彭志軒沒有金剛鉆,也攬瓷器活。他手頭只有三百萬元,建一個大棚也不夠,只好回東北找合伙伙伴。他找了大連的賀孟達,賀孟達也沒有錢,但他是建筑商,來看過以后,打算把建筑這一塊攬下來。二人達成合作意向,就成立了公司,叫“山祿國際大蒜交易市場有限公司”,所建項目叫“山祿國際大蒜交易市場”。彭志軒為董事長,是法人代表。

2009年12月20日,公司正式掛牌。2010年2月上旬,多家媒體報道:“5日,投資兩億元的山祿國際大蒜交易市場在金鄉(xiāng)舉行開工奠基儀式”。

開工之后,資金嚴重匱乏,賀孟達就回大連找他的一個朋友幫忙。這人據說是銀行的,他通過私人關系,讓人高息借錢給山祿公司,利息為三至五分不等。

籌集資金的另外一些辦法就上不了臺面了。他們匆匆把房子建起,便用房子作抵押去借款,有的房子還先后抵押兩次,然而借到款之后,卻又悄悄將一些房子賣掉。

2010年底,公司交不上縣里的土地款,付不出建筑費,副經理就找?guī)讉€熟人,用山祿的房子作抵押,借來了四百多萬。然而等到房子建成,一個債權人找到副經理,說抵押給他的房子讓山祿賣了。副經理不信,到那里一看,買主果然正在裝門窗。他去找賀孟達,賀說:“你不要管,我的房子我作主!”副經理見他如此不講理,氣得辭職不干了。

公司開張不長時間,彭志軒和賀孟達就爆發(fā)了權力之爭。賀孟達覺得他搞來大量資金,功勞極大,想奪法人大權,彭志軒當然不讓。賀孟達將他二哥帶到這里給他撐腰,兄弟二人把彭志軒趕跑了。

內爭外斗,費盡周折,山祿市場終于在2010年12月18日竣工,次年“五一”開始運營。這個市場的建立,的確給廣大蒜商提供了便利,等到新蒜下來,大蒜成山,商家云集,可謂紅紅火火。

然而,賀家兄弟卻在琢磨著怎樣與人爭利。

山祿市場占用了蘇樓村的土地。市場建成后,一些失地農民就到這里干裝卸工,掙點兒苦力錢??墒牵袌鰠s向他們收裝卸管理費,他們每裝卸一噸貨,市場就收五元。別人勸賀孟達不收或少收,賀卻不聽,堅持要收。他雇了一幫保安,誰不交錢,就連打帶罵。

本來,金鄉(xiāng)縣從官方到民間,對外地客商一直很尊重,對他們來投資經商提供了好多的便利條件和優(yōu)惠政策。然而,山祿市場經營者的飛揚跋扈,嚴重激怒了當?shù)厝恕?/p>

2011年6月1日,蘇樓村的人在市場裝卸大蒜,市場方面又要他們交管理費。有這么兩個人,是父子倆,因為掏得不大情愿,遲了一些,幾個市場管理員就一起上去,把父子倆打了一頓,隨后還扯住腿弄到保安室里繼續(xù)打。當時被打的還有另外一名蘇樓村村民。據說,賀孟達也親自動了手。蘇樓村村民打電話向村里說了這事,村里立即來了好多人,把賀孟達等人所在的崗樓團團圍住。在場的群眾也大喊不平,周邊幾個村來了大批人圍觀。金鄉(xiāng)縣開發(fā)區(qū)公安局民警趕赴現(xiàn)場處置,欲將兩名市場管理員帶至派出所,在場群眾卻不讓,要求現(xiàn)場處理,遂將派出所車輛和有關人員圍堵,并從警車里拉出兩名市場管理員圍毆。接著,現(xiàn)場群眾向市場保安部投擲磚塊,將保安部一樓門窗、市場治安監(jiān)控器和二樓窗戶砸毀,并將兩部市場管理車輛掀翻,還欲沖進保安部二樓去揍賀家兄弟。

金鄉(xiāng)縣領導趕赴現(xiàn)場開展勸解疏導工作。鑒于事件有進一步擴大的可能性,縣公安局先后調集全縣警力三百余人,濟寧市公安局派一名副局長帶領指揮中心、治安等部門負責人趕赴金鄉(xiāng),并從市局和金鄉(xiāng)周邊縣公安局抽調警力支援。警方為了平息眾怒,晚上七點半,將被圍困在崗樓上的賀家兄弟和有關人員一共九人全部帶走。上警車的時候,他們戴著手銬。在場群眾鼓掌叫好,隨后逐漸散去。

這就是影響頗大的“金鄉(xiāng)山祿事件”。

司法部門處理的結果是,賀孟達被拘留,他二哥被判刑一年半。

賀孟達從看守所出來后,繼續(xù)經營山祿市場。而這時法人代表彭志軒還在東北,公司的許多事情因為沒有法人簽字,無法辦理。老賀明白,只有讓老彭退了股,才能換法人,于是就勸老彭退。最后經政府協(xié)調,山祿公司給老彭一千八百萬,作為本金與紅利。

這筆錢,賀孟達是拿不出來的,他想到了大連的一個債權人。這人叫竇顯榮(在金鄉(xiāng)被稱為竇教授),曾在德國研修生物技術,回國后開辦了一家生物技術公司。這位竇教授經賀孟達的朋友介紹,已經借給山祿公司兩千萬,加上利息將近三千萬,竇教授向山祿公司要了多次也要不回來。這回賀孟達找到他說,我這里有五千萬的債務,你再拿五千萬,我讓你占大股,當法人代表,這樣咱們的賬就平了。竇顯榮同意了這個方案,又拿了一些錢,來了個債轉股,當上了第一股東。他拿的錢,有一千八百萬付給了彭志軒,換回一頂法人代表的帽子,竇教授將其戴在了自己頭上。

然而竇教授接手后一看,債務哪里是賀孟達說的那些,已經將近兩個億了。他只好咽下這個苦果,找了一個人在這里擔任總經理,負責市場運營,他還回大連搞他的主業(yè)。

不料,賀孟達引進了資金,自己非但沒有轉運,反而鋃鐺入獄——時隔不久,竇教授以侵吞公司財物罪將他告上法庭。2012年5月,賀孟達被警方拘留,而后被批捕。至2013年7月,此案尚未判決。

2012年12月,我第二次去金鄉(xiāng)時,看到那個市場已經物是人非,“山”也不在,“祿”也不在,只留下一段你爭我奪的記錄,一股悲涼從心底泛起,讓我打個了寒噤。

再說鄭威。

鄭威從與我第一次見面起,就經常提起一個人——韓崢。

他說,他認識韓崢是在濰坊做藥材生意的時候。韓崢原來是藥廠的職工,后來成立了一家醫(yī)藥公司,每年銷售額高達十億元以上,此外還開著一個房地產公司和一個農產品公司。

我在濰坊貼吧上看到,有人談論濰坊的有錢人都是誰,其中有人就提到了韓崢。

2011年6月,鄭威帶我去看大蒜產區(qū)的時候,給我講述了他和韓崢的恩怨——

2004年我和韓崢合伙做生意,韓崢出資,我負責經營,一直合作到2009年。在2006年初,我看好大蒜市場行情,在原有投資的基礎上,韓崢追加三百萬元,我出資二百三十萬元,共計五百三十萬元,交給河北省唐山市的梁向東購買大蒜。沒想到梁向東擅自挪用了這筆資金,沒有按照約定購買這批大蒜,致使五百三十萬元的投資沒有及時收回。

我和韓崢是合伙做生意,投資大蒜方面由我負責。因此,出了這個事情后,我給韓崢寫下了一紙證明,證明被梁向東拿走的五百三十萬元投資中有韓崢二百八十萬元——在前一年的合作中韓崢欠我二十萬元,所以我給他寫了二百八十萬而不是三百萬的證明條。

2006年大蒜投資回收后,不算梁向東挪用的資金,我們還贏利五百四十萬元。按約定這次大蒜生意無論賠賺,我占45%,韓崢占55%,但韓崢以梁向東挪用的貨款沒有歸還為借口,當年沒有給我任何本金和利潤,只有梁向東寫的收條。在這次合作中,韓崢已收回全部投資并獨占了盈利。這次結清賬后,我找韓崢要那張二百八十萬元的證明條,他當著我的面把它撕毀了——我現(xiàn)在才明白他撕毀的是復制件。

2007年,韓崢再次找我合伙做生意。我擔心那張沒有看清就撕毀的證明條會留下隱患,于是,我們重新簽訂了一份協(xié)議,由我主張,在協(xié)議開頭就明確了我和韓崢在2007年5月21日以前不存在任何經濟糾紛,仍是韓崢出資,我全權負責經營。

2010年2月,韓崢持那張本應退還給我的二百八十萬元的證明條到濰坊市公安局奎文分局告我詐騙。2月3日,我被濰坊市公安局奎文分局從山東省金鄉(xiāng)縣的公司帶走調查,隨后被刑事拘留。我的家人和梁向東湊齊了二百八十萬元交給韓崢,并交了八萬元保證金,我才被取保候審。其間,我又向辦案人員提供了2007年我們雙方簽訂的合作協(xié)議等證據。2011年2月9日,取保候審到期已解除。但是,目前此案既未撤銷,也未結案。

我心想,如果鄭威說的都是事實,這樁案子真是不可思議——韓崢一直是鄭威的生意合伙人,還是鄭威第二次婚姻的促成者(是韓崢讓他母親給鄭威介紹的對象),他為何要對鄭威下手呢?

鄭威說:“有句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還有句話叫江湖險惡。以前我不明白,通過這幾年,我體會了這個江湖,確確實實險惡,刀光劍影,你爭我奪,你死我活,防不勝防?。 ?/p>

這樣一個“江湖”,還真是影響了鄭威的命運走向。鄭威說,本來,在2004年至2005年,他經歷了蒜價的大起大落,獲利頗豐,對下一個蒜季的生意也是信心滿滿,卻沒想到錢被合伙人梁向東挪用。他當時覺得梁向東做蒜多年,很有人脈資源,2006年初就請他找人代收大蒜。梁先是不干,后來鄭威說打給他五百三十萬,他才答應。不料這個梁向東拿到錢后,告訴鄭威已經安排人收購,收了四千噸,然后就杳無音訊。后來聽說,梁向東是在期貨上賠了大錢,才挪用了這筆款子。2007年底,鄭威去壽光蔬菜電子交易市場講課,在富華賓館碰上了梁向東,他對梁說:“向東啊,你老躲著我不是辦法,我還能把你送監(jiān)獄里頭嗎?你還我錢不就行啦?”梁向東當時也認賬,也說要還他。然而,就是因為梁的挪用,使韓崢有了可乘之機,給鄭威帶來了牢獄之災。

在從鹽城去宿遷的路上,他向我講了進看守所的經歷。他說,2010年2月3日,也就是臘月二十那天,他跟金鄉(xiāng)縣的幾位官員吃飯,吃完飯回到公司,幾位來自濰坊的警察在樓下等著他。警察問,你跟人打了張欠條你知道吧?鄭威說,什么欠條,你拿來我看看。警察不拿,叫他跟他們走一趟。到了金鄉(xiāng)縣公安局刑警大隊,鄭威問,你們憑什么抓我?警察說,你犯了詐騙罪,你是嫌疑人。鄭威這才知道是韓崢告了他。他氣憤地說,我不欠韓崢一分一厘的錢。

鄭威在金鄉(xiāng)被羈押了一夜,第二天被帶到濰坊公安局奎文分局,又審了一天,他還是那句話:“我不欠韓崢一分一厘的錢。”而后,他就被送進了看守所。到了臘月二十八,快過年了,他覺得沒有希望出來過年了,天傍黑的時候突然聽到喇叭喊,讓他收拾東西出去。出了看守所,他妻子和小舅子,還有梁向東等幾個朋友,都在門外等著接他……

說到這里,鄭威咬牙切齒:“我只要還有一口氣,就饒不了他!”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梁向東還算仗義。2006年,他挪用了五百三十萬,幾年當中還了一些,還欠二百四十萬。雖然快過年了籌錢比較難,但他上朋友那里東借西湊,湊了二百二十萬,鄭威的岳父拿出六十萬,才交上了韓崢索要的二百八十萬。

至于韓崢為什么要陷害他,鄭威說,他后來想明白了。那就是,韓崢要跟他爭大蒜行業(yè)的老大。

他說,韓崢起初只是把他當成一個給他打工的。2002年,韓崢曾邀請他到云南玩了一圈兒,花了好幾萬?;貋碇筻嵧χf,你他奶奶的本來是鐵公雞,不是個豪爽的人,你請我玩這一圈啥意思?韓崢說,你給我干老總吧,你自主經營。鄭威問,董事長是誰的?韓崢說,當然是我啦。我一年給你六十萬,回去就給你開支票。鄭威說,別做夢了,你給我擦皮鞋還得問問我愿意不愿意!我不可能給你干。我自己干,一年掙十萬塊錢我自由自在,我不去掙你那六十萬。

鄭威說:“我當時雖然沒有資金,但有自己的發(fā)展?jié)摿ΑN乙醋约赫f了算,要么我就不干,在家待著,我不會給別人打工。你要是跟我合作,可以,因為不存在誰領導誰的問題。”

于是,二人就有了另一種合作關系:韓崢出資,鄭威負責經營。鄭威講,后來他倆在濰坊一家茶樓有一次對話。鄭威對韓崢說,你現(xiàn)在已經趁兩個多億啦,但是只要有合適的條件,有合適的資金,給我半年時間,我就能趕上你。為什么?我用的是資本運作,你運用的是客戶,我們不在一個量級上。

就這樣,二人由最初的合作關系,一步步變成了對手。

這種演變,與鄭威的性格與做派不無關系。

鄭威向我講過:“我骨子里就是很不安分的一個人。”

他的不安分,就是不甘平庸,爭強好勝。他說過,“龍行天上,魚困池中”,他向往的境界,就是做天上的龍。

我們來看看鄭威前半生的所作所為——

他不甘心做居家小男人,到金鄉(xiāng)做大蒜生意,一舉成功;

2005年,他在中國土畜產進出口商會大蒜分會理事會擴大會議上被增補為理事,進入中國大蒜行業(yè)高層;

2006年,他帶領外地蒜商大鬧金鄉(xiāng)縣政府;

他準確預測大蒜行情,連續(xù)幾年大賺,被人稱為“蒜神”;

他連續(xù)擔任金鄉(xiāng)兩個電子盤的總裁,在蒜界的影響越來越大……

鄭威走到這一步,沒有人嫉妒是不可能的。再加上他性格張揚,鋒芒畢露,好說大話,在有些人眼里就是一個狂徒了。

鄭威親口對我說:“除非大蒜這個行業(yè)不存在,只要存在,就會有我鄭威的名字?!?/p>

鄭威也向我分析過,韓崢千方百計打壓他,就是怕他起來,成為蒜界的老大。他本來是個窮小子,是韓崢的合伙人,竟然聲名鵲起,成了“蒜神”,韓崢的心理哪能平衡?韓崢可能會這樣想:你鄭威不是很有名氣嗎,我照樣可以把你弄倒。

事實上,鄭威到了后來,是把自己看作行業(yè)老大的。而且他也明白,不止他一個人想做老大,還有好多人也想做老大,包括韓崢。他跟我說:“我在這個行業(yè)算老大,是吧?韓崢也是這個心理。你想當老大,應該靠本事,靠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是一定要遭報應的!”說到這里,鄭威輕蔑地一笑。

后來,鄭威去濰坊,卻跟岳父一家話不投機?;氐饺照眨麣獠贿^,又打電話和妻子吵。吵了一會兒,妻子氣得掛了電話,但電話沒掛好,鄭威聽見她姐姐在一邊說:“你看,他還是那么狂,再叫韓崢治他一回!”

這話讓鄭威十分吃驚。他由此認為,韓崢對他的誣告,就是想“治”他。他甚至懷疑,這種“治”法,是韓崢和他岳父一家串通好了的。

2011年6月,鄭威說到與韓崢的爭斗,他依舊滿懷信心:“要不是韓崢去年給我出這一次洋相,我就運用這個電子交易,一年就能超過他,讓他這么一弄,我就得等個一兩年。但是不要緊,我還是非常有信心的。為什么?整個市場來給你送錢的時候,比上百上千個客戶還管用。”

2010年春節(jié)前,鄭威從濰坊的看守所里出來,是取保候審。到2011年初,取保候審期已過,他搜集齊了證據,寫好了控告狀。然而他沒有交給法院,說要等待時機?!拔业软n崢這一把再賠個一兩千萬。這就跟打仗似的,他兵力越消耗越少,他頭腦就不轉了,他資金來得就緊張了,然后,關鍵時刻再給他踹上一腳?!?/p>

然而,鄭威的這一腳還沒踹出去,他卻又成為恒豐案的犯罪嫌疑人,進了鹽城的牢房。

他的律師對我說,告韓崢的這個案子,鄭威完全可以勝訴,可是他不抓緊,光忙著干他所謂的“事業(yè)”去了。

鄭威的事業(yè),就是要當上蒜界老大,呼風喚雨。

他向我講過這樣一段話——

我一直不安分,為什么?我就是想尋求一種商業(yè)模式,這種商業(yè)模式能對整個行業(yè)起到重要的作用,能獲得巨大的利潤。其實我的方式方法跟巴菲特有點兒類似,巴菲特是在股票上,我是在行業(yè)。將來,我想的是——滿世界撿行業(yè)垃圾,哪個行業(yè)成垃圾了,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我就把它撿回來,讓它起死回生。

其實這就是個市場規(guī)律。都說市場規(guī)律不可捉摸,我認為市場規(guī)律可以尋找。能找到這個市場的規(guī)律,能按照它的規(guī)律來運行,我就永遠走在別人的前面。這么多年來,我認為我對市場規(guī)律有了一定的把握,不敢說百分之百,至少在大蒜行業(yè),我認為我是成功的。只不過,我被小人陷害了。但這擋不住我的腳步,因為我最大的財富,不是手里有了多少錢,而是我編好了一張網,裝在了我的腦子里。

我能成功預測大蒜行業(yè)的危機。2009年,大蒜還沒種下去,我就跟圈內的人說,到2010年大蒜至少減產20%,他們沒一個相信的。等大蒜下來之后,減產25%到30%,之前我說的20%還是個保守數(shù)字。在這個行業(yè),如果你對這些不敏感,不能預測,那你是做不好這個生意的。

今年肯定還是大旱,整個華北地區(qū)至少是百年一遇,結果你看怎么樣?菏澤是兩百年一遇,臨沂也是兩百年一遇。這些我都成功預測了,這不是耍油嘴,就像我預測韓崢賠五千萬一樣……

我發(fā)現(xiàn),“蒜神”鄭威此時已經過于自信、自負,有點兒“自我神化”了。

鄭威還向我透露過他的宏圖大略——

跟恒豐搞好了的話,我再收購五家電子交易所。這事,說不好聽的,就叫掐資源。他們做不好,放他們手里白搭,但到了我手里,我就好治了。即使不盈利,對我來說影響也不大,我就是要這個規(guī)模,要這個殼資源,因為我熟悉這個行業(yè)的殼資源。將來它就跟汽車牌照似的,國家不批你就不能干。咱有了這個殼資源,就占了主動,并且還花不了多少錢。

我想用三到五年的時間,建立整個電子交易行業(yè)里的巨無霸。我用四個行業(yè)做支撐,每一個行業(yè)每年的交易額至少是一百億之上。如果是做現(xiàn)貨,這事連想都別想。我制訂了這么一個五年計劃,真正的以小搏大……

鄭威說過這樣的話:“凡是干大事的人,都有個跌宕起伏的時期。”

鄭威是個想干大事的人,然而目前正陷入人生低谷。他能否在牢獄中審視一下他的那顆“爭心”,讓自己的下半生穩(wěn)健一些呢?

2013年10月31日,恒豐案在鹽城市亭湖區(qū)人民法院開庭,我去旁聽。外面,正下著深秋的冷雨;法庭的旁聽席上,坐了一大片聽眾。上午十點,法警將袁宏達、鄭威等被告人押解到庭審現(xiàn)場。

我看到,鄭威明顯消瘦,他用略帶焦急的目光在人群中尋覓親友。袁宏達則沒有多少變化,臉上帶著微笑。

沒想到的是,一名法官走上來宣布,因為辯方一位律師對證據提出了質疑,今天不再開庭,何時開庭,另行通知。

第七章 能否調伏老虎

三十多年來,發(fā)生在我們這個星球上的一件大事,就是十幾億中國人告別了饑餓。與從前面積差不多的土地,因為生產關系的調整,農產品就突然地不可思議地增加,大大充實了國家的糧倉、私人的糧囤,讓我們不再為食物發(fā)愁。這是炎黃子孫做了幾千年才得以實現(xiàn)的一個“中國夢”啊。

中國人的另一個夢想就是走向富裕。改革開放以來,已經有相當多的人實現(xiàn)了這一夢想。 這些人當中,包括了無數(shù)農民。在當下的農村,“小康之家”比比皆是,家用電器、農業(yè)機械乃至小汽車之類高檔消費品大量進入農戶,到城鎮(zhèn)買房居住已經成為新的時尚。我的老家是一個很普通的山村,現(xiàn)在竟然有七家超市、兩家飯店,生意都挺紅火。2013年中秋節(jié)我回老家陪父母,晚上在村里走了走,看到許多婦女在廣場上跳健身舞,街巷內有汽車與拖拉機出出進進,再仰臉看看那輪明月,想到小時候兄妹幾個分吃一塊月餅的情景,真是覺得恍若隔世。

然而,中國農民走向富裕,這條路還十分漫長。

一是發(fā)展不均衡。地區(qū)與地區(qū)之間,村與村之間,戶與戶之間,都有很大的差距。

二是收入不穩(wěn)定。尤其是以種植業(yè)為主的農民,收入忽高忽低,忽多忽少,成為許多人的心病甚至夢魘。

農民收入的不穩(wěn)定,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農產品價格的不穩(wěn)定造成的。

生姜,是2013年媒體的一個關注焦點。先是5月份關于“毒姜”的報道,而后是10月份的“‘姜你軍’又來了”。2013年秋后的姜價真是高得離譜,我聽老婆講,超市里的標價將近十元。家在濰坊的朋友向我講,在生姜產區(qū),收獲的生姜不用進窖子,在地里就被小販子搶走,一斤能賣三塊、四塊,甚至五塊。

然而,當下的生姜是在將城市居民的軍,可是很少有人注意到,在前年和去年,它已經將了姜農的軍,因為價格低迷,大量生姜爛在窖子里,無人問津。

其他一些農產品,也都有價賤傷農的情況。

花生是我家鄉(xiāng)莒南縣的經濟作物,是許多農民的主要收入來源。前年價格高達一斤六塊多錢,去年跌到五塊以下,有好多人放在家里不賣。而2013年秋后,新收下的花生竟然連三塊錢也賣不上了,讓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叫苦不迭。

掉價的還有地瓜。往年的鮮地瓜一斤賣到一塊錢,不知為何,2013年價格突然跳水,我親眼見到,下鄉(xiāng)收購的小販子,有的打出了三毛幾的標價牌。加上今年產量奇低,一畝地瓜只收入三五百元,連成本都不夠。

眾所周知,近幾年,媒體老是拿農產品價格制造新詞,什么“蒜你狠”、“豆你玩”、“姜你軍”、“油你漲”、“糖高宗”…… 讓大家覺得好玩的同時,也引發(fā)了許多人對于農產品漲價的不滿。

然而,我對這些新詞制造者卻持反感態(tài)度。因為他們基本上是站在城里人的立場上施展其話語權的。不錯,農產品價格上漲,的確是讓他們的“菜籃子”變得輕了一點兒,讓他們的錢包變得薄了一點兒,尤其是,進一步加重了城市貧困人群的生活負擔。但我們也要將目光轉向農民,看一看在農產品大跌價的時候,他們是怎樣的困頓,怎樣的悲慘。

暴漲——暴跌,周而復始。這個怪圈,把城市與鄉(xiāng)村都套了進去。

有人將大蒜稱作“白老虎”,其實,好多的農產品都像老虎。這群老虎,時而撲向城市,時而撲向農村,咬傷了許許多多的人。

還是回到大蒜上來——

大蒜為什么成了白老虎?白老虎為何在某些時候那般囂張狂暴?這是縈繞在許多人心頭的問題。

我?guī)е@些疑問,于2013年1月9日采訪了中國蔬菜流通協(xié)會秘書長兼大蒜分會會長陳明均先生。

在那個異常寒冷的上午,我找到位于北京市復興門內大街45號的中國蔬菜流通協(xié)會辦公室時,陳會長正在接受央視記者的采訪,這次采訪當晚要在《新聞聯(lián)播》中播出。記者問:“從2012年11月份開始,全國菜價連續(xù)十周上漲,你怎么看?”

陳會長對著鏡頭侃侃而談。他說,最近菜價上漲是因為提前出現(xiàn)寒冷和雨雪天氣,影響了蔬菜的生長,造成了物流成本的升高。另外,菜價是從10月底上漲的,那是五年來的歷史最低點。如果與往年比,還在正常的范圍。

記者走后,我說明來意。他沉吟片刻之后說,大蒜是中國出口量最大的農產品之一,對于農民致富,出口創(chuàng)匯,是做出了貢獻的。同時,大蒜又是很特殊的一種農產品,你說它重要吧,它只是一種調味品,一人一年消費不過幾十塊錢,影響不了國計民生。你說它不重要吧,一旦價格高起來,各界都特別重視,連高層都會過問?!八饽愫荨?、“蒜你賤”之所以引起人們注意,甚至影響公眾情緒,其實是人們對菜價問題的宣泄。

陳會長說,大蒜價格這些年波動確實較大。其特征,一是呈周期性波動,而且幅度很大。二是在一個蒜季之內也有頻頻波動,如2012年至2013年這個蒜期,從不到一塊五,漲到了四塊五,現(xiàn)在又回到了兩塊來錢。

形成價格波動的原因有五——

第一,在于這個品種的特性。大蒜一季生產,全年消費,一旦供大于求,產量大了,那么下跌的趨勢很難扭轉。而且,調控的周期也很長。

第二,公共信息缺失。關于大蒜生產與經營,那些全國性、世界性的信息,現(xiàn)在沒有權威部門發(fā)布,信息不透明,不健全,不及時。舉例來說,全國大蒜種植面積就沒有一個全面的權威的說法。幾個大蒜主產區(qū)相關部門還掌握,全國范圍就不好說了,有的說六百多萬噸,有的說四百多萬噸。我國大蒜生產量、庫存量占世界的70%至80%,有些國家也種蒜,如阿根廷、巴西等,對我國也有影響。但是,他們種了多少,產量如何,這類信息應由政府相關部門提供給生產者與經營者,遺憾的是目前還沒有做到。鑒于這種情況,有些經營者只好花血本,自己去了解這些信息,但多數(shù)辦不到或辦不好。

蒜價猛漲的時候,“大蒜華爾街”上也曾有過這樣的景象

還有信息不及時的問題。譬如說,大蒜產量4月份就應該估計出來,起到指導作用,但一般要到年底才出來,這時已經晚了,已經在價格上體現(xiàn)出來了,嚴重滯后。

還有庫存量,從5月份之后,每時每刻都在變,應該有一個動態(tài)的發(fā)布,起碼每月一次。但這些都沒有。如果大家及時知道還有多少存量,就不會有人興風作浪。

由于信息不透明,不健全,不及時,就給炒作、給虛假信息的傳播提供了土壤。

第三,是冷藏業(yè)的發(fā)展。大蒜冷藏,可以存一年或更長時間,其好處是拉長了銷售時間,可以實現(xiàn)常年銷售,不必像過去那樣,兩個月之內必須賣完。但壞處是造成了商品的積淀。當然,不能把冷藏簡單認定為囤積居奇,因為商人逐利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只要他不違法。可是,當市場供不應求的時候,有些信息會被放大,有些人就捂蒜惜售,導致價格進一步上漲,供求關系進一步緊張。反之亦然。

第四,組織化程度不高。一方面,沒有品牌商品。人們買蒜,至多知道是金鄉(xiāng)蒜還是蒼山蒜,不像工業(yè)產品一樣,買冰箱,是奔著海爾或者是別的牌子。沒有品牌,品牌經銷商當然也就沒有了。另一方面,上下游之間沒有產業(yè)鏈的關系,經銷商不能從產業(yè)鏈上與產品源頭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所以,大蒜市場很不穩(wěn)定,規(guī)模小,抗風險能力差,一有風吹草動,有人就跑。

第五,電子盤不夠規(guī)范。本來,農產品生產周期長,風險大,借鑒期貨的做法,遠期合約可以讓生產者和經營者提前把價格固定下來,套期保值,通過不斷買賣合約,讓風險不斷消化,避免價格的大起大落。同時,期貨市場提前有一個價格發(fā)現(xiàn)和價格形成的過程,對現(xiàn)貨市場起到引導作用。大蒜耐儲存,有標準,便于交割。同時,采用電子商務的形式,也能避免分級批發(fā)造成的成本增加。所以說,發(fā)展大蒜遠期合約,有必要,有客觀條件。然而,現(xiàn)在的情況正相反。在價格問題上,電子盤不說是興風作浪,也可以說是推波助瀾。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一些電子盤的經營者既當裁判員,又當運動員,暗中直接參與交易,甚至為了謀取私利或者掩蓋違規(guī)行為,隨便制訂和修改交易規(guī)則,這是正常的商業(yè)社會不能容忍的現(xiàn)象。

那么,能不能調伏白老虎,不讓它傷人呢?

綜合我采訪得來的各方意見,主要有以下幾條對策——

平衡供求關系

首先,應該穩(wěn)定大蒜種植面積。

除了瘟疫流行的年份,大蒜在全國的消費量每年都差不多,對外出口也沒有很大的起落,因而,我國大蒜在一個年份無論增產與減產,都會引起大蒜價格的波動。自然災害不好控制,但可以讓大蒜種植面積大致穩(wěn)定。要看到,現(xiàn)在不是計劃經濟時代,讓農民多種或少種,已經很難實施,政府也沒必要擔這個責任。但是,政府及有關方面可以通過信息引導,告訴農民,今年本地種了多少,全國一共種了多少,讓他們心中有數(shù),自覺調整種植計劃。

陳明均會長講,應該探討和實行一些調控的方法,避免蒜賤傷農的現(xiàn)象發(fā)生。舉例來說,如果金鄉(xiāng)縣做出規(guī)劃,這一年種五十萬畝,落實到戶。在這個規(guī)劃之內,政府給予補貼;超出規(guī)劃,就不享受。這樣,就能達到穩(wěn)定大蒜種植面積的目的,蒜農的利益也得到了保障。

濟寧市委黨校孫國良教授講,我寄希望于衛(wèi)星遙感技術,一旦發(fā)現(xiàn)蒜田過多,立即讓農民拔掉一部分,改種別的,政府應當給拔蒜苗的農民以適當補助。

其次,建立大蒜風險防范機制。

2007年5月,蒼山縣差點兒又發(fā)生一件大事。那年該縣蒜薹大豐收,“五一”之后上市,一斤一塊錢左右,蒜農皆大歡喜。然而一周后價格下跌,5月10日是六毛,13日是四毛,14日就到了三毛,而且還有下跌的趨勢。時任蒼山縣委書記張聞宇就打電話向臨沂市市長張少軍匯報,張少軍立即安排一名副市長到蒼山察看情況。張聞宇陪這位副市長看了縣城和鄉(xiāng)下的多個市場,發(fā)現(xiàn)蒜薹到處積壓,還聽到有人發(fā)牢騷:“蒜薹眼看一斤不值一毛錢了,干脆撒了算完。”二位官員嗅出了一股與二十年前“蒜薹事件”相同的氣味,果斷決定:實行政府救市,不能讓一根蒜薹爛在蒜農手里!縣里做出安排,以供銷社的名義,以三毛錢一斤的價格,從15日午后兩點開始收購,有多少收多少。這么一來,蒜薹價格反而漲了,很快回升到三毛以上。這次救市行動,總共用了四百萬元(其中市里撥給二百萬元),避免了第二次“蒼山蒜薹事件”的發(fā)生。

然而,像蒼山縣這樣的“政府救市”,畢竟是一種在局部實行的應急措施。在全國范圍內建立大蒜風險防范機制,是一些有識之士的共同想法。

陳明均會長提出,政府應該建立蔬菜貯存制度。對某些品種,如果價格過低,政府就收貯一部分,促使供求關系發(fā)生變化。這樣做,會釋放出“政府托市了”這么一個信號,讓大家回歸理性,不至于讓價格跌得一塌糊涂。

曾經的“蒜王”蔣文泉在他的鼎盛時期,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提出過這樣的建議:“我認為理想的狀態(tài)是成立‘大蒜銀行’,支持鼓勵大型農產品企業(yè),國家建立農產品儲備制,低價收儲,高位平抑?!?/p>

蒜價下跌的時候,大蒜經紀人和蒜販們個個愁容滿面

我在金鄉(xiāng)縣商務局了解到,該縣也向上級提出建議:創(chuàng)造條件建立大蒜風險防范基金。在冷藏密集區(qū)設立儲備庫,調節(jié)市場價格,防范價格過低傷農現(xiàn)象發(fā)生。

第三,積極發(fā)展蒜制品的加工與出口。

欲擺脫大蒜價格劇烈波動對大蒜產業(yè)的負面影響,應當拓寬大蒜加工的路子。大蒜放在冷庫里,至多保存一年半,而加工成蒜片,可以保存三至五年。我國每年出口蒜片十六萬多噸,加工一噸蒜片要用去四噸鮮蒜,這么一來,就會消耗六十至七十萬噸鮮蒜。生產一噸蒜油,則可消耗三百至四百噸鮮蒜,市場售價高達每公斤三十至五十美元。如果像2009年那樣,大蒜跌到幾毛錢一斤,有關企業(yè)可以大量加工、貯存,蒜價高的時候就不用再到市場去收購了。當然,這要沉淀資金,有一定風險,但政府可以出臺扶持政策,給他們提供貼息貸款,發(fā)放加工補貼。

另外要看到,國際市場對大蒜深加工產品的需求潛力巨大,我國應該擴大加工規(guī)模,多多出口大蒜系列產品,如速凍蒜米、脫水蒜片、蒜粉、油炸大蒜、黑蒜、大蒜飲料等,另外積極研制一些科技含量更高的大蒜制品,如大蒜油、大蒜素、大蒜美容制品、大蒜保健品等。

總之,通過發(fā)展蒜制品加工,既實現(xiàn)大蒜的二次增值,又發(fā)揮價格波動的“蓄水池”作用。

第四,開辟“高端路線”。

要在繼續(xù)做好做活傳統(tǒng)市場的同時,瞄準城市高端消費人群,發(fā)展有機農業(yè),全面推行無公害、綠色大蒜,形成品牌,創(chuàng)造名牌,讓大蒜行業(yè)從低水平的價格競爭,上升到價格、質量與品牌的綜合競爭。金鄉(xiāng)縣從2010年開始,把發(fā)展有機大蒜作為實現(xiàn)金鄉(xiāng)大蒜產業(yè)提檔升級的重中之重,逐步擴大有機大蒜種植面積,建立“五級包保、檔案管理、質量追蹤、服務平臺、基地監(jiān)控和宣傳推介”六大保障體系,積極推行“公司+基地+農戶”的種植模式,銷售時按照“每斤高于市場價0.2元、銷售利潤30%返還農戶”的方式收購,確保企業(yè)與農戶的互利雙贏。這個做法體現(xiàn)了大蒜產業(yè)的未來方向,值得大力推廣。

搞好信息服務

信息不透明,不健全,不對稱,不及時,給大蒜行業(yè)帶來了極大困擾。大蒜種植面積、產量、入庫量、儲存量、出庫量、出口量等等,迄今為止都沒有權威發(fā)布者。我在金鄉(xiāng)采訪時問一個老農,大蒜收下來,他了解大蒜價格的途徑是什么。他說,就是從小販子那里。其實,小販子掌握的信息也很有限,往往道聽途說,至多到大蒜論壇上看看帖子,而那些帖子發(fā)布的信息又真假難辨?!八饫习濉保创笠稽c兒的蒜商們)由于不能準確掌握有關信息,也往往對行情無法準確判斷,造成經營上的失誤。

因為公共信息缺失,從十年前開始,大蒜產區(qū)就出現(xiàn)了民間信息服務。像孫佰戰(zhàn)開辦冷庫數(shù)據統(tǒng)計中心,辦信息網站,就是一例。不過,孫佰戰(zhàn)說,以前的信息還好把握,從2002到2006年,90%的人賺錢。可是自從2007年有了電子交易,把蒜商兩極分化了,成為多空兩方,相互對抗,價格就不好捉摸了。

2012年初,金鄉(xiāng)縣商務局在其官方網站上開通了大蒜信息播報,定期發(fā)布大蒜交易的成交價格、成交量和行情分析等信息。但這些信息如果不利于某些人,就會遭受質疑。

近幾年,金鄉(xiāng)陸續(xù)出現(xiàn)一些民間組織,像金鄉(xiāng)縣大蒜協(xié)會、金鄉(xiāng)縣進出口企業(yè)協(xié)會、大蒜經紀人協(xié)會、金鄉(xiāng)大蒜產業(yè)信息協(xié)會,等等,都在信息服務方面發(fā)揮著一定作用。

金鄉(xiāng)縣大蒜產業(yè)信息協(xié)會成立于2011年4月13日,并在南店子市場設立了現(xiàn)貨交易大廳。該會會長楊桂華向我介紹,他們在金鄉(xiāng)及周邊各縣區(qū)設有三十六個統(tǒng)計區(qū)域,每個區(qū)域指定一名蒜商負責統(tǒng)計本地庫存量,一天時間內能把三千多座冷庫的存量統(tǒng)計上來。而后,交易大廳每天以手機短信的形式,為客戶發(fā)送當日的行情動態(tài)和價格變化,新蒜收購期每天早、中、晚三次發(fā)送,庫蒜銷售期每天兩次發(fā)送(信息訂戶每月交費八十元)。這種統(tǒng)計方式及統(tǒng)計結果,應該是有一定可信度的。但是,也有人對他領導的協(xié)會懷疑甚至謾罵攻擊,說他信口開河,發(fā)布的信息是胡說八道,使得該協(xié)會不得不一次次發(fā)表聲明,“保留對誹謗人追究法律責任的權利”。

據了解,像這樣采集信息并用手機短信的形式搞有償服務的機構,在金鄉(xiāng)就有七八家之多。

這些信息服務組織,從全國整個大蒜行業(yè)看來,還不夠規(guī)范,公信力不夠,所發(fā)布的信息,準確性、權威性也還不夠。鑒于這種情況,建立健全信息服務體系,防止因信息不透明、不公開、不對稱和信息失實而導致價格暴漲暴跌,便是當務之急。

這個信息服務體系應該包括:

——公共服務組織。包括各級政府和國家有關單位和組織,如農業(yè)管理部門、農業(yè)科研院所、信息中心、與大蒜相關的半官方協(xié)會如中國土畜產進出口協(xié)會、中國蔬菜流通協(xié)會大蒜分會等等。各級政府應建立一套完整的預警機制,將一些與市場有關的重要信息及時向蒜農、蒜商發(fā)布。建議農業(yè)、統(tǒng)計部門將大蒜種植、收獲等方面的詳細數(shù)據列入統(tǒng)計調度范圍,通過掌握和發(fā)布權威信息,增強大蒜產銷信息的公開性和真實性。

——信息服務媒體。包括廣播、電視、報紙、網絡、手機短信發(fā)布平臺等等。金鄉(xiāng)縣提出,要利用金鄉(xiāng)國際大蒜價格形成中心的優(yōu)勢,建設國家級大蒜網,用新一代信息技術及時發(fā)布行業(yè)信息,暢通產區(qū)和銷區(qū)的大蒜信息交流渠道。同時加強市場監(jiān)測,建立大蒜物聯(lián)網,對“金鄉(xiāng)有機大蒜”進行智能化識別定位、全程跟蹤監(jiān)控,嚴防假冒行為,以保障金鄉(xiāng)大蒜市場穩(wěn)定運行。我相信,這兩個“網”的建立,能給大蒜從業(yè)者帶來福音。

——信息服務組織和個人。包括從事信息服務的民間組織,如有關協(xié)會、企業(yè)、信息服務社等等,以及一些搞信息服務的個人。對這些從事信息服務的組織與個人,一方面鼓勵其搞好信息服務,一方面也要加強管理,對那些恪守職業(yè)道德者給予鼓勵和支持,對那些惡意散布虛假信息者給予警示與懲處。

2013年6月,中國蔬菜流通協(xié)會利用濟寧中糧農產品投資研究院屬下的國際大蒜貿易網建起了“中國蔬菜流通協(xié)會大蒜信息網”,聲稱要把該網站建設成為“國內最權威,國際上有影響力的大蒜信息平臺”,我們對此充滿期待。

禁止惡意炒作

2011年6月,我跟隨鄭威去蒜區(qū),在途中的一個飯局上得知了一個炒作計劃——有一位老板向鄭威建議,一塊兒“做”一味中藥。

這種藥材,出產于河南南部山區(qū),是“六味地黃丸”其中的一味。那人說,那種藥在正常年份,全國產量是六千噸,而河南那個地方的產量占全國產量的80%。從2010年到2011年春天,產地持續(xù)干旱,那種藥材的減產已成定局。那位老板說,河南幾個人剛來找過他,說他們已經給小販子付了定金,能控制貨源三千噸,占全國產量的60%至70%。

那位老板一邊喝酒,一邊胸有成竹地講了具體的操作方法——

第一步,將這三千噸藥材以三十至五十元一公斤的價格買下來,拉到一個地方存下;

第二步,打壓期貨,讓小販子受不了,賣掉手中存貨;

第三步,把三千噸存貨拿出一千噸發(fā)往國外,制造輿論,讓國內出現(xiàn)這味中藥供應緊張的局勢。其實這個出口,只是在國外找個伙計給存入倉庫。這樣一搞,到2013年4月份,全國將會出現(xiàn)60%的缺口,價格肯定飛漲,至少在兩百元以上;

第四步,等到這味藥在國內差不多賣完了,再從國外把那一千噸拉回來,以高價投放市場。

那位老板說,他關注這味中藥已經一年多了,現(xiàn)在終于等到了機會。如果操作成功,掙兩個億沒有問題。鄭威聽了躍躍欲試,給那人留了電話號碼。

但是,在那個飯局上,我卻失魂落魄。因為我聽那人說,這種藥材生在山上,當?shù)剞r民去采摘很麻煩,一斤只賣十來塊錢,只掙個工時費。而他們辛辛苦苦采來的藥,如果到了這種“炒作家”手中,會翻著跟頭漲價,成為他們手中的“金豆子”。藥廠為了繼續(xù)生產,也只好高價買進,生產了藥品之后加價賣出。最后,是千百萬吃這種藥的人多掏鈔票。

后來我問鄭威,他做那藥材了沒有。他說沒有,因為恒豐大蒜電子盤建起來,事情太多,他沒有精力,當然也沒有資金。我又問那位老板做了沒有,他說不知道。

不管這味藥有沒有被“炒”,但從商人們的這次策劃可以看出,中藥材漲價,其中的的確確存在炒作行為。

這種炒作,首先是控制貨源??刂屏舜蟛糠重浽?,奇貨可居,就可以左右市場價格,大發(fā)其財。

在大蒜界,不少人也有這樣的思路。2005年春天,鄭威以堅強的意志面對“蒜你賤”,咬緊牙關挺了將近一年,到新蒜將要下來的時候,市場上陳蒜所剩無幾,一些商人只好去他的存蒜冷庫前面排隊拉貨,這讓他懂得了控制貨源的妙處。于是,他在中國土畜產進出口商會大蒜分會理事會擴大會議上,發(fā)表了主題為“顧客不是上帝”的演講。

顧客不是上帝,上帝應是賣家。循著這樣的思路,2005年至2006年,他和霍建祖、宗智勇、梁向東三人,雖然是各做各的,但他們都是用交定金的方式購進大蒜,這樣會把一萬元當作兩萬元甚至更多的錢用,以便多多進貨。同時,他們還在價格上步調一致,說不賣都不賣,在一定程度上推高了蒜價,每斤蒜從一塊多錢漲到四塊多。一個蒜季下來,四個人都掙得大錢,被人稱作“四大天王”。

韓老三也是這樣做的。可惜,他不知道收斂,不知道適可而止,只是一個勁地囤積。囤積到后來,并沒有“居奇”,因為在大蒜行業(yè),想壟斷貨源是很難的事情,畢竟總產量達五六百萬噸,在以金鄉(xiāng)為中心的大蒜區(qū)也有兩百萬噸之多,存上幾萬噸,影響不了大局。

我以為,這種囤積居奇,稱不上“惡意”,應該算作正常的商業(yè)行為。

而像那位商人對中藥的炒作謀劃,應該算是惡意的了。

在大蒜行業(yè),惡意炒作也不是一點兒沒有。像明顯違背價格規(guī)律,提高價格收購;像給人一筆錢,讓其制造蒜價要漲的輿論等做法,應該嚴格禁止。

2012年5月底,新蒜下來時價格飛漲,30日,中國食品土畜進出口商會大蒜分會在開封市召開河南地區(qū)企業(yè)座談會,副會長趙東方嚴肅指出,目前的價格存在人為炒作的因素。他告誡大家要理性認識,冷靜思考,不跟風,不炒作。

大蒜界的好多人都認為,電子盤的出現(xiàn)助長了炒作之風。沒有電子盤的時候,無論蒜農還是蒜商,大家都是同樣的思路:大蒜漲了錢,我們才能掙錢??墒怯辛穗娮颖P之后,有一部分蒜商卻希望大蒜跌價,因為他在電子盤上做空。有了這支“空軍”的從天而降,大蒜市場從此不再安寧,大蒜價格更無規(guī)律可循。對此,有關方面應該引起警覺,采取措施,以避免蒜價大幅度震蕩,給蒜農、蒜商造成損失。

加強對電子盤的管控

在中國,如何穩(wěn)定和提高農民收入,是解決“三農”問題的重中之重。這里面有一個難題,就是如何規(guī)避產量風險和價格風險。我國政府借鑒國外經驗,建立發(fā)展期貨市場,利用其價格發(fā)現(xiàn)和套期保值的獨特功能,在這方面發(fā)揮了一定作用。目前,在上海、鄭州、大連三大期貨交易所上市的農產品期貨品種有大豆、玉米、小麥、棉花、豆粕、棕櫚油、菜籽油、天然橡膠、白糖等十三個品種,2011年,農產品期貨交易量達5.73億手,占全部市場份額的54.33%,成為全球第二大農產品期貨市場。

更可喜的是,在我國一些地方,引導和鼓勵農民及涉農企業(yè)利用期貨市場,已經卓有成效。如大連商品交易所搞了“千村萬戶”市場服務工程,通過試點,創(chuàng)造了“四平模式”。這個模式可以概括為:“公司加農戶,期貨加訂單”;“先賣糧后種糧,小生產對接大市場”。這樣,將分散種植的農民與瞬息萬變的市場有機結合起來,使農民從賣糧到種糧都不再盲目,利益得到保障。

因而,借鑒期貨市場做法,發(fā)展農產品中遠期電子交易,是符合現(xiàn)代農業(yè)方向的,也是有利于廣大農民和涉農企業(yè)的。中國蔬菜流通協(xié)會秘書長兼大蒜分會會長陳明均先生說,我堅信,農產品遠期合約是有生命力的,利大于弊。

但是,對電子盤必須加強監(jiān)管,否則,這種新生事物就會違背設立它的初衷。

目前,我國有關期貨的法規(guī)制度已經逐步走向健全,而關于農產品中遠期合約的監(jiān)管,法規(guī)制度還不完善。2002年,國家質量監(jiān)督檢驗檢疫總局發(fā)布了《大宗商品電子交易規(guī)范》,2003年又發(fā)布了一個修訂版,目前國內的大宗商品交易市場是按照這個文件設立的,這只是一個行業(yè)性參考標準,其權威性沒有得到各方的認可。一些電子交易市場主要通過自訂的交易管理條例進行管理,交易行為、內部風險控制和交易資金的監(jiān)管缺位。

商務部于2008年草擬了《大宗商品交易市場管理辦法》,并多方征求意見。這個《辦法》第一次明確界定了“大宗商品電子交易市場”的法定定義,即“買賣雙方交納保證金為入市交易條件,采用集中撮合交易方式進行大宗商品標準化合約交易,在合約有效期內根據浮動盈虧實行當日無負債結算、隔日無負債結算或者其他提前結算制度的機構或市場”。同時,對交易方式、監(jiān)管方式等等都做了具體規(guī)定。然而,五年過去,中間還有全國人大代表在“兩會”期間呼吁,卻一直沒有出臺。

因此,對農產品中遠期合約的監(jiān)管,就僅限于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的一次又一次“整改”了:

——2007年4月13日,商務部發(fā)布《商務部關于大宗商品交易市場限期整改有關問題的通知》,規(guī)定凡未經證監(jiān)會批準,而采用集中交易方式進行標準化合約交易的機構或者市場,應當對照《期貨交易管理條例》(國務院第489號令)第八十九條規(guī)定進行檢查,在2007年9月30日前完成整改。

——2010年2月,由于發(fā)生“龍鼎盤事件”及其他省市相關交易市場發(fā)生的類似事件,國家商務部等六部委聯(lián)合下發(fā)《中遠期交易市場整頓規(guī)范工作指導意見》,全面叫停新市場及新品種的開設,并對原有市場做出諸多規(guī)范。

——2011年3月,國務院發(fā)布《關于清理整頓各類交易場所切實防范金融風險的決定》(即國發(fā)2011年38號文)。

——2012年1月,國務院同意建立由證監(jiān)會牽頭的“清理整頓各類交易場所部際聯(lián)席會議制度”。聯(lián)席會議由證監(jiān)會牽頭,發(fā)改委、科技部、工信部及銀監(jiān)會和保監(jiān)會等多個部門共同參與。聯(lián)席會議制定有關規(guī)章,出具交易所設立意見,并組織對各類涉嫌違法證券期貨的交易活動進行性質認定。2月,聯(lián)席會議第一次會議召開。證監(jiān)會負責人在會議上表示,將盡快啟動方案實施,確保在6月30日前完成各項工作。其中,變相股票交易、變相期貨及金融衍生品交易等均在清理范圍中。他強調,此次清理整頓的對象不以交易場所的名稱為界定標準,而是包括各種從事權益類交易、大宗商品中遠期交易以及其他標準化合約交易的交易場所。會議還明確,各省級人民政府作為組織實施清理整頓和規(guī)范市場秩序的責任主體,要按照“誰的孩子誰抱”的原則,認真組織開展清理整頓工作。

——2012年7月,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了《關于清理整頓各類交易場所的實施意見》(國辦發(fā)2012年37號文),文件進一步明確界定了本次清理整頓的范圍,明確了對于違規(guī)交易場所及其分支機構的處理辦法。37號文件指出,各類交易場所已設立的分支機構,按照屬地管理原則,仍由各省負責清理整頓。文件對此前整頓時已經設立運營的交易所放寬限制,經驗收確認未違反《國務院關于清理整頓各類交易場所切實防范金融風險的決定》和此次37號文件的,方可繼續(xù)運營。

我認為,“清理整頓”是應該的,必要的,但是,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不能只靠一些臨時性的文件,靠臨時組建的“聯(lián)席會議”,靠“誰的孩子誰抱”這樣一些鄉(xiāng)間俚語。要加緊立法,盡快頒布《大宗商品交易市場管理辦法》,讓電子盤有法可依,讓電子盤的參與者都能在法律的框架之下公平、公正地交易。

要通過立法,讓電子盤的興辦有一個嚴格的審批制度。證券市場那么大,全國卻只有上海、深圳兩個交易所,而大蒜的盤子這么小,交易所卻有六七個之多,這不利于監(jiān)管。要有準入門檻,不能誰愿辦就辦。37號文件對整改完成后交易場所的審批政策作出了規(guī)定:各省級政府應按“總量控制、合理布局、審慎審批”的原則,統(tǒng)籌規(guī)劃各類交易場所的數(shù)量規(guī)模和區(qū)域分布,制定品種結構規(guī)劃和審查標準,審慎批設交易場所。對新設交易所的,除經國務院或國務院金融管理部門批準,必須報省級人民政府批準;批準前,應取得聯(lián)席會議的書面反饋意見。希望通過貫徹這些規(guī)定,使電子盤過多過濫的問題得到解決。

法律制度完善之后,要監(jiān)管到位。沒有嚴格的監(jiān)管,法律法規(guī)就是一紙空文。對那些違規(guī)違法行為,更要及時查處。

在政府及有關部門加強監(jiān)管的同時,還要通過引導,實行行業(yè)自律。

我國有一個成立于2000年12月29日的中國期貨業(yè)協(xié)會,由期貨公司等從事期貨業(yè)務的會員、期貨交易所特別會員和地方期貨業(yè)協(xié)會會員組成。協(xié)會的主要職能是:貫徹執(zhí)行國家法律法規(guī)和國家有關期貨市場的方針政策,發(fā)揮政府與行業(yè)之間的橋梁和紐帶作用,實行行業(yè)自律管理,維護會員的合法權益,維護期貨市場的公開、公平、公正原則,開展對期貨從業(yè)人員的職業(yè)道德教育、專業(yè)技術培訓和嚴格管理,促進中國期貨市場規(guī)范、健康、穩(wěn)定地發(fā)展。

但是,目前農產品電子盤卻缺少這么一個組織,建議有關部門通過引導,使其盡快成立。鑒于大蒜行業(yè)的獨特性,可以專門成立一個大蒜電子盤的協(xié)會組織。成立之后,規(guī)范交易行為,切實加強自律管理。

除了發(fā)揮協(xié)會的職能作用,各個交易所也要加強自律管理。每個交易所應該定期或不定期地召開會員大會,而且將會員大會作為最高權力機構。會員大會下設理事會作為交易所的執(zhí)行機構,負責日常事務,理事會下設監(jiān)察、交易、交割、會員資格審查、調解、財務等專門委員會。平時,交易所通過它的職能部門搞好直接監(jiān)管,譬如,對會員資格和資信情況進行審查;監(jiān)督交易活動;監(jiān)督會員的業(yè)務活動;防止價格操縱行為,禁止內幕交易;保證實物交割的順利進行;調解會員之間的糾紛,等等。另外,交易所還應建立健全一系列的制度,包括保證金制度、結算制度、大戶報告制度、強行平倉制度、漲跌停板制度、交割制度等等,控制和化解可能的風險。

“國際大蒜貿易網”于2010年4月設立了“大蒜價格指數(shù)”,分產區(qū)價格指數(shù)和批發(fā)市場價格指數(shù)兩種。這個價格指數(shù)以2009年5月為基期,入選產區(qū)價格指數(shù)的樣本為直徑5.5厘米的紅蒜,每日價格的采集點為金鄉(xiāng)、邳州、杞縣、萊蕪等產區(qū)。入選批發(fā)市場價格指數(shù)的當日價格采集點為北京新發(fā)地、上海江橋、天津金鐘、青島李滄區(qū)、鄭州劉莊、成都農產品、杭州山里亭等十七家國內批發(fā)市場。

這個指數(shù)有日指數(shù)、周指數(shù)、月指數(shù)。從指數(shù)走勢圖看,線條起起落落,某些時期還上下躥動,畫出了一個個駭人的利齒。這樣的走勢圖,就只差配上老虎的嘯聲作畫外音了。

但愿這頭白老虎能被調伏,讓駭人的利齒在走勢圖上慢慢消失,讓那些線條呈平緩柔和之態(tài),給蒜農、蒜商和廣大消費者以持久的穩(wěn)定感。

最后,我想講幾個故事。

第一個,是金鄉(xiāng)縣出租車司機肖元林的故事。

2012年12月下旬,我在金鄉(xiāng)采訪。有一天下午想到南店子街轉一轉,就招呼了一輛出租車坐上去。我在路上問司機,做沒做大蒜生意。他說,做。聽他這么說,我決定取消原來計劃,和他談談。我說:“我想寫一本關于大蒜市場的書,你能不能找個地方停下車,咱們說說話。耽誤了你的生意,我會補償你的?!彼c頭答應,就把車開到一個僻靜的街邊停下。

那個下午,在透過車窗照射進來的冬日陽光里,他向我講了好多好多。

他叫肖元林,做過煤炭生意,辦過加油站,后來與人合伙開了一家蒜干廠,就是把大蒜切成片烘干。這種蒜干廠,過去在大蒜產區(qū)有很多,因為污染嚴重,后來大多被政府關掉。肖元林與人合伙開的廠子干了十來年,也落了這么個下場,此后他只好開起了出租車,有時也做大蒜生意。

說起大蒜行情,他說:“今年是最難做的一年,80%的人賠,10%的人平,10%的人賺。”

我問:“那你是賠了還是賺了?”

他憨厚地笑了笑:“賺了?!?/p>

他向我講,5月底,他和四個人合伙,一人出五十萬,一共集資兩百萬收新蒜。另外三個人,有“上班的”,有做生意的。他出的五十萬,其中一部分是借來的。金鄉(xiāng)的新蒜剛下來時,蒜價天天漲,可是越漲,蒜農越是不賣,都想賣上更高的價錢。他們幾個商議了一下,就去河南中牟收濕蒜,一斤花一塊多錢。拉回來曬干,一斤曬成七兩,裝好袋子待售。這個時候蒜價還在漲,但他們不動心,以每斤兩塊六的價格賣掉。之后又買,又賣,最高賣到四塊多一斤。等到7月中旬蒜價突然大跌,他們已經收兵不干了。四個伙計算賬,分錢,一人分到手十八萬多。

我點頭道:“你們真會做生意?!?/p>

肖元林說:“其實,做生意的道理很簡單,就是不能太貪,見好就收?!?/p>

那天下午,肖師傅還向我講了大蒜行業(yè)的好多事情和他的人生理念。他說,他這人想得很開。同樣是跑出租,別人一年能跑到二十一萬,黑白兩班倒的能跑到二十八萬,他一年只跑十二萬。他不像別人那么拼命,都是早晨七八點鐘出來,傍晚回家。

“掙錢,不就是為了更好地享受生活嗎?”他這樣說。

肖元林還給自家收入如何處置設定了比例:如果掙一百元的話,孝敬父母花十至十五元,教育孩子花二十二至二十五元,親友來往花三十元,給自己留下二十至三十元。

這個比例,在他看來是一個“黃金比例”。他說:“這么一分,咱心里踏實?!?/p>

最后他告訴我,他做大蒜賺了十八萬,做圓蔥卻賠了十萬。我問為什么賠了。他說,菜農為了增加圓蔥分量,收菜前澆了水,結果存到庫里,菜心都爛了。

說這件事時,肖元林還是輕描淡寫,臉上掛著憨厚的笑容。

結束談話時,我看看手機,時間過去了一個半小時。我讓他送回賓館,下車時給了他五十元錢。他不要,我堅持讓他收下。

回到日照,我每當想起肖元林的笑容,想起在出租車里感受到的冬日陽光,心里都充溢著一團溫暖。

我認為,肖元林雖是一位普通人,但他懂得人生,心態(tài)平和,處世理智,簡直像一位開悟的禪僧了。

與他相比,當今懷揣一顆貪心的人太多太多。著名企業(yè)家、海爾集團領導人張瑞敏曾痛心地批判一些人的心態(tài):你跟他說任何生意,他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掙不掙錢”;你說“掙錢”,他馬上就問第二個問題“容易不容易”;你說“容易”,這時他跟著就問第三個問題“快不快”;你說“快”,這時他就說“好,我做”。張瑞敏講到這里氣憤地說,世界上有沒有一種生意“又掙錢,又容易,又快”的?沒有。即使有,也輪不到我們。

在大蒜行業(yè),貪欲更是甚囂塵上。由于“蒜你狠”、“蒜你賤”的輪回,由于電子盤的以小搏大,某些人只想讓自己快掙錢、掙大錢。而且,某些蒜商掙了錢,也沒能讓自己進入更高的境界,大家在一起只是比車子,比房子,比情人。我聽人講,一個蒜商看中了一位美女,跟別人說,能跟她睡上一覺,就是花二百萬他也愿意。

即便一些普通的蒜農、蒜販子,也常常因為貪心太重,讓自己吃了苦頭。面對時漲時跌的蒜價,許多人都想在漲跌之間把錢賺到極致。就像在股市上一樣,總想在最低點買入,在最高點賣出,這樣往往錯失良機,賠了大錢。

在網上以言語刻薄著稱的蒜商唐秋山也曾發(fā)表過這樣的言論:“作為一個從業(yè)者,仍應堅守職業(yè)道德,以不義之舉獲利者終不會長久,夜路行多了就容易遇到鬼?!?/p>

政治經濟學理論認為:商品的價格應始終圍繞其本身價值上下波動,一切違背價值規(guī)律的行為必將受到規(guī)律的懲罰。

供求關系是影響價格的無形之手,但人心的貪婪也會對價格和市場秩序造成嚴重干擾甚至破壞。

“蒜你狠”有時比不上人心狠;“蒜你賤”有時比不上人心賤。

欲望是一柄雙刃劍。它可以使人成功,也可以使人失敗。我們常說“欲壑難填”,因為欲望有一種特性——永不知足。這種特性表明,欲望的過度釋放,會造成破壞的力量。叔本華說過:欲望過于劇烈和強烈,就不再僅僅是對自己存在的肯定,相反,會進而否定或取消別人的生存。

這一點,是最可怕的。一個人為了滿足一己私欲為所欲為,無視別人的生存權利,他就是人間地獄的制造者了。

要明白,貪戀之處,皆為繩索。宇宙萬物的存在,只為供人使用,而不應為人所有。

“不為物役”,這不只是道家的智慧,也應該是全人類的智慧。

第二個故事,發(fā)生在美國的拉斯維加斯。

眾所周知,拉斯維加斯是全世界最著名的賭城。這里有二百五十家賭場和六萬多個“吃角子老虎”日夜營業(yè)。這里還被稱為“自殺之都”,自1998年以來,每年有近三百人自殺,高居美國城市自殺率的榜首。這些自殺者多是賭徒,因為輸?shù)袅隋X,或者開槍飲彈,或者從賭場的樓上縱身跳下。然而,即使有那么多的人自殺,每年還是有幾千萬游客涌向這里,其中很多人會到賭場投下賭注。

有一年的美國物理年會在拉斯維加斯召開,賭場當然期待著物理學家們的光臨。出乎他們意料的是,物理學家們去了之后只是觀戰(zhàn),無人入場。

為什么呢?因為物理學家們懂得“隨機行走理論”。

1827年,英國植物學家勞伯·布朗發(fā)現(xiàn),懸浮于水中的花粉顆粒會做連續(xù)快速的不規(guī)則移動,后來物理學家將這種運動形式稱為“隨機行走”。 這種運動,每一步的方向都飄忽不定,完全隨機。統(tǒng)計物理的實驗和理論都告訴人們,起始于同一點的隨機行走,在一段時間之后,位于任何方向的可能性都是一樣的,而且平均遠離起始點的距離正比于時間的平方根。

有人用醉漢的行走來做解釋:一個標準醉漢的行走軌跡就是完全的隨機行走。譬如說,醉漢雖然走了幾十步,但可能只移動了清醒狀態(tài)下幾步的距離,而且他的移動方向不可捉摸。所以,要讓一個醉漢自己回家比較困難,他們走著走著,往往睡倒在他醒來之后也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方。

物理學家們根據“隨機行走理論”,推斷出了參與賭博的結果。譬如說,兩個賭徒對決,賭徒甲有M塊錢,賭徒乙有N塊錢,二人公平游戲,每次輸家給贏家一塊錢,直到一方輸光所有的錢為止,那么各自獲勝的幾率是多少呢?這還可以用醉漢打比方:甲贏一次,代表醉漢向右一步;乙贏一次,則代表向左一步。向左和向右的幾率是多少?是M:N。所以,一個賭徒拿著十塊錢去和有著九十塊錢的賭場進行這種公平的游戲,這人會有10%的可能性獲勝。然而,賭場和賭徒的錢數(shù)差別比這大得多,賭徒獲勝的希望微乎其微。

這個結果,前提還必須是:這個游戲是公平的。而事實上,賭場會從賭徒贏的錢里面抽份子,因而,賭徒總的來說一定會虧的。如果賭場不公平,像某些大蒜電子盤的開辦者那樣,以虛擬資金作莊,直接參賭,參賭者要想贏利,更不容易實現(xiàn)。

我講這個故事,并不是要否定中遠期大宗農產品交易,而是勸大蒜界人士別把電子盤看作賭場,不要像賭博一樣參加交易,讓電子盤回歸正常秩序,回歸理性。

第三個故事,發(fā)生在聯(lián)合國總部。

2011年6月21日,在位于美國紐約的那座三十九層高的聯(lián)合國秘書處大樓里,聯(lián)合國大會通過決議,任命潘基文連任聯(lián)合國秘書長。

請注意,他是連任。他于2007年1月1日接替安南擔任聯(lián)合國秘書長,至此已有四年半時間。他的第二個任期自2012年1月1日起,至2016年12月31日止。

就職儀式開始了。在聯(lián)大主席戴斯的主持下,這位韓國人將左手平放在1945年舊金山會議上簽署的原版《聯(lián)合國憲章》上,舉起右手,莊嚴宣誓。

隨后,潘基文發(fā)表了就職演說。他對會員國的信任和支持表示感謝,承諾將秉承《聯(lián)合國憲章》中的神圣原則,加強伙伴關系,共同致力于應對全球挑戰(zhàn),使聯(lián)合國更好地為世界人民服務。

值得注意的是,在他用英語和法語發(fā)表的就職演說中,援引了中國古代哲學家老子的名言:“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不爭?!?/p>

他強調,應將這種不朽的智慧應用到今天的工作中,在百家爭鳴的思想中,找到行動上的統(tǒng)一性。

潘先生引用的這兩句老子名言,意思是說:上天的道理,是養(yǎng)育了萬物而不加害它們;做人的道理,是有所作為但不要過分爭斗。

潘先生之所以要在宣誓演說中引用老子的這兩句話,是想向全人類傳播老子關于“不爭”的理念。

我覺得,他在講這句話時,老子的在天之靈,一定正在俯瞰會場,俯瞰世界,目光中充滿了悲憫與關愛。

是啊,還是“不爭”為好。適度的競爭,有利于人類的發(fā)展,會讓世界充滿活力,增添色彩;而過分的爭斗,會給人類帶來煩惱,帶來痛苦,甚至造成災難性后果。

一個國家,一個行業(yè),一個人群,都是如此。

大蒜行業(yè)也不例外。

行文至此,我忽然聽見,我的內心深處爆發(fā)出幾聲長長的虎嘯——它們在嗆聲抗議了。

人人心中都有老虎,有貪欲,有賭性,有爭心,等等等等。

我們心中的老虎,永遠殺不干凈,而且真的殺干凈了也不行。我們能做的,只能是給它們以有效的約束,免得養(yǎng)虎為患。

讓我們捫心自問:老虎啊老虎,你老實一點兒好嗎?你溫馴一點兒行嗎?

你老實一點兒,溫馴一點兒,黃淮平原的蒜香,全國各個蒜區(qū)的蒜香,會更加馥郁芬芳,清純醉人……

(全文完。本連載有刪節(jié),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部分人物使用了化名)

策劃/楊桂峰
責任編輯/季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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