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會牽掛那些被人丟棄的山屋。那里蟲鳥鳴叫,孤鎖封門,雜草兀自斷垣。每每我爬山累得體力不支時,伸長雙腿坐在屋前的青石上,隨手拾起一根斷枝,在地上漫不經(jīng)心地畫呀畫,一片或兩片樹葉,忽悠落在腳邊……
那時,我開始為它們抱屈,開始盤算我和先生老年的山中生活。
不住山腳或谷底,也不住山頂,就在半山腰搭兩間毛草房。不用竹子和木板做墻,竹子太冷,木板太薄經(jīng)不起雨打風吹,我只要厚厚的毛坯墻,坯墻溫暖又忠實,住幾輩子都不會背叛我??看皦疽粡埓笸量?,炕里邊全放上我喜歡的書,枕邊一定是我最喜歡的那一本,我睜開眼就能摸得到。
房后竹園,竹子不一定挺拔,但要自在生長。園中積滿落葉,小徑蜿蜒通向后山,踩著松軟。陽光在林中跑來跑去,小鳥唱一陣飛走了。晌午,吃過午飯進到林里,鳥們都睡了,滿園的水草莓仰著紅紅的小臉兒,等著我給它們講筍芽兒的故事。
房前砌幾堵石堰,栽上迎春,枝條越長越長,出溜到堰跟了還長。堰邊搭晾棚,晾上山茱萸、連翹、麻仁等山貨。棚下養(yǎng)雞,旁邊種小菜,什么蒜苗、菠菜、桔梗都種上一點,綠盈盈脆生生的。對了,不敢忘了種藿香,先生愛吃面,喜歡藿香做佐料。
山根往上種莊稼,先生在田里蹶著屁股刨地,我在后面撿石頭,地頭的粗瓷罐里是泉水,山里人隨便摘一把草樹葉子往里一丟都是上好的茶水,累了坐地頭樹蔭下,倒出一小碗,取下肩上的毛巾擦一把汗,他吸溜一口,我吸溜一口,比都市里最高級的茶莊都過癮。
山腳溪水,從深谷叮咚哼著小曲打門前流過,春夏秋冬,朝朝暮暮,在耳邊在心上潺潺不絕。我在溪中洗菜、洗澡、洗頭、洗衣……長長的頭發(fā)飄到水里,飄忽不定的紋理,管你什么派別的大師看見了,都會不懂裝懂、裝模作樣一番,然后擊節(jié)叫絕。那塊大青石,是我洗衣用的,很奢侈吧,懶惰的先生斷然不會摸一下的。光溜溜的木棒槌是先生為我做的,我每天坐在溪邊捶啊捶,山中的日月都被我捶走了。
先生收工了,到河邊洗漱一番,彎腰提起我的洗衣籃,回家。先生在前,我跟著。彎彎繞繞的小路從腳下往上爬,路邊的野草旁若無人地瘋長,不時絆著腳裸。我最羨慕這些野花,沒有人告訴它要怎么開、該怎么開、開給誰看,它只是它自己,坦蕩自在。
走著走著,我忍不住摘下一朵紫花,悄悄從后面夾到先生的耳朵上。我們不要院墻,也不要大門,伸手攔得清風住,開窗推得白云去。有月的晚上,吃過粗茶淡飯,碗往旁邊一推,并肩坐在門前的石條上,他給我講歷史詩書,海闊天空凈是他的話題,策馬羊鞭都是他的戰(zhàn)場。我聽累了,指指天上星月,他知道我冷了,輕輕攬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