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放逐的“K”

古希臘最偉大的思想家柏拉圖，為了實現(xiàn)他對哲人王的夢想，把詩人逐出了他的理想國。兩千年之后，或許是出于隱秘的報復，米蘭·昆德拉在他的詩學王國中毫不猶豫地將思想和德性加以放逐，將小說藝術(shù)推向了一個至尊榮耀的席位（至少與哲學和科學平起平坐），并且斷言小說是歐洲現(xiàn)代文明的母體之一，他說：“在我看來，現(xiàn)代紀元的奠基者不僅包括笛卡兒，還包括塞萬提斯。”他還說：“當黑格爾堅信自己已經(jīng)掌握了宇宙歷史的絕對精神之時，福樓拜卻發(fā)現(xiàn)了愚昧?！彼J為小說家是歐洲文明的主要塑造者，所以他還引用了法國哲學家喬朗的話，輕巧地把歐洲社會命名為“小說的社會”，把歐洲人說成“小說的兒子”。

一九八五年春天，昆德拉在以色列被授予“耶路撒冷文學獎”，他在這個特殊的國家——這個長在歐洲體外的心臟——用帶有濃重捷克口音的法語宣讀了答謝辭，昆德拉對這篇答謝辭寄予厚望。他說：“當時我已想好，將這答謝辭作為我關(guān)于小說和歐洲的思考的句號，作為《小說的藝術(shù)》的壓卷之作。”

在這篇著名的講演稿中，他一再地重復一句猶太諺語：“人們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边@句話昆德拉如此鐘愛，是因為其中埋藏著昆德拉關(guān)于小說藝術(shù)的重要密碼：推卸思想承擔（懸置道德律令，無限期地延緩價值判斷）和確立幽默為小說的本體。以此抵達存在。

笑，是靈魂的一種顫栗，電光一般迅疾。昆德拉說：“在十八世紀，斯特恩和狄德羅的幽默是拉伯雷式歡樂的一種深情的、還鄉(xiāng)般的追憶?！弊窇浭且环N出神之境，令人遙想天外的事物，恍若上帝笑聲的回響降臨大地。昆德拉說：“我喜歡想象某一天拉伯雷聽到了上帝的笑聲，遂生出要寫歐洲第一部偉大小說之念?！憋@然，在昆德拉看來，偉大小說的誕生就是出于對上帝笑聲的回應(yīng)，是對思的嘲弄。

昆德拉無限期地延緩價值判斷，是基于這樣的理由：

一、科學的興起把人推入一條專門化訓練的隧道。人越在知識方面有所進展，就越看不清作為一個整體的世界，看不清自己，于是就進一步陷入海德格爾用優(yōu)美的、近乎神秘的術(shù)語所稱的“存在的遺忘”。一旦人被技術(shù)主義的幻想所超越，存在就被遮蔽和遺忘了，只有小說，才能將存在廓清，它是對被遺忘的存在的勇敢探索，從而將生活世界置于不滅的光照之下。他認為理性和思的批判品質(zhì)一直伴隨著令人暈眩的簡化過程——對存在的簡化。于是，他懸置了判斷（對真和善沒有任何指向，不擔當?shù)懒x的使命）。不再強調(diào)同一性，而強調(diào)了變奏性；不再強調(diào)一致性，而強調(diào)了差異性；不強調(diào)事件的結(jié)論，而強調(diào)事件的不安和飄搖不定。然后讓存在展現(xiàn)，讓作者從作品中隱去。

當然，他懸置的是判斷，而不是真正地懸置了思，這正是現(xiàn)象學大師胡塞爾的思想精髓。顯然，胡氏是昆德拉小說藝術(shù)的精神乳母。

二、還基于這樣一種理由：他已確信笛卡兒的理性已經(jīng)逐一銷蝕了從中世紀繼承下來的全部價值。而所有理性所推崇的正面價值，如善、公義、平等、虔誠，在與非理性的現(xiàn)代戰(zhàn)役中已經(jīng)一一敗北。在現(xiàn)實生活中，正像在卡夫卡的小說中一樣，人，被置于遼闊無邊的荒誕之中，生活在沒有來由的折磨之中，只有沒有人相信的暴力在干著暴力的事情，或者說，戰(zhàn)爭在從事著戰(zhàn)爭的事業(yè)，罪惡在從事著罪惡的勾當，沒有了被告，也沒有了法官，這一切都成了沒來由的脫離了因果邏輯的事件。這樣，任何的道義指向和價值判斷都成了無的之矢。剩下來的，只有人物的無名沖動和焦慮不安，以及來自最意想不到的無窮無盡的背叛。

所以，留給小說的任務(wù)，只剩下了敘事，敘事成了意外的主角，成了變幻無窮的繆斯的化身，在盡著形式美學的重大使命，放棄了真和善的價值判斷，指向了意味悠長的審美狂舞。這種選擇在昆德拉的《六十三個詞》中泄露了秘密，他說：“美對于一個不再抱有希望的人來說，可能是最終的凱旋?！彼诹硗庖粋€場合，也說過類似的話：“小說家則不制造種種觀念的重大問題，他是一個探索者，致力于揭示存在的某些尚不為人知的方面。他不醉心于他的聲音，而是醉心于他正在尋求的形式，只有那些和他夢想的要求相符合的形式才成為他作品的一部分?！?/p>

敘事，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描述，揭示遺忘和被遺忘，描述存在，描述幽默。

選擇這種敘事或描述的原因，主要是思的批判品質(zhì)被擱置了，在小說藝術(shù)的王國中，思想被剝奪了公民權(quán)，成了游蹤不定的幽靈。成了另外一種意義上的K。不過，這個K的游蕩不是源于一種不安的召喚，而是被昆德拉無情放逐。

福樓拜是昆德拉所推崇的十九世紀的小說家之一，昆德拉十分欣賞福樓拜的一句話：“小說家是一個力求消失在作品背后的人?！睂嶋H上，小說家是無法從其作品中消失的，就像以上的這個K一樣，也無法被放逐，只不過變得更加隱秘罷了。

對形式和輕（Lightness）的迷戀

昆德拉認為小說和相對性、多義性相伴而生，而與絕對性、肯定性及極權(quán)主義（思想或政治）等絕不相容。而且，我們認為這是一種本體的不相容，因為昆德拉的小說本體論是建在幽默這塊精神飛地之上，源于上帝對人類思想嘲笑的應(yīng)答。

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遺囑》第一章第一節(jié)中引用了奧塔維歐·帕茲的話說：“荷馬和維吉爾都不知道幽默，亞里士多德好像對它有預感。但是幽默，只是到了塞萬提斯才具有了形式?！彼乾F(xiàn)代精神的偉大發(fā)明。昆德拉就此還下了一個斷言：“它是一個發(fā)明，與小說的誕生相關(guān)聯(lián)。因而幽默，他不是笑，嘲諷，譏諷，而是一個特殊種類的可笑——使所有被它接觸到的變?yōu)槟＠鈨煽??！崩サ吕J為這段話可以看成是理解幽默本質(zhì)（“使所有被它接觸到的變?yōu)槟＠鈨煽伞奔磻抑脙r值判斷）的鑰匙，甚至是小說藝術(shù)中不確定性的秘密源頭。而道德律令、宗教和科學卻與幽默無緣。

而且小說中的這種不確定性（即幽默）本身又最能夠體現(xiàn)出小說家的源源不斷的智慧，從而滿足了他們對形式技巧的全部野心。昆德拉確信，只有小說才是幽默和智慧的化身，才是上帝笑聲的回響，才能創(chuàng)造出迷人的想象王國，通過幽默才能揭示全部的存在。

而幽默與價值判斷幾乎是水火不相容的，幽默的引路者是想象，由想象來帶隊前行，一旦做出了價值或道義性判斷，幽默必將魂飛魄散。昆德拉說得好：“由于堅持破譯，卡夫卡學殺死了卡夫卡。”

昆德拉對小說形式的迷戀，源于他音樂方面的專業(yè)訓練。音樂是所有藝術(shù)中形式感最強的一種，是沿著時間而逐漸展開的潮水，是能夠發(fā)放光芒照亮心靈的聲音，她是人類在這個世界上創(chuàng)造出的最好的翅膀——借助于它從而飛翔于這個世界之上的翅膀。等昆德拉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后，它也就自然地成了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先天背景，也正是得益于此，他為世界文學史貢獻出了一種最悠然舒緩的小說節(jié)奏，沒有瘋狂的心理掙扎，沒有巨大的精神苦悶，沒有緊張的情節(jié)安排，沒有一以貫之的故事結(jié)構(gòu)，也沒有讓讀者氣喘不及的氛圍。也許，反過來講也成立，這一切都存在，只不過全然隱藏在了形式的底下，藏在了多聲部的均衡和音樂符號“7”的系統(tǒng)變體當中。于是，他的小說也就達到了夢態(tài)抒情的程度，這是他的音樂品質(zhì)為他提供的審美指向，從而也就為二十世紀文學出示了另外一種不可窮盡的深度，這是小說美學返照回來的光芒。

甚至這還同時解釋了昆德拉對“輕”的貪戀以及對“輕”的痛苦體驗。他不愿做個承擔者，而寧愿飛翔于形式的高空，冷眼回望帶罪的故國，遠離了捷克人民不屈不撓為了民族解放而從事的奮斗。

但是，他可以逃離苦難的巨壓，卻無法逃開空虛的糾纏。于是，這種“輕”、這種失重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慢慢不可忍受，最后返身變成了另外一種不可思議的重。他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塑造的托馬斯，一生都在輕與重的選擇中困惑和茫然，這同時也是昆德拉本人的困惑和茫然。他甚至可能后悔自己當初對飛離故土的選擇。因為在創(chuàng)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時的昆德拉自然已深深懂得那些生命之“輕”卻能將人重重擊倒。

懷疑主義者的諾亞方舟

昆德拉將小說本體立于幽默，并根除了所有的絕對性和明晰性，放棄了價值判斷，放逐了崇高的思想承擔，傾心于遙想天外的形式飛翔。這樣，當虛無感逐漸地彌漫開來，注定了他必然要把目光投回過去，因為未來正是他所厭惡的強權(quán)的變體。他在《被忽視的塞萬提斯的遺產(chǎn)》中有一番十分漂亮的話：“從前我也曾認為，未來是我們的作品和行為唯一勝任的法官，后來我才明白，追逐未來是一切盲從態(tài)度中最糟糕的一種，是懦夫?qū)娏Φ恼~媚，因為未來總是比現(xiàn)在更強有力，當然他將對我們執(zhí)行判決，并且是在沒有任何資格的情況下。但是，如果未來對我不是一種價值，我又歸屬于什么呢？上帝？國家？人民？個人？我的回答是：其荒謬的程度一如其真誠，除了被忽視的塞萬提斯的遺產(chǎn)外，我一無所歸?！比f提斯能在多大程度上承擔小說的終極皈依，這個問題我們不妨暫時懸疑，但一個人留給未來的只有懷疑和不信任，無疑是極為不智的。其實，這時，真相亦已大白，昆德拉根除了道德律令，放逐了理性，懸擱了價值判斷，原來一切的根蒂在于他是一個信仰的虛無主義者和思想的懷疑主義者。而懷疑主義者又是一個多么糟糕的領(lǐng)路人：看似道路無數(shù)，實際上途窮日暮。我們從他身上找不到道路，行于其上只會有不斷的無依無靠的孤獨感。

因為他從來沒有過對愛的徹悟，對信仰的徹悟，對生與死的徹悟。小說家的全部機智并不足以幫助他完成心靈的皈依問題，有時反而助長了虛無主義和懷疑主義。于是他的全部藝術(shù)才華和藝術(shù)勇氣都朝著一個相反的方向江河日下。

而事實上我們都確信，當所有的理想都消亡了，文學藝術(shù)仍然是人類最后一個理想的代表；當所有的夢想都已破滅，文學藝術(shù)還能為我們出示一個巨大的夢；當所有的光都已黯淡，而文學藝術(shù)仍會散發(fā)其不熄的光耀。會枯竭的是人心，而不是文學。帶著這種信念，我們才會到達新的王國，喚醒我們新的理想主義的創(chuàng)造熱忱。而文學藝術(shù)中的形式技巧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才會異軍突起，抵達不朽。

他只向我們出示了悲觀，卻沒有給與我們樂觀；只告訴我們那是一堆爛泥，卻不同時指出那是高潔蓮花生長的最好的營地；指出了現(xiàn)實之傷，存在之罪，卻沒有給我們帶來信仰之光和理性之砥；只妙曼輕靈地點出這是瓶中魔鬼，而沒有發(fā)現(xiàn)正在水中待發(fā)的諾亞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