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窗,即在建筑物的墻上增加的開口,可使人在不踏出建筑物的情況下觀察窗外的情形。然而隨著人類文明的發(fā)展,窗漸漸擺脫了單純的建筑功能,進而踏入某種心理范疇。一個人面對一扇窗,這個圖景本身就是一個隱喻。窗借由不同的心態(tài)呈現(xiàn)出不同的空間形式:窗可以是一條有別于門的通路,連接內(nèi)部和外部的出入口。有別于門,窗的路徑更加狹小和隱秘,也更加危險,可能暗示了一次幽會,或一場逃亡。窗亦可以構(gòu)造出一種特殊的鏡,一面能透視外界的鏡,又能隱隱約約地折射出自身的影像,巧妙地映射了觀察者內(nèi)心與外界交互時的微妙心理。窗甚至可以是一面墻壁,一面用以在觀察者面前展示的墻。通過窗的視角,內(nèi)外之間可以互相觀察,但這種觀察是有界限的。窗內(nèi)與窗外互為表里,但卻始終不能越界。透明的障壁給予觀察者強烈的暗示,壓迫主體,迫使主體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
窗可以通過人的主觀想象變換多重角色;文學作品亦可通過對窗不同形態(tài)和功能的表現(xiàn),刻畫人物和塑造情節(jié)。
窗之門
如若人從窗進出,窗就在內(nèi)部和外部之間建立了一條通路,變成了一扇門。窗和門皆為建筑物上的開口,但門是供人通行之用,作為人身體的出入口;而窗則是用來觀望外部世界,雖視界可及外部,但身體仍要受到空間的制約。正是由于文化心理上的異同,當文學作品中窗作為一扇門被使用時,就會產(chǎn)生某些獨特的審美效果。
當窗作為門時,在文化心理上皆作為出入口的意象,象征著內(nèi)外世界的兩種狀態(tài),兩個世界,已知與未知,光明與黑暗,財富與貧瘠。窗作為門,本身便有一種召喚力,邀請你穿過它,進入一個未知的神秘世界。門的神秘,最終可凝練為宗教的超越,如《約翰福音》所記載的箴言:“我是門,凡從我進來的,必然得救?!痹谥袊幕?,也有“鯉魚跳龍門”的典故,古代傳說黃河鯉魚跳過龍門(指的是黃河從壺口咆哮而下的晉陜大峽谷的最窄處的龍門,今稱禹門口),就會變化成龍,暗示了通過一扇門可能帶來的地位和身份的變化。
而在文學作品中,一旦窗代替了門作為出入口,則象征了在某些強制的力量壓迫下,某條弱勢的通向內(nèi)心向往的通路。而身體通過一扇狹窄而隱秘的窗,也兼具了情欲的色彩。
在曹禺的著名劇作《雷雨》中有多處暗示了窗作為通路的作用。周公館常年處于門窗緊閉的狀態(tài),周樸園曾以周萍的生母“永遠喜歡夏天把窗戶關(guān)上的”為理由阻止繁漪開窗,實則反映了周樸園的某種心理:作為一個大家長,他極力維持周家封閉的狀態(tài),一方面他畏懼外界新的思想和事物進入周家,從而瓦解他“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另一方面他亦畏懼家丑敗露,進而動搖自己在家內(nèi)的權(quán)力以及社會上的地位。周沖的“平等”,周萍的“荒唐”,繁漪的“瘋狂”都威脅到了周家表面上的和平。因此在周樸園的內(nèi)心,他已經(jīng)把窗抽象為一道精神閘門。
相對而言,周公館內(nèi)的其他人物早已不堪室內(nèi)死氣沉沉的空間,生存在其中的人皆受到不同程度的異化,因此相對而言,他們將開窗視為讓精神暫得自由呼吸的象征。繁漪是第一個敢于打開窗子的人,開窗的行為正映襯了繁漪的內(nèi)心,即使知道自己永遠踏不出窗外的世界,她也要暫時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氣。窗對于繁漪代表了通向自由的生活方式和健康的倫理關(guān)系,代表了尋求精神上的解放。
正如上文所說,窗既可作為隱秘心靈的PF8rN50g4QbnITvuqnQ6Atd5MoQR0TccMyxg+u1SZIw=通路,也可作為情欲的通路,《雷雨》中魯家的窗即承載了這一功能。在同一幕中,周沖和周萍都來找四鳳。不同的是,周沖是從門進來的,而注定要和自己的親人亂倫的周萍則是翻窗而入,這反映了“門”和“窗”在指喻男女關(guān)系上的不同作用,這扇窗的開閉暗示了二人之間的男女關(guān)系。當周萍最終用計騙四鳳開窗,翻身而入之時,通向情欲和罪孽的通路已經(jīng)打開。在劇本中,曹禺暗寫了兩人偷情的具體場景,只寫“屋子里整個黑下來。黑暗里,只聽見四鳳在低聲說話”,只通過翻窗而入的場景讓觀眾體味這其中復(fù)雜的象征意味,通過場景的搭建表現(xiàn)了微妙的人物心理。
如若我們把眼光放大到世界文學的舞臺上,以窗作為某些隱秘戀情的通路的象征還有很多。莎翁著名劇作《羅密歐與朱麗葉》經(jīng)典的月下對白就是以羅密歐對窗的想象開始:“輕聲!那邊窗子里亮起來的是什么光?那就是東方,朱麗葉就是太陽!起來吧,美麗的太陽!那是我的意中人;??!那是我的愛;唉,但愿她知道我在愛著她!她欲言又止,可是她的眼睛已經(jīng)道出了她的心事。”窗中亮起的燈光實則是羅密歐對理想愛情的寄托,而窗正是戀人愛情的通路。
通過窗的通路,莎士比亞顛覆了傳統(tǒng)的求愛順序。在西方傳統(tǒng)的求愛禮節(jié)中,女士通常表現(xiàn)得非常含蓄穩(wěn)重,這樣可以試探求愛者是否真心實意。而羅密歐則是通過窗偷聽到朱麗葉獨白,知曉了她的心意,因此二人可以跳過求愛的過程直接私定終身。這種大膽的藝術(shù)手法加快了戲劇的節(jié)奏,而窗之門則是為完成這一戲劇手法精心搭建的場景。在這一場景中,羅密歐借由窗的亮光寄托對朱麗葉的愛,而朱麗葉也在窗邊傾訴心聲。窗內(nèi)人不知窗外的景象,而窗外人也不盡曉窗內(nèi)情景,但二人卻心有靈犀地將窗作為情感可能的通路。窗之門的構(gòu)建,表面上是某種機緣巧合,但實則是二人內(nèi)在感情的體現(xiàn),是彼此心靈之路通行的外在表象。
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窗
之門凄慘而惹人憐愛,而司湯達的《紅與黑》中于連私會德·雷娜爾夫人的借窗而入則在情欲之外有一絲批判的意味。小說主人公于連為了自己在社會中不斷向上爬,他的途徑就是借助于女人的愛情。當他與情人德·雷娜爾夫人私會時,窗之門的開啟增加了很多阻礙,而這些阻礙又構(gòu)成了現(xiàn)實與于連精神世界的寫照。于連借助梯子爬上情婦的窗前,這扇窗居高位,攀爬的過程又充滿了種種危險,但于連仍不惜代價行動。爬梯子的行為就成為了于連在社會不斷冒險攀爬的寫照;而德·雷娜爾夫人的窗又有護窗板和插銷的阻礙,說明這扇窗本不應(yīng)輕易被打開。但隨著小說描寫的“一記輕而脆的聲音傳來;窗子的插銷拔開了,他推開窗戶,輕輕一跳,進了屋子”,于連還是巧妙地打開了這一看似森嚴的窗之門。這扇窗之門不僅象征著私情的建立,更凸顯了作者對表面秩序的虛偽本質(zhì)的揭露,以及對不斷膨脹的社會欲望的批判。
窗之鏡
當玻璃制作工藝進入日常生活后,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玻璃窗。當觀察者面對一扇窗之時,光即會以折射的方式穿過玻璃,使人能穿過玻璃看到外面的鏡像;光同時又會以反射的形式映出觀察者自身,這就賦予了窗以鏡的意味。相較于普通的鏡一面鍍有水銀,窗的兩側(cè)都是開放的空間,因此究竟是窗外之景更加引人入勝,抑或窗內(nèi)之物透過模糊的鏡像更加迷人,實則取決于觀察者的心境和視點。窗之鏡與窗之門相比同樣具有隱秘、弱勢的特性,因此,發(fā)現(xiàn)窗之鏡的觀察者一定處于某種特殊的心理狀態(tài)。另外,窗之鏡又具有模糊與不可捉摸的特性,因此在文學作品中也可以映襯某些稍縱即逝的情緒。
以窗代鏡,最值得一提的則是日本小說家川端康成的佳作《雪國》。《雪國》篇幅不長,情節(jié)線索也不復(fù)雜,主要敘寫來自東京的文人島村與藝妓駒子在溫泉旅館的邂逅和戀情。小說從島村第二次造訪雪國寫起,首章對車窗景象的描寫歷來為人們所稱道:“當他無意識地用這個手指在窗玻璃上劃道時,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只女人的眼睛。他大吃一驚,幾乎喊出聲來。大概是他的心飛向了遠方的緣故。他定神看時,什么也沒有。映在玻璃窗上的,是對座那個女人的形象。外面昏暗下來,車廂里的燈亮了。這樣,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鏡子。然而,由于放了暖氣,玻璃上蒙了一層水蒸氣,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那面鏡子其實并不存在?!边@段文字,最為突出地表現(xiàn)了川端康成視覺感觸的異乎尋常,也最為集中地凝縮了《雪國》的基本意旨和結(jié)構(gòu)方式。
島村看葉子的鏡并非尋常之鏡,而是一面帶有主觀能動性的鏡:葉子的眼睛在島村的面前時隱時現(xiàn),這實則映襯的是島村的內(nèi)心從現(xiàn)實環(huán)境飛向雪國,又從雪國飛回現(xiàn)實。窗之鏡究竟是反射空間內(nèi)的環(huán)境,或是折射空間外的風景,隨著島村對雪國和駒子時隱時現(xiàn)的思緒變化。鏡的不穩(wěn)定性映襯了內(nèi)心的矛盾。
含蓄、模糊而脆弱的窗之鏡的美,不僅被川端康成用以刻畫人物,還寄托了他的某些美學思想。川端康成的作品通常寄托一種獨特的東方式審美,他曾言“決心要成為日本式的作家,希望能繼承日本美學傳統(tǒng)”。窗之鏡的美學神韻,和古老東方“水中映象”類同。流水中觀察的鏡像,和窗之鏡類似,既可以觀察到水下的影像,又可以看出流水反射出的倒影。川端康成曾在《東山魁夷之我見》中提道:“通過水的映象,風景充蕩幻想和象征,伴奏出微妙變化的旋律”,而窗之鏡也兼有此類特點。
在《雪國》中,窗之鏡內(nèi)的構(gòu)象終究是短暫的,這與小說的主題“徒勞”形成了對應(yīng)關(guān)系:駒子身為風塵女子,卻有著對生的渴望和對幸福的追求。然而作為雪國中唯一個有血有肉地活著的女子,她的夢想和追求亦只能化作兩個字——“徒勞”。她甚至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她生命中的三個男人,垂死的行男、逼婚的松濱和無法給她任何許諾的島村,沒有一個是可以給駒子她想要的幸福的。正如無謂的勞動著的紡織麻縐的農(nóng)姑,駒子對島村的愛也如“撞上一堵虛無的墻壁,那回聲,在島村聽來,如同雪花紛紛落在自己的心坎上”。駒子的愛就仿佛是那瓣瓣雪花,美得純粹,然而終將化成水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也正是由于這種短暫,窗之鏡映襯出的美又是純粹的美:“黃昏的景色在鏡后移動著。也就是說,鏡面映現(xiàn)的虛像與鏡后的實物好像電影里的疊影一樣在晃動。出場人物和背景沒有任何聯(lián)系。而且人物是一種透明的幻像,景物則是在夜靄中的朦朧暗流,兩者消融在一起,描繪出一個超脫人世的象征的世界。特別是當山野里的燈火映照在姑娘的臉上時,那種無法形容的美,使島村的心都幾乎為之顫動?!泵赖耐絼谂c美的純粹互為表里,透過窗之鏡深深地映到讀者的心靈。
窗之墻
如果將窗視為隔絕內(nèi)部和外部的障壁,窗則可又被看做是一堵特殊的墻。透明的墻,內(nèi)外都可以被人觀賞,但內(nèi)外空間卻是對立和與世隔絕的。內(nèi)外環(huán)境獨立形成各自的空間,雖可通過目光相互交流,但卻有各自的動機。美國著名短篇小說家歐·亨利的作品《最后一片葉子》就利用一面窗之墻描繪了一個感人至深的故事。
故事的情節(jié)大多數(shù)人應(yīng)該不會感到陌生:窮畫家瓊西得了重病,在病房里看著窗外對面樹上的常春藤葉子不斷被風吹落,她認為最后一片葉子的凋謝代表自己的死亡,于是她失去了生存的意志。醫(yī)生認為再這樣下去瓊西會死去。貝爾曼,一個偉大的畫家,在聽完蘇艾講述室友瓊西的事情后,夜里冒著暴雨,用心靈的畫筆畫出了一片“永不凋落”的常春藤葉,讓瓊西重拾生存的意志,對生命充滿希望,而自己卻因此患上肺炎,去世了。
在故事中,瓊西的生命與窗外的常青藤構(gòu)成了對應(yīng)關(guān)系。在瓊西的意識中,自己的生命會隨常青藤葉片的凋落而終結(jié)。如若說常春藤象征著瓊西的命運,那扇窗就變成了一堵墻,一堵人與其命運之間的高墻。人生活于世界中是可知的,是可以被感受的;而命運則是不可知的,只能被揣度。在人的某種觀念中,命運也是固定的,有其獨特的規(guī)律:古希臘世界將命運人格化為奧林匹斯眾神,宗教時代人們稱之為上帝的意志。小說中的那扇窗則構(gòu)成了現(xiàn)實生活與命運之間的一道特殊的墻。瓊西相信自己有自己的命運,就像窗外的常青藤,但自己與命運之間隔著一道不可破的障壁,自己既不能預(yù)知,也不能改變,只能在病床前接受命運的到來。
從這重意義上講,貝爾曼在墻上畫上去的葉子就更有一層深刻的意味。這片葉子是畫在窗上的,它既沒有影響窗外常春藤葉的枯萎,也不能直接治愈瓊西的病痛。那堵窗之墻仍在,但其本身卻被改變:這暗示了我們?nèi)穗m然不能改變命運的存在,但可以改變看待命運的方式——也就是那堵橫亙在人與命運之間的墻的樣子。人可以更積極,更樂觀,更坦率地看待命運,如同看待窗外那實則枯萎的常青藤。貝爾曼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就像歷史上那些著名的殉葬者一般——為人類盜天火的普羅米修斯、為人類背負苦難的基督耶穌——教會了我們?nèi)绾慰辞遄约骸?/p>
窗的美學更多的是一種審美發(fā)現(xiàn),一種哲學思考。當我們孤獨地面對一扇窗的時候,實則是在面對自己的心靈。我們陷入圍城之時,窗可以是我們心靈的一扇門,心靈跨越了這扇門,就可以與期待的命運會面,或者與期許的戀人依偎。困惑迷茫之時,窗又是心靈的一面鏡,它讓我們看清自己,又看得不是那么真切,讓我們在亦夢亦醒中繼續(xù)尋找迷途的歸路。我們絕望掙扎之時,窗更是庇佑我們的一堵墻,縱使窗外寒風暴雪,只要有一顆堅強的心靈,窗內(nèi)亦可春暖花開。只要人的想象力不枯竭,永葆一顆好奇的心,窗亦會以別樣的形態(tài)為你打開一片新天地。窗的魅力正存在于每一位觀察者的眼中,在于每一位認真的讀者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