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個陌生女孩的電話直接打到教研組來，把我從備課桌上提溜了起來，我感覺自己漫天的疑惑被拉得像電話線一樣長。我能聽得出來這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女孩聲音，因為它的脆響讓我想到了青青的細竹。一年來，我雖然不是隱姓埋名，但卻像沉入雀城的一個潛伏者，盡量足不出戶（校）斷絕與外界的往來，刻意把自己封閉起來。我內(nèi)心的平靜一如這座婉約的小城，一如城東的一泓湖水。而且，我的湖水大多時間冰結(jié)著，郁化不開。陌生女孩的電話很突兀，像極了一個突然啟動的接頭者。按照她的安排，我走進雀城常相思咖啡屋，坐下來的第一句話，就想問她，是誰派你來的？

想不到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地走出校園，竟是去赴一個陌生女孩的約會，這似乎與我當初執(zhí)意躲進小城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馳。我本意是想離開省城，忘掉豐程程事件的不快，同時與阿吉不辭而別，遠走高飛，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陌生的她，竟然非常清秀，眼里像蓄滿了雀城清粼粼的湖水。她沖我嫵媚地一笑，說來杯什么？仿佛我們是曾經(jīng)的老相識。

服務(wù)生以標準的職業(yè)動作，半躬著腰，熨帖地立在我身側(cè) ，我卻無話。兩杯初戀情懷吧。她說。接著兩杯濃濃的咖啡送上來。來，羅提老師，嘗嘗。

我能知道你叫什么嗎？她往前探起身子，在肉色十足的雙唇上豎起纖長的食指：噓，臨時保密。不過，我們可以約定一個代號。

雀城雖小，當年卻是特務(wù)迷城。從1938年到1947年間，在這座不起眼的小城里，曾經(jīng)上演過無數(shù)紅色故事，魯西南一帶的地下斗爭，一部大書也難以寫完。今天我們能記起的，只不過是一些幸運的英雄而已，不知有多少潛伏者再也沒能浮出水面。

那我就叫你小諜吧！怎么聽起來像聊齋女子！你為什么想起這樣一個名字？我說，你不覺得你像一個美女特工嗎？像從地下突然冒出來一樣，神神秘秘的。我的名字、單位和職業(yè)，看來你都知道，但對你我卻一無所知。

小諜？她一邊喝咖啡，一邊琢磨我為她起的代號。說還行，不錯，挺上口的，我喜歡。

我也想喝咖啡，并利用喝咖啡的時間，思忖應(yīng)對措施。但咖啡很濃稠，既未加糖，也未放奶。我問服務(wù)生，為什么不加糖？回答說這款初戀沒有糖，是原汁原味的，有些苦澀，需要慢慢回味。甜蜜的初戀是加糖的。那麻煩給我換一杯。先生，不能換，初戀只有一次，您只能選一款。您可以選別的。

那就來杯熱戀吧。小諜說。熱戀上來了。原來熱戀是這樣，一大杯咖啡，一個Y型吸管，兩個人可以對著吸。我的目光掠過暗紅的咖啡和別致的吸管，看到窗外絢麗的燈火和匆匆的行人，將夜色中的雀城裝扮得神色迷離，一幢幢高樓錯位一樣地矗立。城市真的很有意思，人們之間的冷漠和不信任比堅冰還厚，比石頭還硬，但毫不相識的兩個男女卻又可以隨意坐下來含情脈脈，互訴衷腸，就像夏天的雷雨和閃電，短促而又激蕩。

我不知道小諜為什么約我，為什么要到曖昧的咖啡屋來，用咖啡演示從初戀到熱戀的行程，我懷疑服務(wù)生的回答，一定在我到來之前，與小諜對過詞兒。若不，怎會如此戲??？戲劇是生活的一部分，但生活卻不可以按照戲劇的模式去進行?，F(xiàn)實生活中，每個人都是編劇，都是主演，自己寫，自己演，演自己，一條過，不重復(fù)。這個道理可能每個人都懂。

小諜說，其實，很簡單。你用不著慌張和嚴肅，更不用化著裝出來。說著，一伸手把我的胡須揭了下來，然后接著說，一個女孩，主動約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喝咖啡，如果她不是愛上了這個男人，那她真是昏了頭了。

如今的愛情難道真的改變了它原有的模樣？真正愛情來臨時，應(yīng)該是由朦朧、委婉和羞澀共同浸泡出無窮韻味，排遣不開的悱惻纏綿，難以言說的甜蜜痛苦，盈滿心的天空。至少，愛情不可能像天氣預(yù)報一樣，一切風云盡在張合之間，更不可能像我的日常工作一樣，隨著鐘聲走進教室，然后說：同學們，現(xiàn)在開始上課！

但顯然如今的愛情已蛻變成了一層薄薄的內(nèi)衣，不捅自破。甚至已墮落成一條臟兮兮的內(nèi)褲，腥臭難聞。不是嗎？莫名的打攪、膚淺的表白、曖昧的言語，很輕巧的三板斧就將活生生的愛情殺得片甲不留。

我突然哈哈大笑，笑聲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好像是過去三年積攢起來的笑一次性地噴涌出來。是的，我有差不多三年沒這么笑了。

你覺得有這么好笑嗎？我說，有！當然有。為什么？這也很簡單，因為你雖然知道很多，但你卻不知我已經(jīng)愛上別人了，或者說早已經(jīng)被別人愛上了。

哂！她的表情調(diào)皮而又鄙薄。不就是雀城醫(yī)院的阿吉嗎？這我怎能不知道。可沒關(guān)系，且不說你們沒有結(jié)婚，就是結(jié)婚了又能代表什么！代表你不能再愛了，還是代表別人不能再愛你了？都不是！一個人，初戀不能重復(fù)，但愛是可以重來的。你是學數(shù)學教數(shù)學的，你應(yīng)該知道復(fù)數(shù)這個概念。

我心想，這個小諜，她何苦對破解根下二次方這么感興趣？

2

我來雀城有我的苦衷，因為在我的手里落著一樁命案。盡管公安并沒認定豐程程是我殺死的，可我自己知道，豐程程的死完全是因為我。如果不是因為我，她怎么會從三十三層的圖書館大樓上跳下去呢？

在我那段心情無比糟糕的日子里，幸虧有徐文強安慰我，你們曾經(jīng)一起登上過樓頂是不是？是。你們鬧矛盾了是不是？是。你把她推下去了是不是？不是，我沒推她，但她說她要跳下去。她當時跳了嗎？當時沒跳，但她后來跳了。還是嘛，她是自己愿意跳的，與你沒有關(guān)系。

我緊緊地拉著徐文強的手，說大強，你能確定與我沒關(guān)系？徐文強說，我能確定，公安也是這么確定的。

豐程程比我和徐文強低一級，豐程程入學報到那天，我和徐文強在新生接待處一起接待了她。

徐文強平時喜歡瞎掰飭女生的事，只要丑的，不管年齡大小，他就一句話：女人。模樣還算說得過去的，他會說，唉，女孩。如果非常漂亮，他往往就有些激動：小清新?。?/p>

我和徐文強一起送程程去宿舍的路上，徐文強趴在我耳朵根上，很有些神神秘秘地說，看見了嗎？小清新啊！

我壓根沒想過，我會與程程戀愛，因為像程程這樣漂亮的女生也不太可能會愛上我。我比較內(nèi)向，甚至古板，只是表現(xiàn)在外，容易被誤讀成沉穩(wěn)，被推任學校學生會宣傳部長說不定與此有關(guān)。倒是徐文強，是個十分開朗樂觀的家伙，說話又很幽默，有事沒事愿往女生堆里鉆，很有女人緣，程程若愛上他，也許并不奇怪。其實，現(xiàn)在回想起來，在學生時代，我盡管古板內(nèi)向，但青春期的躁動也常常讓我抑制不住地花心蕩漾，只是我內(nèi)心怯懦，遇見漂亮的女生明明內(nèi)心籠著一盆炭火卻總在外面厚厚地罩上一個冬天。冷漠的表象不僅欺騙了我自己，也肯定欺騙了曾試圖與我走近的女生。

數(shù)學系宿舍樓和外語系宿舍樓都帶著拐角，組合起來的平面圖就是一個標準的方括號：[ ]。方括號中間有一個小路，可以通往食堂。兩個系的學生去學校第二食堂打飯都要從這條小道上走過，程程也不例外。

有一次，程程從食堂打飯回來，喜歡鬧騰的徐文強見宿舍里還存著聯(lián)歡活動時的鑼鼓，就用兩支鼓槌按照她行走的節(jié)奏敲了起來。程程形體很美，兩腿修長，腰部富有彈性，走起路來有著柔婉的節(jié)奏感。此時她的腳步不自覺與鼓聲相合，便帶有了強烈的表演性質(zhì)，境況自然有些尷尬。她在路邊花壇旁邊停下來，想追究鼓聲的方向，正巧一陣旋風，起自地面，差點把衣裙全掀上去。為了裙擺，兩手的盒飯全扔到花池里去了。

程程噔噔噔找上樓來，聲音特別的響，很快就找到了我們宿舍。那時，我們的宿舍很別致，門口貼著一副對聯(lián)：七個和尚共居一室/四個春秋輪流打水。程程站在門口，看也沒看，一把把對聯(lián)撕了下來。

程程瞪著眼：說吧，誰干的？一宿舍人沒一個說話的，徐文強竟然帶頭拿眼睛看著我。

此時我想，為弟兄們排憂解難應(yīng)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于是，我迎上去，說，對不起，我干的。

程程顯然認出了我。因為在校學生會組織的攝影大賽中，她獲得二等獎，在乒乓球比賽中，她獲得了第一名，這兩次獎都是我頒的。頒乒乓球獎的時候，我說你打得真好，旁邊學生會主席說，你不知道？這可是我們?nèi)I(yè)余組第六名。她有些羞澀地一笑，握了握我的手，就匆忙下去了。學生會主席悄悄告訴我，她家是運河市的，讀的雖是英語專業(yè)，骨子里卻是個文體燒。

程程說，你在這個宿舍??？

我已做好被她嚴厲呵斥的準備，可她卻沒了下文，轉(zhuǎn)身離去，在走廊里才嘟噥出一句：什么德性？還宣傳部長呢！

后來我們在學校書店不期而遇，我很有些尷尬，好在她主動過來跟我搭話。我說，上次的事……她說，沒事，我壓根兒就不相信那事是你干的，但我當時需要一個臺階，你替他們背一背黑鍋，我也找著了臺階。挺不錯的。

程程不僅美麗，原來也很聰慧。

3

那天與小諜見面，從咖啡館一出來，我就匯入了夜色中的人流。春尾夏初，熏風拂過，我竟像喝過酒一樣有些醉意，一時分不清東南和西北。來雀城也快一年了，但我對雀城的了解還基本停留在百度的水平上。這座城很小，但在教科書上卻很有名。我像剛接完頭的地下工作者一樣，把手揣進褲兜，折身拐進一條小巷。慢慢走著，心里又想起了小諜分手時說的話，你可能一下還不能接受我，沒關(guān)系，我會讓你愛上我的。

小諜到底像特工還是更像一個愛情大師？她是意在教誨，還是施以脅迫？說話的時候，小咖啡屋門口的臺階上，就像一截青嫩的細竹一樣，苗條而又清麗。我想，真不應(yīng)該讓她回到山野去，獨自狂放和張揚。

腳下的窄街竟是一條充斥著脂粉味的小巷，我不知道雀城還有多少條這樣的小巷。我看到一座座小房子，一個個精致的小門頭，搖曳的燈影里，籠著一群薄紗的女子，她們五彩的頭發(fā)，似乎脈脈的含情。想來這是喜歡做與愛有關(guān)事的一些人，她們可能隨時隨地、甚至無時無刻，都在以愛的名義進行交易，悲哀的是每一宗卻又與愛無關(guān)。現(xiàn)在都喜歡把愛當游戲，小諜想必也中了亂愛的毒。

回到雀城一中教職工單身宿舍，我一夜不曾睡好，第二天還在糾結(jié)這個奇怪而又神秘的夜晚。好在我的湖面是冰結(jié)著的，不是隨便一塊石頭就能砸得開。小諜可能想砸開，看看里面的波瀾，我想她一定會失望的。

倒是另一塊石頭，把我冰結(jié)的湖面輕而易舉給砸破了。不速之客找到了學校來。找我的人是公安上的，這很出乎我的意料。他們說，還是豐程程的事，她的家人對公安定性自殺一直持不同意見。因為你和豐程程的關(guān)系，所以想找你再了解一下當時的情況。

沉默。我不愿意回憶過去。我到雀城來，就是為了要和那段往事隔開距離。我說，我一直認為程程是因我而死。真的，如果我們不分手，她怎么可能死呢？

我們想確定的是，她跳樓時你在不在現(xiàn)場？

不在現(xiàn)場，我在教室上課。

我不得不再次回想與程程的分手。與阿吉事發(fā)之后，我主動地遠離程程，我雖然與她相戀可謂天長地久，但彼此卻從未有越界之舉。我也不明白為什么我與阿吉在短時間內(nèi)就有了事，這固然與阿吉的主動有關(guān)，可我呢？從內(nèi)心說，我是不是也喜歡她？如果是這樣，即使與阿吉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我是不是也算精神上出了軌？沒有“即使“，現(xiàn)在是與阿吉有事了，那我只能做出選擇。這肯定是一道單項選擇題，無論對我還是對程程，無疑都是痛苦的。我一連兩天沒有上課，也沒有吃飯，程程來了幾次，我都裝著沉睡不起。不過，后來我還是跟著她走出了宿舍樓。那天的陽光似乎特別刺眼，我看到圖書館大樓已經(jīng)建起來了，高高地矗立在花園式的校園里。程程一直期待著新圖書館樓建起來的那一天，因為她要拍一組母校最美的照片。

我跟著她，搖搖晃晃地爬上了樓頂。在樓頂，我只能選擇沉默，任高處的風掙扎和狂舞。

此時的程程，好像全身比我抖得還要厲害，在樓頂邊緣搖晃不止。她說，我真想從這兒跳下去！

程程真的惱怒了。人在生氣的時候，什么話說不出？但我想，狠話說過之后，她的生活一定會重新開始。誰能想到，她說的不是氣話，在一個太陽初升的早晨，她真的選擇了縱身一躍，像一只美麗的蝴蝶一樣，迎風飛舞。

4

小諜再次約我的地點不在咖啡屋，而是在雀城的東湖邊。這里環(huán)境幽雅，植被茂密，水草豐美，過去極有可能是一個我黨地下工作者經(jīng)常接頭的好地方，但現(xiàn)在和平了，人民都是主人，不再需要冒著生命危險暗暗接頭，交換情報，接受任務(wù)，每一個市民都可以在這里無拘無束地徜徉，男男女女可以在這里談情說愛，規(guī)劃和設(shè)計屬于他們自己的未來和幸福。但是，我和小諜也算情侶嗎？

小諜用一根青青的柳條，抽打湖面，濺起片片水花，讓波紋跌蕩不止。我看到我和小諜映在湖中的身影，彎曲而又怪異。

小諜回頭看到了我迷離的目光，說，親愛的羅老師，你怎么會有這種眼神兒？我望定小諜，說幸虧現(xiàn)在是夕陽西下，如果是晚上，我一定會以為我走進聊齋了。

我真有那么可怕嗎？告訴你吧，我可是一個堅定的革命者的后代，我雖然是外地人，可我對雀城卻并不陌生，在我爺爺?shù)墓适吕?，雀城已?jīng)被描繪了無數(shù)次。

你爺爺？是啊，我爺爺。1945年我爺爺從蘇北北移，在這兒一直待到1947年底。

這么說，你現(xiàn)在來雀城是為了尋找當年爺爺?shù)嫩欅E了？

不是。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為什么要找我？

不為什么，因為我愛你！小諜說，我知道，你肯定不相信我愛你，可我有證據(jù)讓你相信。說著，她拿出了一本幾年前的《最青年》雜志，說你看。

我很驚訝于她能有這樣一本雜志，而且一直保留到今天。我對這本雜志應(yīng)該是再熟悉不過，因為在這期雜志的第36頁，有一幅壓題照片，照片上的人不是別人，而是我。而且這張照片上的我，一點也不木訥，一點也不古板，反倒透著一絲帥氣。

我對小諜說，這能說明什么？

小諜說，我也搞不清楚，當時我一看這幅照片，就覺得這就是我心目中的男人。

此時，季節(jié)已進入夏天，湖水有些暴漲，水面變得渾黃。

這張照片是大三那年春天拍的。我與程程郊外踏青，我本來想給兩腿修長、形體優(yōu)美、腰部富有彈性、走起路來有著柔婉節(jié)奏感的程程，拍上一幅靚照的。程程說，在這無邊曠野上，男人的影像才更有味道。程程說著就按下了快門。

后來，程程與阿吉第一次見面時，阿吉即拿出了這張照片。這張照片是阿吉的弟弟阿祥向我要的，現(xiàn)在卻在他姐姐的相簿里。

程程的不愉快是顯然的，她岔開話題，問阿祥，你羅老師的輔導還稱職吧？平常并未看出阿祥調(diào)皮，這時阿祥竟然給程程說，還好吧，就是有時扔下我不管，他們兩人跑去看演出。

阿祥說的倒也沒錯，我的確是與阿吉看過一次演出。那是給阿祥輔導的第三個晚上，我知道阿祥有一個姐姐，正在讀高護，平時住校，只有周末才回來。我確實沒想到，這么快就碰面了。

她脫去外套，坐在我和阿祥一邊。在我輔導的過程中，她不斷地插話，羅老師你哪兒人??？你怎么講得這么好??？她的攪局讓輔導無法進行。我正想著要不要把今天的課總結(jié)一下，就結(jié)束。卻見阿吉把課本一把抓起來砸在阿祥的頭上：弟弟，你怎么這么笨呢！然后對我說，別講了，別講了，你對他講也沒用。

阿祥說，你聰明！你聰明怎么才上高護?。?/p>

我看看表，距輔導結(jié)束的規(guī)定時間還差很多。阿吉說，要不這樣，咱去聽交響音樂會吧！

說完，拽著我的手就往外走。聽說聽交響音樂會，阿祥很高興，課本一扔，跟著就往外走。阿吉轉(zhuǎn)身，“撲通”給了他一拳：沒你的事，在家自學。

阿祥說，輔導我還是輔導你??？看我怎么告訴媽媽。

阿吉回過頭，說，告吧告吧，小甩仔，回來我就收拾你！

我們進到劇場，看樣子阿吉早已買了票，而且找到座位時，我才發(fā)現(xiàn)，是情侶包廂。

阿吉說，弟弟你胡說什么，我跟羅老師看場演出，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別以為我不知道，我說看演出怎么不帶著我，原來你們坐情侶包廂。阿吉說，你有什么證據(jù)？阿祥竟把撕掉票根的票拿了出來，票面上很明顯地加蓋著四個藍字。我不明白，票據(jù)為什么被阿祥收了，如果不是他收了，這事也就糊弄過去了。

回去的路上，程程一言不發(fā)，這是我們自確定關(guān)系以來第一次如此尷尬和冷場。我說阿祥這孩子好像并不笨，我再給他補最后一節(jié)課就結(jié)束這次家教。

自從我擔任校學生會宣傳部長之后，幫助不少同學聯(lián)系了家教，我自己說真的還真沒想過也去給高三的學生輔導。當時阿吉的媽媽找到了校團委，經(jīng)過校團委推薦和一番了解后，最后點了我的名。我那時已經(jīng)進入大四，除了實習之外也確實沒多少事可做。家教不也是一種實習嗎？能用家教填補一下時間的空虛，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我把最后一次輔導的時間提前通知了阿祥，然后像前三次一樣準時到來，開門的竟然是阿吉。我避開阿吉嫵媚的笑，徑直走進去。

阿吉卻沒有動，身子以S形斜依在客廳門上，說，阿祥不在。

不是提前說好了嗎？

是說好了，可他又有別的事。

你媽呢？我問。

我媽還沒回來。

不是說好今天進行最后一次輔導嗎？

他們到郊區(qū)一個親戚家去了，說是7點半趕回來，誰知道呢！

我看表，剛好7點。半個小時，也不過一會兒的工夫，也快。我坐下來，準備等一等。

阿吉給我上水，卻把半個臉幾乎貼到了我的身上，揚起的發(fā)梢掠過我的臉頰，送來一陣濃濃的香氣。這時，我才注意到阿吉描了眉，畫了唇，涂了粉，而且穿了一件很性感的內(nèi)衣。

我說，要不這樣，你跟阿祥說，我明晚再過來。說著我就起身往外走。

恰在這時，停電了，房間一片漆黑。

黑暗中，我感覺一團濃稠的香氣向我襲來，一個成熟飽滿的身體貼緊了我，兩坨柔軟的東西在輕輕地顫動……

5

我從湖邊回走的路上，接到了阿吉的信息，讓我到她那兒吃晚飯。雀城是我自己的選擇，我理所當然應(yīng)該在這里扎下根來?？砂⒓辉搧恚赋桥c她有什么關(guān)系！我沒想到，她會拋下省城，來到麻雀一樣小的雀城。我報到還不足三個月，她就出現(xiàn)在了雀城一中數(shù)學教研組的門口，把教研組六個老師的目光全部拽向了門外。她說，大家好，我是阿吉，我是來找羅提老師的。她總是那么不怯場，渾身彌漫著濃香的親和力，一一向老師們點頭致意，然后走到我面前，說我過來了。我以為她是從遠路專程跑來看我，可她說，你有空也到我單位看看，雀城醫(yī)院護理部。

阿吉真執(zhí)拗啊，看來她是決計要愛出個樣子來！當她聽說我到雀城之后，便鼓動媽媽極力通融，以最短的時間辦完了到雀城醫(yī)院工作的手續(xù)，成為了雀城的白衣天使。

本來，即使不是學的高護，不在醫(yī)院工作，她也應(yīng)該是天使，因為她有著差不多天使一般的美麗。真正的天使可能還要端著矜持，可她很生活，就在你我的身邊，散發(fā)著活潑的光彩。但因為程程的事，她在我眼里的天使身份便大打了折扣。

程程跳樓之后，阿吉確實也黯然神傷一陣子，她說，我沒想到會是這樣。圖財害命的事我不干，圖情害命的事我也不會干，可誰會想到，她會為一段感情付出生命的代價。我覺得這樣的女孩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沒有了。

我當時有些惡狠狠地說，你應(yīng)該也去跳樓，然后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想我的話應(yīng)該讓阿吉的眼淚流得更長，可想不到她卻說，我才不會呢！除非你把我推下去。

阿吉的媽媽是一位老板，家里看上去很有錢的樣子。阿吉來后不久，就買下了一個大戶型的房子。阿吉第一次約我出來，就是到她那兒看房子。幾個空蕩蕩的大房間，我挨著轉(zhuǎn)了一圈。阿吉問，怎么樣？我說，你一個人租這么大的房子干嗎？這可不是租的，是我媽送給我的結(jié)婚禮物。

阿吉是真的要在雀城住下來了。

阿吉說，過去我并不太了解雀城，也不想了解。來了后，才發(fā)現(xiàn)，雀城小是小了點，但卻挺美，是一座很樸實的小城，而且也是一座適宜愛、適宜過日子的城市。我知道，你可能一直向往大城市的生活，如果沒有變故，你也會在大城市棲身下來。對我卻不同，一走出大城市，突然覺得全身自在了，輕松了。大城市有什么好？吵吵嚷嚷，喧喧囂囂，心里難得片刻的安寧。你看我媽，雖然精明強悍，生意風生水起，可她除了很有錢還有什么？她這一生，可能有過初戀，但卻再沒有愛情。我跟她不一樣，我沒有那么多追求，我不在乎城市的大小，我只在乎愛情的質(zhì)量。要說愛情的質(zhì)量恰恰像雀城這樣的城市可能是最高的，沒有愛的世界我一天也待不下去。

說完，阿吉像不經(jīng)意地問我，今天在湖邊放風不錯吧？

我有些吃驚地看著阿吉，你怎么能跟蹤我？

阿吉習慣性地露出她嫵媚的標牌性笑容，說你認為我會那么小氣嗎？說著把手機打開，遞給我。我看到是一條簡短的信息：我下午跟羅提老師在東湖約會。下面有阿吉的回復(fù)：你選得不錯，那是個有情有愛的地方。

阿吉向來自信，樂觀。她回復(fù)的內(nèi)容，一看就知道是她的風格。

你和她怎么會有聯(lián)系？

這你不懂了吧。何止聯(lián)系！我已經(jīng)跟蹤她一個多月了。

你為什么要跟蹤她？

我想弄明白她是誰，干什么的。我一開始，就警告過她，有什么事可以談，只一條，就是不能騷擾你。可她不僅沒聽，反而三番五次地往學校打電話，揚言你不接受約會，她就去學校找你，逼迫你一次又一次與她見面。我們倆從去年底就開始了一場別有情趣的追逐，想起來真是好笑，是不是雀城每一個人都懷著深深的特工情結(jié)。一段時間以來，我和她前后穿行在一條條街巷里，幾乎記住了沿街的每個店面。別說，她反偵察能力還超強，我到底沒有抓住她狐貍的尾巴，她想出現(xiàn)的時候照樣出現(xiàn)，公開給我打招呼，想消失的時候又泥牛入海，沉入江湖。這回，我還真遇上對手了。

她都給你說了些什么？

第一次見面，是她找到的我。我以為她是哪個病人家屬，她盯著我說，她比任何一個病人的家屬都要重要。她拉我登上了醫(yī)院大樓的頂層，在那個可以起降直升機的平臺上，她說，我知道你從省城跟到了雀城，可你和羅提不可能結(jié)成婚。

為什么？

你問為什么，因為我愛上了羅提，所以他不會跟你結(jié)婚的。

笑話！

我沒跟你兒戲，你最好趕緊回你的省城去，你們結(jié)不成婚，結(jié)了我也會讓你們離開，所以，如果你非留在這兒不可，那你就等著跳樓吧。

阿吉完全像在說別人的事，輕巧而又有聲有色。最后，阿吉說，這個小姐妹，真是個做小三的好料子。

你把她看成是小三，那么你呢？

阿吉說，我不是。你如果第一次跟我媽見面時，實話實說，說你有女朋友了，我想我媽是一定不會請你做家教的，可當時你沒說。你難道看不出來，所謂的家教是一次精心的預(yù)謀嗎？我弟弟他哪一點笨，你半半拉拉輔導了不到三次，高考時他就考進了全省理科前十名，這是你輔導的結(jié)果嗎？在確定你給阿祥做家教之前，你所有的資料，都已經(jīng)擺在了我的案前，我反反復(fù)復(fù)翻過好多遍，對你的情況早已了如指掌。惟一的出處就是，你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而我媽很肯定地給我說，你沒有。所以，我只能按計劃實施，無法剎車，也不想再剎車。

小諜的出現(xiàn)，我并不感到意外，因為任何一段感情可能都會出現(xiàn)波折，意外的是她過于神秘，來去無蹤，根本不按正路子出牌。我權(quán)當重溫過往歲月的諜戰(zhàn)風云，早晚揭開她的無間道。

6

馬上暑期到了，阿吉要回省城一趟，我借此關(guān)掉了手機，一個人在宿舍里靜默。在房間里我無所事事地來回轉(zhuǎn)悠，就看到了床尾那款學生時期的皮箱。我將皮箱打開，仔細翻檢著里面的每一個物件。其實這些物件我不知道已經(jīng)翻檢過多少遍了，每一個物件在什么位置，我?guī)缀醵寄芤磺宥疫€是習慣性地隔一段時間就把它打開，然后細細地整理。這時我聽到了敲門聲，打開門，站在門口的竟是小諜。她連我在學校一隅的單身宿舍也能找到。

我不可能阻止她進到屋里來，因為她不會把自己當外人，她看到了我的大皮箱，還有攤在箱子外面一堆雜亂的東西，一張大尺寸照片，吸引住了她。她拿著照片反復(fù)看，然后問，這是誰？

我說，我的一個女同學。

女同學？是一般女同學嗎？

你為什么要問這個？

小諜說，你的箱子為什么會保存著這么漂亮的女同學的照片？是不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千回百轉(zhuǎn)的愛情故事？

你吃醋了？

是的，我想聽聽。

此時，我倒愿意用一段曾經(jīng)的故事，打發(fā)這空虛無聊的時間。我的嘴唇慢慢地嚅動，像咀嚼著一把干枯的黃連，等我停下敘述，竟發(fā)現(xiàn)小諜的眼中閃著淚花，清冷的淚滴叭嗒叭嗒滴在了程程滿含憂郁的眼睛上，照片傾斜的角度使一顆顆清冷的淚滴緩緩流動。這場景讓我驚心不已，因為，那看上去，就像是程程自己流出的眼淚。

原來小諜不是不懂感情，凄美的愛情同樣可以打動她。小諜文靜了許多，她似乎還默默端坐在憂傷的故事中，面龐布滿傷感。我這時看她的目光，神色，氣質(zhì)，姣容，和先前似乎都不大一樣。我一時搞不清哪個是真實的她。

在小諜沉迷的狀態(tài)中，我講到了我自己。我說，很快到了畢業(yè)分配，作為校學生會的宣傳部長，大二入黨的黨員，我完全可以在省城留下來，去教育出版社做一個優(yōu)秀的編輯，這也是我曾經(jīng)的理想和目標，也是十分順理成章的一件事。但我的心灰意冷和盛夏的校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放棄了省城，決定去偏遠的雀城。雀城并非我家鄉(xiāng)的城市。

唉！小諜嘆口氣，不知什么時候她竟仰面躺在了我的床上。我說，你是不是也想用身體脅迫我？小諜一下坐起來：我可沒那么傻！

小諜臨走之前，輕輕地吻了我。她的唇并不火熱，甚至像我一樣冰涼。她出門的時候，好像太陽一直在晃。

7

暑期還未過完，我就接到了一個讓我無法承受的消息：徐文強癌癥病危。

現(xiàn)在好像什么都提前了，連癌癥出現(xiàn)的時間也提前了。徐文強才多大啊，現(xiàn)在距畢業(yè)不過過了一年，他竟然就跟死神省卻前奏，直接進入了決賽。

徐文強是個活潑的人，一入校他就給宿舍貼上了對聯(lián)：七個和尚共居一室——四個春秋輪流打水。多有才的對聯(lián)??！若不是程程一把撕掉，或許現(xiàn)在還保存完好。在校時最有可能談戀愛的應(yīng)該就是他，可直到離校他仍是孤身一人，像一只離群的孤燕，回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難道沒有一個女生喜歡他，或者說他哪個女生也沒看上？假如擁有一段愛情，也不會讓他走得如此悲壯。

趕去看望的同學無不傷心欲絕，為過早地失去這樣一位兄弟扼腕嘆惜。在我最后與他道別時，他卻突然對我說：程程是我從圖書館大樓上推下去的。

我愕然，說這怎么可能，你不能替我背負罪責。

徐文強說，我說的是真的，沒有替你背負罪責的意思，而是我說出事情的真相。我現(xiàn)在說，請原諒我的自私，但愿程程也能原諒我。其實，我并不是沒有喜歡的女生，但我喜歡的女生是誰，大家都不知道，你更想不到，因為我喜歡的是程程。從她入校第一天我們倆一直接待她起，我就喜歡上她了，可我只能在痛苦的暗戀中挨過了三年的時光。是你和阿吉的事，又讓我看到了希望。那天一早去教室時，我把她堵住了，一同攀上了學校新建起的圖書館大樓。我以為她一顆受傷的心一定會接納我的撫慰和愛意，但沒想到她的拒絕卻十分堅決，這讓我惶惑，并近乎瘋狂。我一步步向她逼近，質(zhì)問她，為什么？為什么？她一步步向后退去。我們都已經(jīng)忘記這是在樓頂，是在邊緣。我痛苦地搖晃著程程的雙肩，當我松開手的時候，竟看到程程就像一片秋葉一樣，飄搖而去。至今這個場景還印在我的腦海中，讓我始終有一種飄的感覺?，F(xiàn)在是病魔讓我重新有了體重的感覺，不再飄著，感覺身子很沉重，像在無邊的黑夜中沉沉地下墜。這種感覺反而讓我覺得踏實。

我仔細回憶起出事的那天早晨，徐文強的確是上課二十多分鐘后，才進到教室，徐文強拿出一個筆記本，另附一紙短箋，給了我。他說，聽說公安又去找過你，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在這里。

文強的追悼會是我參加工作后的第一個追悼會?；氐饺赋牵野研煳膹姷墓P記本和一紙短箋收進了皮箱，我決計讓真相在里面永遠地沉睡。

8

小諜在假期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第二次來到了我的住處。我沒有更多的熱情接待她。小諜說，皮箱呢？我說，你都已經(jīng)看過了！小諜說，我想再看看那張照片。

小諜發(fā)現(xiàn)了筆記本和一紙短箋，隨身坐在了破舊的床沿上，旁若無人地看了起來。她靜靜地看完，許久沒有話。最后說，能不能再陪我到湖邊走走？

我不明白，她的眼睛里為什么與我一樣，充滿了迷惘和憂傷。

秋天馬上就要到了，這是雀城最美的時節(jié)。其實，只要小諜不跟我探討愛情一類的東西，我愿意陪著她走，走上幾圈都行，因為湖邊的風景確實很美，完全可以舒緩和排解心中的郁悶。

我說，我不是魯南人，你說過你也不是。

小諜說，我是大運河最下游的那個城市。

差不多。第一次見你，我就覺得你像一截青嫩的細竹。如果你不是直言相愛，我們或許會成為朋友。愛，就是這樣，不管懷著什么目的，真愛也好，假愛也罷，有時直奔而去，卻發(fā)現(xiàn)越走越遠。

你肯定斷定我所謂的愛是假的。那么，我想問你，你相信真愛嗎？

我相信。我對美好的愛情始終堅信不移。只是，可能并非每一個人都那么幸運，不帶半點傷痕就能找到它。

小諜說，我原以為，在雀城，你、我還有阿吉，我一定要導演出一場精彩的大戲。但生活提交給我的劇本與我本來的設(shè)想?yún)s并不一致。我的確沒有打算真的愛你，但現(xiàn)在我是不是真的愛上你了，連我自己也已經(jīng)說不清。好像很多時候，人都是在自覺無比清醒之中，卻阻止不住地朝著自己初衷相反的方向，一路滑去。

我說，我真誠地建議你，好好談一場屬于你自己的戀愛。

9

東湖一別，小諜竟再也沒有給我打電話，更沒有邀約我去咖啡屋。最后在東湖邊，她曾問我，這座風光秀美充滿傳奇的小城為什么會叫雀城，我想再見面時，我一定會記著告訴她，城中的鳳凰山是現(xiàn)在的名字，它原來的名字叫金雀嶺。小諜爺爺當年許多的戰(zhàn)友，可能至今仍長眠在這個靜靜的嶺坡上，只有逐漸繁華的小城是對他們最好的紀念。但后來我再也沒能見到小諜，她像突然從雀城冒出來，又突然蒸發(fā)，仿佛雀城從未出現(xiàn)過這樣一個翠竹一樣清麗的女子，雀城變得跟往日一樣寧靜。

后來，我問阿吉，你找到她了嗎？阿吉亮給我一張卡片，說終于搞清楚了。我看見卡片上面寫著：蘇玫，女，22歲，豐程程姨家表妹，小時曾與豐程程長住一起，關(guān)系異常密切。父親在南方鐵路工程局工作，因鐵路工程項目于去年底臨時遷往雀城。

秋天快要過去的時候，我跟阿吉結(jié)了婚。天氣越來越冷，我冰結(jié)的心卻在此時悄悄解凍。阿吉每天都從醫(yī)院帶回一身來蘇味，讓我漸漸喜歡上了這種味道。幸福也許挺簡單，一瓶不起眼的來蘇就已足夠。有時候，我會冷不丁想起蘇玫，想她是否已經(jīng)開始了自己真正的戀愛。

有天夜里，突然做了個夢。我夢見在雀城醫(yī)院的直升機起降平臺上，蘇玫與阿吉像姐妹倆一樣親密地交談。趁阿吉不注意的時候，蘇玫用盡全力猛然把阿吉推向了半空，阿吉像一片薄薄的樹葉，在飛舞，在墜落……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