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之下,法律凝結了社會成員的價值共識、制度共識和行為共識。法治是一種“成”人游戲,要在中國推行法治,必須得塑造社會主體的獨立人格,培養(yǎng)良性的權利意識。在走進法治信仰時代的歷史進程中,遵守和尊重法律是官方與民眾的共同義務,前者尤其責無旁貸。
自1991年伯爾曼的《法律與宗教》被譯成中文后,“法律信仰”一度在我國受到熱烈追捧,對此,筆者曾撰文指出,在中國根本不宜提倡“法律信仰”,原因有:法律與宗教勾連的判斷不適宜中國;法律不具有被信仰的超然品質;“法律至上”不等于法律信仰;法律信仰會把我們引入誤區(qū)并給中國法治建設帶來危害。對于中國的法治來說,較之“法律信仰”,“法治信仰”的提法更符合中國的國情現狀。
形成法治信仰的必要性
法治精神的整體性缺失,呼喚法治信仰。當前中國法治有其形無其神,法律規(guī)范日趨完善,但對于法律的尊重、信任,沒有成為社會主體的根本內在要求。換句話說,在中國被壓縮了的法治快速現代化進程中,呈現出了法治精神的整體性缺失狀態(tài)?!胺尚叛觥钡某霈F,把法律轉換為信仰的對象,并不能解決法治精神缺失問題。法治精神的整體性缺失,不過是三十年來價值虧空、道德失落的一種表現。法律無法負擔應對價值危機,承載道德失落和人們心靈虧空的重擔。要解決法治精神的整體性缺失問題,必須在法治領域內進行價值重建。能夠負載法治領域價值重建任務的,只能是法治信仰。
“法律至上”使得法治值得信仰。法律信仰和法治信仰雖然都強調“法律至上”,但“法律至上”在兩者中具有實質性的差異。在法治信仰中,法律擁有最高權威。
首先,法律信仰強化了對于非法律權威的依賴,法治信仰則把法律本身樹立為最高權威?!皩τ谥袊藖碚f,‘權威’總是人格化的。因此,對中國人有深遠影響的思想不可能是抽象的原理,而必須是具有權威性的具體的人說過的話”①。作為法律背后支配性力量的政治權威,又總是易于成為中國人訴諸的對象。明顯的現象是“信訪”?!靶旁L”的制度化設計,為社會主體突破法律規(guī)范訴諸政治權威提供了制度基礎,亦為政治權威突破法律進行干預提供了合法依據。在此意義上,“信訪”作為一種上級對下級不信任和進行監(jiān)督的制度設計,實質上削弱了法治的權威。這與法治精神是格格不入的。而在法治信仰中,法律在調整社會的所有規(guī)范中,擁有最高的地位,法律本身就是最高權威,是一切社會糾紛的最終裁斷標準;在權力和權威面前,法律不再處于附屬地位,不再依附于任何其他權威。其他權威或權力,必須在法律的規(guī)范下才能發(fā)揮作用。換言之,法治之所以是值得信仰的,是因為在法治之下,法律本身成為最高權威,改變了法律作為權威工具的地位。
其次,法律信仰中,價值被實質性一元化,社會活力取決于權威所留出的活動空間的大??;法治信仰中,價值理念得以多元共存,相互砥礪,利于理性精神的培育?!胺尚叛觥北緸闈M足彌補價值虧空的社會需求才提出來的。長久以來,中國的政治權威一直擔負著“政治”與“教化”的雙重職能。“政治”與“教化”的合一,表現在法律上,就是“禮刑合一”的倫理法。在中國制度化“政教”之下,個人的價值創(chuàng)造變得同質化、平面化。 這也就意味著,在一個精神缺失的生態(tài)中,所謂信仰法律,只可能導致對政治權威的盲目遵從。在法治信仰中,法治為多元化的理念競爭提供平臺,社會成員的價值選擇度和選擇量增加,價值理念之間的差異可以被寬容對待,試錯機會增大。理性本來就是在各種價值理念的認知與選擇中培養(yǎng)出來的,理性同樣讓法治信仰接受審查并證明自身的正確。
再次,法律信仰易使民眾導向對法律規(guī)范的權宜態(tài)度和功利心態(tài),法治信仰則培養(yǎng)民眾的守法精神。中國的“教化”不是宗教,而是倫理。黑格爾說,凡是精神性的東西,一概離中國人很遠。中國人的傳統(tǒng)宗教不是精神性的,而是倫理性的;倫理性的東西,卻總是帶有某種功利的色彩。宗教的功利特色,決定了中國人的信仰中也總是包含著功利的考量。“中國式過馬路”和“走關系”強于“走程序”現象,反映了中國人對于法律所采取的權宜態(tài)度和功利心態(tài),符合中國人的“實用理性”邏輯。法治信仰不否定“實用理性”,但法治信仰是要讓中國人的“實用理性”變得有原則,變成依法治制度安排這一“顯規(guī)則”運行的行為,而非“潛規(guī)則”等陰謀術的運用。
法治可以被信仰
法治的內在品格,決定了法治是可以被信仰的。法治不僅僅是要求具備一套法律規(guī)范體系,而且還是價值共識、制度共識和和行為共識的凝結。推行法治,要求一切主體認同法治理念、尊重法治制度、遵守法律行事。相信和遵守法律,是對法治的尊重,是對社會共識的尊重,從而就是對人本身的尊重。
法治凝結了價值共識。在價值日益多元化的中國,要確立一種為社會普遍認可的價值體系變得愈加艱難。法律作為最低限度的道德,有能力成為凝結社會成員基本價值共識的載體。法律的真正效力,一定來自于社會主體對于法律的認同。認同不僅僅是對法律規(guī)范的遵守,在更深層次上乃是對法律所承載的價值理念的認可和向往。法治信仰,信的不是法律本身,而是法律背后的要素,如正義、公平、平等等價值理念,是相信通過法律的運作,這些理念可以現實化。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正義、平等、公平等才可以化約成人的內在精神性信念。
法律要取得社會主體的信任,必得通過民主化、公開化的立法過程,讓社會主體進行充分的博弈,必得透過文明公正的執(zhí)法、司法過程,將正義以可見的方式實現。法律以追求正義與合目的性等作為價值基礎與目標,正是體現了人的尊嚴與高貴。人擺脫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的支配,將自己置于法律理念支配的法的統(tǒng)治之下,正是為了維持人的這種高貴性。換句話說,法治的核心內容,實際上是人權,是法的價值合理性所在,亦是法的工具理性所服務的基本目標。
法治凝結了制度共識。價值共識不能懸設,必須落實為現實的制度。在現代功能廣泛分化的社會結構中,唯有經過制度化的法律才能承受應對加速發(fā)展的社會變遷所帶來的壓力。法治正是以法律制度的形式,把法律理念轉化為制度建構。從政治權力的歷史發(fā)展來看,即表現為從“法律的政治化”向“政治的法律化”演進?!罢蔚姆苫币馕吨斡螒蛞獢[脫赤裸裸的實力比拼與暴力爭奪,納入法律的制度化軌道,按照法律的規(guī)矩行事。把權力裝進“籠子”,就是把權力裝進法律的“籠子”。這意味著權力在來源上必須有法律依據,得到法律的授權或法定人數的同意;權力的內容必須是合法的,法律以外沒有權力;權力的運作是合乎法律程序的,體現程序正義的要求,等等。
法治所凝結的“制度共識”,標明了社會主體的基本訴求。“權力崇拜”與“金錢崇拜”的風行,既表明了對社會價值共識的偏轉,亦體現了“政治的法律化”的迫切制度需求。制度是人建立的,亦是人來遵守和維持的。法治制度承載了一視同仁的平等法律理念,必然要求一切主體對法律的一體遵行。
法治凝結了行為共識。在社會成員的公共生活中,法律首先是作為行為規(guī)范,其次才是作為制裁規(guī)范和裁判規(guī)范出現的。法治實際上凝結了社會成員依法律規(guī)范行事的最低行為共識。因此,彼此同樣遵行法律行事的預期、信賴和行為期待是不能被破壞的。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來看,信仰或信念的形成,本身是一個模仿過程。模仿提高了群體成員在態(tài)度、情感和行為上的一致性,有利于增進社會群體的凝聚力。一旦這種行為期待被破壞,就可能形成反模仿,即模仿不遵守或漠視法律的行為,“中國式過馬路”即是一種破壞法治的行為模仿,并且還反映了中國人“法不責眾”的心理態(tài)度。法治并非是個屬性的,而是應當對一切社會主體在其規(guī)范范圍內有效。富勒所提的法治原則指出,官方行為與法律規(guī)定的一致性,是法律具有道德性的內在要求。在中國的法治建設過程中,官方行為的合法律性,起著引導民眾遵守法律行為的示范作用。因此,官方行為與法律規(guī)定的背離,只會破壞民眾對于法律的信賴。只有官方行為首先表現為與法律規(guī)定的一致,才能穩(wěn)定社會主體對于法治所凝結的行為共識的期待。
法治是一種“成”人游戲
法治是一種“成”人游戲,中國欲推行法治,先要“成”人。
塑造獨立人格。法治既要塑造社會主體的獨立人格,其真正的實現又依賴于具有獨立人格的主體,兩者陳陳相因。獨立自主的人格,要求社會主體必須是自由的。自由要求自律,而自律并非反對他律。自律意味著責任的自我承擔,而非責任的普遍化:責任的普遍化,不是造成無人承擔責任,就是造成讓“替罪羊”替他人承擔責任。自律是主體的自我規(guī)范,實際上是主體的“自治”。能夠實施“自治”的主體,其人格上一定要求“平等”?;趥€體的自由而產生的自律平等的人格,就是獨立人格。獨立的人格是一切自由的基礎。
中國傳統(tǒng)中的人格是基于“仁”的二人關系展開的,即把人置于社群的人倫關系中,通過他人來定義“自我”,是一種典型的他律模式。因此,在他者在場與不在場的兩種不同場合,會表現為遵守和違反規(guī)范兩種截然不同的行為模式和態(tài)度?!帮@然地,中國人的那些固定的社會渠道都是一些具體的‘人情’關系,而使中國人受到制約的也就是這些關系中實實在在感覺得到的‘心意’。因此,在中國人的政治生活中,就往往必須訴諸‘人治’與‘身教’,至于‘法制’反而退居其次?!雹?/p>
從社會所塑造的社會角色來看,中國傳統(tǒng)由等級、輩分、財富等決定的“差序格局”自始即把人置于人格不平等的地位上。這種社會制度設計,是專制產生的溫床。專制之下,只能形成主子與奴隸兩種人格形態(tài)。這兩種人格形態(tài),都與法治所要求的人格格格不入?!艾F實的政治的自由僅開始于當個人自知其作為一個獨立的人,是一個有普遍性的有本質性的,也是有無限價值的時候,或者當主體達到了人格的意識,因而要求本身得到單純的尊重的時候?!雹蹖崿F法治,必須得脫離和超越上述兩種人格模式,而代之以獨立自主的平等人格。
培養(yǎng)權利意識。相對而言,法律是一種外在的他律模式。但獨立自主的人格,首先把法律看作一種調整“自我”與“他者”界限的規(guī)范,法律規(guī)范是保證自我與他者權利共存的條件。只有基于獨立自主的人格,才能確立明晰的“自我”與“他者”的界限。確立明晰的“自我”與“他者”的界限,是真正的權利意識產生的前提。法律就是劃界,法律無非就是為了社會主體的共存創(chuàng)造具有普遍性的規(guī)范條件,從而在彼此之間劃分明晰的界限。明了的界限,讓主體對于屬于“我的”范圍有了明確的意識,從而使主體將對“我的”領域的侵犯看作是對自己“權利”的侵犯,也讓自己主體明確對他者的“我的”范圍的尊重,從而也才能確立彼此之間平等的權利界限與權利意識。
講求“自我”與“他者”不分的“和合”狀態(tài),沒有能力產生權利意識。由于“和合”最終放棄了人與我的界限,自我權利觀念無法真正的建立?!坝蛇@樣的‘人’去組成的社會,在本質上就排除了對‘人權’的知覺,因為‘人權’是一個不斷開展的‘人’才需要的權利?!雹軟]有真正的權利意識,并不代表對侵犯權利的行為不進行處罰。既然在自己權利受侵犯時或侵犯他人權利時都沒有明確的權利意識,處罰時同樣也不會以樹立或明確受罰者的權利意識作為處罰目的。因此,在處罰時,就經常把“教化”也融入進來。勞動教養(yǎng),既訴諸于罰,也訴諸于教,其內容基本上與法治無關。其有效性所訴諸的,正是中國傳統(tǒng)的“恥感文化”,即外界社會對于主體的道德評價的降低及主體本身的愧疚感。主體產生了內在愧疚感,會讓人在將來與他人交往過程中“心有不安”。這是一種訴諸世俗人情的邏輯?!懊駪崢O大”就是訴諸世俗人情的邏輯,本不應成為加重處罰的合理理由。而讓“羞恥感”發(fā)揮懲罰作用,讓人倫道德邏輯取代法治的邏輯運作,結果只會進一步削弱法治。所以,勞動教養(yǎng)的濫用,不但有效地打擊了社會主體的權利意識,而且動搖了民眾對于法治的信賴感。
只有反對“和合”,注重個體的自我發(fā)展、自我擴張和自我完成,而非躲在家長或家庭(單位、國家就是擴大了的家庭)的羽翼庇護之下,讓自我獨立地成長起來,“唯有如此,強固的‘自我’疆界才能建立起來。自然,自己如此做,也尊重別人如此去做的權利。因此,一切就都必然講究法權關系—什么是自己分內的,什么是別人分內的,都劃分得清清楚楚。”⑤不過,這里我們必須清楚,無論是民眾還是任何公務員,權利絕對不僅僅是自我權利意識的任意膨脹,而是恰到好處的運用。任何過度的濫用權利,都是對權利的傷害,其結果是損人不利己。
法治信仰的形成須從普遍服從法律起步
亞里士多德對于法治的經典定義,包含著守法和良法兩個層面。法治信仰的出發(fā)點,首先是守法的精神,即社會主體對于法律的普遍遵守和尊重的態(tài)度。行使權利,是守法的基本內容。對于民眾來說,行使權利不是與政府等權威進行對抗。中國老百姓在實際的行為中,其實是盡力避免與權威對抗的。對待群體性事件,法治的解決方式是,對社會成員的合法訴求予以尊重與保障,但決不是無原則的讓步和“息事寧人”。對于民眾來說,“鬧”盡管可以解決一定的問題,但同“陽奉陰違”一樣,同樣不是尊重法治:“這并不是一種爭權利的態(tài)度,而是一種破壞法制的小動作,因此是一種沒有尊嚴的消極違抗。如果明文規(guī)定的制度太不合理,而又不敢去用具有原則性的方式改變它,結果就只有培養(yǎng)不守法的精神,換而言之,即使合理的規(guī)則,只要沒有外力約束,也不會去遵守。”⑥結果,只會造成整個體制的癱瘓。因此,民眾要想像個獨立的人一樣有尊嚴,就必須遵守法律,以合乎法治的精神行事,政黨、國家、政府要獲得民眾的真正尊重和自我的尊嚴,同樣必須遵守法律,只有法律成為官方與民眾共同信守的理念、制度和行為根據,法治才真正地起步。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馬克思主義法學理論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研究”和西南政法大學重大項目“當代中國大眾人權觀念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分別為:10AFX001,2011-XZZD05】
【注釋】
①②④⑤⑥孫隆基:《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00頁,第49頁,第53頁,第168頁,第173頁。
③[德]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賀麟、王太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54頁。
責編/陳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