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曾經(jīng)“甩下”同時代的偉大作家們，獨自走進語文課本?，F(xiàn)在，他們回來了，相形之下，他好像離開了。

1965年，上海青年顧振彪從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乘火車進京?；疖囎吡艘惶煲灰?，燒煤的蒸汽機車始終冒著濃濃的煙。他行李中帶著一本1956年出版的語文教科書，據(jù)說也是令莫言念念不忘的那

一版。

顧振彪的目的地是人民教育出版社，這家出版社的語文教材曾經(jīng)一統(tǒng)天下。后來，他編輯過文革后所有的中學語文教材，每一個版本都離不開魯迅。

顧振彪熱愛魯迅，可他仍然認為，魯迅這么大規(guī)模、頻繁地進入教課書，“我之前的編輯不會，我之后的編輯也不會”。

走進教科書

20世紀20年代的魯迅，從事新文學創(chuàng)作不過兩三年，他的作品就被認定為“第一批現(xiàn)代白話文學

精品”。

當時，北京孔德學校編印的非正式出版物《初中國文選讀》，首次將《風波》、《故鄉(xiāng)》、《鴨的喜劇》、《社戲》等魯迅文章收入其中。隨后，大東書局的《初中國文教本》、開明書店的《開明語體文選類編》等教科書，也都收入了魯迅的多篇文章。

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語文教學專業(yè)委員會副秘書長溫立三認為魯迅當時“受寵”的原因是“出于自發(fā)，那些國文教材大多由持民間立場的知識分子編撰，他們對魯迅作品的選編，多是從思想或人文角度出發(fā)，單純地把它當做是一項‘立人’的事業(yè)”。

但真正把魯迅推上現(xiàn)代文學頭把交椅的卻不是這些熱愛他的知識分子，而是魯迅從未謀面的“偉人”毛澤東。引薦魯迅的馮雪峰，曾與魯迅家同住一個弄堂里，而且兩門相對，往來很方便。在魯迅逝世后，馮雪峰曾撰文《回憶魯迅》等著作。

1933年底，馮雪峰在瑞金成為中共中央黨校副校長。在瑞金見到毛澤東后，便告訴毛“有一個日本人說，全中國只有兩個半人懂得中國：一個是蔣介石，一個是魯迅，半個是毛澤東”。此話令毛哈哈大笑，繼而陷入沉思，后說：“這個日本人不簡單，他認為魯迅懂得中國，這是對的?！?/p>

兩年后的1月9日，毛澤東在陜北發(fā)表長篇演講——《新民主主義的政治與新民主主義的文化》，演講中稱魯迅為“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并給予魯迅“三家（偉大的文學家、偉大的思想家、偉大的革命家）五最（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最高政治定位。

此后，解放區(qū)的語文教材開始大量增選魯迅的“戰(zhàn)斗雜文”，在小學用《國語新略》中收錄了《半死半生的茍活》，在陜甘寧教育廳編撰的《中等國文》中收錄了《非攻》、《林克多〈蘇聯(lián)見聞錄〉序》、《不識字的作家》、《大眾并不如讀書人所想象的愚蠢》、《中國語文的新生》等。與此同時，國統(tǒng)區(qū)則開始禁止學生閱讀魯迅，禁止發(fā)行魯迅的一切出版物。

而實際上，對于自己和作品的被熱捧，魯迅始終未全盤消受，他曾對馮雪峰說，“你們來到時，我要逃亡，因首先要殺的恐怕是我?！?/p>

1936年，魯迅于上海逝世。他或許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如此大規(guī)模地走進教科書中。沒有人會在乎他曾經(jīng)反感過自己的文章給中小學生看。孫伏園1924年曾刊登文章：“他說他一聽見《吶喊》在那里給中小學生讀以后，見了《吶喊》便討厭，非但沒有再版的必要，簡直有讓他絕版的必要，也有不再做這一類小說的必要?！?/p>

1949年9月29日，新中國成立前夜，《中華人民共和國政治協(xié)商會議共同綱領》出臺，其中人民政府的文化教育工作被賦予了“提高人民文化水平，培養(yǎng)國家建設人才，肅清封建的、買辦的、法西斯主義的思想，發(fā)展為人民服務的思想”的主要任務。

共和國第一批中學生，拿到手的是以老解放區(qū)《中等國文》為藍本修訂出來的一套臨時課本。 在這一版本中，23篇魯迅作品被保留了下來，并在新的意識形態(tài)指導下被賦予新的主題，同時新選入《為了忘卻的記念》、《祝?！?、《“友邦驚詫”論》等文章。

1950年12月1日，出版總署和教育部共同組建了以編輯出版中小學教材為主要任務的人民教育出版社，毛澤東親筆題寫了社名。1951年7月，人教社第一套初中語文教材出爐，這套教材仍以老解放區(qū)課本為藍圖。

在后來很多研究這一時期教材的文獻中，都認為這些課文比較重視政治思想性?！?951年7月由人教社出版的《初級中學語文課本》及1953年經(jīng)改編出版的語文課本，都強調(diào)從各個方面反映人民民主革命的勝利，清除舊社會所用的國文課本里的封建的、買辦的、法西斯的思想內(nèi)容，用革命思想教育下一代。這樣的使命，也貫穿進魯迅的文章中”，溫立三在《語文課程的當代視野》一書中寫到。

但很快，死板而政治意味濃厚的語文教學被來自蘇聯(lián)的教育專家普希金娜打破。1953年5月，她來到北京女六中，用蘇聯(lián)式的教學風格為中國學生上了一堂語文課，學習的課文是《紅領巾》。

普希金娜的蘇氏語文課分三個步驟：朗讀，復述，分析課文。很快，與工業(yè)領域一樣，中國的語文課也開始向社會主義老大哥學習。此后，分析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等成為中國語文課堂的固定流程，影響了幾代中國學生。與此同時，普希金娜對當時中國的語文課本提出批評：不重視語言因素和文學因素，“政治說教”太多。

由此，在葉圣陶的倡導下，1956年“語文”課被一分為二，分為語言部分和文學部分分科教學。這年出版了《初級中學漢語課本》六冊和《初級中學文學課本》六冊，借鑒了當時蘇聯(lián)語文課本分為俄語和文學的做法，并收錄了國內(nèi)外大量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這個版本也成為顧振彪與莫言共同的“心頭好”。

在這一版本中，魯迅的作品不斷增加，《初級中學文學教學大綱（草案）》（1956年）甚至為魯迅及其作品做了特別說明：魯迅的作品，在教學大綱規(guī)定的現(xiàn)代文學作品里要占最大的分量。

這個短命的課本只存在了兩年，1958年“大躍進”之后，在“教育大革命”的影響下，有關部門停用了56年的教材。新編的1958年版教材中，則充斥著濃重的“左”傾思想內(nèi)容，導致語文教學質(zhì)量嚴重下降。在這一版語文教科書中，魯迅雜文再次成為主流，《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答北斗雜志社問》、《“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的血》、《人生識字糊涂始》等走進了中學語文教科書。

與此同時，魯迅同時期的名家作品在這一版本中幾乎“集體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反映和歌頌“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的作品。

顧振彪所讀的就是58年版的語文課本，“語文課本的開篇，都寫著最高指示：學習馬克思主義，不但要從書本上學，主要還要通過階級斗爭、工作實踐和接近工農(nóng)群眾，才能真正學到?！?/p>

“然而，長期被政權神化、非人化、政治化后，魯迅反而被過度簡化，絕大部分人談起他，就是好斗、多疑、不寬容，他早就成了一個被簡化的臉譜”，文化批評家陳丹青在其作品《笑談大先生》中屢屢為魯迅叫屈。

“教歪了”

1965年，23歲的顧振彪作為人教社新招入的大學畢業(yè)生，開始了自己的編輯生涯。但他并未想到，入職后不過一年，“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

在那場浩劫中，人教社的領導陸續(xù)被打倒，編輯部也是人人自危，“教科書也不編了，就是編了當時也沒有用。”文革后的語文教科書，在最初兩年將魯迅作品趕了出去，因為那些文章并不能完全符合政治思想宣傳的目的，當局者需要的是更直接的武器。

1968年，工宣隊接管了人教社，顧振彪被下放到安徽鳳陽縣。次年，變身為“政治課”的“語文課”，開始被高層提出異議，使得其所謂“文”的范圍稍有擴大。但是，知名作家中除了去世的魯迅先生，大多數(shù)都被打倒了，“沒人敢用反革命的作品，能收錄的作家作品所剩無幾，選不出來只好恢復了魯迅的文章?！庇谑牵谏虾Ｊ?972年《初中語文課本》一、三、五冊中，就出現(xiàn)了毛主席文章和詩詞、馬恩列斯文章、魯迅雜文占50.2%，樣板戲選場、評論、總結、家史和通訊占37.3%，古代詩文僅占2.4%的樣貌。

1970年，顧振彪被重新分配到江蘇師范大學，直到“文革”結束之后，他才回到1977年重新組建的人教社。

1978年，在鄧小平的主導下高考被恢復，同年《全日制十年制學校小學語文教學大綱》（試行草案）發(fā)布，語文這門課程的特點被表述為“思想政治教育和語文知識教學的辯證統(tǒng)一”。人教社也開始編寫“文革”后最新版本的教科書，但那時許多作家仍未被平反，“我們放不開手腳，魯迅的作品選擇的還是最多，因為最保險?！薄赌脕碇髁x》、《范愛農(nóng)》等篇目被新選入1979年《高級中學語文課本》。

1980年，國家對中小學的語文教學大綱再次進行了修訂，第一次提出了“思想政治教育必須根據(jù)語文課的特點進行，必須在讀寫訓練過程中進行”的要求。在這一要求下，人教社開始修訂78年的語文課本，80年代初部分作家被平反，教科書選擇的余地大了很多，但魯迅作品仍然占據(jù)重要位置，《論雷峰塔的倒掉》等篇目繼續(xù)入選。

“這兩次編輯和修訂和文革時相比，變化都不大。直到1986年才有了一次比較大的修訂”。修訂的背景緣于當年國家再次頒布新的語文教學大綱，作為新中國建國后頒布的第一個“正式”大綱，新大綱第一次從素質(zhì)教育及培養(yǎng)“四有”公民的高度來強調(diào)語文教學的重要意義，要求思想政治教育必須“滲透在教學過程中”。因此，新修訂的語文課本在篇目調(diào)整和練習題設置上做了較大調(diào)整，魯迅一些過度批判性的文章被更換。

但中學教科書的真正變化出現(xiàn)在上世紀90年代，由于國家《義務教育法》的出臺，人教社的編輯人員在1992年和1997年3gaSoSkVUMzlgfQwt9ZHZcFq4zkIlfck+ptzaG4QGoA=兩次對對舊版教科書進行了修訂，1997年時還為天津、山西、江西三省市編輯了新版實驗教材，包括必修課本和配套的選修課本。

在這兩次修訂中，《門外文談》、《野草題辭》、《春末閑談》、《阿長與山海經(jīng)》、《從孩子照相說起》、《過客》等陸續(xù)入選。對于這些篇目，編委之一的溫立三認為“有一半存在問題，或背景過于復雜、或過于艱深、或語言過于晦澀，但另一半?yún)s富于現(xiàn)實意義。而作為主編的顧振彪最鐘愛的卻是在三省市推行的中學語文實驗教材，“選修課本大量選用了國內(nèi)外優(yōu)秀作家的篇目，更加強調(diào)文學與文化的含量”。

回憶改革開放后的歷次修訂，在顧振彪看來，魯迅的作品仍然是最為重要的部分，“教材修訂要經(jīng)過編輯室小組討論、社內(nèi)討論和外部審議，之后將征求意見上交教育部中學教材審定委員會，他們同意了，這個版本才能出臺。教材審定委員會有時會提出很大的修改意見，但對于魯迅的文章卻從來沒有提出異議”。

這樣的局面在新課改之后被打破，始于本世紀初的新課改改變了人教社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教育部允許各地和各出版社自行選擇和編輯教材，最后報教育部審定。新政之下，國內(nèi)中學語文教科書的出版單位增至七家，各家適用區(qū)域不同，其中人教版、蘇教版與語文版的使用最為廣泛。

在這些版本中，魯迅作品的選篇數(shù)量與之前一統(tǒng)天下的人教版相比都有所減少。即便是人教社自身，近幾年也有魯迅作品的縮減，特別是今年9月七年級語文課本中《風箏》一文的刪除，更是引起了軒然大波。而除了《風箏》，《藥》、《狂人日記》、《阿Q正傳》、《為了忘卻的紀念》和幾年前剛剛重新被認識的《流產(chǎn)與斷種》、《春末閑談》、《示眾》等已經(jīng)漸行漸遠。

同時，在蘇教版中，初中教材編入魯迅作品六篇，高中教材編入三篇；山東版和廣東版必修教材只收入兩篇。2007年，更是出現(xiàn)北京版中學語文教材用金庸的《雪山飛狐》替代了《阿Q正傳》的新聞，雖然已經(jīng)辟謠，但魯迅作品的減少卻已是事實。顧振彪對此并不完全認同，作為老主編，在《風箏》被撤下時，他曾力主保留，但由于各種原因并未成功，“都反映魯迅的作品難理解，但恐怕是教育本身把它教歪了，魯迅的文章是真正的好東西”。

政治圖解

語文課本主編認為魯迅被“教歪”了，這恐怕是魯迅走進教科書后最大的悲劇。

再回到魯迅最初進入教科書的年代，那時，沒有那么復雜的中心思想，只有一點點撥性的文字。

20世紀30年代王伯祥編輯了《開明國文讀本教學參考書》，其對孔乙己的解讀為：“這樣一個平常的墮落的酒徒，給作者這么一描寫，遂使人深深覺得我國社會的冷酷和長衫幫的日即沒落?！?/p>

“這里的‘平常的墮落的酒徒’、‘ 我國社會的冷酷和長衫幫的日即沒落’相對此后教科書出現(xiàn)的封建社會、封建文化、科舉制度等政治觀念的概述，顯得更為含蓄，表述更為中性。”溫立三如此解釋。

而這種含蓄、中性的解釋，在1949年后的語文課本中，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配套的語文課本教學參考書中，每一篇魯迅作品都被規(guī)定了明確的政治思想教育重點。魯迅的文章，被力圖解讀出舊體制的滅亡和新體制的存在的種種理由。即便是讓莫言等一代人念念不忘的50年代中期曇花一現(xiàn)的文學課本，在為它配備的教學參考書中，也處處充滿了圖解政治觀念的文字，比如：

《社戲》：作品里寫的都是農(nóng)村日常生活里極平凡的事情，這些事情充分表現(xiàn)了作者對農(nóng)民孩子優(yōu)秀品質(zhì)的贊揚，對勞動人民的熱愛和對封建教育的不滿。講授這一課，目的在使學生認識農(nóng)民孩子的優(yōu)良品質(zhì)，體會作者熱愛勞動人民反對封建教育的思想感情。

《故鄉(xiāng)》：講授這一課，目的在使學生認識封建半殖民地社會里農(nóng)民生活日趨惡化的痛苦和作者對農(nóng)民的深厚感情，學習作者熱愛勞動人民的精神，培養(yǎng)為勞動人民服務的品質(zhì)。

《祝福》：講授這一課，目的在使學生認識舊中國被壓迫被侮辱的勞動婦女的悲慘遭遇和封建制度吃人的罪惡，因而更加痛恨舊社會，熱愛新社會。

這種做法在“文革”中更是走向了極端，魯迅的作品解讀已經(jīng)和階級斗爭的新動向聯(lián)系在一起。盡管，“文革”期間學生已經(jīng)停學，但當時全國許多大學中文系都編寫出版了魯迅作品講解之類的書，幫助讀者通過學習魯迅作品來認清所謂的階級敵人。在1972年由山東大學中文系編寫的《魯迅作品選講》中，對于《祝?！愤@篇小說，除了進行一般政治圖解，就聯(lián)系實際專門加上了一段話，“我們要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旗幟，經(jīng)常進行階級斗爭的教育，經(jīng)常進行新舊社會的回憶對比，魯迅的《祝?！氛且环輼O好的教材……令我們感到生活在毛澤東時代的幸福，激發(fā)起對毛主席的熱愛和信任。我們要在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的指引下，徹底批判劉少奇一類騙子所散布的剝削有功論、階級斗爭熄滅論等一系列反動謬論，不斷提高階級斗爭、路線斗爭和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覺悟，把社會主義革命進行到底?！?/p>

“文革”結束后，這種性質(zhì)的表述仍然沒有滅絕。1980年代，以人教社關于初高中語文教學參考書對魯迅作品有這些的解讀：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作者先寫童年時代在百草園玩耍，再寫在三味書屋讀書。文章通過兩種不同生活的對比，含蓄而深刻地批判了腐朽的封建教育制度對兒童身心發(fā)展的束縛。

《祝?！罚盒≌f通過祥林嫂一生悲慘遭遇的描述，揭示了舊中國勞動婦女在封建宗法思想和封建制度統(tǒng)治下的悲慘命運，對萬惡的舊社會和吃人的封建禮教提出了有力的控訴。

正是這些出于被政治圖解的“語文教科書長期強迫學生閱讀魯迅，成功地使一代代年輕人厭煩他，疏遠他，今日的文藝中青年多半不愿了解他，因為怎樣看待魯迅早已被強行規(guī)定，以致幾代人對威權的厭煩、冷漠和敷衍，也變成對魯迅的厭煩、冷漠和敷衍?！痹凇睹駠奈娜恕分?，陳丹青代魯迅發(fā)出了“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