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記流水賬,只不過流水賬里飄溢的是酒香,許多朋友打趣我:“干脆改成流酒賬得了”;也有朋友好奇,你一個江南人,怎會如此好酒?
這既是家傳熏染,更有鄉(xiāng)風(fēng)浸淫。
故鄉(xiāng)酒風(fēng)之盛,向有歷史。
我的故鄉(xiāng)雖然沒有那些有名的白酒,但水美地肥,物產(chǎn)豐饒,群彥汪洋,自然少不了雅士席上佐興之物,酒。
故鄉(xiāng)過去多的是大米做的酒,米酒。米酒雖然度數(shù)不如白酒厲害,但是卻是醇厚綿長,醉酒難醒,能在酒桌上捱住而不倒的,都是真正的英雄好漢。
蘇東坡客居常州南時,做《踏莎行》,寫到“解佩投簪,求田問舍,黃雞白酒漁樵社。元龍非復(fù)少時豪,耳根說盡功名話?!?/p>
這白酒,其實就是故鄉(xiāng)的米酒。幾壺下去,真是“耳根說盡功名話”,那算是盡興,也是醉意朦朧了。
黃酒則是故鄉(xiāng)米酒中的一種,也稱“紅友”。
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八》:“常州宜興縣黃土村,東坡南遷北歸,嘗與單秀才步田至其地。地主攜酒來餉曰‘此紅友也’?!?/p>
清人朱彝尊有詞,言“留君且住,喚紅友傳杯,青援剪燭,伴我夜深語。”
所以,故鄉(xiāng)酒風(fēng),不若北方之豪放粗礪,倒是多了酒場少見的溫婉動人。
不過,豪放之態(tài),并非北方獨有。
“17日,奉中央電令,著將瞿秋白就地槍決。翌日晨8時,特別連連長廖祥光,即親至獄中促瞿至中山公園照相,瞿欣然隨之。照相畢,廖連長以示命令,瞿頜首作豪語:‘死是人生最大的休息?!芜B長詢以有無遺言留下,瞿答:‘余尚有一詩未錄出?!?dāng)即復(fù)返囚室取筆書詩一首并序……書畢,復(fù)步行中山公園,在涼亭內(nèi)飲酒一斤,談笑自如,并唱俄文《國際歌》、《紅軍歌》各一闕……歌畢,始緩赴刑場,手持煙卷,態(tài)度鎮(zhèn)靜,乃至刑場,盤坐草地上,尚點頭微笑。俄傾,砰然一聲,飲彈而隕矣。”
這是1935年6月《申報》上報道秋白遇難過程的消息。秋白是故鄉(xiāng)先賢,其祖在常州曾號“瞿半城”。秋白雖生于沒落之家,但其臨刑之前,飲酒一斤,談笑自若,那是何等豪邁!這樣一塊水土,養(yǎng)育出來的人,怎么會對酒疏遠(yuǎn)!
每年冬天,收成下來的農(nóng)閑,故鄉(xiāng)的鄉(xiāng)下,幾乎家家戶戶都要做米酒,講究的,還會把米酒蒸餾,做成度數(shù)高的燒酒。有了這些,東坡先生在田舍之間,才能會有“黃雞白酒漁樵社”,“耳根說盡功名話”的放松與愜意來。
故鄉(xiāng)鄉(xiāng)下喝酒,與北方喝酒用那幾錢的小杯子喝酒斷然不一樣。過去喝米酒,先用銅壺燙酒,然后篩酒,把銅壺里的酒倒在吃飯用的碗里,或者更大的盛菜的碗里,就像水滸里打虎的武松一般。真正意義上的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這種影視劇里綠林中人的作風(fēng),在故鄉(xiāng)的冬日酒桌上,太平常不過。
縱使喝的是買來的白酒,在鄉(xiāng)下也常用碗盛,酒酣耳熱,端碗就喝,哪怕轉(zhuǎn)身躺下?,F(xiàn)在城里的酒友們,很少能經(jīng)歷這種喝酒陣仗了。
每年的春節(jié),原來對孩子女人喝酒的戒律自動廢除了,男女老少都可以放開暢飲,只要你愿意。這個時節(jié),每天午后,到處飄溢著酒味。任何一條村路上,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大酒小酌者,每一條路,每一株樹,都歪歪斜斜,有了醉意,甚至,連空氣也有了酒意。
只有看到過這樣的場景的人,才能真正明白“東北虎西北狼,不如江南的小綿羊”這背后的邏輯。
“雪晴云散北風(fēng)寒,楚水吳山道路難。今日送君須盡醉,明朝相憶路漫漫?!边@是唐人賈至的《送李侍郎赴常州》,他或許不知道,侍郎到我故鄉(xiāng),還會繼續(xù)沉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