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6月17日晚,準備端起酒杯,起身吟誦祝酒詞的格雷厄姆女士,被一個急促的電話摁住了腳步。這是一個由她本人發(fā)起的告別晚會,告別對象是《華盛頓郵報》即將退休的發(fā)行部總經理。
電話是從《華盛頓郵報》總編輯本的家里打來的。話筒那頭,是僅次于她的報社第二號人物,在他旁邊,坐著總編輯等一堆報社高管。格雷厄姆知道,他們要說的,是當天上午取得的“五角大樓文件”到底要不要發(fā)表。
“五角大樓文件”,是一份披露美國如何卷入越南戰(zhàn)爭的絕密文件?!都~約時報》率先取得了這份文件,并在5天前見諸報端?,F在,《華盛頓郵報》也取得了這份秘密文件。不巧的是,聯邦政府已經申請聯邦法院,向率先發(fā)表這份秘密文件的競爭對手,發(fā)出了限制令,暫時禁止他們披露“五角大樓文件”。
當天上午的高管會議上,尚未知曉他們也取得“五角大樓文件”的報社律師,抨擊他們的競爭對手缺乏愛國之心,危害國家利益。她認真地聽著,但是一言未發(fā)。
當天晚上,告別晚會剛剛開始,覺察到風暴來臨的編輯部主任,已經跟她吹過風了。
希望她拍板的編輯部主任說,《華盛頓郵報》不朽的靈魂,正處于生死攸關的時刻:如果我們不發(fā),知道我們也取得“五角大樓文件”的聯邦政府,就會把我們當作攻擊《紐約時報》的證據,證明我們是顧全大局相信政府的好報紙,而他們則是不顧大局藐視政府的壞報紙。
編輯部主任這番話的潛臺詞是:雖然《紐約時報》是他們的競爭對手,但是,面對聯邦政府,他們的利益是一致的,一旦《紐約時報》輸給了對簿公堂的聯邦政府,他們,連同整個新聞界都是輸家,在捍衛(wèi)新聞自由的戰(zhàn)爭中,他們將一敗涂地。
格雷厄姆看著他,問:有那么糟糕么?事情真的會鬧到這個地步么?
他肯定地回答她:會的。
如果說她和編輯部主任之間的對話,還算得上互相討論的話,來自總編輯家里的電話,似乎不是彼此交換意見的討論,而是要她的一個決定。
每逢大事總要猶豫片刻的格雷厄姆,對話筒那端的第二號人物說:先讓我說完祝酒詞,我馬上回來跟你們說。對方不愿意給她留出這點兒時間,因為發(fā)稿時間到了。
就在報社高層猶豫不決的時候,始終被封閉在一個狹小空間里撰寫“五角大樓文件”報道的新聞記者們,無意間知道了律師與編輯部的爭論。在首席記者的引領下,一批優(yōu)秀記者以辭職相威脅,要求報社馬上刊登“五角大樓文件”。
在發(fā)稿時間的敦促下,第二號人物撥通了告別晚會現場的電話,將決定權交給格雷厄姆。格雷厄姆問第二號人物,你怎么看?第二號人物回答道:總的來說,我反對發(fā)表。
話音未落,總編輯本接過了第二號人物手中的話筒:我們必須動手啦!
這位總編輯一直在為《華盛頓郵報》成長為全國性主流大報而努力,他不能接受世人熱議《紐約時報》,而他們只能跟著叫好。他認為,這是《華盛頓郵報》的關鍵時刻,他不能在這個十字路口停滯不前。
沒有猶豫的時間了。
電話那頭等她決定是否發(fā)表,電話這頭等她宣讀祝酒詞。
生性不喜歡與總統交惡的格雷厄姆女士,在又一次面臨要不要與總統對陣的抉擇中,對話筒那邊所有的人說:發(fā)吧。
就“五角大樓文件”而言,最有影響力的應該是《紐約時報》而非《華盛頓郵報》,我選擇《華盛頓郵報》的這個小故事,來說“五角大樓文件”事件,是因為這個小故事,對于之后的“水門事件”殊為重要。根據《媒介與權勢》作者戴維·哈伯斯塔姆的說法,《華盛頓郵報》的高管們相信,沒有這次經歷,就不會有絆倒尼克松總統的“水門事件”。
格雷厄姆在那天晚上的決定,意味著編輯部的權力得到了尊重,編輯獨立原則正式確立,在此之后,編輯部可以自行決定發(fā)表什么,不發(fā)表什么,而無需請示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