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接我電話?
這是最新的一條未讀短信,還有四條未接來電無聲地彰顯著那頭的抗議。林薇忍不住對著手機嘆了口氣。老媽的奪命連環(huán)call總是不偏不倚地落在她開會的時候。她拿起座機回電話,同時點開收件箱,未讀郵件在屏幕上排成一片觸目的紅色。林薇不由得在心里罵了一聲,又把手機轉(zhuǎn)到收件箱剩下的短信。
緊接著撥號音的消失,一個溫柔卻不由分說的女聲在那頭響起:“小薇啊,你怎么又不接電話?這次這個真的很好的,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與此同時,來自老媽的前一條手機短信赫然在目——我給你約了相親。暫定在周六,你別又安排加班。對方是英國回來的碩士,剛工作一年,聽說不和父母住。有沒有房還要細問。
林薇當(dāng)即后悔打這個電話,恨不得找機器貓借扇任意門直接遁走。林媽在那頭說:“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講?”
“我在聽?!?/p>
林薇很想把話筒從耳畔拉開一寸的距離,但她知道這樣做的后果只能更壞。IT公司的辦公室不設(shè)隔斷,十幾排辦公桌在籃球場規(guī)模的空間內(nèi)大擺長龍,自己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在周遭同事的感知范圍。雖說他們大多戴著耳機盯著屏幕,卻也馬虎不得。
林媽的話很長。林薇不時發(fā)出“嗯”、“哦”的回應(yīng),一邊把不需要太多腦細胞的郵件挑出來處理。她聽見電話那頭說,總之你要打扮得淑女一點,不要像上次那樣穿條破破爛爛的牛仔褲就來了。林薇又是一聲“哦”,偷偷瞥向和自己鄰桌的沈翹。沈姑娘號稱亮片達人,不僅手機貼滿亮晶晶的粉色銀色,連公司電腦的顯示屏外殼也慘遭荼毒,乍一看好像某種行為藝術(shù)。沈翹對人工氛圍的酷愛也延伸到自身,她每天頂著忽閃的假睫毛來公司,藝術(shù)指甲叩擊鍵盤的脆響讓一干IT男的腎上腺素迅速飆升。林薇忍不住促狹地想,要是自己以沈翹的風(fēng)格跑去相親,不知自家老娘是否還會嫌“不夠淑女”。
好不容易應(yīng)付完林媽的語重心長,林薇發(fā)現(xiàn)老板站在辦公桌的一側(cè)。這個高大的男人總是出現(xiàn)得無聲無息,員工們背后管他叫大白鯊。
“小林啊,內(nèi)測組反饋的BUG什么時候解決?”
“盡快,盡快?!绷洲睘槿唛L的私人電話心虛,不敢再掛上核心程序組慣有的厚皮。老板多看她一眼,悄然走過沈翹的身后。按理也該提醒同一個模塊的沈翹,但他沒這么做。林薇在心里嘀咕,老板大概有亮片恐懼癥。
照例是回不完的郵件改不完的程序,這部龐大的商業(yè)管理系統(tǒng)是公司賭上半壁江山的新戲碼。老板之前靠做ERP實施起家,卻一直認(rèn)定有自己的產(chǎn)品才是王道,這就苦了底下的干將們。從無到有創(chuàng)造事物談何容易?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未見得就能造出一只活豬。
七點不到,沈翹一推她面前那只反射著亮片晶光的鍵盤,像個輸?shù)檬?zhàn)心的賭徒。
“去吃飯?”沈翹問林薇。這倒是難得。林薇搖頭,“我再做一會兒就回家了。”
沈翹起身從她背后穿過去。鞋跟脆響,香水味若有還無。香水的品味倒是不俗。
林薇走進小區(qū)的時候已經(jīng)快九點了。在公司待了超過十個小時,然后在公交車上晃悠四十多分鐘,這就是苦命小白領(lǐng)的日子。她邊上樓梯邊想,自己還是比大多數(shù)苦命小白領(lǐng)強點,個中原因嘛,在家里。
爬上四樓,人有點喘。掏鑰匙的時候聞見一股糊味兒,她不由得加緊了動作。那氣味十有八九是從自家廚房傳出來的。
果然,進門左手邊的廚房煤氣上燉著一鍋不知什么東西,林薇撲過去關(guān)了火,掀起鍋蓋一看,里面是一鍋醬油色的半固體膠質(zhì)。她打開油煙機的照明,總算分辨出內(nèi)容物是牛肉和蘿卜,焦糊大半,已經(jīng)不堪吃。
肇事者大概聽見了開門的動靜,慌里慌張地跑過來說:“哎,我在修圖,把鍋給忘了!”
林薇伸手?jǐn)堖^那個寬大T恤底下的嬌小身軀?!皼]事。叫外賣好了?!?/p>
對方還在心疼,“難得我有心情做個菜?!痹瓉碇档猛锵У牟皇菤У舻呐H鉄跆}卜,而是“難得”。
林薇把整張臉埋在熟悉的頸窩里,久久不肯挪窩,那邊這才回過神。“你怎么了?”
“唉,我媽……讓我這周六……”
和她呈膠著狀的人接過去說:“相親?”
林薇不由得往后一退,于曉曼白凈的面龐盡顯眼前。作為同居三年的女友,彼此之間自有一種默契。于曉曼從個頭到五官都是小小的,眉毛淺淡,又薄又軟的頭發(fā)剪成了童花頭。她是個宅在家工作的插畫師,不曬太陽焐出來的白,更襯得年齡莫測。其實她已經(jīng)三十五了,比林薇大三歲。
于曉曼臉上的神色出乎林薇的意料,不像難過,也不見驚異。林薇聽見她說:“這么巧……我也和人約的周六。”
“你也要和人相親?”
“不是我,是你?!?/p>
林薇有點懵,只好盯著她生命天平一端的女人。天平的另一端自然是老媽。
于曉曼說:“你忘了?是你讓我?guī)湍阍诰W(wǎng)上找形婚的對象啊。上一次是我們不夠慎重,這次我已經(jīng)做了充分的了解,很適合你的。”
林薇忍不住想,她說話的語氣還真像我媽。
家附近有間味道無功無過的日本餐館,老板是留日回來的上海人。晚餐有兩種模式,二百四十八元一位的暢吃暢飲,或是單點。林薇和她的許多同行一樣搞壞了胃,所以她倆來這兒總是單點。雞蛋卷,烤鱈魚,蘿卜黃瓜等咸菜,于曉曼要一份豬扒蓋飯,林薇則是茶泡飯。清淡和營養(yǎng)都兼顧到了,而且各取所需,多好。林薇覺得,這頓飯幾乎是她倆的共同生活的寫照。
下飯的除了桌上的菜,還有兩名相親對象的個人屬性。林薇把手機短信給于曉曼看了。
“呵呵,原來是英國回來的兄弟。”于曉曼把“英國”兩個字發(fā)得格外清楚。林薇的臉有點掛不住,她知道于曉曼一半在學(xué)《圍城》的調(diào)調(diào),一半在暗指自己的EX。那是個英國回來的博士。如果林媽知道自己的女兒和留英博士交往過,不知還會不會拎了個“海帶”就以為撿了寶。只是當(dāng)然不能讓林媽知道。畢竟博士EX是個女博士。
于曉曼問,英國碩士學(xué)什么專業(yè)做什么工作。林薇想了想,老媽在電話里有沒有提呢?好像講了,但自己左耳進右耳出,腦中唯有空白。
“說說你那個相親對象吧?!绷洲闭f。
“怎么成了我的相親對象了?明明是你相親。”
“你給我找的那個相親對象。行了吧?”
于曉曼無比香甜地喝了一口附送的味噌湯,這才說:“廣告公司的營銷。和我同歲。他老家在西北,父母也沒打算過來定居。他和他朋友六年了,應(yīng)該算是比較穩(wěn)定的。而且說得很明確,不要小孩。他會做他父母那邊的工作。如果你媽想抱外孫,當(dāng)然還得你自己解決?!?/p>
“聽著不錯……”林薇說。確實,上次的對象本來談得好好的,都要帶去見父母了,對方突然說想要孩子。林薇差點在電話里沖他喊:想要你自己生去!搞什么嘛,我們談的是形婚,不是結(jié)婚。什么叫形式你懂不懂?
結(jié)果只好又扯了一堆謊安撫林媽,說是男朋友突然準(zhǔn)備出國,兩人決定和平分手。林媽自然是沮喪的,女兒好不容易談了個對象,當(dāng)媽的還沒審閱就泡湯了。不過林媽頗有化沮喪為動力的天賦,很快又給林薇張羅起了相親。她也不想想,女兒“分手”才三個月,這會兒還是療傷期。
也可能林媽根本就沒把之前那個影子男友當(dāng)真。想到這里,林薇心頭一陣發(fā)涼。她又問于曉曼:“照片看到?jīng)]有?樣子娘嗎?”
于曉曼的疏眉一揚,“我還真把這事給忘了?!彼‖F(xiàn)壞心眼的笑,“要那樣也不錯,我多個姐妹。你倆走出去也有夫妻相,你夫他妻?!?/p>
林薇把筷子掉轉(zhuǎn)了敲一下于曉曼的手。兩人自顧?quán)袜蜆妨税胩臁P钚『哟鲉味h(huán)的老板經(jīng)過她們的桌旁,熟絡(luò)地打了聲招呼。
于曉曼等老板走開一段距離,壓低嗓音說:“我總覺得他是個同道中人。”
“天下大同。”林薇把茶泡飯里的梅干攪碎一些,又說:“就算天下大同,我媽也不承認(rèn)世界上有我這種人存在。”
周六勢不可擋地到來了。林薇回娘家吃過午飯,在老媽的押送,不,應(yīng)該說陪同下,來到美羅城人頭攢動的門口。這里不知為什么在整個徐家匯商圈穩(wěn)穩(wěn)占據(jù)了等人的第一位置,應(yīng)運而生的是做促銷的填市場調(diào)查意見表的以及小偷小摸的一干人。林媽擺出不和外人搭腔的架勢,又叮囑女兒小心錢包。林薇低聲埋怨:“怎么約在這兒?樓上就是星巴克,坐著等多好。”
林媽說:“我知道有星巴克。等會兒你們小青年去喝咖啡,我直接回家了?!?/p>
林薇覺得自己的親媽像個人販子。她聽見手機響,原來是于曉曼的短信:見到英國的兄弟了?
林薇回:沒呢。他遲到了。扣分。
其實她的心思本來就不在這場相親,值得鄭重對待的是下午三點那場。和英國仁兄約的一點,兩個小時怎么也該談完了吧。
忽然有道身影擋在面前,林薇一抬眼——好一條巨漢。對方比林薇高一個頭,身量有她兩個那么寬。她的下巴差點沒掉下來。旁邊的林媽立即說:“小吳對吧?”
和小字不沾邊的小吳含笑說:“是我。不好意思,路上有點堵?!睒?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經(jīng)過闊大胸腔的共鳴,頗有廣播員的架勢。林薇剛恢復(fù)鎮(zhèn)定,對方的手往她跟前一舉,矢車菊的藍色花瓣直逼眼前?;ㄊ淮?,被那只大手襯得有些瑟縮。林薇尷尬地接過花,林媽簡單交代幾句之后迅速撤離,只剩下林薇和姓吳的胖大男人。之前和老媽午飯時林薇總算弄清了,他叫吳有森,工作是藥品研發(fā)。
林薇和吳有森一起坐在星巴克的露臺,隔著落地玻璃窗,她能感到店內(nèi)有幾道目光投射過來。桌上放著那束見鬼的花,何況姓吳的太引人注目。她臉上帶著適度的微笑,心里苦笑不止。吳有森十分健談,話題從旅行扯到美食,又說到電影。他在發(fā)表各種議論的同時消滅了一大杯星冰樂和一塊芝士蛋糕,又去買了瓶礦泉水。也確實需要補充水分。氣溫怡人的五月天,吳有森的額上卻不斷沁出細微的汗珠。他掏出棉手帕擦汗,又塞回褲兜,林薇很難不隨著手的動作注意到他腰上的一圈脂肪。說真的,吳某長得不壞,但他需要減掉二十公斤或是更多。
吳有森仿佛有讀心術(shù),立即解釋:“我去英國之后胖了不少。經(jīng)常守在實驗室吃外賣,也沒什么時間運動。不過我現(xiàn)在常常打網(wǎng)球,減重只是個時間問題?!?/p>
林薇注意到他說的是“減重”而不是“減肥”,其中透出敏感的自尊心。
該用什么方法打消這位藥學(xué)碩士的交往意愿,又不傷到他與體格不相稱的小心靈呢?她正在躊躇,忽然瞥見和露臺遙遙相望的室內(nèi)坐了個眼熟的身影。短發(fā)娃娃臉。不會有錯。是于曉曼。
于曉曼裝得好像沒看到她瞬間凍結(jié)的表情,林薇在心里呻吟一聲。出于小小的報復(fù)心,她起身說:“真巧,我看見有個朋友坐在那邊,你不介意我喊她過來吧?”
“Of course(當(dāng)然)!”吳有森一聳好似裝了肩襯的闊大肩膀,很英國。林薇轉(zhuǎn)身邁步,對玻璃那頭燦爛一笑。于曉曼同學(xué),有難同當(dāng)吧。
于曉曼邊走邊說:“天,他可真能聊!”
林薇暗自慶幸把于曉曼喊過來的英明之舉,要不是于姑娘適時地表示她們約好了去做美容,恐怕吳有森的談興很難被打斷。做美容含有“男賓止步”的暗示,再黏人的男伴也沒法說要跟著去。
下一場相親約在衡山路的咖啡館,走過去要十來分鐘,有點趕。林薇的手里還拿著累贅的藍色矢車菊。她總覺得別扭,試圖讓于曉曼拿著花,那位一扭嬌小的身子,嗤嗤笑道,這是人家送你的!
林薇想,于曉曼別是因為吳有森而不痛快吧。天地良心,可不是自己主動要相那個親。
來到咖啡館門口,她習(xí)慣性地伸手推門。于曉曼也習(xí)慣性地停在門口等著。忽然有只胳膊探過來,幫她們把門開了。林薇一怔,只聽一個男聲在她身旁說:“慢慢?”慢慢是于曉曼的網(wǎng)名。林薇點頭說:“她是慢慢。我是她的朋友。”
另一個男低音含笑說:“別堵在這兒,進去吧?!?/p>
四個人先后進了咖啡館,在靠窗的長方桌兩邊坐下。借著探入窗扇的午后光線,林薇仔細打量了坐在對面的兩名男子。一個微胖略黑,一個消瘦白皙,后者戴眼鏡。兩個人都是修整合度的短發(fā),胖的套件休閑款式的麻質(zhì)白襯衫,瘦的則是當(dāng)季流行的亮粉色T恤。就第一印象而言,兩者都不女性化。她暗自松了口氣。
林薇把礙眼的花束橫放在窗臺上,重新盤緊因為趕路變得松散的發(fā)髻。她用來當(dāng)發(fā)簪的是一支鉛筆,之前已經(jīng)被林媽碎碎念過。于曉曼笑嘻嘻地在她旁邊介紹,“小海。”“阿喬。”“森?!卑淌钦龑χ陌滓r衫,森是粉T恤。三個性別莫辨的ID,林薇想。她記得于曉曼說過,這次找人形婚的是阿喬。有過吳有森作為對照,阿喬稱得上帥哥一枚。林媽應(yīng)該也沒法挑剔,這讓她心里踏實了些。
森叫服務(wù)生拿菜單過來,又對林薇說:“你的網(wǎng)名好像男孩子,人倒是蠻女性化的。”
林薇覺得好笑??尚Φ娜艘舶ㄗ约?。形婚無非是弄虛作假,作假的人都怕穿幫。于是男的希望女方不要太中性,女的一看見對方比較娘就退避三舍。林薇的公司有個十足男性化的女程序員,和她不在同一組。因其外形裝扮過于干練,林薇偷偷懷疑過那人的取向。誰知人家在公司派發(fā)了喜糖,接著很快休起了產(chǎn)假,如今已是一歲男孩的媽媽。于曉曼聽說那人的情形,打趣道,也許人家是包含生育條款的形婚呢?林薇搖頭。她見過那位新媽媽的丈夫,兩人之間的默契顯然出自真實的夫妻。真的假不了。假的要想成真,總是有很多細節(jié)要處理。
因為有過一次“談婚論嫁”的經(jīng)驗,林薇沒表現(xiàn)出慣有的社交恐懼。她的話不多,阿喬也相對沉默。問答往來基本由森和于曉曼進行。阿喬的父母雖說遠在蘭州,一旦結(jié)婚,老人家總要來滬看看兒子兒媳的生活狀況。森說,阿喬已經(jīng)買了一處兩居室作為婚房,是他倆現(xiàn)在住的地方。一年里大概有一兩個星期,需要“小?!痹谀莾喊缪輧合钡慕巧S跁月c頭說,這要求也合理,倒是小海的媽媽難應(yīng)付些,畢竟在一個城市。阿喬說,如果上門去看女方家長,一個月一兩次可以配合。森補充說,但要是家長常常來我們這邊,有點吃不消啊。接下來大家都看向林薇,畢竟是她的母親。
林薇略一沉吟,“我們?nèi)タ次覌尵托辛耍龖?yīng)該不會主動過來。只是——”她看看森,“譬如他父母來上海,我過去那邊的話,你怎么辦?”
問完她就覺得自己有點傻,何必操這份有的沒的心呢。但不問又感覺硌硬。森淡淡地說:“我自己也有套房子?;厝プ【托辛??!?/p>
林薇想,有了經(jīng)濟基礎(chǔ),人才可以在狼狽之境保持尊嚴(yán)。她原本也想買房,于曉曼總是說房價太貴再等等吧,這一等之間房價飆升,反而更難出手。其實林薇也知道,于曉曼不愿買房的背后是對感情的不確定。畢竟同性戀人沒有婚姻的保障,現(xiàn)在合購房產(chǎn),一旦將來分開,問題總是多多。而她倆的財力不足以各買各的。想到形婚的副產(chǎn)品之一就是住到陌生的房子里扮演兒媳,她實在意興闌珊。自己得暫時拋下于曉曼,那邊的森也要退避三舍。一場形婚等于是四個人站在舞臺上,戲是做給自家爹娘看的,也就格外如履薄冰。
四個人談得不錯,接著下午茶又吃了晚飯。夜里到家,林薇換了身家居衣服,開始做每周一次的打掃。這是套一室半的租屋,廚房和客廳之間是長長的過道,一側(cè)是和走道相連的四平米,以及一平米多點的浴室。四平米是于曉曼的工作室,桌上無論有多亂,林薇照例不去動它。她埋頭蹲著擦地板,于曉曼端著杯水站在她身后說:“其實一周不弄也沒什么?!?/p>
“……你能忍,我可不行?!钡厣仙⒙渲洲钡暮谏L發(fā)和于曉曼染成棕色的短發(fā),林薇仔細地用抹布把灰塵和頭發(fā)聚攏到一處。居家過日子,無非是三餐一宿,打掃洗滌,其中的慰藉叫做“陪伴”。像這樣打掃的時候有人陪,林薇覺得心里踏實。之所以大晚上的做衛(wèi)生,因為她第二天一早要陪閨蜜方怡和干兒子豆豆去動物園。明天是豆豆的兩歲生日。豆豆爸在美國開會趕不回來。
于曉曼跟著林薇在屋里轉(zhuǎn)悠,一邊說:“其實那一對,森的感覺更好些?!绷洲币灿型?。阿喬和于曉曼同齡,森比他小了整整五歲,是四個人中唯一的80代。奇怪的是后者感覺更顯穩(wěn)重。于曉曼在晚飯時若無其事地問森,你怎么不找人形婚呢?森笑笑說,我家比較民主,父母接受我單身。阿喬幫他補了一句:這家伙還是個獨子。
阿喬有兩個姐姐,都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他爸媽忙著帶外孫,對孫子孫女沒什么迫切要求。林薇聽了沒接話,于曉曼銳利地問阿喬,一般人還是會覺得外孫不如親孫吧。你父母將來會提孩子的事嗎?
阿喬似乎有短暫的遲疑。森說,他父母算是開明的,到時候可以說你倆年紀(jì)不小,不合適生養(yǎng)。
林薇忍不住苦笑。是啊,等到真的敲定婚事,她說不定都三十三四了。確實不是理想的生育年齡。只是同樣的理由能說服她自己的母親嗎?
這會兒她頭也不抬地回答于曉曼:“反正你也不找人形婚,否則倒是可以問問他?!?/p>
于曉曼早年喪父。她跟著改嫁的母親住進后父的家,又多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如今父母和弟弟都在老家桂林。去年她回廣西參加了弟弟的婚禮,那是她畢業(yè)這么些年第五次或第六次回家。家里似乎沒人提及這個關(guān)系疏離的大齡女子的婚事。于曉曼外表柔弱,但只要是她下定決心的事,從來沒有人能讓她更改的。林薇最初就是被她的那股勁兒所吸引,后來不免因此有磕絆的時候,結(jié)果每次都以林薇的讓步收場。
于曉曼的工作時間一般是從午后到深夜。這一天她沒守在工作間,陪林薇早早上了床。躺在床上,于曉曼的話題仍然不離森和阿喬,她說那一對在一起竟然七年了,男生還是比女生穩(wěn)定。林薇反駁道,綠袖她們都九年了。于曉曼說,綠袖不是普通人,你再找一對你認(rèn)識的超過五年的?林薇說,我又不認(rèn)識幾個。想想又說,再過兩年,我們也五年了,你看著吧,時間快得很。于曉曼沒接話,不知是在出神還是開始迷糊。她習(xí)慣面朝墻蜷著側(cè)身睡,林薇由仰躺翻了個身,從身后環(huán)住于曉曼的腰。兩個女人親密得如同蜷在同一個子宮里的嬰兒。畢竟累了一天,林薇很快睡著了。
林薇起床的時候,于曉曼還在睡。她們不知何時以各自更為愜意的方式睡在床的兩側(cè),中間是被踢作一堆的薄被。林薇輕手輕腳洗漱出門,在路上買了蛋餅和豆?jié){,帶到公交車上吃。周日早上的公交車也有不少人,和平時相比,車?yán)锼坪跎倭松习嗦飞系臒o形滯重。其中有好幾個帶著孩子的家長,林薇從一個五六歲模樣的女孩和她母親的對話中分辨出,女孩今天要上鋼琴課。再過幾年,豆豆大概也不再有純粹玩耍的周末。林薇覺得這年頭的孩子和大人都活得不易。
大部分乘客在徐家匯下了車。美羅城的標(biāo)志性玻璃球反射著鐵藍色的光線。林薇瞥見球體下方的入口已經(jīng)有三三兩兩的駐足者,想起昨天在這兒等藥學(xué)碩士的情形,覺得那一幕近乎不真實。林媽昨天打電話給她,喊了聲小薇,接著就不吭聲了。林薇淡淡地說,怎么?那邊又沉默片刻才說:我也沒想到是這樣。林薇只好反過來安慰媽媽:回掉就好了。媽,你別著急。她聽見媽媽嘆息一聲,一顆心不由得揪起來,說不出是為自己還是媽媽。
方怡家在徐家匯過去三站路,一片蓋起來沒幾年的高層小區(qū)。林薇乘電梯到其中一棟樓的十四樓,鋪著瓷磚的走道排列著四扇緊閉的門,不像她自己住的老式小區(qū),住戶們經(jīng)常只關(guān)閉最外面的鐵柵門,里面的門敞著通風(fēng),正對走廊的廚房窗戶每到傍晚就傳出油鍋爆響的聲音和氣味,經(jīng)過的人隔著燈光能看見屋里做菜的人影。林媽住的也是這一型老式小區(qū),單位分的房子,左鄰右舍全是年屆退休的熟人。誰家的兒子娶了怎樣的媳婦,誰家的姑娘在談的男友做什么工作,各類消息從一扇扇常年不關(guān)的門內(nèi)透出,在小區(qū)流散。林薇想,要是媽住的是新式公寓,大概就會少些對自己婚姻的操心。不過若是那樣,媽就太寂寞了。
她到早了。方怡家一派熱鬧,洗衣機的轟鳴夾雜著吸塵器的咆哮。林薇的任務(wù)是陪豆豆吃完蘋果并督促他洗手。小家伙知道要去動物園,樂顛顛地喊了“干媽”,看到林薇從背包里拿出的玩具車,更是差點把蘋果一扔就撲上來。
“生日快樂,寶貝。吃完了再玩?!绷洲备嬲]他。豆豆一邊咬蘋果,一邊瞥著還未拆封的玩具車。林薇趁著吸塵器的聲音一停,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沖屋里喊:“你家阿姨呢?”
方怡拖著吸塵器走出來說:“別提了。我把她辭了,事情不好好做,還要求加錢。”
“那你得趕緊再找一個。”
“再說吧。反正豆豆平時在他爺爺奶奶家,我們吃飯也在那邊。鐘點工也不做什么,無非幫我弄弄衛(wèi)生。實在不行我就自己對付?!?/p>
林薇知道方怡說這話有幾分不甘。她們這一代女性不喜歡和老輩住在同一屋檐下,也不愿意讓老人家替自己帶孩子。然而形式比人強——方怡的丈夫倒是建議妻子做全職太太,但方怡不肯,說那樣人會傻掉的。
方怡在大學(xué)時代就是個很清楚自己要什么的人。林薇則相對混沌。班里有一撥人自學(xué)VB,林薇也跟著買了書一點點摸索;考托考G是永恒的流行,外語是林薇的弱項,她總算沒跟這股風(fēng)。林薇的四年大學(xué)時光本來可能在厚如磚頭的引進版編程教材的陪伴下波瀾不驚地滑過,如果她沒有遇到方怡的話。
那時很多人誤以為她們是姐妹,一樣是削瘦挺拔的身材,相同的披肩長發(fā),衣著打扮也風(fēng)格相似。其中一個更黑更瘦更憂郁,投向另一個女孩的眼神充斥著不平靜的愛慕,那種糅合了幸福和絕望的神色來自對未來的預(yù)期。如果有人偷聽過她們的深夜談話,就會聽到叫方怡的女孩(白皙的那一個)對她最親密的友伴說,畢業(yè)就分手。
畢業(yè)就分手。我再也不會像愛你一樣愛任何其他人。我也不會愛其他女人。我愛你只因你是你。我不是同性戀。我將來會有普通的戀愛,然后是婚姻和孩子。
這些話像石錘敲下的磨頭,在林薇的心頭刻下無法被時間風(fēng)化的痕跡。仿佛是心照不宣,她們從不提及往事。在外人看來,她們無非是長久的“閨蜜”。說不定方怡自己也這么認(rèn)為。林薇不敢就此試探她。方怡見過林薇的EX女博士和于曉曼。林薇從來不會私下向方怡解釋,說這是她的同居女友。但顯然方怡一看就知道對方是誰,就如對方也知道方怡和林薇的過去。這份平靜的心照不宣如同阻擋洪水的防波堤,有時讓林薇有種狼狽的痛楚,仿佛她真正期待的是洪水泛濫的傾毀。
豆豆迅速消滅掉蘋果,林薇等他洗過手,把紅色法拉利玩具跑車從包裝里扯出來。豆豆讓車在地上溜了幾次,大聲宣布:“要帶去動物園!”
林薇柔聲說:“豆豆乖,回家再玩。”方怡以驚人的速度把豆豆的水壺和一只獼猴桃塞進童車的掛兜,又帶了備用的尿不濕和其他雜碎。
“要帶去!”豆豆不依不饒地叫道。他咧開的嘴里露出一排珠玉般的小牙。林薇想起豆豆出生的第二天,她在醫(yī)院看到的那個紅皮膚塌鼻梁的小東西。如今小東西已經(jīng)長出茂盛的黑發(fā),還有了自己的意志。
方怡蹲下身,讓視線和兒子齊平?!澳阋欢ㄒ孳嚨脑挘蹅兙筒蝗游飯@,在家玩?!?/p>
豆豆立即軟化下來。果然還是當(dāng)媽的有辦法。林薇幫著推童車,方怡牽起豆豆,三個人出了門。林薇在來的路上隱約想過向方怡提一下形婚的事,這會兒她的視野被豆豆占據(jù),腮幫子上還有豆豆親她時留下的口水痕跡,孩子的香甜氣息、奶味兒和汗味兒混在一起,是她熟悉卻更陌生的另一重小宇宙。她總算來得及意識到,在這個以豆豆為中心的宇宙里,方怡肯定不愛聽她和某個男人形式婚姻的計劃,出于任何理由都不會愛聽。
林媽自從和藥學(xué)碩士見面后,大約是受了一些打擊,林薇隔了一個禮拜回娘家吃飯,母女倆都沒提相親那檔子事。林薇這邊呢,和阿喬的“合作”還處于有待繼續(xù)商榷的狀態(tài),不急于在這時開口。午餐就兩個人來說有些過于豐盛,油爆蝦,加了毛豆和木耳紅燒的鳊魚,冬瓜番茄湯,絲瓜炒蛋,還有一小碟林薇愛吃的濃油赤醬的炒螺螄。林媽胃不好,螺螄不易消化,她是不吃的。
林媽不停地勸女兒多吃點,林薇便說:“哪里吃得下那么多,留著晚上再吃。”林媽顯出輕微的意外,女兒周末回來一般只留到下午三四點,照例不在家吃晚飯。其實林薇何嘗不想多陪陪母親?她每次不待到晚飯,是出于隱約的直覺:自己在家待的時間一長,媽媽就會越來越多地想到女兒待嫁的事實。撤退只為了讓老娘眼不見心不煩。不過今天她想多留一會兒。上周剛見過吳有森,目前尚屬安全期。
她在飯后洗了碗,給于曉曼發(fā)了短信,說自己晚飯后再回。林媽之前抱怨電腦特別慢,說是不是中了病毒。計算機系的林薇自然有義務(wù)加以整頓,她一屁股坐到電腦跟前,開始查看占用內(nèi)存的進程。這臺電腦是林薇淘汰下來的,林媽平時用來炒股和上網(wǎng)打牌。林爸還在世的時候,也用它下象棋。林薇從網(wǎng)上下載清理程序的時候,林媽將一大碗洗好的草莓放在顯示器的旁邊。林薇有瞬間的恍惚,這多像更早以前,當(dāng)她剛踏上社會,從學(xué)校宿舍搬回家,做回父母的女孩。那時父親還在世。如今一切都已不同了。
于曉曼一直沒回短信。她最近和人合伙弄工作室,據(jù)說要租個帶院子的老房子,感覺挺正式。于曉曼說她以后會逐步做點別的,算是轉(zhuǎn)型。林薇畢業(yè)多年仍是隨大流,從未想過像方怡那樣升任管理層,在她看來,她每個女友都比自己有出息。
林薇清完電腦,上網(wǎng)幫媽媽訂了一只塔扇,眼看著天就要熱了。林媽說家里不是有鴻運扇嘛,林薇說塔扇更好用。她陪媽媽看了兩集午后檔電視劇,照例是最近占據(jù)熒屏的諜戰(zhàn)題材。林媽邊看邊解釋人物關(guān)系。“他是好人?!薄芭氖堑叵曼h,她老公死了,現(xiàn)在這個是假結(jié)婚。”聽到后一句,林薇心里一咯噔,一半為“死了”,一半為“假結(jié)婚”,林媽眼盯熒屏,沒注意女兒的僵硬面孔。
晚飯后,林薇陪母親去江邊散步。落日照著防波堤和遠處碼頭的起重機搖臂,是她自小看慣的工業(yè)港口的蒼涼。江邊這些年多了綠化,漸漸像個公園,卻仍有幾戶外來的流民住在三不管地帶的窩棚里。正當(dāng)林家母女經(jīng)過,一個曬得黧黑的小男孩拖著某種長長的水生植物溜進石棉瓦頂?shù)暮喴追?。林薇忍不住說:“這孩子看著和豆豆差不多大?!?/p>
“豆豆是不是明年就上幼兒園了?”林媽問她。
“是啊。據(jù)說現(xiàn)在好的幼兒園有錢也進不了,還得入學(xué)考試?!绷洲北M量把話題扯開,怕母親由豆豆說到“你要是早點結(jié)婚……”之類的話。好在林媽沒有就此再說什么。她們沿著江堤走去,遇到熟人就停下來打個招呼。江風(fēng)一直在吹。
對公司新產(chǎn)品的第N次全面測評開始前的周末,辦公室充斥著山雨欲來的險惡氣氛,同時交織著莫名的輕快,如同學(xué)生交上考卷而分?jǐn)?shù)尚未出來的間隙。林薇就是在這種情形下接到沈翹通過公司內(nèi)網(wǎng)FICQ發(fā)來的消息,“晚上一起喝酒?”于曉曼昨晚去北京談一個案子,預(yù)定明天才回。林薇反正也是一個人對付,當(dāng)即欣然回應(yīng):“好呀。去哪兒?”
沈翹繼續(xù)打字:“去我家好嗎?可以喝暢快些。”
林薇從來沒去過沈翹的家。大概也沒有哪個同事去過。沈翹是個獨來獨往的人,那些閃耀的亮片和藝術(shù)指甲透出孤芳自賞乃至拒絕的意味。林薇忍不住朝沈翹看去。那邊也轉(zhuǎn)過臉,“你喜歡鴨脖子還是烤串?”
“可不可以都要?”林薇說完笑了。沈翹也微笑。她今天的指甲是黑白兩色,塑料材質(zhì)的耳環(huán)是不對稱的,左邊白月亮,右邊黑星星。笑起來臉頰左側(cè)有個酒窩。
林薇原以為自己會看到一間充滿裝飾痕跡的屋子,事實上,她走進的客廳甚至沒有電視機。擺著蘭花盆栽的大木幾上有一套茶海和幾本疊放的書。是書,而非時尚雜志。林薇再一次為自己的主觀臆測感到羞愧。莫里亞克。她沒聽過書脊上的作者名。林薇自己偷偷喜歡過一個也算是生僻的作者,拉德克利夫·霍爾?!豆录派顪Y》是從學(xué)校圖書館借的,她看完后引為知己,讓方怡也讀。方怡草草翻過就還給她,說主人公的心理扭曲,她不喜歡。到如今林薇已經(jīng)淡忘了書的情節(jié),唯有方怡說那番話的神氣留在她的心上,和大學(xué)時代的各種狼狽不安交疊在一起。
沈翹給林薇泡了鐵觀音,她自己走進里屋換衣服。她動作很快,出來時已卸了妝,去了耳環(huán),盤攏的頭發(fā)也散落下來,身上是藏藍色的棉質(zhì)睡衣褲。現(xiàn)在只剩下黑白指甲是林薇熟悉的日間的沈翹。沈翹說待會兒叫外賣,先喝茶。
“你這兒沒有電視機。”林薇沒話找話。
“哦,我在家只看電影,用投影儀?!鄙蚵N靠在沙發(fā)上指了指天花板。林薇這才看到掛在上面的機器和一側(cè)墻角收成卷軸狀的投影屏。她意識到,雖然同事兩年,自己對沈翹其實一無所知。反之也一樣。公司里沒有人知道林薇的生活狀態(tài)。這算是IT行業(yè)不多的好處之一,流動率高,人員年輕化,只要做人低調(diào),就可以避免各種八卦。
可是今天,似乎她打破了自己的準(zhǔn)則,開始踏出與人交際的第一步。
林薇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是,她很孤獨。她有于曉曼,但戀人和朋友畢竟是不同的。方怡算是最老又最了解她的朋友,然而很多話沒法和方怡講。剩下可說話的人只有綠袖,從前她常常一個人去綠袖的咖啡館,自從和于曉曼在一起,獨自找朋友閑嗑牙似乎有點不合適,所以連這份交集也淡了。
鐵觀音喝到第六、七泡,沈翹開始打電話叫外賣,接著拿出一瓶開過封的伏特加,以及一大盒橙汁。她抱歉似的說,我這兒沒有啤酒,怕長肚子。等外賣的工夫,林薇小心地抿著伏特加兌橙汁,不敢喝太快。沈翹自己則是半杯酒扔幾方冰塊進去,嘩啦嘩啦地晃著杯子,不時想起來似的喝一口。
林薇知道沈翹比自己小兩歲,沒想到卻是同屆。杭州姑娘沈翹在北京念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來了上海?!安幌矚g北京?”“其實我挺喜歡北京的,本來可以留校讀研。那會兒年輕嘛,為了愛情來的。”沈翹嘴角微揚,沖她舉杯。她們各自抱著一只靠枕蜷在沙發(fā)里,模糊的親昵空氣悄然漾開。
林薇本來不喜歡打聽私人問題,大概酒精讓腦子里的某根弦徹底松弛下來,她聽見自己說:“你來上海投奔的人呢?”“早分了。人家孩子都好大了?!薄芭丁!彼:叵?,沈翹如今是單身吧??礃幼酉?。三十歲的單身女人,家里催不催結(jié)婚呢?這些念頭混雜著酒精釀出的憊懶勁頭,順著大腦皮層緩緩爬過,徘徊著巡弋出口。沈翹仿佛有讀心術(shù),忽然笑了笑,“你是‘拉拉’,對吧?”
剛才還愜意地將她裹在其中的私密和慵懶氛圍轉(zhuǎn)眼間灰飛煙滅。林薇覺得舌頭僵硬,更僵硬轉(zhuǎn)不過彎的是腦袋。她努力不和沈翹對視,這會兒該說什么呢?抵死不認(rèn),或是豁出去說聲“沒錯”?
她的窘迫太明顯,等于不打自招。沈翹放聲大笑,把酒晃灑出來。她自己扯過紙巾擦拭睡衣前襟,笑得雙肩抽搐,“你太可愛了!”
林薇想,這算是夸獎?還是撫慰?她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你怎么看出來的?”難道你也是?后半句終于沒往外冒。
答案意外的簡單?!拔矣幸淮卧谝思遗鲆娔愫湍隳俏?。很明顯,一看就跟小夫妻似的。”
林薇想起她們自己在宜家也以辨認(rèn)那些小夫妻模樣的男人們作為隱秘的樂趣,不覺苦笑。
“你當(dāng)時倒沒喊我?!?/p>
“喊你才怪?!鄙蚵N喝一口酒,“猜猜我和誰一起逛的宜家?!辈粫橇硪粋€女孩吧?林薇壓下自己的無稽念頭,慎重地說:“我猜不到?!?/p>
“大白鯊。”沈翹吐出老板的外號,挑釁般地看過來。林薇從她的眸子辨認(rèn)出漩渦狀的情緒,從里往外盤旋和吞噬一切。藏在渦底最深處的恐怕是黑色的悲哀。老板娘和念高中的兒子常來公司,據(jù)說她和老板當(dāng)年并肩出國掘的第一桶金,是同筑江山的糟糠妻。林薇不需要比現(xiàn)在更多的練達也能看出,沈翹這個“小三”難有扶正的一天。
快十二點的時候,沈翹水到渠成地醉了。上一秒她還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林薇說話,不時甩出一串酣暢的笑聲,下一秒她就忽然耷拉著腦袋,睡著了。林薇把她放在沙發(fā)上躺平,拿了包就要走,T恤下擺忽然一緊。她低下頭,注視半揚起身揪住自己的沈翹。那雙眼里的漩渦愈發(fā)迷亂。
“別走?!?/p>
林薇想,沈翹醉了。她以為我是大白鯊。她撫慰地拍拍沈翹的胳膊,“乖,睡吧。”
沈翹松手倒下,閉了眼,像一截沉入水中的木頭。木頭開口說:“抱歉……你趕緊回家吧,不然……你女朋友要生氣了。”
“她出差。”林薇回過神。沈翹沒有她以為的那么醉。她幾乎是逃跑似的出了門。
林薇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這個漫長的夜晚尚未結(jié)束。于曉曼在家。一進走廊,眼前是燈光明亮的工作間,于曉曼左手拿煙,右手握杯,眼睛望著電腦屏幕。林薇在高興之余難免有少許羞愧:“你提前回來怎么不告訴我?”
“本來想給你個驚喜。”于曉曼掐掉煙。大概出差沒睡好,她的眼袋泛青。她關(guān)上為通風(fēng)敞開的窗戶。這棟樓的格局古怪,一室半的半室在走廊,窗戶底下是塊被建筑圍合的天井。窗戶開著的時候,在這個位置說句話樓上樓下都能聽見。
林薇從身后把腦袋擱在于曉曼肩窩,像只撒嬌的大貓。于曉曼伸手摸她滾燙的臉,“喝酒了?”
“嗯?!绷洲睕]動彈,“和沈翹?!?/p>
“亮片美眉?”于曉曼記得林薇的形容。
林薇緩緩起身往浴室走。“我嚇?biāo)懒?,她竟然看出我是……還有,你肯定猜不到她和誰在一起?!薄罢l?”于曉曼的聲音隔了一段距離。
林薇開始擠牙膏刷牙,于曉曼從陽臺拿了浴巾過來。浴室窗戶也對著那方常年潮濕的天井,她們習(xí)慣把浴巾晾在陽臺。林薇一手拿牙刷,一手接過浴巾掛好,嘴里含著泡沫說:“我們老板?!?/p>
她以為于曉曼會吃驚,卻發(fā)現(xiàn)站在浴室門口的那張臉上有種變幻莫測的神色。林薇不覺忐忑,心想于曉曼不會是因為自己喝酒晚歸吃醋吧。于曉曼過了片刻才說:“北京的雜志單拿到了?!?/p>
林薇知道此事對于曉曼的意義。那份雜志是廠刊,每個月四十頁。就好比自由撰稿人有了稿費優(yōu)厚的專欄,從此不用擔(dān)心下個月沒有進賬。她趕緊吐掉泡沫漱了口,湊近前抱了抱于曉曼?!疤昧耍∶魍沓燥垜c祝!你想吃什么?”
“好啊,叫上阿喬他們吧。”于曉曼好像很喜歡四人約會。林薇想,于曉曼也沒什么朋友,可能她真把森當(dāng)閨蜜呢。
喝過那場酒之后,林薇和沈翹開始結(jié)伴午飯,不過都沒聊什么深入的話題。沈翹工作起來異常專注,也很少和林薇閑扯。只是每次大白鯊巡視到她們的辦公桌附近,林薇就忍不住緊張。遇上老板娘大駕光臨,她更是莫名地為沈翹暗自發(fā)愁。
林薇把這些感想說給于曉曼聽了。于曉曼笑她神經(jīng)脆弱?!安粫惺碌?。聽你講,亮片美眉是個敢做敢當(dāng)?shù)娜?,眼下是她愿意,等她受不了了,肯定會自己撤退?!?/p>
于曉曼還說:“不知道她住的房子是誰出的錢,如果是她自己的又好些?!?/p>
林薇愕然反問:“好在哪里?”
“拿人的手軟。如果獨立,來和去都容易些?!?/p>
“聽你的意思,她遲早得撤……”
“婚姻和感情是兩碼事。你老板孩子都那么大了,又有社交場上的各種面子,就算他倆是認(rèn)真的,人家也不可能為她把好好一個家給拆了?!?/p>
林薇何嘗不懂這番道理。她也知道第三者站不住理,但沈翹復(fù)雜如漩渦的眼神留在記憶的一隅,牽動她的同情。她對自己說,因為我們同樣是生活有缺口的大齡女青年。她也記得沈翹那天讓她“別走”。在公司明亮的白熾燈下,在一次次刷數(shù)據(jù)試跑程序段的枯燥過程中,那一聲挽留更像是臆造的白日夢。林薇存了小心,告誡自己別再和沈翹單獨喝酒。其實純屬多余,沈翹沒再邀過她。
于曉曼的工作室最后選定在盧灣區(qū)的某個老式新村。周遭清一色歐式風(fēng)格兩層小樓,他們租的是一樓帶院子的套間。林薇在裝修前去看過,之前的租戶是一家外國人,草坪維持得挺漂亮。于曉曼的合伙人是她早年在廣告公司的頭兒,姓趙,平時用個英文名叫邁克。林薇上門的那天,邁克站在灑滿初夏陽光的草坪上說,看看這草坪,就覺得該生個孩子養(yǎng)條狗。說完哈哈一笑。林薇開玩笑地擠兌:你先解決個人問題再說吧??焖氖畾q的邁克是個工作狂,至今連個固定女友都沒有。
六月過半的時候,林薇參加了一個老同學(xué)的婚禮。當(dāng)年的文弱書生如今已長出規(guī)??捎^的啤酒肚,新娘是1985年生的年輕女孩,一干同窗笑著揶揄說是“老牛吃嫩草”。林薇自己早已過了嫩草的季節(jié),十個人的大桌,除了她便是四個同班男生和他們的妻。班里陽盛陰衰,自然是這番局面。方怡因為豆豆生病沒來,林薇身旁坐了個眼生的男人,不知怎么被塞在同學(xué)這一桌。直到新郎新娘來勸酒,她才發(fā)現(xiàn)座位不是隨便排的——新郎笑道:你們已經(jīng)認(rèn)識了吧?林薇可是我們班的才女。
敢情那位自稱在新娘公司擔(dān)任HR的宋某是被有意安插在此的王老五。林薇的尷尬化作一句老套的祝酒詞:早生貴子。新娘笑容甜美,新郎沖她會心地眨眼。她仍然搞不清狀況,等敬酒的一行人移步,宋某低聲對她說:你眼睛很毒嘛。林薇錯愕,那邊又說:懷孕三個月嘍。宋某的消息靈敏大約是職業(yè)使然,其八卦勁頭卻讓林薇想到婦聯(lián)主任。林薇沒接話,剩下的時間都把他當(dāng)作空氣。
后來于曉曼評價她的婚宴際遇:“你該把阿喬帶去亮亮相,省得別人煩你。”林薇說:“沒事麻煩人家阿喬做什么。他又不是真的男朋友?!?/p>
她已經(jīng)扮演過一次阿喬的女友。森幫他倆拍了一張肩并肩的情侶照,發(fā)回去給阿喬父母過目。阿喬的手松松地搭在她的肩上,她覺得自己僵硬得像根電線桿。于曉曼覺得好玩,在旁邊拿手機跟著瞎拍,嘴里念叨:靠近點,喲,你就不能笑一笑?
綠袖聽說了林薇形婚的計劃,評價道,這么麻煩,依我看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說不定你拖久了家里就不催結(jié)婚了。
林薇終于把阿喬的事告訴了方怡。在電話里說的。豆豆雖然還小,林薇覺得不好當(dāng)著孩子的面講。她們之間多少年都避開林薇的感情問題,如今終于避不開了。以方怡的個性,早說早好,如果臨到婚前才告訴她,她肯定會有被隱瞞的憤怒。
方怡的反應(yīng)一如預(yù)想的激烈,卻不是林薇以為的任何一種理由。
“你如果是真的結(jié)婚,我會祝福你?!?/p>
“我反正也是假的……不用祝福?!?/p>
“你就這樣過一輩子?”
林薇感到喉頭一堵。這么多年了,她以為自己在方怡面前的委屈都已淡卻,然而人對自己的了解總是經(jīng)不起現(xiàn)實的考驗。她半晌才擠出一句話:“我就是這么個人?!?/p>
電話里鬧得很僵,再見面時她倆還是跟沒事似的。相處模式一旦成了慣性,便是無可抵擋的壓路機,把心里那點坎和刺一路碾壓過去。
沈翹突然打來電話的周末,林薇正在綠袖的咖啡館里。
綠袖管自己的女友叫“姐姐”,林薇和其他人也跟著喊。姐姐如今大概四十多吧,林薇記得最初認(rèn)識綠袖她們的時候,姐姐就是現(xiàn)在的模樣。不年輕,也不怎么見老。那是九年前的夏天,林薇剛和方怡分手,困頓迷亂間,她發(fā)現(xiàn)了網(wǎng)上的同志論壇。那之后有好幾個月,林薇常在深夜偷偷看帖(當(dāng)時還住在父母家),她不回帖,也沒有試圖在其中尋覓對象。巧的是,后來論壇發(fā)出改版公告,需要一個寫后臺程序的人,林薇這才第一次留言。
出資運營論壇的人就是綠袖。林薇花了半個月做好新的論壇,又作為義工承擔(dān)了許多維護工作,綠袖說要請她吃飯,林薇婉拒了。她對和自己以外的“同類”見面有種小動物般的好奇和恐懼。綠袖說,就我和姐姐,難道能把你吃了不成?林薇打字回復(fù):你姐姐?綠袖說:我女友,她比我大,我喊姐姐。林薇想起方怡,在大學(xué)總有人以為她是林薇的姐姐。林薇說:好吧。
九年過去了,綠袖的咖啡館多了一處分店,聽說添置了其他房產(chǎn)。不變的是她和姐姐之間的淡定,還有她對論壇的付出。林薇覺得綠袖和姐姐是這個時代不多見的人種,在她們的身上有著認(rèn)準(zhǔn)一條路就不再游移的韌勁。而且她們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仿佛社會、家庭或自身都不成為阻撓。也許那些大喜大悲的故事在更早以前就發(fā)生過了,林薇看到的只是浪濤洶涌過后的平靜海面。
綠袖對自己的學(xué)歷和經(jīng)歷語焉不詳,林薇推斷,綠袖早年應(yīng)該在國外待過,多半不是留學(xué)。大白鯊夫妻當(dāng)年赴美也是在餐館洗盤子。這種經(jīng)歷當(dāng)事人往往不愛提,林薇也是從沈翹那兒聽說的。之前老板隱約散布的印象是,他曾在硅谷的一家小公司任職。
“你可得想好了,結(jié)婚不是兩個人的事?!本G袖尖銳地提起林薇形婚的事。
“我知道,是四個人?!?/p>
“瞎扯!是你結(jié)婚——說到底,于曉曼和對方的男朋友都不沾邊。我說的是你媽,還有那邊的家長,這不得至少五個人?還不算七大姑八大姨?!本G袖侃侃而談,“結(jié)婚是第一個謊言,將來肯定要用更多的謊言來遮蓋。你以為結(jié)婚是句號,一切圓滿?你太天真了,那頂多是個逗號!”
林薇在心里嘆了口氣。要是姐姐在場,肯定會柔聲勸綠袖別激動。她正在找詞反駁,放在咖啡杯旁邊的手機響了。以為是于曉曼,結(jié)果是沈翹。
沈翹說:“問你個問題。”
林薇覺得那頭的語氣古怪。“你說。”
“馬來西亞和上海,你選哪個?”
“???”
沈翹低笑一聲,“其實我不用問,你肯定選上海,陪你女朋友?!?/p>
“我沒搞懂……”
“公司要有大變動了?!鄙蚵N的語氣像事不關(guān)己的旁白,“研發(fā)小組只留核心人員,像我們這些做附設(shè)模塊的只有兩條路,要么去馬來做ERP實施,要么留在公司做江浙那幾個電力分公司的后期維護。哦對,還有第三條路,就是領(lǐng)遣散費?!?/p>
林薇這回聽懂了。怕什么來什么。她之前就擔(dān)心老板主推的軟件難見曙光。兩年前她被大白鯊?fù)诮?,就是為了參與八字還沒一撇的研發(fā)項目。兩年間看著公司的銀子流水一樣花出去,換來的是如今仍有各種先天不足的新生兒,林薇常有種身為創(chuàng)造者的悲哀,仿佛自己制造了見不得光的弗蘭肯斯坦。金融危機在亞洲引發(fā)了一波波暗潮,繼勞動密集型企業(yè)之后,又有一干沒能做大的科技企業(yè)觸礁。此時要想明哲保身,就得開源節(jié)流。放諸本公司的現(xiàn)實,就是老老實實做現(xiàn)有的ERP項目,讓可以精簡的人員走路。
林薇進公司時年方二十八,如今只多兩歲,差別卻比數(shù)字本身大得多。三十歲未婚的女人不好找工作,人家怕你突然結(jié)婚生子休產(chǎn)假。同理,她和阿喬的形婚一旦成為事實,可能更難覓職。
一連串的念頭轉(zhuǎn)過,林薇的嗓音泛起干澀:“謝謝你提前通知……我哪有選擇的余地,還不是老板指哪兒我去哪兒。說不定輪到我領(lǐng)遣散費呢?!?/p>
綠袖靜坐在對面,想必把每個字都聽了進去。
沈翹說:“遣散費輪不到你領(lǐng)。你的水平我最清楚。”她的語氣儼然以老板娘自居。林薇心頭一苦,也不知是為誰。沈翹又說,下周結(jié)果就出來了,以不變應(yīng)萬變吧。
有這通電話打岔,話題沒再往形婚的方面繼續(xù)。綠袖和林薇聊了一會兒大齡女青年的求職夾縫,又說到孩子的問題。綠袖一直想領(lǐng)養(yǎng)孤兒,用她的話說,趁現(xiàn)在還帶得動。她和姐姐都喜歡女孩,但是兩個人之間有分歧。姐姐覺得以她們的現(xiàn)實狀況,孩子有兩個媽媽,將來很難面對社會。綠袖說,那就讓孩子喊你媽,喊我姨。姐姐說,你以為孩子是小貓小狗啊,等一天天長大了,總會看出我們之間是怎么回事。綠袖說,所以要從小教育,家里的事出去不準(zhǔn)亂說。
“就為這話,我又被訓(xùn)了一頓。她說為什么要讓孩子活在謊言里,我們自己已經(jīng)背了那么多謊言,難道還不夠?”綠袖說著,勉強笑了一下。
林薇沒有應(yīng)邀上綠袖家吃晚飯,她去粵菜館打包了飯菜,帶回家和于曉曼一起吃。于曉曼的臉上是長時間面對電腦的疲色,她默默地喝完湯,吁了口氣,“有你真好。”
“一碗老火靚湯就把你給賄賂了,還真容易?!绷洲毙χf。她不想讓于曉曼擔(dān)心,所以沒提沈翹那通不祥的電話,而是說起綠袖和姐姐的領(lǐng)養(yǎng)爭論。于曉曼立即表明她站在姐姐一邊。
“那樣對孩子不好?!?/p>
“話是這么說,可我覺得,被她們領(lǐng)養(yǎng),總比待在孤兒院好吧?!?/p>
“我看未必?!庇跁月蟾攀窍肫鹱约鹤鳛槔^女的童年,臉色有點難看。林薇想提醒她,至少綠袖和姐姐都會給孩子大量的關(guān)愛。轉(zhuǎn)念又作罷。她知道于曉曼也喜歡孩子——既然這是她在兩個人的關(guān)系中無法給予的,多討論也只是傷感。
沈翹的預(yù)言實現(xiàn)得很快。星期一的早上,已經(jīng)有同事的郵箱里躺著人事部在周末發(fā)出的勸辭信。FICQ上亂成一團,抱怨的惶恐的說要找勞動部門仲裁的。林薇沒收到此類信件,她按捺住心頭顫巍巍的感覺,逐一處理收件箱的程序修改意見。沈翹一直沒出現(xiàn),左邊的座位只有閃著亮片晶光的顯示屏漠然以待。林薇獨自在公司附近吃了午飯,感覺頗不適應(yīng)。其實她和沈翹搭伴午餐也就是這一個月的事,看來人總是群體動物,即便林薇這樣盡量不和外人搭邊的也難逃例外。
林薇把自己變成蚌殼的理由其實很簡單。
她怕受到傷害。害怕下一個又會像方怡那樣選擇結(jié)婚生子,或者更糟的是,被人劈腿。網(wǎng)上太多類似的例子,或許是同性之間沒有社會家庭的羈絆,于是感情的保質(zhì)期格外短暫。林薇旁觀一幕幕詛咒、自我同情、彼此謾罵乃至分手復(fù)合再分手的悲喜?。ɑ蛘咴撜f鬧?。浚?,天生有情感潔癖的她在心理上和整個“圈子”拉開了距離。
后來她遇見了女博士。彼時女博士正在英國寫博士論文,隔著時差和大洋,林薇看到對方每天貼在論壇的網(wǎng)絡(luò)日記。的確是日記,無關(guān)感情,只寫身邊事,少有的不自戀不自憐,帶點兒自嘲的小幽默??吹降娘L(fēng)景,為論文焦慮的這一刻,幸福指數(shù)因為一塊蛋糕迅速攀升的下一秒。感覺是個干凈又單純的女孩。莫名的,林薇不時去回復(fù)那個人的“流水賬”。后來有一天,她收到對方從后臺私信發(fā)來的消息:你加我MSN吧,地址是……
網(wǎng)戀的開始總是美好的,林薇事后回想,問題在于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了解需要的是現(xiàn)實基礎(chǔ)?;蛘卟滑F(xiàn)實不了解也沒關(guān)系,至少需要一些包容度,還有“既然在一起就好好過下去”的堅定。
對林薇這段一年網(wǎng)戀加一年共同生活終告失敗的關(guān)系,綠袖作過精辟的概括:“你沒錢,又不夠上進。認(rèn)了吧?!?/p>
林薇認(rèn)了。她低落難過了一陣,不過有方怡那碗酒打底,好歹還是熬了過來。
這會兒眼看著瀕臨失業(yè)——雖然沈翹說過“遣散費輪不到你領(lǐng)”,林薇條件反射般想起的,竟然是她很少懷念的EX女博士。學(xué)經(jīng)濟的女博士給她看過一張曲線表,上面有好幾條曲線,分別是上海市工資漲幅,林薇的薪水變化,以及可能的房貸等生活支出。林薇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工資被標(biāo)注到2030年,心想女博士不如改行給人算命,接著她看到各色呈不同態(tài)勢上升的曲線之間夾雜了一條藍色的下降弧線,趕緊虛心地問女博士那是什么。
女博士說,這條線代表生活質(zhì)量。
也許海外的日子畢竟是浮在空中的學(xué)生生涯,一旦落地,她再也不會為一塊蛋糕而喜悅。
林薇對女博士沒有歉意。下降的藍色弧線和政府報告一樣不靠譜。她用自己高不成低不就的工資支付房租,女博士找工作的那半年,家里的開支也全靠她。到最后,人家認(rèn)為你沒錢途沒生活質(zhì)量,所謂志不同道不合,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但她總覺得自己虧欠于曉曼。尤其在開始和阿喬談婚論嫁之后,這種感覺愈發(fā)強烈。和經(jīng)濟無關(guān),只因為她沒法帶于曉曼回家。林薇知道于曉曼是個內(nèi)心極度沒有安全感的人。她們沒有長輩的祝福和看顧,也不會有孩子,注定只能是兩個人的廝守。再加上于曉曼的自由職業(yè)決定了她的宅女生活,林薇又比較忙,大多數(shù)時候,于曉曼等于是一個人對著一臺電腦。
實在不是一種可以用上升曲線代表的生活啊,林薇想。所以即便被炒了也不一定是壞事。她可以歇一段時間,多陪陪于曉曼。
想通之后,林薇變得坦然。來什么就是什么吧。沈翹復(fù)雜的眼神卻冷不丁地浮現(xiàn)在林薇的心頭。那丫頭今天到底怎么了,這會兒還沒來公司?林薇想,可別是因為私情敗露被迫辭職吧?
臨近五點的時候,林薇感到身后站了個人。腦袋因為戴耳機有點沉,她慢慢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是大白鯊,不免一驚。老板說,小林,你來一下。林薇卸掉耳機,乖乖地跟著老板進了側(cè)面的小會議室。大白鯊一個人琢磨事情的時候喜歡把自己鎖在這里,手機不帶,電話不接。這會兒顯然也是同樣的狀況,會議室的四人桌上擺著滿是煙蒂的煙灰缸,空氣污濁。林薇當(dāng)然沒法就此抱怨。
等林薇關(guān)了門,大白鯊已經(jīng)在內(nèi)側(cè)的椅子落座,面朝她這邊。她隔著桌子坐下,等著聽判決。沒想到老板開口第一句話卻是:“沈翹和你關(guān)系不錯,是吧?”
“還行?!绷洲敝?jǐn)慎地答。
大白鯊點上煙,從鼻子吁出兩道尼古丁霧氣,像在嘆息?!肮镜那闆r,你今天也看到了?!?/p>
林薇點頭。
“形勢不好啊,所以接下來要輕裝上陣?!彼了贾f。林薇以女性的角度重新打量老板,試圖看出他身上有什么吸引沈翹的地方。這是個骨架粗大的男人,尚未發(fā)福,臉上最引人注目的是碩大的鼻子,據(jù)說是主財?shù)拈L相。既然老板關(guān)于硅谷的過往純屬編造,林薇對他的學(xué)歷也開始有些吃不準(zhǔn)。他無疑很聰明,否則不會有今天的成就。他是個娶了上海女人的北方男人,兒子繼承了母系的清秀,他站在妻兒身邊時總有幾分突兀,仿佛北地的粗糲無法匯入江南的圓融。盡管如此,當(dāng)林薇試著想像沈翹和老板這一對,感到的則是更大的不協(xié)調(diào)。年齡際遇都相差太多,而沈翹又不是花瓶。
老板像是沒注意到林薇的恍惚,“小林啊,接下來你可能要辛苦一下。高華兩口子打算出去另起爐灶,人各有志,我不留他。所以呢,新產(chǎn)品只能先擱置一陣,上海周邊的幾個項目也得找人接手。我考慮讓你來當(dāng)一組的組長。”
林薇的第一反應(yīng)是愕然。高華是公司研發(fā)的核心人物,同時兼任一組的頭兒,負(fù)責(zé)電力局的項目。如果說研發(fā)是吃力不討好的硬骨頭,電力局則是毫無難度的肥肉,高華身兼二職,等于是公司給他的某種補償。他的妻子是營業(yè)部的主管,兩個人這一走,公司等于倒了半壁江山。突然的裁員很難說和這件事無關(guān)。沈翹的口風(fēng)也真緊,昨天的電話里沒吐露半個字。而此刻天上掉下名為組長的餡餅,更讓林薇有點犯暈。
“哦。”她不合時宜地加了一句,“沈翹呢?她也到一組嗎?”
“你很關(guān)心她嘛?!崩习逭f,“公司另有安排,你到時候就知道了?!?/p>
林薇帶著一腦袋問號回到座位,發(fā)現(xiàn)手機上有未接來電。是于曉曼。她抓起手機穿過辦公室,出門到消防樓梯,先給沈翹打電話。那頭剛“喂”了一聲,林薇飛快地說:“讓我去一組當(dāng)組長呢。”
“好事啊?!?/p>
“這是你的主意?”
“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p>
林薇將信將疑,“老板不肯說你接下來做什么,你自己不會不知道吧?”
沈翹停了幾秒才答:“我去馬來,下周就走。”
“什么?!”
“我自己要求的。在上海待膩了?!?/p>
沈翹要走了。離開主將叛逃亂成一團的公司,離開她的情人。她真正試圖遠離的想必是后者。林薇有種不確定的驚疑:也許本該去馬來的是她自己。昨天沈翹那個古怪的問題似乎有某種深意。當(dāng)然,即便真是沈翹影響了老板的決定,多半也不是為林薇,而是她自己“膩了”。
林薇一時語塞。她能說什么呢?她仿佛看到沈翹端著酒杯蜷在沙發(fā)里的模樣。心頭有種模糊的難受。她聽見沈翹繼續(xù)用冷靜的聲音說:“說真的,我挺羨慕你女朋友?!彼€是不知該怎么回答。那頭掛了電話。
林薇雙腿無力,在消防樓梯一屁股坐下。她理不清自己對沈翹的感覺,唯一清楚的只有一件事,沈翹要走了。
她記得那天感覺到的誘惑,當(dāng)沈翹扯住她的衣襟,讓她別走。也許只是一時的脆弱,她卻有種山雨欲來的惶恐。和于曉曼之間日子過久了,漸漸地更像親人而非戀人。兩個人很久沒有情事。在白開水般的日子里,沈翹的復(fù)雜是一種魅惑。
林薇知道自己的個性,如果公司沒有這場亂子,她會繼續(xù)做沈翹的同事和朋友。她永遠不會把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不僅因為沈翹和老板的關(guān)系,更因為她不能對不起于曉曼?,F(xiàn)在她無需面對克己的難題了,用不著再為人性的幽微惴惴不安??蛇@該死的無力感又是怎么回事?她想起還沒回于曉曼的電話,手指遲疑地按下回?fù)苕I。
“忙嗎?”于曉曼先問她。
“還好。”
“工作室裝修好了?!?/p>
“哦?!?/p>
“小海,”于曉曼一直習(xí)慣喊她的網(wǎng)名,“我想搬出去住?!?/p>
餡餅之后是當(dāng)頭棒喝?林薇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出奇地鎮(zhèn)定?!盀槭裁??”她不確定自己會聽到怎樣的答案。我喜歡別人了。我對你沒感覺了。甚至可能是:你心里有別人了,對不對?她知道于曉曼是個敏感的人,而且也許比她本人更了解她自己。
“其實我考慮很久了……”于曉曼幽幽地說,“我知道這樣做,對你很不公平?!?/p>
林薇深吸一口氣,“晚上回家說吧?!?/p>
回家路上堵得厲害,雖然打了車,似乎也沒什么意義。林薇透過車窗看到她平時坐的那趟公交車,就在旁邊走走停停。公車?yán)锏娜擞形蛔拥亩嘣谒X,站著的基本都在玩手機。出租車內(nèi)的廣播在播放一檔法律與生活欄目,打電話進去的老伯阿姨說的都是些日常瑣事,DJ保持著一貫的熱情,把電話轉(zhuǎn)給律師進行解答。
林薇不可能像個離婚女子一樣打電話給法律欄目或心理頻道做出申訴和哭訴。如果把各種不幸事件所能獲得的同情給予分值,同居分手在這個世界上對應(yīng)的絕對只有菲薄的個位同情分,甚至可能為零。而同性之間的同居分手,也許還會有人喝倒彩。說到底,她真的介意別人怎么看嗎?就算無人知道也無人同情,這是她自己的生活。
cTFrKvDlfoRPBOpp90mc6LFELLfGJRH6BgVU16Kshnk=只是,于曉曼究竟為什么要分手?
林薇開門的時候聞到了飯菜的香氣。難以置信。她自己也是女人,卻永遠搞不懂其他女人到底怎么回事。于曉曼在和她提分手的這天罕見地做了晚飯,多么難以理解。就好像她同樣從未搞懂過方怡對往事的徹底掩埋,或是女博士對未來的預(yù)期。似乎她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套路,而她每次都跳錯舞步。
于曉曼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等她。電視開著,調(diào)成了靜音。也可能是在她進門時調(diào)的。廣告中的人笑顏逐開,無聲的笑顯得做作。沙發(fā)面前的茶幾上有蒸魚和蔬菜,還有滿滿一砂鍋湯。魚和老火靚湯是于曉曼不多的拿手菜,今天全齊了。
林薇在于曉曼身旁坐下,開始喝湯。最后是于曉曼先開口,“對不起?!?/p>
林薇夾一塊湯里的小排,“沒什么對不起的。我只問一句,你想好了?”
“嗯?!?/p>
她記得,想必于曉曼也記得,她們最初的相識就是因為于曉曼上一次分手。綠袖說有個朋友失戀了,要搬家,她正好忙得抽不開身,問林薇能不能幫一下。林薇和女博士分手不久,閑著也是閑著,便答應(yīng)下來。等她到了說好的時間地點,正好看到一個纖小的女孩費勁地把一只碩大的行李箱從樓道里拽出來。老公房沒有電梯,真不知道她怎么把那玩意兒弄下來的。女孩就是于曉曼。林薇說,你怎么不找個搬家公司?于曉曼說,就還剩幾箱書,用不著搬家公司。林薇上樓幫她搬書,屋子布置得挺像個家,沙發(fā)上蒙著灰綠碎花的罩布,背后的墻上掛著一幅《對墻說話》的海報。從頭到尾沒見到分手的另一半。林薇盡管不明就里,也猜到這場分手想必不太愉快。否則一個人怎么會只帶這么點行李離開?看那樣子,于曉曼只帶走了日常的衣服和書,可說是凈身出戶。
林薇后來才知道,房子是于曉曼租的。于曉曼給前女友留下預(yù)付了房租的整個家,自己趁著對方外出的周末飄然離去,這既可以說是大度,也可以說是怨毒。得看你怎么評價于曉曼這個人??傊?,于曉曼拿定主意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不過,于曉曼并非不可理喻的人。她之前的毅然分手是因為對方出軌。這一次想必也有她的理由。
“為什么?”林薇還是問出了那個她終將面對的問題。想想又補一句:“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不是你的問題?!庇跁月鼑@了口氣,“我累了。小海,我打算結(jié)婚了。”
如果說之前公司的人事變動遠不如于曉曼的分手電話有殺傷力,那么這句結(jié)婚宣言則是更加勢如雷霆的一擊。林薇被砸得發(fā)懵,半晌才問:“真結(jié)婚還是形婚?”問完就覺得自己傻,形婚何必和自己分手?
“我也不知道?!庇跁月拇鸢嘎犞殴?。
林薇這才想到問:“有人選了,是吧?”
“邁克?!?/p>
原來是這樣啊。林薇似乎明白了,又感到更加茫然。她當(dāng)然知道邁克一直和于曉曼走得近,這些年也沒少幫于曉曼介紹活兒,再加上如今合作工作室,更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他們有的是時間和機會。但是看于曉曼的樣子,還是那么淡淡的,不像個熱戀中的女人。
而且邁克知道于曉曼和她的事。廣告界的人對此向來比較有接受力。林薇沒頭沒腦地想起一句老話。朋友妻,不可欺。轉(zhuǎn)念又想,邁克和她也沒熟到那個份上??墒?,邁克,于曉曼,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為的什么?
于曉曼顯然看出了她的困惑,卻不著急解釋?!澳愠贼~吧,涼了就不好吃了?!?/p>
林薇乖乖地挑了一筷子魚放進嘴里,熟悉的味道。家的味道。她的眼淚忽然毫無預(yù)期地洶涌而下,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哎?!庇跁月焓謳退裂蹨I,林薇把碗一撂,抱住那個嬌小溫?zé)岬纳眢w。她把臉藏在于曉曼耳后,無聲地哭著。鼻涕隨著眼淚冒出來,狼狽極了。林薇放開于曉曼,伸手找紙巾,于曉曼比她敏捷,拽出紙巾幫她擦拭。林薇等于曉曼用完三張紙巾,一下子跳起來,沖進浴室去洗臉。
冷水沖淡了眼淚的咸味,她彎著腰嘩嘩地洗著,不用抬頭就知道于曉曼站在身旁。
“我覺得特別累,大概是年齡的關(guān)系?;蛘咭驗樾愿瘛!彼糁暵犚娪跁月领o的聲音。
林薇關(guān)掉龍頭,用毛巾擦臉。于曉曼接著說:“我想過簡簡單單的日子。丈夫,孩子。朋友,同事。對社會對家庭都沒什么好閃避的?!?/p>
林薇梗著嗓子說:“我以為你家不管你呢?!?/p>
“怎么可能完全不管?!庇跁月鼑@息一聲。
“你倆的事……是你提出的,還是邁克?”
“是我?!?/p>
于曉曼紅了眼圈,不過沒哭。林薇又想哭,死死忍住了。她盯著于曉曼看了半天。兩個人一個堵在浴室門口,一個站在洗臉池旁邊。
“你想好的事,我知道,我說什么都沒用。我想和邁克談一次,如果你同意的話?!?/p>
于曉曼點點頭,讓開一步。林薇走回房間拿起包。
“你要去哪兒?”于曉曼這時才稍微失去鎮(zhèn)定。
“我能去哪兒?”林薇慘然一笑,“放心,我去綠袖家住兩天。你讓我自個兒清靜一下吧。求你了?!?/p>
于曉曼說分手的同一天,一個叫賈宏聲的演員墜樓身亡。林薇在幾天后才注意到有關(guān)死者的網(wǎng)絡(luò)八卦,她不由得感到,這其中仿佛有某種難言的暗合。追逐心之所向的活法自有其不斷增大的壓強,最后你別無他途,只能縱身而下。要想避免被壓垮,方法之一是換條路走。
“你大概不知道她在吃抗抑郁的藥吧?有一陣了。”邁克以這句話作為開場白,然后是漫長周到的闡釋。他一向是個很好的廣告行銷人員。林薇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的事的確太多了。她知道于曉曼一直想要孩子,卻不知道關(guān)于孩子的念頭執(zhí)著至此,必須用一場婚姻來作結(jié)。她也不知道于曉曼日夜顛倒的作息背后還有抑郁癥的陰影。孤獨是一種蝕骨入腸的毒。她早該給于曉曼更多的關(guān)切,事情本該不至于走到這一步。
“錯不在你?;蛘咴撜f,你和她都沒有錯。只是她沒有你的堅定,這條路對她來說太難了。”邁克侃侃說道。
林薇自始至終沉默地聽著。她無話可說。她能給于曉曼什么呢?既然人家都說了,想要一個普通的家庭,丈夫孩子。這些都不是她能給予的。于曉曼最終做出了和方怡同樣的決定,不同的在于她試過了,結(jié)果是身心俱疲。好在還有老好人邁克等著接收。
林薇最后只問了邁克一句話。“你愛她嗎?”
“男人和女人不一樣?!边~克毫不躊躇地回答,“我和曉曼認(rèn)識這么多年,她懂我,這很重要。我會好好待她。你也知道,她會是個好妻子,如果有孩子,她也會是個好媽媽?!?/p>
可是我愛她。盡管這份愛也面臨誘惑,也會軟弱,并且在現(xiàn)實的夾縫中艱難求生。
林薇點頭說,我知道了。
綠袖對于曉曼和林薇之間的變故沒有發(fā)表任何評論。這很少見。大概因為她也深知于曉曼的性格。姐姐則看似無心地每晚和林薇閑聊。
——聽說你公司最近不太穩(wěn)定,工作還好?
——天這么熱,還有這么多人來看世博,簡直瘋了。
——林薇啊,我看你可以考慮養(yǎng)只寵物。
綠袖這時插進來說,她不會養(yǎng)的。你忘了老K的事了?
在林薇和女博士的最后三個月,出于對這段關(guān)系的挽回意圖,林薇養(yǎng)了一只貓。她的想法很簡單,家里有個動物,能添點生活氣息,也可以引開女博士整天盯著諸如生活規(guī)劃之類的視線。那只貓是小區(qū)的野貓,年紀(jì)莫辨的灰色虎斑,林薇之前也買過貓糧喂它。她們住一樓,貓經(jīng)常在后窗的窗臺朝里窺看。林薇故意把貓糧和牛奶擺在屋內(nèi)離窗很近的位置,引貓進屋。經(jīng)歷了大約兩周的你退我進,后來被取名為老K的貓理解了林薇的意圖:它可以享用這個家的食物,也有專用的廁所,想出去閑逛沒問題,后窗開著。代價是被抓過去點一種疼痛的藥水(除耳螨的)。林薇也在和貓廝混的過程中了解到,給它洗澡這件事還是算了。老K高興的時候會跑到人的膝蓋上躺倒,身體像一只柔軟的暖爐。但女博士并不喜歡這份殊榮,她有一次驚叫著推開難得親善的老K:臟死了!貓的自尊心顯然受了傷害,從此只認(rèn)林薇一個人。
綠袖曾笑話林薇:你要養(yǎng)也養(yǎng)只小貓呢。老貓又刁又難搞。你家那位都嫌它臟了不是?
林薇若有所思:我想問題不在于洗澡,她嫌老K不是名種。
后來等她第一次把于曉曼帶回家的時候,老K當(dāng)即擺出戒備的姿態(tài)。于曉曼對老K的態(tài)度很自然,既沒有沖過去逗它玩,也沒有厭惡之色。林薇和老K都很滿意。于曉曼像一縷吹進這個家的輕風(fēng),打了幾個旋之后,悄悄選了個角落安頓下來。
那是在三年前,林薇當(dāng)時對生活的要求可謂樸素。首先希望租房合同能夠續(xù)簽,如果必須搬家,最好能在附近找個一樓的房子。為的是老K習(xí)以為常的漫游生活。兩個人一只貓,她心目中的幸福圖景無非如此。
但老K沒能等到房租到期的春天。它誤食了被人下藥的老鼠,最后死在寵物醫(yī)院。看到于曉曼摟著哭得打顫的林薇,年輕的醫(yī)生忍不住說,你姐姐和這只貓感情很深?。ㄋ齻z長得完全不像,真搞不懂怎么又被認(rèn)作姐妹)。房子到期后,她們搬到隔壁小區(qū)的四樓。一晃就是三年。
林薇知道,姐姐的建議出于好意,怕她不適應(yīng)久違的單身生活。但正如綠袖說的,經(jīng)過老K的死,林薇不會再養(yǎng)什么寵物。她的生活中已經(jīng)有太多的生離,不想再徒增死別。
林薇在綠袖家住了四天,周五晚上回了寶山區(qū)的娘家。她很久沒有回家住,林媽似乎驚喜多過意外,照例是菜肴水果酸奶的連番攻勢,嘴上不停地說,你平時太不注意營養(yǎng),你看你這么瘦。因為失眠和沒胃口,林薇在一周內(nèi)瘦了三斤。前兩天綠袖接到于曉曼的電話,問林薇在這邊過得可好。綠袖忍不住刻薄了一句:你還挺關(guān)心人家。姐姐用一個眼神制止了她接下來的刁鉆詞句,等綠袖掛了電話,姐姐看一旁的林薇不吭聲,便問:于曉曼怎么說?綠袖說,她這個周末就搬家。說完轉(zhuǎn)頭瞪著林薇:你可別傻乎乎地跑過去!林薇苦笑:我去湊什么熱鬧?這時連姐姐也說:你這個人就是心腸軟,不過做人總要有個限度。
林薇無法遏制地想到獨自拽著大行李箱的于曉曼——當(dāng)然是錯覺,這次肯定有邁克到場幫忙。想必她仍然只帶走不能再精簡的物品,把兩個人共同留下的各種痕跡拋在身后。揮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多么輕巧。分手怎么可以如此輕易和決絕?
不是于曉曼的問題。是她們的關(guān)系本身注定了地基不穩(wěn),大廈易傾。好的時候,那是最單純的兩情相悅,沒有社會、家庭或其他方面的羈絆影響;等到出了問題,也就成了最容易的一拍兩散。如果林薇不是這種凡事為他人的個性,多一些自我主張,來幾出一哭二鬧三上吊,可能中間又會有幾次反復(fù)。不過結(jié)局不會有太大的不同。因為對方是于曉曼。因為,她說她累了。
住在綠袖家的那幾天,林薇照樣上班下班。沈翹在星期三重新出現(xiàn),林薇知道沈翹下周就走,按理該找個地兒吃喝作別。但她實在沒那個心情。曾有某種不可言說的誘惑,如絲般牽系她的心臟。那根絲斷了,隨風(fēng)飛去。仿佛隨著她和于曉曼的關(guān)系的告終,連誘惑也隨之褪色敗落。
周五下班前,沈翹問林薇:周末有安排嗎?
林薇答:要回家陪我媽。
沈翹打一個笑臉:乖女兒。
過了幾分鐘,林薇打出一行字:我想去馬來,和你換,考慮一下吧。
沈翹答:你沒病吧?和某人吵架了?
林薇打出“我們分手了”,又刪掉。網(wǎng)聊的便利性在于回車鍵之前隨時可以反悔。她最后說:總之我是認(rèn)真的,你再想想吧。還有,謝謝你。
沈翹的回答飛快:怎么謝?以身相許?
林薇打出一串點,表示無言以對。她聽見沈翹在旁邊輕笑一聲。她知道,自己多半沒機會去馬來,大概也不會再和沈翹喝酒聊天。
在媽媽家的周末平靜得讓人詫異。不僅是外在的,林薇甚至感到所有纏繞如荊棘的痛苦得以暫時煙消云散。兩個人一起吃飯,看電視,聊天,散步。到江邊吹風(fēng)時總會遇見遛狗的鄰居,對方寒暄道,你女兒回來啦。林媽笑瞇瞇地說是啊。林薇仿佛這才意識到,母親平時都是一個人來江邊。沿著江堤行走的過程中,她們也遇到其他帶著成年女兒散步的熟人。女兒們大都已婚,有些帶著第三代。林薇知道,那些在寶鋼工作了半輩子的殷實父母習(xí)慣給女兒女婿置辦住房,小夫妻多數(shù)不做飯,仍在長輩家開伙。從背影很容易分辨出散步的兩代母女。母親和女兒的臀部到小腿的線條總是驚人的相似,有時連走路姿勢也如出一轍。林薇看不到媽媽和自己的背影,她猜一定也很像。
林薇打算星期天晚上回去。從媽媽家到公司路途太遠。說真的,她實在不想回到于曉曼已經(jīng)消失不見的那個家。手機里躺著于曉曼的短信:小海,你好好的。我希望我們還能做朋友。
我林薇何德何能啊。她真想找個樹洞這么吼一嗓子。從方怡到于曉曼,人人都想和她做朋友。但她知道,就如她們已經(jīng)知道的,她真的會成為死守在那兒的朋友,無限期的。
周日晚飯后,林薇心神不寧地洗碗,一度遠離她的難受勁兒又回來了,陰森森地在旁邊踱步,像一條隨時準(zhǔn)備撲上來的神色叵測的餓狼。她恍惚聽見電話響,都沒想到是自己的手機。林媽拿著手機過來說,小薇,電話。那頭是個熟悉的男聲:“方便說話嗎?”
是阿喬。林薇差點忘了世上還有這么個人。她趕緊走到客廳旁邊的陽臺?!澳阏f。”
“得請你幫個忙——我爸媽要來看世博。”
“???”
“我已經(jīng)和他們說過咱倆的事?!卑烫嵝阉?/p>
“可我這邊還沒講呢……”
“不要緊,也不一定要趕著這次見你母親。只是要辛苦你,陪著一起去世博園。”
“我晚點再給你電話?!绷洲庇脩┣蟮恼Z氣說。
林媽堅持要送女兒到輕軌站。林薇走在母親身旁,沒多想就冒出一句:“媽,要不你養(yǎng)條狗吧?!?/p>
“怕我閑不???”林媽笑了,“樓下的老蔣家最近倒是養(yǎng)了一條,叫什么雪——”
“雪納瑞?!?/p>
“對。就是那個。喲,他們跟養(yǎng)孫子似的,周到得不行。隔幾天還買鵝肝喂它?!?/p>
林薇很怕媽媽這時忽然說“我更愿意你早點結(jié)婚給我生個外孫”,好在林媽沒提這個茬。快到輕軌站的時候,林媽漫不經(jīng)心地說:“小薇,剛才給你打電話的是什么人?”
想必老媽早把來電顯示看在眼里。沒寫姓氏的“阿喬”顯得曖昧。林薇心頭一跳,“哦,是我室友的朋友。”
她情急之下說的是某種真實,阿喬的確先認(rèn)識于曉曼。林媽知道林薇有個做自由職業(yè)的室友。
“你室友還沒談男朋友?”
按以往的思路,林薇該說“沒有”。哪怕是“不相干的旁人”的戀愛和婚姻都會引發(fā)林媽對女兒的焦慮。但林薇今天不想再說謊。謊言已經(jīng)夠多了。
“我室友要結(jié)婚了。”其實她已經(jīng)不再是我的“室友”。這后半句好歹憋回去了。
林媽“哦”了一聲。林薇想到另一件事,自己聲稱和朋友合租兩室一廳,好在林媽從未來現(xiàn)場勘察過。一室半加雙人床,想掩飾都難。
事實上,林媽在林爸去世后就很少離開寶山區(qū)。以前父母倒是偶爾出去旅游,現(xiàn)在媽媽獨自一人,似乎再也沒有出游的興致。林薇想,電力局的項目不會像以前那么忙,自己回頭要找時間帶媽媽去周邊省市走走。
懷著復(fù)雜的心情檢視過幾乎沒變樣的房間之后,林薇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是空的。如果這時拿錘子敲打自己,想必會從內(nèi)部發(fā)出清晰的回聲。于曉曼沒有留下類似信件的東西,只把鑰匙擱在沙發(fā)面前的茶幾上。書架上的設(shè)計類書籍盡數(shù)消失,衣櫥里少了一部分的衣服——比她矮半個頭的于曉曼喜歡穿寬袍大袖,所以她們有不少衣服是混著穿的,凡是林薇穿過的都被小心地留下來。哦對,她們用不同牌子的面霜,浴室也經(jīng)過了甄別和篩選。于曉曼把自己的存在感剔除殆盡,其精細和她做設(shè)計的狀態(tài)有一拚。
還有一件事沒做。
她拿起手機,回?fù)馨痰碾娫?。她要告訴阿喬,自己無法再扮演他的女友或未婚妻乃至妻子。電話通了,可那頭不是阿喬。她聽得出森的聲音。
森說:“阿喬在洗澡,我讓他一會兒給你回電話。”林薇說好。森沒有立即掛電話,忽然說:“慢慢和我們說了?!?/p>
她過了幾秒才意識到森指什么,吞下一口唾沫,“或者你幫我告訴阿喬吧——我可能,要退出。”
那頭是輕微的停頓,以森和她的關(guān)系,這時說什么大概都不合適。她的形式男友的伴侶。
就在林薇猶豫著要不要說再見的當(dāng)口,森又開口了,“問你個問題?!?/p>
“你說?!?/p>
“你找人形婚,是因為家庭的關(guān)系,還是為了慢慢?”
“……當(dāng)然是為家庭。其實我一直怕我形婚的事讓她不開心,因為肯定會對我倆的生活有影響?!?/p>
“我也和你說句實話。我是反對阿喬形婚的。當(dāng)然,我從來沒和他討論過這件事。我知道他的家庭壓力?!?/p>
“嗯?!?/p>
“看到你之后,我覺得……你和他很像。就像女版的她。我不知道怎么說比較恰當(dāng)。你們都是那種活得特別累的人,為家人朋友想得多,很少按自己的心意走。所以我想,你倆形婚,說不定對彼此都是件好事?!?/p>
“哪有人勸別人和自己那位形婚的……”林薇忍不住喃喃。
“我是為阿喬才說這些。慢慢當(dāng)時幫你找對象,肯定也是一樣的道理。”
那個五月夜晚的回憶隨著森的聲音倏然降臨。燉糊了的牛肉。于曉曼的笑臉。她們在日料店的閑扯和偷笑?,F(xiàn)在想來,于曉曼那時正在服用抗抑郁藥物,而她一無所知。甚至說不定早在那時,于曉曼已經(jīng)在和邁克籌劃另一重未來。森至少有一點沒說錯。于曉曼幫她找對象,確實是為她好。但在孑然一身的現(xiàn)在,她真的能有信心把這場荒誕大戲演下去嗎?
她聽見森在那頭說:“阿喬爸媽說是來看世博,其實主要是為了看你。讓老人家失望不太好。你如果實在不愿意,至少陪完世博,然后再讓阿喬說你們分了。看世博也就一天。你就幫這一次吧?!?/p>
林薇站在世博園西班牙館外的綿延隊列中,想起姐姐的話。天這么熱,還有這么多人來看世博,簡直瘋了。她不停地擦汗,扇扇子。一只舉著冰鎮(zhèn)飲料的胳膊伸到眼前,是阿喬。林薇感激地接過樣子陌生的飲料,喝了一口才發(fā)現(xiàn)是低度的帶汽蘋果酒。她的感激更多了幾分,旁邊一個聲音說:“駱誠,那邊有人賣冰淇淋,一會兒你給小林買去?!?/p>
說話的是阿喬的母親。他父母總是連名帶姓地喊他駱誠。林薇連忙對有著和阿喬相似的寬臉龐的婦女說:“阿姨,不用了,這不是剛買了飲料嘛?!?/p>
駱爸爸說:“你們小女孩愛吃甜食,讓他買去。”
林薇多年沒被人喊過小女孩,有點哭笑不得。駱家父母各自拿著兒子買的汽水,兩個年輕人心照不宣地大口喝下蘋果酒。又熱又漫長的一天,不喝點酒實在難以打發(fā)。林薇想起森,有種古怪的感覺,仿佛自己這會兒占了本該由森待的位置。
駱?gòu)寢寣α洲焙吞@地說:“小林啊,這么熱的天讓你請假陪我們老頭老太,真過意不去?!?/p>
她趕緊回答:“當(dāng)然不能周末來,周末人更多?!?/p>
阿喬苦笑著對林薇說:“我媽昨天說,他們和鄰居最近打招呼的話都不一樣了。一上來就是,你看世博了嗎?要沒看就問,你打算什么時候去看???”
林薇想,總比一上來就問“你兒子個人問題解決了嗎”要好。說起來她倒沒陪自家媽媽看世博,林媽上周和鄰居們一起來過了。寶鋼專門給退休職工派了大巴,同進同出,比個人來方便。林媽看完后說沒意思,然后說,不過不看又覺得欠了點什么。說的話和駱家爸爸如出一轍。中國的上一輩過了幾十年集體生活,凡事喜歡拿旁人作為參照。所以阿喬林薇他們這些做小輩的難免在工作婚姻各種問題上遭遇現(xiàn)成的比較標(biāo)準(zhǔn)。工作不如意的,遲遲不結(jié)婚的,總會被父母拿出來念叨,最后照例是“你看誰家的誰……”,徒增氣餒。
林薇邊聽駱家三口閑聊邊出神。她有多久沒體驗過三口之家的氛圍了?林爸走了快七年了。母親孤單地過了七年。這是林薇無法回避的隱痛。
她一直認(rèn)為父親的死和自己有關(guān)。
二十五歲那年,因為跳槽到開發(fā)區(qū)的IT企業(yè),林薇搬進公司提供的宿舍。她在大學(xué)畢業(yè)后首度離家,憑空增添一大截私密的時間和空間,她開始更多的思考,有關(guān)自己,以及未來。當(dāng)時她已經(jīng)和綠袖她們相熟,也看過“圈子”里的各種戀愛關(guān)系。高尚的、不那么高尚的、清純的、算計的,或者是肉欲的。她保持著長久的觀望,不曾卷入任何形式的曖昧,在心里給自己劃出一條不算光明的前路。她確定自己愛同性,不過在沒有找到“那個人”之前,她寧可獨自待著。還有一條原則:永遠不要和已婚者發(fā)生感情。
光是想清楚這些還不夠,林薇需要她最親近的人給予支持。畢竟前路漫長,且荊棘密布。她一向和爸爸最親,他是她的大朋友,是給過她各種建議的師長。是爸爸教會她游泳,帶她去天文館觀星,也是爸爸在她高中時代比大多數(shù)中國家庭更早地買了電腦,從此注定她一生的興趣和職業(yè)。既然爸爸塑造了這樣一個她,由基因到性格,那她沒道理把自己最大的秘密瞞著他。如果說和方怡之間是懵懂混亂的青春糾纏,那么二十五歲的她得出的結(jié)論則是基于理性和對內(nèi)心的反觀。
于是她選擇在某個回家的周末和爸爸坦白。多年后才有那個普及的詞匯,所謂“出柜”。打開藏著秘密的柜門,敞開心扉。林媽去同事家串門,父女倆坐在客廳,有種密謀的氛圍。女兒哭了。做爸爸的中途離席倒了一杯水。他如果不是戒煙多年,想必這時會找煙點上。
和林薇天真的預(yù)想不同,林爸沒有當(dāng)即表示理解。他沉重地說:“你還年輕。很多事還會變的?!?/p>
周末剩下的時間,林爸顯得有些憔悴。林薇除了不被支持的低落之外,開始多了忐忑和愧疚。她怕林爸最終把事情告訴林媽,也怕林爸從此多了心事的重壓。她后悔了,但這后悔仍是一種不確定的輕飄形狀,要到幾天后,她才會被鋒利如刀沉重如錘的悔意撕開砸扁。
就在林薇向林爸出柜之后的第四天,林爸死于猝發(fā)的腦溢血。沒有任何先兆。據(jù)說也沒經(jīng)歷太多的痛苦。他走得太快太突然。
林爸一向有血脂高的問題,但林薇清楚地知道,害死爸爸的不是腦血管的異變,而是自己的不謹(jǐn)慎。他沒能留下半句遺言。如果他有過這種機會,又會說些什么呢?
沒有人知道林薇的痛悔。她在林爸過世兩年后認(rèn)識女博士,后來又有了于曉曼。但即便對著最親密的眷侶,她也無法提起自己鑄成的大錯。她一度想過,是不是自己該扭頭走方怡選擇的平常路,才是對故者最大的安慰?但她做不到。她只能是她自己。于是謊言疊加謊言,她成了不常回家的女兒。她知道媽媽的孤單,也知道自己有多不孝,可每當(dāng)面對媽媽,弒父的惶恐便從內(nèi)心深處滑出,像一道永恒的陰影。
阿喬的家,或者說駱家,顯然有著明顯的北方氣質(zhì)。駱爸爸是家里的權(quán)威,駱?gòu)寢寗t是操心的溫柔母親。不像從前的林家,林爸總是讓著林媽,上海男人大抵如此??吹今樇野謰屧诳崾詈偷却腥晕慈У暮门d致,林薇有了一個決定。
從世博園回到家的夜里,她給媽媽打了電話。
“媽,我談了個男朋友,有一陣了。嗯,就是上次說的那個,我室友的朋友,叫阿喬?!?/p>
“我就猜著是這么回事。”林媽的聲音熱辣如白天的太陽,“他幾歲?做什么的?哪里人?”
林薇一一作答,那邊又說:“小薇,你別嫌媽媽太現(xiàn)實。那個阿喬有房子嗎?”
“有。在普陀區(qū)?!?/p>
“哦,離我這兒有點遠。你以后上班方便嗎?”
“媽,我們剛開始談,將來怎么樣很難講的?!?/p>
“我知道。我知道。唉,我這不是為你心急嘛?!?/p>
林薇沉默片刻,只聽林媽輕輕地說:“你爸要是在,肯定高興?!?/p>
她抓緊話筒,咬著嘴唇,不知該如何接話。好在林媽自顧換了話題:“你室友之前不是說要結(jié)婚嗎?結(jié)了沒有???”
“聽說領(lǐng)了證?!?/p>
“還沒辦喜酒?”
“他們好像不辦?!?/p>
母女倆又聊了幾句,掛上電話后,林薇頹然倒在沙發(fā)上,大睜著干涸的雙眼。爸爸,我又騙了媽媽。我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但我真的不想讓她失望。
林薇此時無從知道的是,放下聽筒的林媽并沒有露出釋懷的表情。她看向五斗櫥上的丈夫的遺照,輕聲問那雙和女兒相似的憂郁眼睛:“小薇的‘室友’結(jié)婚了。小薇也找了個男朋友。我有點搞不懂了。老頭子,你說她這是唱的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