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嘉興,仍是姹紫嫣紅,芳草如茵。張先一覺醒來,已是太陽西下的傍晚。他端起酒杯,一邊敲著幾案哼起小曲,一邊欣賞著窗外的美景。
這是慶歷三年,張先已經(jīng)53歲,卻依然擔任著嘉州小倅這樣無足輕重的小官職。但是,正是這樣的小官,讓他沒有生存的壓力,遠離官場的爭斗,消解了濃得化解不開的愁情恨意,擺脫了世俗與內(nèi)心的束縛,張先反倒過著讓人羨慕不已的悠閑自在的生活。
人生早已經(jīng)歷了太多,正如張先所寫的《行香子》一詞中“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所表達的那種意境都漸漸遠逝。此時的張先,已經(jīng)用他最經(jīng)典的語言“云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墮飛絮無影”,這三個含“影”的句子,贏得了“張三影”的大名。
研讀他的詞作,覽閱他的人生,品味他的性情,張先的一生,都可以通過這個“影”字來一一參悟!
“云破月來花弄影”。大宋的天空沒有任何污染,星星月亮都如身邊的寶石般清澈,江河湖泊如鏡面般透明,張先喜歡美景,更喜歡這樣的慢生活,一壺茶,一杯酒,一首詞,處處都是人生的恬淡與安寧。
張先詞風含蓄雅致,他往往通過物影來表現(xiàn)景物的動態(tài)美和朦朧美,筆下那種情景更是令人愛憐。如他的《滿江紅》:“飄盡寒梅,笑粉蝶游蜂未覺。漸迤邐、水明山秀,暖生簾幕。過雨小桃紅未透,舞煙新柳青猶弱。記畫橋深處水邊亭,曾偷約。”寒梅飄盡,早春將至,這一切似乎是不期然而然的,所以連最殷勤、最愛熱鬧的粉蝶游蜂也未曾察覺;漸漸地水藍了,山綠了,大地回春,人們開始感到融和的淑氣;浴雨的桃花初放,色澤尚未殷紅;縈煙的新柳才青,長條還很纖細。幾句簡單的言詞,就給我們的心靈留下了一幅山水寫意畫卷,這種魅力浸透我們的靈魂,讓我們的心為之顫動。
張先在詞中寫他故鄉(xiāng)春光的艷麗,寫異鄉(xiāng)秋色的蕭索,那種恬淡和靜逸,讓我們的心靈可以永遠得到慰藉。如《惜瓊花》:“汀蘋白,苕水碧。每逢花駐樂,隨處歡席。別時攜手看春色。螢火而今,飛破秋夕。汴河流,如帶窄。任身輕似葉,何計歸得?斷云孤鶩青山極。樓上徘徊,無盡相憶?!避嫦趶埾鹊募亦l(xiāng)浙江吳興,向以風光秀美著稱。他的詞寫故鄉(xiāng),獨取白蘋、碧水等色調(diào)鮮明的景物,便組成一幅明麗的畫面:汀上蘋花盛開,潔白似雪;苕溪青波漣漣,水色如碧?!鞍住薄ⅰ氨?”二字,濃淡相宜,點染出江南的無限春意。這樣的江南美景,在當代工業(yè)污染的滾滾紅塵中已是無處追尋,幸好有張先,有他留給我們點點記憶,讓我們可以尋夢于他的詞境。
“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開辟鴻蒙,誰為情種,只為風月情濃。張先就是這樣一個流連于風月之人。他愛花護花憐花惜花,是眾多紅顏若許的多情文人。張先的詞中是不老的愛情,永遠的相思,道不盡的悲歡離合,抒不完的曲折幽怨。張先用他那溫婉的筆觸,描寫人間男歡女愛,至今讀來仍會讓我們口齒噙香。
年輕時的張先風流倜儻,曾喜歡過一個小尼姑,兩人卿卿我我,如膠似漆。后來庵里嚴厲的老尼姑把小尼姑關(guān)在一個池塘中心的閣樓上,不讓這對男女再來往。但為了相見,每當夜深人靜之際,張先便悄悄地劃船過去,爬上小尼姑放下的梯子,翻墻進屋。后來,兩人被迫分開,但張先始終難忘這段經(jīng)歷,還寫了一首叫做《一叢花》的小詞:“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蒙蒙。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梯橫畫閣黃昏后,又還是、斜月簾櫳。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痹~語脈脈深情,使之成為眾多青年男女對青春的珍惜,對愛情的期盼的寫照。據(jù)說當時的歐陽修非常喜歡這首詞的最后一句,有一次,張先去拜訪歐陽修,歐陽修一聽通報,馬上倒履相迎,并稱他“桃李嫁東風郎中”。
張先一生富貴閑適,好歌筵酬唱,耄耋之年,仍然十分風流。據(jù)傳他80歲的時候竟然娶了18歲的一個小美女為妾,還生育兩子二女。蘇軾和朋友們得知后,前去拜訪,并贊嘆張前輩得了這樣好的一個娘子,不知道有何體會?張先十分高興,出口成章,“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顏我白發(fā)。與卿顛倒本同庚,只隔中間一花甲?!焙糜烟K軾則贈詩“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引用唐人元稹所寫的《鶯鶯傳》(元代發(fā)展為曲劇《西廂記》)的故事來嘲笑張先的拈花惹草。蘇東坡比張先小46歲,在生活中,他很喜歡張先這個老頑童,張先也“為老不尊”,兩人之間,戲謔打趣居多。張先病逝之際,蘇軾特作了《祭張子野文》以尊師禮紀念張先:“我官于杭,始獲擁彗,歡欣忘年,脫略苛細?!?/p>
“柳徑無人、墮飛絮無影”。張先酷愛生活,他經(jīng)常攜朋帶友共同游賞,興之所致,吟詠山水風物。如他的《木蘭花》:“龍頭舴艋吳兒競,筍柱秋千游女并。芳洲拾翠暮忘歸,秀野踏青來不定。行云去后遙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靜。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shù)楊花過無影?!?這是多么美麗的一幅人間畫卷,那種姑娘們拾翠,游人們踏青,人人樂而忘返的情景令人神往?!胺贾蕖?、“秀野”則使人想見郊野草木競秀、春光明媚的誘人景色。白晝,他與鄉(xiāng)民同樂,是一種情趣;夜晚,他獨坐中庭,欣賞春宵月色,又是一種情趣。
張先喜歡用詞來贈別酬唱,擴大了詞的實用功能,從而在觀念上提高了詞的文學地位。張先的詞,雖然是送別友人,一去不知何時再相見,有著無限的惆悵,但最終都化為一種寄望,是對友人美好前景的祝福。如《喜朝天》:“人多送目天際,識渡舟帆小,時見潮回。故國千里,共十萬室,日日春臺。睢社朝京非遠,正和羹、民口渴鹽梅。佳景在,吳儂還望,分閫重來?!?/p>
張先喜歡在詞中表現(xiàn)那種朦朧虛幻的美感,進而營造出一種清峻幽冷而又無比精致的意境。他的詞意韻味悠長,詞風清新明麗,往往寫得傳神,耐人尋味。如《千秋歲》:“數(shù)聲鶗鴂,又報芳菲歇。惜春更把殘紅折。雨輕風色暴,梅子青時節(jié)。永豐柳,無人盡日花飛雪。莫把幺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夜過也,東方未白凝殘月?!痹~寫男女情愛悲歡,韻高而情深,含蓄而激越,極盡幽怨曲折之能事,詞里的“中有千千結(jié)”,一直令無數(shù)人低徊不已。
張先所流傳下來的共有165首詞。張先高壽89歲,他的一生,琴棋書畫,詩酒文章。他性情疏放,為人“善戲謔,有風味”,他的詞也是以平易的語言散發(fā)出閑淡的氣質(zhì),描寫自己順應自然和心神安逸,這種恬淡直達人的心境,它能讓讀它的人也隨之變得心境澄明,榮辱兩忘。
關(guān)于張先在宋詞史上的地位,清末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里,認為“張子野詞,古今一大轉(zhuǎn)移也”,高度評價了張先的成就:“前此則為晏歐、為溫韋,體段雖具,聲色未開;后此則為秦柳、為蘇辛、為美成白石,發(fā)揚蹈厲,氣局一新,而古意漸失。子野適得其中?!碑敃r,張先的詞已經(jīng)到處傳誦,名氣響亮。一次,尚書宋祁有事找他,一到張府,就教門人傳話曰:“尚書欲見‘云破月來花弄影郎中’,肯乎!”宋祁曾作《木蘭花》,以“紅杏枝頭春意鬧”而名動一時,被世人稱作“紅杏尚書”。張先在屏風后聽到宋祁的聲音,不覺好笑,馬上走出來,邊走邊高呼:“哈哈,莫非是‘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到了?”兩人一時相見恨晚,擺酒盡歡。
人生總有把酒言歡的時刻。酒仍然未醒,愁卻漸漸消失。那樣的場景總令我們遙想,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會有像張先一樣半醉半醒的時分。那時,我們也許看到的就是最美麗的影子,領(lǐng)略影之朦朧神韻,就如那首傳誦至今的《天仙子》:
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折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責任編輯 王海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