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漫青
1
這年初夏的一個涼風習習的傍晚,一部臟兮兮的大巴車把我丟在了一個叫凡煙的小鎮(zhèn)上。在我同學小卡的描述中,凡煙鎮(zhèn)是一個風景秀麗、云霧繚繞的地方。但我下車之后,看到的卻是比都市更緊湊的喧囂,和比農(nóng)村更渙散的灰懶。我在暮色中行走,道路兩邊有依稀可辨的農(nóng)業(yè)銀行、雜貨商店、糖煙酒店、沙縣小吃店和彩票出售點。當我皺著眉頭點燃第一支煙的時候,看到小卡正蹲在一個鹵味店門口,朝我的方向使勁地揮手。
我故意慢悠悠地走過去。
小卡喜歡蹲,從我認識他開始,他就一直喜歡用這種特殊的姿勢面對我,也面對各種其他人。當他不得不站著的時候,就會有意無意地找到某個依靠點,比如墻,比如電線桿,然后身子斜斜地靠過去。不過,當有凳子的時候,他一定第一個坐上去,不管其他人是否有凳子坐??傊幌矚g跟別人以站立的方式面對面。
我走到小卡跟前,兩條大長腿幾乎要觸碰到他的膝蓋。這時他仍然蹲著,似乎也沒有要站起來迎接我的意思。他的腦袋甚至都沒有仰起來,視野之處是我的兩條腿,或者越過兩腿之間遠處的景物。
“咋才看到我,我招半天了,手很酸。”小卡淡淡地說。
他用平緩地語氣陳述本該用驚乍語氣說出來的內(nèi)容,這不是我印象中的小卡,雖然我們有兩年沒見了,但是他原來的那種節(jié)奏明快、抑揚頓挫的表達方式是不那么容易忘記的。
我說:“不好意思,太久沒見了,已經(jīng)不習慣沖著地面找東西了!剛才乍一看,還以為地上誰丟的麻袋呢?!?/p>
小卡才不緊不慢地站起來,拍拍屁股,丟給我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神。從前小卡的眼神盡管有些灰暗,但也常常泛出一絲令人過目不忘的清亮,尤其是當他跟別人討論嚴肅社會話題的時候,能感覺到他眼神中蕩漾著類似革命激情的東西。現(xiàn)在他丟給我的眼神,除了我所熟悉的灰暗外,還添加了一種陌生的東西。我不知道是什么。
透過鹵味店的燈光,我們互相打量。他一身短打,黑短袖,黑短褲。我穿著棕黃色的襯衫和深藍色的牛仔褲。
“我靠!你真的是警察?”小卡一下子又恢復了我所熟悉的驚詫語氣。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的頭發(fā)修理得極其簡短,短得幾乎是光頭,但又不是光頭。他一定覺得這樣的發(fā)型不像警察。沒想到他卻大笑說:
“我以為你腦袋上蒙著哪個女人的絲襪呢!”
我瞟了他一眼,不再理睬他,雙腿胡亂大步邁進,他只好跟在我后面。
我猛走了一段后,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識路,于是回過身,發(fā)現(xiàn)他還在拼命地追過來。他的腿一長一短,盡管努力往前卻始終難以協(xié)調(diào)。他走路的樣子很難看,也很狼狽。太久沒見了,我竟然忘記了他是一個跛子!我拍拍自己腦袋。
“還是蹲著舒服??!”小卡走上前抓住我的胳膊說。
后來小卡讓我跨上他的摩托車,像火箭一樣飛去。
我說:“你能不能慢點!”
他說:“慢就干脆走路,騎車就要快!”
我:“這是什么邏輯???”
他說:“ 你 怎么跟女人一樣 啰 嗦!”
我說:“女人?哪個女人會坐你的破摩托???”
他說:“你錯了!別看這車子破,坐過我車子的女人絕對超過一打,而且個個漂亮!”我當然不相信他的鬼話,他雖然長得不丑,但畢竟是個跛子。
我們坐在他家院子里喝罐裝啤酒。開始兩個人都不怎么說話,隨著空啤酒罐數(shù)量的增加,他的話也就多了起來。
“上次你打電話來是什么時候?哦……好像有三個月了,我記得你說很快就要到鎮(zhèn)政府上班了……是不是?”我問小卡。
小卡往嘴巴里一口氣灌下一罐啤酒,把空罐子隨手一扔,說:
“媽的!本來是板上釘釘?shù)氖?,后來就咔嚓了!沒了,啥都沒了!”
我沒太聽懂他的話。
他接著說:
“死了!就那么死了!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那個時候……”
“什么?”我驚訝地問,“你說誰死了?”
“劉必強!副鎮(zhèn)長的兒子!死了!”他一連吐出三個感嘆號。
我似乎有點明白了。而且警察的直覺讓我相信這里面必定有蹊蹺。果然不出所料,小卡接著就說:
“被人用老鼠藥毒死了!就發(fā)生在三個月前!真是太他媽巧了!如果晚一點點,我他媽可能已經(jīng)順利坐上政府大樓的靠背椅了!”
“兇手是誰?”我問。
“誰知道!市里專門派人下來調(diào)查,查來查去,查了有三個月了,連根兇手的毛都沒查到……前幾天一幫人開著警車,嘿,灰溜溜地,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了!”
“哦。”我說。
小卡突然眼睛一亮,盯著我的褲子口袋,小聲問我:“喂,你帶槍了嗎?”
我搖搖頭,喝了一口酒,抬頭看看天空,發(fā)現(xiàn)這里的星星比省城的更多,也更亮。我暫時不想告訴小卡我被局里停職檢查的事。我只是說:
“我是來度假的,不帶那玩意兒。”
小卡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舉起酒跟我碰,接著說:
“你是省里來的,見過大世面的,不會對這個小案子感興趣的……不過,也不算小案子,不然也不會驚動市里的人。”
“你好像對這個案子很關(guān)心。”我隨口說了一句。
小卡愣了一下,又嘆了口氣,把整個身子深靠在椅子里,說:
“我當然關(guān)心,我怎么能不關(guān)心?必強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貴人,只有他能幫我!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惟一能幫我的人死了,你說,我,還有什么希望?哈哈哈……來,我們再喝!”這天晚上,我和小卡總共喝了三箱啤酒。自從當上警察,我就很少喝酒,即使在節(jié)假日都不太敢放開來喝。小慧曾經(jīng)問我為什么要當警察。我回答她,因為我想保護弱者。小慧說她喜歡我的強壯和善良。她說這話的時候是我的女朋友,后來又變成了別人的女朋友,那時她說,你要保護的人太多了,但我只想你保護我一個人。
跟小慧分手后,我昏睡了兩天,第三天在抓一個搶劫犯的時候槍走了火,那個搶劫犯被射中胯骨,沒死,但下半身癱瘓。我被上級勒令停職查看。剛好這個時候小卡打來電話,邀請我來這個叫凡煙的小鎮(zhèn)散散心。
這晚小卡趁著酒興跟我說了很多,關(guān)于劉必強,也關(guān)于一個叫阿蘿的女孩。
阿蘿是凡煙鎮(zhèn)水泥廠的一個車間化驗員。小卡也在那個水泥廠里上班,當然他志向高遠,絕不滿足于當一個灰頭土臉的工人。他為了能在鎮(zhèn)政府謀一個職位,一步一步地接近副鎮(zhèn)長的兒子劉必強,摸索他的性格、興趣甚至癖好,投其所好,漸漸地能與他稱兄道弟,要么湊人喝酒打麻將,要么勾肩逛街唱卡拉ok,夜里抱拳打鬧,日里噓寒問暖,一切都漸入佳境,眼看好事就要成了,突然一個清晨,電話里傳來劉必強被人毒死的消息,美夢咔嚓一聲,碎了。
至于阿蘿,小卡用了兩個高度概括的句子來形容她:第一句:她是全鎮(zhèn)惟一配得上他的姑娘。第二句:她是全世界最鐵石心腸的女人。
關(guān)于第一句,小卡說,鎮(zhèn)上的漂亮姑娘雖然不少,但普遍素質(zhì)不高。而阿蘿是從外地招來的大學生,衣著打扮不俗,言談舉止大方。還有,她雖然是大學生,卻在水泥廠里當一個普通的車間化驗員,而有些只有中專文憑的人卻能在廠辦公室里翹著腿吹著空調(diào)上班,比如朱梅梅。他說,朱梅梅是公認的廠花,但其實是個最賤的女人?!八退忝踩籼煜?,也配不上我。我要是娶她我就虧了?!?/p>
小卡知道自己是個跛子,但他從來就“自強不息,看了很多書”,他知道鎮(zhèn)上許多姑娘看不起他是殘疾人,但他也在內(nèi)心深處看不起她們?!鞍⑻}文化素質(zhì)高,卻甘于寂寞,安分守己地當一個車間化驗員,不知道要比她們強多少倍?!彼缭谛睦锉P算著要娶阿蘿,“她遲早會嫁給我的?!?/p>
關(guān)于第二句,小卡說,她的心簡直是鋼鐵鑄成的,因為她拒絕了他,“如果她不愛我,那么她也不可能會愛別人”。小卡眼里閃爍著既自信又頹廢的光。
第二天我和小卡都日上三竿后才醒過來。起床后他一跛一跛地領(lǐng)著我在小鎮(zhèn)到處逛。小卡這幾天請了公休假,專門陪我玩。但玩什么呢?我對這個叫凡煙的小鎮(zhèn),一點期待都沒有。它除了有一個有點讓人想入非非的名字外,似乎沒有什么吸引力。
小卡先帶我去一家號稱鎮(zhèn)上最大的飯館吃午飯,然后他提議帶我到他上班的水泥廠轉(zhuǎn)轉(zhuǎn)。這個水泥廠確實很大,有東南西北四個大門,里面設(shè)有很多分廠,每個分廠又設(shè)有自己的辦公樓和車間廠房。水泥廠的綠化似乎不錯,分廠和分廠之間種了一排排的綠色植物,有的辦公樓被郁郁蔥蔥包圍著,一條條參差的石板小路在大樹的遮掩下形成了夏日最受歡迎的林蔭小道。
小卡帶我穿過一條彎彎曲曲的林蔭小道,指著不遠處一幢四方形的廠房對我說:“那個,阿蘿就在里面上班。”我禮貌性地看了看,發(fā)現(xiàn)水泥廠里除了那些裝飾性的樹木外,就剩下數(shù)不清的四方形房子和數(shù)不清的圓柱形煙囪,而且所有的房子和煙囪都長得差不多。
小卡領(lǐng)著我繼續(xù)走,最后我們停在一幢四層樓的舊房子前,這房子外墻色澤灰黃,我猜這是工人宿舍樓,果然不錯,小卡指指樓上的某一間,說:
“阿蘿就住在那里,三樓樓梯右邊第二間,不過她現(xiàn)在在上班?!?/p>
我努力尋找那一間房,頗感無聊地朝那里望望。突然,那間房子的門開了,一個赤著上身的男人走了出來。
“不可能!”小卡搖搖頭,“不可能!我這么辛苦地保護她……她不一定要馬上同意,但遲早會同意……她不應(yīng)該這樣!太他媽氣人了!”
我看到小卡用稍長的那條腿跺著宿舍樓下淺灰色的水泥地,稍短的那條腿卻站在深褐色的泥土地上。原來宿舍樓下的水泥地并不是成片的,而是像乞丐身上的補丁一樣東一塊西一塊。
赤著上身的男人已經(jīng)下了樓梯,朝我們方向走來。他身材健碩,皮膚黝黑,趿著拖鞋,搖搖晃晃、旁若無人地經(jīng)過了我們。我看到小卡的臉陰沉著,等那個男人走遠后,我問:
“你認識他?”
“不認識!”小卡一臉不屑,“一個工人!到處都是這種粗俗的工人,一到夏天就打赤膊,下了班就喝酒賭博,越窮越賭,越賭越窮!”
晚上我們繼續(xù)在小卡家院子里喝酒。小卡是土生土長的當?shù)厝?,父母都是農(nóng)民,后來經(jīng)營農(nóng)副業(yè),賺了一點錢,就在鎮(zhèn)上蓋了一幢房子,所以小卡雖然也是水泥廠的工人,卻不用跟那些工人一起擠宿舍。他父母習慣住在鄉(xiāng)下,所以大多數(shù)時間小卡都是一個人獨享這幢樓房。
因為昨天晚上喝的酒還沒完全消,今天我有些累,才喝幾罐酒,就感覺頭暈暈的。小卡從不掩飾自己的心情,也可能他覺得在我面前沒必要掩飾。我是那種最不像警察的警察,或者說我有一個警察的神,但永遠缺少一個警察的形。小卡的悻悻不快在酒精的作用下宣散、糅雜、發(fā)酵……最后變成一個豬肝色的臉和一雙充滿狐疑、厭倦、痛苦、悲傷的眼神。
“警察來找過我,”小卡說,“可能他們懷疑兇手是女人,所以要我提供所有跟劉必強有關(guān)系的女人名單……名單很長,起碼有十幾個,不過……我漏掉了一個?!?/p>
“你是故意的?!蔽艺f。
“你不愧是警察?!毙】ㄑ劬Χ伎毂牪婚_的樣子,但神智似乎愈發(fā)清醒。
“阿蘿?”我說。
“嗯。”他點點頭,做了個深呼吸,“他媽的!我太他媽虧了!你要幫我,一定要幫我!”
“幫什么?怎么幫?”我冷靜地看著他。
“唉……”小卡長長吁了一口氣,然后斷斷續(xù)續(xù)地給我講了一些事情:
小卡無法忍受自己永遠呆在水泥廠里,他始終覺得自己跟那些只會喝酒賭博的窮工人是不一樣的。為了能離開水泥廠找到更好的出路,他想過了各種辦法,也花錢走過關(guān)系,但最終都沒能成功。后來他結(jié)識了劉必強,知道他父親是副鎮(zhèn)長,于是就想盡辦法接近他,希望能夠通過他父親謀到鎮(zhèn)政府的一個職位。他知道劉必強風流好色,為了討好他,就主動幫他出謀劃策,方便他勾搭上更多的女人,甚至成為他的車夫,比如劉必強準備“寵幸”哪個女人,一個電話小卡就馬上騎著摩托車去把這個女人載到他的公寓里,完事后一個電話他又得馬上騎著車子把那個女人送走。并且隨叫隨到,風雨無阻。有時候劉必強會在半夜三更時心血來潮,小卡也必須從香甜的夢里把自己打撈出來,去奔赴那個能給他一個美好前程的地方。有時候他就蹲在劉必強公寓門外,聽著里面的地動山搖或鬼哭狼嚎,他也常常感到厭倦,感到惡心,但是更加堅定的理性力量擊敗了所有的感官不快?!坝斜緯险f,地獄是天堂的走廊,我要進天堂,就必須先經(jīng)過地獄這條走廊?!?/p>
那些他摩托車后座上的女人,他大多都認識,有的雖然叫不出名字,也都算面熟。盡管接送她們的時候大多是深夜,但他仍然能分辨出她們的臉,不過他始終裝作不認識,從來不多說一句話,這當然是必須的,免得大家尷尬。這些女人都挺年輕挺漂亮,有一個還是小卡同車間的女工,才剛剛進廠,就被劉必強嗅到了,只要是鎮(zhèn)上稍有姿色的女人,劉必強都有本事搞到手。后來廠花朱梅梅也加入了這個行列,并且劉必強對她的表現(xiàn)贊不絕口。小卡心里像吞了一只蒼蠅一樣難受,“越漂亮的女人越下賤!什么廠花!平時看見我們跟避開一泡狗屎一樣,高貴得不得了!我呸!”
有一天晚上大概十一點半,下著傾盆大雨。小卡早早沖了涼準備上床睡覺,卻接到劉必強的電話。這一次他去接的女人,竟然是阿蘿?!澳翘焯鞖夂芾洌┲芎竦倪B帽大衣,雖然帽子遮住了大半張臉,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她看到小卡時面無表情,其實她并不認識他。
劉必強死的那晚,小卡沒有接到他的電話,但這并不能說明沒有女人去過他公寓。那晚,小卡在自己家里睡得很香,甚至做了美夢,夢見自己在鎮(zhèn)政府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坐著軟椅轉(zhuǎn)圈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轉(zhuǎn)著轉(zhuǎn)著自己竟變成了一個五彩斑斕的泡泡,一直往上飄啊飄……突然間泡泡“噗”的一聲,破了。沒了。
最后,小卡吞了幾口唾沫后,才小心翼翼地講出他的疑問——“警察查了我給的名單上的所有女人,都沒查到兇手,難道兇手就是阿蘿?”
我懶懶地說:“破案是警察的事,你就不要疑神疑鬼了吧?!?/p>
小卡卻激動起來,大叫:“話不能這么說!如果她就是兇手……那…多可怕……我心里毛毛的,而且……她殺死劉必強就等于毀掉我的前途!我他媽才冤哪……”
“你不是想娶她嗎?”
“我、我、我怎么能娶一個殺人兇手,簡直……”
“她也未必就是兇手?!?/p>
“那萬一她就是呢?”
“那你去警察局得了?!?/p>
“我又沒有證據(jù),警察怎么會理我!”
“你就跟警察說,上次提供的名單少寫了一個人?!?/p>
“那他們會不會懷疑我知情不報?”“……”
“不如,你去暗中調(diào)查她……”
“我沒興趣?!?/p>
“你不是警察嗎?”
“我放假了。”
2
多年后,當我回憶起凡煙鎮(zhèn)時,首先出現(xiàn)的是一幢色澤灰黃的舊房子,天色昏昏暗暗,從樓道穿過走廊,有一種似水流年的恍惚之感……門打開,一個面色蒼白、一臉茫然的少女出現(xiàn)了……然而在我記憶中,還有另外一個樣子:她穿著雪白的連衣裙,笑臉相迎,對我吹了一聲口哨。我還恍惚記得,她有兩排長長的善于思考的睫毛,同時她的連衣裙里什么都沒有……
小卡是我對凡煙鎮(zhèn)的另一團記憶。他是一個有夢想的跛子,喜歡蹲著。我記得在他家院子里喝酒的那幾個晚上,他一遍一遍地訴說著夢想的破滅,也一次一次地打開易拉罐蓋子,讓啤酒泡沫一下子涌出來,仿佛泛濫的白色河流沖破了黑色的夜空。小卡一次次把他夢想的破滅全部歸結(jié)于這個叫阿蘿的女孩,我的本能告訴我,他讓我去調(diào)查她,是出于一種報復心理。所以,我拒絕了他。
那天晚上我沒有答應(yīng)小卡去調(diào)查阿蘿,他就悶頭又喝了不少酒,第二天昏昏沉沉睡不醒,直到中午才起床。然后又帶我去了那家全鎮(zhèn)最大的飯館吃飯,這家飯館確實很大,但也很破,幾乎所有的窗玻璃都是破的,各自呈現(xiàn)不同形狀的裂痕,我懷疑它是由舊廠房改建的。出于職業(yè)習慣,我的視線對這里粗粗掃了一遍,來這里吃飯的應(yīng)該大多數(shù)是水泥廠的工人,男人一律皮膚黑黑,打赤膊,女人一律皮膚黃黃,穿著淺灰色的工作服。只有鄰桌一個女孩例外,衣白似雪,膚白似雪,很引人注意。當我目光掃到她身上時,她正抓起一個油黃黃的大饅頭,漫不經(jīng)心地跟旁邊的中年婦女說“操他媽,三回!”
我發(fā)現(xiàn)小卡始終低頭不語,悶悶吃飯。我問:“你不覺得有個人很奇怪嗎?”他頭也不抬,用一種簡直要低到腳底去的嗓音說:“就是她。”我愣了一下,沒說什么。
吃完飯出來,小卡一路低頭不語,神情沮喪。
為了安慰他,我說:“那個女孩子滿口粗話,我看也不怎么樣?!?/p>
小卡聽了反而不高興起來,“你懂什么?這里的女孩子個個都假正經(jīng),就只有她不會。這就是她的特別之處?!?/p>
我說:“那她不是拒絕你了嗎?”
他說:“這有什么奇怪的!每個男人她都會拒絕的!”
我說:“她是怎么拒絕你的?”
他說:“她什么都沒說,只是笑?!?/p>
“那算什么拒絕?”
“她打開一個抽屜讓我欣賞她的收藏,剪刀,滿滿一抽屜的剪刀……她知道這就是她拒絕我的方式,可能是她拒絕所有人的方式……我就是不甘心,我真的想不通啊,到底怎么回事???”
“是啊,”我說,“是很奇怪?!蔽业谝淮吻瞄_阿蘿的宿舍門,是在兩天之后。
門打開了,她仍舊穿著那件白色連衣裙,手里舉著一根牙刷,圓溜溜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把我從頭看到腳看了一遍,我看到白白的牙膏泡沫掩埋了她的嘴唇,使她的臉看起來有點詭異。那一瞬間我仿佛置身于一種類似夢境的虛幻中,感到自己的行為極其荒謬,甚至,從心窩里莫名其妙地涌出一絲悲傷。
但我很快就又擺出一副職業(yè)的嚴肅嘴臉,清清嗓子,對她說:“你好,我是警察?!?/p>
她眨了眨眼睛,把牙刷塞回嘴里,雙腳一邊往后退,做出個請進的手勢,就扭頭走回洗漱臺。宿舍里極其簡陋和凌亂,讓我有一種站在廢墟里的錯覺。四面墻都坑坑洼洼裸露著殘破的紅磚。所謂的洗漱臺,就是在房間的一角用幾塊磚頭搭成的一個臺子,臺子上放了一個臉盆。地上是東一點西一點的紙屑、塑料袋和不明物件,惟一的兩張塑料凳子上面都堆著書,只有一張窄窄的木板床是可以坐的。我正猶豫著該不該坐到床上,阿蘿刷完牙走過來,這時我看看手機,時間是中午12點40分。我問,你是剛起來還是準備午睡?
她笑嘻嘻地說:“都可以啊,要么睡,要么醒。”
然后她把其中一張凳子上的書一把統(tǒng)統(tǒng)推到地上,示意我坐在凳子上,而自己則坐在床沿。
書被胡亂推到地上,這本是一件粗魯?shù)氖虑?,但做這件事的人長得一點也不粗魯。隨著這個動作,我看到一本本書翻掉到地上,有一本封面朝上,書名是“壁虎大街”。
多年后當我回憶起水泥廠化驗員阿蘿,總是不得其解。她喜歡笑,但笑容里卻泛著一絲懶懶的冷意,她舉止優(yōu)雅,卻喜歡說粗話,她衣著整潔亮麗,宿舍卻如同廢墟。她是刻意把自己塑造成內(nèi)外矛盾、不可捉摸的樣子,還是為了掩飾或偽裝什么?
第一次造訪阿蘿的宿舍,我有些惶惶不安,感覺自己是一個冒充的警察,卻又努力讓自己保持職業(yè)的鎮(zhèn)定和威嚴。而阿蘿又總是表現(xiàn)出充滿悖論的言談舉止,仿佛對警察這個身份既畏懼,又不是那么有所謂。
“你認識劉必強嗎?”
“認識?!?/p>
“你和劉必強是什么關(guān)系?”
“很遺憾我和他尚未發(fā)生關(guān)系?!卑⑻}竟笑起來。
“笑什么?”我問,語氣更嚴肅了。
“沒什么,就是覺得你問的問題好笑?!彼研θ菔諗康轿⑿@個程度。
“請你嚴肅點!我是警察?!?/p>
阿蘿垂下頭,看著地板,黯然無語。她的睫毛可真長,讓人想到一排黑色的琴弦,雖然我不會彈琴,卻有一種上去撥弄的沖動。
我清清嗓子,問她:“有人看到你從劉必強公寓里出來,有這回事吧?”
“有人看見,那就有?!卑⑻}淡淡地回答。
我聽出了她的話外話——“沒人看見,就沒有?!?/p>
說實話,我喜歡她的說話方式,但我的身份是警察,我不能被她迷惑,我必須撥開烏云見明月。
“那么,把你們的關(guān)系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交代一下。”
“我從他公寓出來,被人看見了。就是這樣。”她淡淡地說,頭也沒抬。
“你這樣不合作,那我只好請你到警察局去一趟了?!?/p>
阿蘿聽到“警察局”三個字時,似乎皺了一下眉頭,一絲類似恐懼的東西從她眼中掠過,轉(zhuǎn)瞬即逝。她可能不怕單個警察,卻怕整個警察局。我想氣氛柔和一點會比較好,于是決定轉(zhuǎn)移一下話題。
“你喜歡看偵探小說?”我指指那本躺在地上的《壁虎大街》。
“那本不是偵探小說?!彼部粗厣系哪潜緯?,她很快就變回了那副淡然的樣子。
“我也看過,是偵探小說?!蔽艺f。
“不是?!?/p>
“是。”
…………
我們都沉默下來。
那本《壁虎大街》是一個不知名作家寫的,關(guān)于一個心理醫(yī)生和他的女病人的故事。在這本書里,心理醫(yī)生希望他的病人能交代自己。事情似乎就是這樣,病人必須交代給醫(yī)生,女犯必須交代給警察……
阿蘿突然站了起來,表情呆呆的,背過身,雙手的動作好像在解衣服扣子,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已如同一條蛻皮的蛇,褪下了白色連衣裙。
我顫抖了一下。
房間是背陽的,光線很暗,她皮膚很白,當她轉(zhuǎn)過身時,仿佛一道閃電沖擊我的眼睛。她靜靜地看著我,眼神堅忍、沉靜,泛著一縷清冷的光。我的心揪了一下。
我感到難過。她顯得那么卑微,卻又那么美,美和卑微在不動聲色地交織著,給我造成生理和心理的雙重壓力。我的大腦和性器官發(fā)生前所未有的激烈抗爭,這個女人讓我欲火中燒,也讓我顧慮重重。我迫切地需要選擇,選擇用大腦愛上她,還是用性器官進攻她。
時間輕如游絲,緩緩潛行……
猛地一下,我強迫自己轉(zhuǎn)過身,并用喉嚨發(fā)出了虛偽而兇狠的命令:“馬上把衣服穿上!”
她竟變換了一種嬌羞的聲音說:“我會很乖的?!?/p>
我一下子憤怒了!這也太他媽莫名其妙了!我在干什么?她又在干什么?我的腦子亂七八糟。
“你在作賤自己!”我狠狠地說。
“不!你不是要我招供嗎?我沒有什么可招供的,我只能交代我自己!”她狠狠地說。
“你跟自己較什么勁!快、快穿上衣服吧。”我的語氣緩和了一些。
她轉(zhuǎn)過身,默默地穿上衣服,發(fā)現(xiàn)我不急著問話,就蹲到地上撿起那本《壁虎大街》,翻開其中一頁,讀起來:他走在壁虎大街的時候,就感覺自己是一只壁虎,如果他走在蟑螂大街,他就感覺自己是一只蟑螂。當然,是什么都不重要,因為他還很年輕,他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可以去感覺,感覺自己是什么,或者不是什么。
真是個怪人,這種場合這種氛圍,她竟然還有心情念。
我的審問始終是要繼續(xù)的。
“劉必強被害那天晚上,你在哪里?”我很快恢復了警察模式。
“我在宿舍睡覺?!?/p>
“有人可以證明嗎?”
“沒有。我一個人睡?!?/p>
“說說你和劉必強之間的事?!?/p>
“他是劉鎮(zhèn)長的兒子,無業(yè)游民?!?/p>
“這些大家都知道。說點大家不知道的?!?/p>
“他說他喜歡我?!?/p>
“你喜歡他嗎?”我問完才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很愚蠢。
“他送我禮物?!?/p>
“我是問你喜歡不喜歡他!”我繼續(xù)愚蠢下去。
“我喜歡他的禮物?!?/p>
我無法容忍下去了,我不想問來問去問出一個風流韻事。
后來我搜了她的房間,我打開了每一個抽屜。其實我知道自己是沒有權(quán)利搜查她的房間的,我在濫用職權(quán),但我實在忍不住。結(jié)果我在她抽屜里找到了剪刀,也意外發(fā)現(xiàn)了另一樣東西,這東西讓我一陣頭皮發(fā)麻。
感謝你的配合。有需要時我會再次來打擾你。臨走前我借用了阿蘿的洗漱臺洗了洗手,看到墻邊放著一個罐子,估計是泡咸菜的,我想。
3
一回去小卡就問我查到什么沒有。我搖搖頭。他好不容易揚起的面部細胞就立刻耷拉下來。
“你怎么不搜搜她的房間,她抽屜里可能會有殺人兇器?!?/p>
看小卡那么著急,我必須保持冷靜,我指著他的房子說:“你這么大的房子,這么好的院子,怎么不種有機蔬菜?現(xiàn)在大城市里的人都怕吃噴了農(nóng)藥的蔬菜,你要是種一點菜,再養(yǎng)點雞鴨什么的,日子其實也很好過的?!?/p>
“好過什么?我就是一個瘸子,我再怎么樣,大家都看不起我!別人再怎么道德敗壞,都覺得比我了不起!”小卡憤憤地說。
“我可從來不這樣想……”
“那頂個屁用!現(xiàn)在……現(xiàn)在連一個殺人犯都瞧不起我!”
“她沒有瞧不起你吧,你干嘛一廂情愿地認為人家瞧不起你呢?!?/p>
小卡再次認真地問我:“你到底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
“有啊,十三把剪刀!每一把都不一樣,有大有小,有長有短……”
“會不會就是兇器?”
“你不是說,劉必強是被老鼠藥毒死的嗎?”
“哦……”他喉嚨被梗住。
“我問你,當時警察有調(diào)查老鼠藥的出處嗎?”
“查了,老鼠藥這種東西鎮(zhèn)里只有一家店有賣,但是城里就有很多了,從這里進城的車也挺方便的。那些名單上的女人估計都調(diào)查過了,好像也沒有什么線索……下次你帶我去,我們一定能搜到東西的!”
“你為什么不自己去?”
“我去?好笑啊……如果我雙腿健全,壓根就輪不到叫你去……”
“這跟……跟腿有什么關(guān)系?”
“當然有關(guān)系!如果我不是瘸子,我估計早就是警察了!”他恨恨地說,“警察夢破滅,我無話可說,但劉必強莫名其妙地死掉,我就是不甘心!你是警察,你的職責就是查明真相……”
“……我在放假?!?/p>
“放假的警察也是警察!”
我沉默了,只聽到他還在喃喃自語:她一定有問題!有問題……
我沒有告訴小卡我在阿蘿的抽屜里還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樣東西——幾張虐殺小貓的照片,血淋淋的畫面,很殘忍。我說過,我是最不像警察的警察,我很不喜歡看這類東西,而且這東西跟這個案件無關(guān),只能說明她個人的特殊癖好……當然,我會去的。那個破爛如廢墟的宿舍,我去了第一次就會去第二次。那個住在廢墟里的古怪而又清新的姑娘,從我看見她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們還要見面的。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原因,讓我不得不朝著那個廢墟般的宿舍進發(fā)。這個原因……只有我心里清楚,不能讓別人察覺。我心懷鬼胎,并希望能將此胎生下來。
當然,我沒有帶著小卡。
當我走到宿舍樓下的時候,看到一樓走廊空溜溜,二樓走廊空溜溜,四樓走廊空溜溜,只有三樓走廊上立著一位白白的人影,不需要仔細分辨,我也知道這個人影就是阿蘿,她憑欄而立,目掃一切,眼里卻空無一物。整棟樓空蕩蕩的,難道這個時候大家全都去上班了?我站在樓下看她,她并不看我。
后來我上了樓,走到她旁邊,她的兩個胳膊依然搭在欄桿上,扭頭朝我淡淡地笑了笑,又把頭扭回去,目視前方,但視而不見。
我也笑了笑,說:“人都跑哪兒去了?”
她依然目視前方,只有嘴唇在微微啟動:“是啊,都跑哪去了呢……倒尿盆的女人呢?玩皮球的小孩呢?串門子的老太呢?都躲起來了嗎?”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依然目視前方,嘴唇淺動:“這樣很安靜,很好……你說我們會不會是在一個夢境里?”
我愣了一下。聽到她繼續(xù)說:“真可怕,我昨晚做了一個夢,醒過來,還感覺在夢里,我可能醒在另一夢里了……你說,現(xiàn)在是我在你的夢里,還是你在我的夢里?”
“你每天都做夢嗎?”我問。
“每天都做,”阿蘿扭頭看了我一眼,“每天早晨醒過來,我都會發(fā)一會兒呆,因為我要分辨這一刻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但每一次我都會得出同一個答案,所以每次我都會很沮喪……”
“什么答案?你得出的是什么答案?”我好奇地問。
“答案就是——,”阿蘿邊說邊離開欄桿,走進宿舍,“答案就是——不管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我都會很沮喪——不過,這是清晨的事情,現(xiàn)在快中午了,我好多了?!?/p>
她說的話莫名其妙,但很有意思。我想跟她說,我昨晚上也做夢了,而且夢里頭全是她,而且畫面很不堪。不過我什么都沒說。
我跟隨她的腳步走進宿舍,尋找上次坐過的凳子。房間的樣子跟我上次離開時一摸一樣,那本《壁虎大街》仍然躺在地上。
我看著那本書封面的圖案:一只褐色的壁虎正用兩只鼓突的眼睛看著我。
阿蘿坐在床頭,雙手放在膝蓋上。
“天氣開始熱了?!卑⑻}指著天花板說:“警察同志,不好意思,我的吊扇壞掉了?!?/p>
“沒關(guān)系,我不熱。城里比這里熱多了?!蔽伊髦拐f。
阿蘿還是穿著那件雪白的連衣裙,我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一件很舊的連衣裙,袖口處已有磨損的裂縫。她皮膚也是雪白的,怪不得我剛才在宿舍樓下看見的是一個白白的影子。這些白,在夏天的空氣里,呈現(xiàn)夢境的質(zhì)感。窗外熾熱的光線泄進來,像一匹白色的絲綢,罩向一個灰色的廢墟……
我被這些白晃得很不自在。為了掩飾我的不自在,我彎下腰,試圖撿起那本《壁虎大街》,手剛觸碰到那只壁虎的腳趾,就聽到阿蘿大叫一聲:“別動!”
“別動?!卑⑻}說,“別動,它呆在那里挺好的?!?/p>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我很想露出自己職業(yè)的威嚴來壓她,我還想露出雄性的粗暴和欲火來壓她,但是我都忍住了。
我把手縮了回去。我腦子里突然浮現(xiàn)那十三把剪刀和血淋淋的虐貓照片。
我把身子也縮了回去。我回到小卡的房子里。
我進門時小卡正在電腦前玩斗地主。他看到我,懶懶地說:“別看不起我。我曾經(jīng)努力過,現(xiàn)在我是廢人了。”
我剝下自己的上衣,站在電扇前猛吹。
“你越來越像這里的人了!真他媽快!才幾天,個體就融入了整體!”小卡邊斗地主,邊說。我知道他指的是我打赤膊這件事。男人在夏天打赤膊是很平常的事,但小卡為了顯示自己跟那些沒有素質(zhì)的工人之間的差別,對這件事的認真態(tài)度是不可理喻的。
“阿蘿有問題?!蔽艺f。
小卡一聽就站起來,興奮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問:“怎么樣?還有什么重要發(fā)現(xiàn)?”
我好奇地看著小卡,“你真的希望她是兇手?”
“我稀罕她,但她不稀罕我。”小卡冷冷地說,“劉必強死了我不可能有像樣的工作,又是個瘸子,誰都看不起我!”
我開始懂小卡了。他覺得全鎮(zhèn)的姑娘都可以看不起他,唯獨阿蘿不能,如果他查出阿蘿是兇手,阿蘿就會后悔,并且全鎮(zhèn)的人都會對他刮目相看,從此再也沒有人敢看不起他了。他有這樣的思維邏輯也是容易理解的,他全身都流淌著自卑的血液,甚至他身上每一根骨頭都脆弱如針,也尖利如針。他好像一生都在跟自己的瘸子身份作抵抗,他想告訴全世界,他絕不是一個普通的瘸子,他決不允許別人瞧不起他。
“我第一次去她宿舍時,看到一個罐子,”我說,“這次去,罐子不見了。”
“罐子?”
“罐子?!?/p>
我們各自想了十秒鐘,然后四目相視,心領(lǐng)神會,共同發(fā)出一個微微顫顫的聲音——老鼠藥!
4
事情進展得很順利。小卡為名單上添加了阿蘿的名字,我通過關(guān)系得到市局警察的幫忙,他們對阿蘿展開了調(diào)查。
先是進入阿蘿宿舍進行搜查,接著到宿舍樓前面的泥地上挖掘。
凡煙鎮(zhèn)的盛夏已經(jīng)登場了,天氣一天比一天熱。當時參與挖掘的警察有3個,加上我和小卡,也不過5個人,但是圍觀者卻吵吵嚷嚷地擠了一圈又一圈。圍觀者中老年婦女居多,不乏碎嘴婆,嘰嘰喳喳的很有五湖四海麻雀大聚會的氣勢。其中一個大約四十歲臉頰凹陷但身材健碩的花菜頭婦女不時地拿手指戳向宿舍樓三樓的那扇緊閉的門,仿佛可以戳開一個熱燥燥的夏日,戳出一個溫暖明媚的春天。
我們把宿舍樓底下的所有泥地都挖遍了,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天氣本來就熱,個個都弄得渾身濕透,又臟又累。那三個警察蹲在一邊歇息,邊搖扇子邊搖頭,埋怨地看著我們。
緊閉的門突然打開了,隨著一位粉衣女子款款而出,花菜頭婦女的手指耷拉了下來。粉衣女子阿蘿憑欄而立,漫不經(jīng)心地俯瞰著我們。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粉色連衣裙。
我發(fā)現(xiàn)小卡抬眼朝阿蘿看了看,最多三秒鐘,立刻又垂下頭,把視線低低按在腳面。
我走過去問他怎么了。他說:“她在對我笑,她竟然對我笑。”
我說:“你看錯了,她不是對你笑?!?/p>
小卡問:“她不是對我笑,那她對誰笑?”
我說:“她沒對誰笑,她就是笑而已?!?/p>
小卡說:“你這是什么理論?難道她跟空氣笑?”
我說:“我剛才觀察得很仔細,她確實是在跟空氣笑?!?/p>
小卡沒再說什么,垂頭喪氣地走來走去。我也來回踱著步子,東踩踩西蹭蹭。這里的水泥地不是成片的,淺灰色的水泥地和深褐色的泥土地,拼成了乞丐身上一塊塊難看的補丁。我看到其中一塊水泥很小,中間還有一條裂縫,就使勁踩踩,感覺不對勁,就叫他們過來。
那塊破碎的水泥被我們掘開,裸露出深褐色的泥地,我們分別掄起鋤頭和鏟子挖起來。挖不到十分鐘,鋤頭就碰到了硬物,我蹲下來,用手摩挲出了物體的輪廓,對著他們點點頭。
圍觀者的喧鬧聲像洶涌的波浪一樣一陣陣涌來。大家不約而同向宿舍樓三樓望去,同時“殺人犯”、“兇手”、“好恐怖”、“真沒想到”……這些字眼在空中此起披伏,飄來蕩去。
阿蘿仍然憑欄而立。一手托腮,一腿搖晃。我看不出她是害怕還是妥協(xié)。
那三個警察已經(jīng)把挖出的罐子用專門的證物袋封好,準備送去市局的法證科化驗。小卡慢吞吞地走過來捏住我的衣角,用比螞蟻還細小的嗓音說,“真的是她殺的,我們中獎了?!彼谋砬楹軓碗s,又興奮又沮喪。
樓上的阿蘿變戲法似的已經(jīng)把粉色連衣裙脫掉,換成了一件灰色連衣裙。她不慌不忙地走下樓來,儀態(tài)極其端莊,跟她的殺人犯身份極其不協(xié)調(diào),我想她是故意的。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微微地躲閃,可能害怕這個歹毒的殺人兇手身上藏著兇器,也有人在臉上擠出極不自然的微笑,好像在說: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阿蘿經(jīng)過我的時候,特意停了一下,但是沒有看我,而是目視前方。她沒看我,我反而感到很不舒服。
接下來那幾個警察把罐子和阿蘿一起裝進了一輛警車里,車屁股在不太平坦的鄉(xiāng)鎮(zhèn)小道上扭了扭,很快就消失了。
剩下的是滿地狼藉,滿心狼狽。事情按部就班地發(fā)展著。罐子里的東西送去化驗,阿蘿被關(guān)進拘留所。
三天后,阿蘿卻被放了回來。
凡煙小鎮(zhèn)又扎扎實實地沸騰了一下。宿舍樓下的地板早已恢復了原貌,整幢樓籠罩在一片過節(jié)般的氣氛中。婦女們和老人們分成幾個小組分布在不同角落,竊竊私語,說到激動處時還會面色潮紅。各個分廠的工人或不約而同,或不期而遇,或爭先恐后地排列參差地聚集在樓下四周觀望,有人哼著當下最流行的歌曲,有人吹著古老樸實的口哨,有人扮演路過的行人,故作不經(jīng)意狀地朝他們的目標——三樓樓梯右邊第二間——看上一眼二眼三四眼。各色各樣的眼神不規(guī)則地散伏,然后呈網(wǎng)狀投射,聚焦于那扇比人世間任何一扇門都要普通的門。
那扇門變成了一個神秘的景點——凡煙鎮(zhèn)居民心目中的所羅門,它何時打開,成為大家茶余飯后津津樂道、樂此不疲的歡樂節(jié)目。
當我和小卡來到宿舍樓下的時候,正聽到旁邊一個矮胖的中年婦女對一個高瘦的中年婦女說:“聽說那個罐子里面裝的不是老鼠藥,是砒霜!”
高瘦:“不對,我聽說裝的是洗衣粉!”
矮胖:“怎么可能是洗衣粉呢?誰會把洗衣粉埋在地里?”
高瘦:“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殺人犯?”
矮胖:“他們怎么隨便把殺人犯放了?”
高瘦:“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警察?”
矮胖:“走吧,買菜去吧!”
高瘦:“我聽說她昨天一天都沒開門……”
矮胖:“走吧,別看了,菜市場菜快賣完了!”
兩個中年婦女從我們身邊走過,小卡依依不舍地目送著她們,直到她們的背影消失在遠遠的拐彎處時,他還舍不得回過頭來。
我拽住他的胳膊問:“你看什么?”
他無精打采地回答:“沒什么,我的眼睛只配看她們。”
接著小卡就去上班了,而我就在工廠里面漫無目的地游蕩,腦殼里是一堆干巴巴的枯草。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該回去了。除此之外,還能怎樣?
晚上,我回到小卡家收拾行李,小卡蹲在院子里發(fā)呆。
我走過去,他仍然蹲著。
“站起來?!蔽艺f。
“我喜歡蹲著?!彼f。
“站起來?!?/p>
“我喜歡蹲著,站起來我就是個瘸子!”
“你又不是第一天當瘸子!”
“你看不起我!”
“沒有人看不起你!”
“你別走!”
“我們把阿蘿害慘了……”
“我也被害慘了!我也要殺人!”
“她沒有殺人!我們冤枉了她!”
“我想殺人!”
…………
小卡語無倫次、歇斯底里的狀態(tài),讓我不得不暫時留下來。
小卡的公休假已經(jīng)休完了,接下來的這段日子,小卡上班的時候,我就在廠里閑逛,小卡下班后我們就喝啤酒打發(fā)日子。我接到過兩個從省里打來的電話,一個是小慧打的,她像老朋友般跟我說了些不痛不癢的諸如“最近怎么樣”“天氣怎么樣”的話;另一個電話是同事打來的,他安慰我說復職的事應(yīng)該很快就會有結(jié)果了。
我在這個水泥廠里閑逛著,它實在太大了,以至于我經(jīng)常迷路,之前小卡說過它有東南西北四個大門,為了給自己的閑逛增添一點目的性,我總是給自己安排任務(wù)——就是尋找這四個大門。但是天氣越來越熱,我在大路上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就會被旁邊的林蔭小道吸引,然后拐進去。我被郁郁蔥蔥包圍著,這真是清涼世界,與外面寬闊結(jié)實但不免有些硬生生的水泥大路,有著天壤之別。但是林蔭小道總有盡頭,每條道都有盡頭。我發(fā)現(xiàn)每一條林蔭小道的盡頭都是一個酷熱的光天化日,但奇怪的是,無論我從哪里出發(fā),目的地是哪個廠門,都免不了要經(jīng)過阿蘿所在的那幢宿舍樓?!敖?jīng)過,我只是經(jīng)過?!蔽易约赫f。
那幢宿舍樓周圍仍然聚集或散落著好奇者好事者,雖然隨著時間的流逝,任何事都會被沖刷清洗,由濃轉(zhuǎn)淡,最后淡得跟沒發(fā)生過一樣。但這個過程是很難熬的。
經(jīng)過那幢宿舍樓時,我總難免要朝三樓樓梯右邊第二間看上一眼,當然什么也看不到,大門死死閉著,好像亙古至今都從來沒睜開過一樣閉著。不過我看見了,我看見門后面的一片廢墟里,阿蘿正沖著我笑,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笑,她的笑總是沒有邏輯可循,喜怒哀樂都可以用笑來表達嗎?
晚上我又來了,站在樓下。她的宿舍沒有燈光,黑糊糊一片。
燈突然亮了。“阿蘿。”我輕輕叫了一聲,輕得只有我聽得到。
“對不起?!蔽以囍舐曇稽c,但從喉腔發(fā)出的只不過比蚊子稍大聲一點。
燈突然滅了。我頭有點痛,現(xiàn)在才八點,她就上床了嗎?阿蘿。阿蘿。
我讓阿蘿蒙上不白之冤,讓她被全鎮(zhèn)子的人戳戳點點,雖然最終是無罪釋放,但是小鎮(zhèn)居民的思維邏輯是不會允許她安然無恙的,只要這個案子一天不了結(jié),他們的唾沫星子就不會消失。我越想越怕,怕她會受不了這樣漫長的煎熬。看來只有想辦法查出毒死劉必強的真兇,才能解救阿蘿。是的,只能這樣,我必須贖罪。
趁著天黑,趁著白天的好事者已經(jīng)疲倦散去,我勇敢地去敲阿蘿的門。
燈亮了,她開了門。“有事嗎?”
“我、我……對——不——起?!?/p>
“不客氣?!彼芨纱嗟卣f。
“我、我能進去嗎?有些事想問你……關(guān)于劉必強……”
沒想到她很大方地讓我進了宿舍。
“在警察局里我把該說的都說了,請問你還有什么可問的嗎?”我們倆都干站著,她并沒有要請我坐下的意思。
“我不是以警察的身份來問你的……”
“不是以警察的身份?那你要以什么身份?”
“嗯……我知道你是無辜的……我厚著臉皮來道歉,道歉……但我今天不只是來道歉,我想、我想查出真兇,這樣才能真真地替你討回清白。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可以嗎?”
她退后兩步,靠到床沿上,想了想說:“我很累了,真的。聽說你是從省里下來的秘密警察,我已經(jīng)見識到你的厲害了。麻煩你回去吧,別再來打擾我平靜的生活了?!?/p>
“可是你的生活已經(jīng)不可能平靜了……除非,除非抓到真兇?!?/p>
她笑起來,突兀的笑。“真兇就是我,你把我抓起來吧!”
“……對不起?!蔽疑钌畹鼐狭藗€躬,“真的對不起。放心吧,我不會來打擾你了。我走了。”當我走下樓梯的時候,一條黑影飛躥而去,“喵……”。
我垂頭喪氣地走著,阿蘿宿舍樓往前,有一條長長的上坡路,路邊有一個小小的食雜店,我進去準備買一包煙。店里沒有其他顧客,老板似乎也不在,只看到柜臺里立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梳著小辮子,辮子上系著一大朵蝴蝶結(jié)。
她很嫻熟地給我拿煙找零錢,我正要轉(zhuǎn)身離開,一個嫩生生地聲音說:“叔叔,你真的是省里派來的秘密警察嗎?”
我愣了一下,不知該怎么回答,只好笑了笑,算是回答了。
她接著問:“你見過我家的貓咪嗎?”
我回答說:“沒有啊,怎么了?”
她說:“我家的貓咪是黃色的,她丟了好幾天了,我到處都找不到,我好想它……叔叔,我看到電視上的警察都、都會救爬到樹上的貓咪……”
小女孩眼睛圓圓睜著,很認真地看著我,語氣越來越像在哀求。我只好安慰她說:“黃色的是吧,我記住了,有機會一定幫你找?!?/p>
貓咪。我的頭又痛起來。
離開食雜店,我繼續(xù)往前走。小鎮(zhèn)的夏夜寂靜得可怕,才八九點鐘,各家各戶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關(guān)了門。路燈昏昏黃黃,石板路曲曲彎彎,凹凸不平,隱隱約約能聽到狗吠貓?zhí)?,和風吹動樹葉的聲音,我眼睛漸漸迷糊起來,真沒勁。我說過,我是最不像警察的警察。而且,每個人都說我是好人,小慧離開我也是因為我是好人,呵呵,有意思。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這天晚上我失眠了,但第二天一早就起來了。臉也沒洗,飯也沒吃,我就乘車去了趟市里。我通過關(guān)系了解到兩件事。第一件,阿蘿宿舍里沒有搜到虐貓的照片。第二件,從宿舍樓旁挖掘到的罐子里裝的不是毒藥,而是動物焚燒后的骸骨碎末。
“什么動物?”
“貓?!?/p>
我突然想起那個在小食雜店遇見的小女孩,想起在阿蘿宿舍里翻出的那些慘不忍睹的虐貓照片,感到毛骨悚然。
5
天快黑的時候,我乘坐大巴回到了凡煙鎮(zhèn)。跟我剛來凡煙鎮(zhèn)那天的情形差不多,我沒看到小卡口中的風景秀麗和云霧繚繞。道路兩邊的農(nóng)業(yè)銀行、出售雜貨的商店、糖煙酒店、沙縣小吃店和彩票出售點,顯得比我剛來的時候更加陳舊,散發(fā)著堅硬而腐敗的氣息。這時我看到小卡的破摩托車停在不遠處,鹵味店門口昏庸的燈光下,一個蹲著的身影站了起來,抖抖腳,又蹲了下去。小卡。
我抬頭看看天,凡煙鎮(zhèn)上空籠著一層陌生而蒼涼的薄霧,晦暗不清。我忽然開始慶幸自己僅僅是一個外人,慶幸自己不是屬于這個小鎮(zhèn)的,可以隨時抽離。
我跨上破摩托車后座,我們飛奔行駛,橫沖直撞,把所有的東西經(jīng)過,經(jīng)過,再拋開,拋開,拋得遠遠。
這次我沒有勸他放慢速度。我已學會享受陌生的刺激。
“有收獲吧?!被氐叫】遥涯ν型?吭谠鹤訅牵贿呎f。
“沒有,什么都沒有?!蔽艺f。
“怎么會沒有呢?”
“這個案子基本上沒戲了,市局的人說,線索全斷了?!?/p>
“唉……”小卡重重地嘆了口氣,“就這么算了?”
我看著他轉(zhuǎn)身,一瘸一拐地走進屋里,胡亂地翻柜子,找出一個瓶子,打開,倒進嘴里,用力地吞,臉有些扭曲了。屋里沒有開燈,院子里的燈光延伸進屋里,只剩下虛弱不堪的殘殘的一點亮。墻上小卡的影子因此被放得很大很大,夸張而虛假。
我跟小卡說我要出去溜達。我走著走著就不知不覺地走向了阿蘿的宿舍樓。她房里沒有開燈,我站在樓下,一動不動。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只覺得兩腿發(fā)麻。我要干什么?
“喂!”背后一個叫聲,把我嚇了一跳。
我轉(zhuǎn)頭一看,朦朧夜色里,有一個端著尿盆的迷糊影子。我向那個影子靠近,無需仔細辨認,跟我心里確認過的一樣,只能是阿蘿。
“我支支吾吾地說,我、我、我剛好路過……沒想到那么巧啊……”
她說:“門庭若市的景象已經(jīng)衰敗了,大家都是路過,路過,哈哈。”她的笑讓我迷惑,我永遠都無法捉摸她的笑正在表達喜怒哀樂的哪一種。
她說:“既然路過,既然這么有緣分,不如我?guī)闳ヒ粋€地方?”她的神情居然有點調(diào)皮和可愛。
我說:“什么地方?”
我以為她會回答“去了你就知道了”一類的話。
但她立刻收斂了那點調(diào)皮,用平靜的語氣,淡淡地說:“一個兇殺現(xiàn)場。”
雖然我是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警察,但還是被她毫無鋪墊的言談舉止震住了。
我跟在她后面走。她今天穿著一身黑衣黑褲,雖然款式寬松、材質(zhì)粗硬,但她行走的背影仍然不掩裊娜,我看著不禁想入非非。
阿蘿帶我進入一片居民房,七拐八繞地,走到其中的一棟樓后面,在一層樓的一戶人家的陽臺外面,她停下來腳步。借著微弱的月光,我依稀看見陽臺里放著一個挺大的籠子,幾只小貓被關(guān)在籠子里喵喵叫著。也許是因為看到我們,它們叫得更大聲了。阿蘿忙拉著我躲到旁邊的樹叢后面。
她抓我胳膊的手尚未放開,隔著衣服,我竟然能感覺到她手指的柔滑。我們靠得很近,鼻息占領(lǐng)著鼻息。熱,有種熱是從里往外猛烈涌動的。
“這是誰家?”我用語言來鎮(zhèn)定自己。
“噓……”她把食指豎在嘴唇中間,示意我小聲點兒。
然后她對我小聲說:“你爬進陽臺把那些貓連籠子整個抱出來,我在外面接著?!?/p>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十三把剪刀、虐貓照片、罐子、廢墟一樣的宿舍、柔美雪白的身體、近在咫尺的美妙鼻息……它們在我眼前閃現(xiàn)、切換、交織、晃動、翻騰……我的頭又開始痛了。
我深吸一口氣,搖搖頭,想把頭痛搖走,更把那些亂七八糟的畫面搖走。
我迅速地讓自己冷靜下來,抓住她胳膊,把她拉到遠一點的地方。然后拿出了自己的職業(yè)威嚴,指著她鼻子,肅起臉說:“我勸你,這種事情也別做得太多了,尤其是一個女孩子家?!?/p>
她狡黠一笑,一邊撥弄長發(fā),一邊拿眼斜看我,小嘴一嘟,竟然吹起口哨來。
我說:“你這個時候心情挺好的。”
她把口哨聲一停,哼了一下,“還行?!?/p>
“雖然你沒有殺人,但殺戮總是不好的。”我故意把話說得嚴重些,生硬些。
哈哈哈。她笑了起來。花枝亂顫。
聽著她的笑聲,我亂了陣腳,好像一腳踏進熱水里,一腳踩在冰塊上,熱燥燥的欲火和冷冰冰的涼意糅雜起來。
只聽她說:“你誣告我,其實我不怪你,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
“因為我根本不在乎,哈哈哈……”又是笑,難道她真的能夠用笑來表達所有的感情?這個可怕的女人。
“但是,你欠我的必須還?!彼f。
“怎么還?”
“你去把貓抱出來?!?/p>
我無法拒絕。
當我把小貓們連籠子抱出來時,借著月色,看見籠子總共有七只貓,其中有兩只是黃色的,我想到食雜店的那個小女孩,不知道哪一只是她的貓咪?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它們的命運都將一樣的悲慘,而我就是那個幫兇。
阿蘿欣喜若狂地接過籠子,我從沒見她這么開心過。
她抱著籠子小心翼翼地走著,并不是往她宿舍的方向。我打定主意要一直跟著她,并且試試讓她改變想法。我要幫她拿籠子,她堅持不肯,生怕我搶走似的。
“你去哪里?”
“你跟我走就是了?!?/p>
一路上她沒再說什么,只是在學著貓咪的叫喚聲,“喵喵……”假惺惺地安撫它們的恐懼。其實小貓們什么都不知道,七只小貓,七種柔弱的叫喚聲,喵喵喵地沖擊我頭腦,
“我說……你不覺得它們很可愛嗎?”我試圖喚起她的憐惜之心。
“當然可愛啦?!彼卮?,聲音是輕松快樂的。
“它們真可憐,這樣一直叫,一定是想爸爸媽媽了!”我接著說。
“幼稚!”她停住腳步,語氣惡狠狠的,“它們的爸爸媽媽早就拋棄它們了!”
“那它們就更可憐了……”
阿蘿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目光飄忽,惡狠狠的語氣不見了,更換了一種嘲諷的口氣,“看不出來你還挺善良的嘛?!?/p>
“其實我能感覺得到,你內(nèi)心也是善良的?!?我說。
“哈哈……”她又笑了,“人心隔肚皮!你能看到我的內(nèi)心?真是幼稚!”
走了大概十幾分鐘,我們走到河邊的一片草地上,阿蘿停住了腳步,把籠子放到地上。面向河水,呆立著。
我覺得時間越來越寶貴起來,搜腸刮肚地想著該怎么阻止她,當然不能用武力,武力只能阻止一次。曉之于理動之于情?但情和理在人的欲望面前似乎是無力的,作為警察,我了解這一點。
“阿蘿……”我聲音有些發(fā)抖。
她沒有回應(yīng)。
我上前幾步,看看周邊無人,就大聲說:
“其實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有什么苦就說出來吧,想哭也可以哭,不要憋著自己,也不要把氣發(fā)到無辜的小動物身上……”
她轉(zhuǎn)過身說:“閉嘴!你一點也不像警察!一點也不酷!天真,幼稚!笑死人了!”
“是啊是啊,我天真!我幼稚!只要你、你能放了它們,你說我是什么就是什么!”
恍惚覺得,拋開這些可憐的貓咪,我跟阿蘿之間的對話很像一對情侶在吵架。想到這些我心情又復雜起來。
阿蘿沒有理我,脫了鞋子,在草地上跳了跳,然后繞著裝貓的籠子歡快地跑起來。
跑得累了她停下來,氣喘吁吁地對貓咪們說:“寶貝們,你們就要解脫了?!比缓缶鸵_籠子……
我愣了一下,立馬沖上去抱起籠子。
她冷冷地看著我,“你干什么?”
我哀求地望著她冰冷的臉。
她的臉在夜色里泛著幽藍的光,嘴角漸漸浮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好吧,我給你一個機會,”她指著前面那條河說,“你跳下去。”
我又愣了一下。我不會游泳。
她說:“你可以考慮考慮,這河水有3米深?!?/p>
我不會游泳。我跳了下去。
6
多年后,當我回憶起這個叫凡煙的小鎮(zhèn)時,總會記起一條小河,河水淡黃無光,不急不緩地流淌,河邊有一大片綠茵茵的草地,空闊遼遠,河對岸有一排排嶄新的高樓,跟凡煙鎮(zhèn)低矮而破舊的樓房,不遠不近地相對著。不過晚上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晚上,月亮準時掛在老高老遠的地方,不動聲色地俯瞰著河水。望向河對岸,只見在不勻稱的黑幕里死一般粘貼著森森樓影。此岸,河面幽幽靜靜,像一匹暗色的粗呢布,偶爾起一點皺,那是因為有個人噗咚跳了進去。
那個人在河里撲通了幾下,很快就淹沒在平靜的布匹之下。阿蘿說,之后布匹就越來越光滑了,簡直變成絲綢了。
阿蘿還說:“你真是又天真又笨,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
雖然我不承認,但我不停地笑,并且一直偷偷看她。她真的很好看。
她說:“你如果再看我,我就割了你的耳朵?!?/p>
我說:“為什么不挖我眼睛,而是割耳朵?”
她說:“唉……因為我什么都干不了啊?!?/p>
我說:“是啊,你假裝兇狠,其實心腸好得一塌糊涂?!?/p>
那天晚上,我跳進河里,嗆了幾口水,就沉了下去,比預(yù)期的還要笨。阿蘿把我撈上來費了不少勁,雖然她的水性好,但畢竟我體重比她重很多。我差點就死掉。
死里逃生的人,就聰明起來。她怎么可能會要我命呢?
但還是不夠聰明。兩個濕漉漉的人背靠背喘著氣,我還傻乎乎追問她:“既然我跳了,這件事就此罷休了吧?”
她猛地站起來看著我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長發(fā)一顫一顫,發(fā)黑如夜,臉白如月。笑完后說:“你以為我要殺貓?”
我問:“不然你把它們帶到這里來干嘛?”
她停止了笑:“如果我不救它們,明天一大早,它們就會被那家人剝皮的?!?/p>
我恍然大悟。
她繼續(xù)說:“其實鎮(zhèn)里有不少這樣的人……對小動物非常殘忍……難以理解……”
“那罐子里的是……”我看著她。
“那些混蛋……”她抿了抿嘴唇,“他們把貓咪的尸體用塑料袋包住隨便丟在垃圾堆里……”她嘆了口氣,“我沒有辦法救它們,惟一能做的就是把它們好好安葬……”她像是被什么哽住喉嚨,蹲下身子,抓著自己的頭發(fā)。只剩下沉默。我被帶入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傷情緒中。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站起來,平靜地說:“我不覺得人比貓要高貴,也不覺得人就有資格掌握其他生靈的命運?!?/p>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突然想起一件事,“你抽屜里怎么會有那么多把剪刀?”
“我喜歡剪刀,”她毫不顧忌我的疑惑,不假思索地說,“從小就喜歡,只要一看到它們,我就覺得特別特別的安全?!?/p>
“安全。”我不太懂,但還是點頭表示同意。
我又問:“你既然知道我誤會了,怎么不早告訴我呢?”
“我啊,想耍耍你!”她終于笑了,“沒想到你那么笨,不會游泳居然還敢跳河!”
“你是在報復我吧?”
“就算是吧……”阿蘿望著河水,若有所思,“你真的為了救貓,連命都不要了?”
“關(guān)鍵時刻,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我都忘了,你是警察?!卑⑻}把籠子打開,小貓們很乖,一只一只地出來,怯生生地,叫聲已經(jīng)啞了。“寶貝們,你們一定餓壞了吧!”阿蘿輕聲對它們說,就像叫著自己的孩子,然后變魔術(shù)一般拿出一袋食物,有餅干、面包、還有小魚干,看著小貓吃著東西,阿蘿溫柔地摩挲著它們毛茸茸的背。有一只特別小,黑白相間的毛色,小小的身子毛線團一般,在阿蘿手上蹭著,玩耍著,阿蘿輕輕托起它的小下巴,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憐地望著她。阿蘿用食指在它小鼻子上輕柔地劃了一下,俯身把臉靠近它的臉,在它鼻子上蜻蜓點水般吻了一下。
我看呆了。
“小寶貝,我最喜歡你磚頭紅的小鼻子了?!卑⑻}很認真地對小貓咪說。
接下來我心里就只剩下了一件事:磚頭紅是什么樣的紅?
聽到阿蘿說“附近有居民房和垃圾場,我們不用擔心它們找不到吃的東西?!蔽掖舸舻攸c頭,心里想的是:磚頭紅是什么樣的紅?
第二天一早我就帶食雜店的小女孩來到河邊。草地上已不見貓咪的蹤影,小女孩東張西望,大聲叫喚“咪咪咪咪……”突然出現(xiàn)一個黃黃、細小的影子,箭一般溜竄過來,在小女孩腳邊“喵喵”叫喚著,轉(zhuǎn)著圈圈。
小女孩抱起她的貓咪,嗚嗚哭起來,“你跑哪里去了?你跑哪里去了?我好想好想你哦……”
我仔細看了看它的鼻子。嗯,磚頭紅。省里還是沒有消息。日子過得不快不慢,剛剛好。
每天傍晚,阿蘿下班后總會買一份快餐回宿舍,而我也算準了那個時間去敲她的門,有時候我會買些粽子、米糕之類的東西帶給她。常常是她坐在床頭,手捧快餐盒,我則坐在塑料椅子上,旁邊地上是剛剛被她從凳子推倒的書。我問過她,“你應(yīng)該是愛書的人,為什么對這些書那么粗魯呢?”她腦子轉(zhuǎn)得很快,反問道:“老天爺對我也挺粗魯?shù)?,難道他不愛我嗎?”我聽完只得嘿嘿一笑。
她吃飯吃得很認真,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快餐盒里的一葷一素,一口一口、慢條斯理地咀嚼著,當她吃飯的時候,對我的話是心不在焉的,所以我不再打擾她,默默地等待她把飯吃完。我曾聽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說過:吃飯認真的人一般都很容易滿足。挺好,現(xiàn)在這世上容易滿足的女人不多了。
她買的快餐永遠都是米飯加一葷一素,菜色永遠那么難看,該綠的不綠,該紅的不紅,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好像已經(jīng)死過幾百回了。我知道附近的快餐店都是被廠領(lǐng)導親戚承包的,水平不敢恭維,菜式永恒不變。我暗自心疼,提議帶她去飯店吃,她反應(yīng)竟然很大,哈哈大笑起來,“你真是個好人,看我可憐,帶我去吃館子,不過我要是吃上癮了,天天都想去吃怎么辦?”我說:“別把事情想那么復雜,能吃一次是一次唄。”
她卻說:“我不要!我喜歡吃快餐,就要吃一輩子!”
小卡說的沒錯,她的心肝是鐵烙成的。但我一心想把鐵熔化,怎么辦?
阿蘿吃完飯,把快餐盒隨地一丟,鞋子一脫,讓雪白的雙腿翻到床上,把我的眼睛晃了一下。
她坐在床頭,我坐在離她三米遠的塑料凳子上,開始聊天起來。我聊起我的很多事,關(guān)于省城的父母和工作,關(guān)于停職調(diào)查,關(guān)于小慧。她似乎聽得很認真,雙眼亮晶晶。
她隨著我的話,點頭或嘆息,卻很少說什么。我難得找到這樣的傾聽者,說得越來越起勁,甚至有點津津有味,從小時候調(diào)皮搗蛋的事,到大學里暗戀女同學,到我背上傷疤的故事,再到警局同事的趣聞和驚險刺激的案件,偶爾我還會添油加醋,或夸大其詞。她的表情始終保持一致,很認真很乖,我暗自歡喜。
當我說得有些山窮水盡的時候,氣氛突然就冷了下來,她目光朝向大門,眼神卻是空的。我問她在想什么,她只輕輕搖頭,“沒什么,你真的是一個好人?!?/p>
我從小到大就一直都被稱贊為好人。好人。我忽然感到?jīng)]勁。
“我除了是個好人之外,就什么都不是了嗎?”
她定睛看看我,跳下了床鋪,從地上撿起那本《壁虎大街》,胡亂翻了翻,又粗魯?shù)貋G到地上。然后丟給我一句“好人,很晚了,你該走了?!本筒辉倮砦伊?。
我知趣地離開。然后第二天傍晚又不知趣地敲開她的門。
有時候我說了很多話,但她一句都不說,我就有點火了。我嚴肅地問她,你是不是不歡迎我?她聽了就轉(zhuǎn)身哈哈大笑,讓我對著她的曼妙背影不知所措。她笑完就又轉(zhuǎn)回來,“你真是又好又笨,又笨又好!我如果不歡迎你,我他媽早就趕你走了!”
我聽到“我他媽”的時候,感覺粗話也變得纖細光滑起來。這是我聽到她說的第二句粗話,第一句是在那天我和小卡在飯店里聽到的。
之前可能是因為我的警察身份,讓她不得不收斂自己的粗話。但接下來的兩天里她讓我見識了極具小鎮(zhèn)特色的出口成臟。幾乎每句話都能夾雜著×,傻×、×你八輩、你媽×、×人、×毛飛……說實話,這些臟字從她粉嫩的小嘴里說出來,別有一番滋味,我是喜歡聽的。但我卻假裝嚴肅地勸她:“一個女孩子家,滿口臟話成何體統(tǒng)!”
她聽了冷冷一笑,“你天天跑過來找我聊天,到底想干什么?”
“我……我……”
“你老跑過來,就不怕有閑言閑語嗎?”
“我們又沒干什么……”
“孤男寡女,誰會相信?”
我啞口無言。這個女人讓人難以捉摸。
第二天我忍住沒去找阿蘿。小卡下班回來,看見我在家,表情有點吃驚。
我開了一罐啤酒遞給他。他臉色很憔悴,懶得看我一眼,一口氣把酒喝光。
“你今天怎么沒去找殺人犯?”他突然問。
聽到“殺人犯”三個字,我嚇了一跳。小卡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物,似乎只要他認定了黑和白,這世界就沒有其它顏色了。當他覺得阿蘿是凡煙鎮(zhèn)惟一配得上他的姑娘時,她就是白;當他覺得阿蘿是殺人犯的時候,無論如何,她就是黑。面對如此不可思議的邏輯,我只有苦笑。
“小卡,她不是殺人犯,”我一個一個字地說,“我們誣陷了她,是我們做錯了?!?/p>
“哦!原來是去贖罪?。≌?zhèn)ゴ?!”小卡滿嘴只剩下了嘲諷,“你才來幾天,就這么一頭栽進去了!好啊,到時候有什么后果,可別怪我事先沒提醒你啊?!?/p>
“你不喜歡我去找她,我知道為什么?!?/p>
“你知道個屁!”
“你喜歡她。”
“喜歡個屁!”小卡急起來,輪流跺著一條好腿和一條壞腿,“我告訴你!這里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都是賤貨!根本沒有一個配得上我!算了算了,大城市里來的人,是不會懂這些的!”
然后他氣呼呼地在屋子里到處翻東西,我問他找什么,他不說,只顧著埋頭找,后來他找到了,是一個藥瓶。我搶過藥瓶,竟然是抗抑郁藥。
小卡立即搶過去,很熟練地擰瓶蓋、倒藥、塞進嘴巴、大口吞下。
“小卡,”我調(diào)整了情緒,“什么時候開始吃這藥的?”
“劉必強死后沒多久,”他坐了下來,語氣平緩了許多,“我天天都睡不著覺,后來就去了醫(yī)院?!?/p>
我還想問他什么,他直接擋住我說:“算了吧,兄弟!你碗里的,我祝福你,我瓶里的,你少管!”我無言以對。
第二天,小卡一瘸一拐地上班去了,我收拾好行李,蹲在院子里發(fā)了一會兒呆。
我想了想,作為一個好人,是不應(yīng)該不辭而別的。
我寫了一張紙條塞進阿蘿宿舍的門縫里,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正在上班。我下樓梯的時候,阿蘿在上樓梯,我們面對面僵持了一會兒。“我今天休息。”阿蘿調(diào)皮地眨眨眼睛。天哪,是她情緒轉(zhuǎn)變得太快,還是我太慢?
她從我身邊走過,繼續(xù)上樓梯。她今天穿著一條藍色的連衣裙,雙手別在背后,顯得腰身纖細身材凹凸有致。回頭,一臉笑瞇瞇。我鬼使神差地跟在她后面。
她用鑰匙打開門鎖,推門就看到地上躺著我寫的紙條,我只好尷尬看天。
你很善良,可惜我一直看不懂你。
再次替凡煙鎮(zhèn)的貓咪們謝謝你。
我走了,好好保重。
她定在那兒,什么都沒說。我從后面輕輕抱住她,她沒有拒絕。我看不到她的臉,但聽到低低的抽泣聲。
我生理和心理上都沒有障礙了。接下來我和阿蘿的故事就越來越像一個愛情故事了。
7
在凡煙鎮(zhèn)那幢色澤灰黃的宿舍樓里,我和小鎮(zhèn)化驗員阿蘿好上了,用小卡的話說就是“搞上了”。
我越來越熟悉她,熟悉她每一件衣服,每一根手指,每一句粗話,每一個嘆息,甚至每一次嬌喘。她有白色的粉色的藍色的和灰色的連衣裙,有時候我脫下她白色連衣裙,有時候她穿上她藍色的連衣裙,有時候她閉上眼睛很陶醉,有時候她惡狠狠地咬我一口,但不管怎么樣,我們在戀愛。
我們戀愛了。我們手牽手去散步,肩并肩走向公廁,我們把兩份快餐合起來吃,我們緊閉宿舍門,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拼命熟悉對方,一會兒又瞇上眼睛拼命忘記對方是誰,我說“你是誰”,她說“無聊”,我說“你到底是誰”,她說:“無恥”。
我們戀愛了。她變著花樣說粗話?!痢痢痢羵€天昏地暗,××××個天荒地老,還用英語說,用日語說,用法語說,不知道她是從哪里學來的。聽中文的粗話,我常常害臊,聽外語的粗話,就不知所云了??梢苑拍懙厝ヂ犃?。
我們戀愛了。她有時依偎在我胸膛,我感覺她是個普通而美妙的女人,但她有時莫名其妙地推開我,我又覺得她是個極不普通而混蛋的女人。有一次她對我背上的那個傷疤突然感興趣起來,久久摩挲,這個時候她異常安靜。這個傷疤是個小傷,我曾經(jīng)告訴過她它的來龍去脈,我滿不在乎,但她很在乎,眼睛都濕了。
有時候我們進行一本正經(jīng)但其實毫無邏輯的對話。
她說:“知道我為什么喜歡貓嗎?”
我說:“因為可愛?!?/p>
她說:“因為它從來不笑?!?/p>
戀愛故事都大同小異,互相混淆。漸漸地,我發(fā)覺阿蘿越來越像一個人——我的前女友小慧。難道女人都是一樣的?當你剝下她們五彩斑斕的外殼后,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里面都是一樣的?這種感覺很不好,我說:“你是誰?”她咯咯笑。
當初小慧絕情地離開我,投入了別人的懷抱。那種撕心裂肺的痛,現(xiàn)在一點感覺都沒有了。眼前這個女人眼睛圓圓,胸脯圓圓。不是小慧。還有一種感覺更不好。好人。好人。我膩味透了。
于是有一天我說:“我們來玩吧,因為游戲是戀愛的一部分?!彼π?。
“認識劉必強嗎?”
“啊……”她疑惑地看著我。
“你和劉必強是什么關(guān)系?”我肅著臉問。
“很遺憾我和他尚未發(fā)生關(guān)系?!彼芸炀腿霊蛄恕?/p>
“有人看到你從劉必強公寓里出來,有這回事吧?”
“有人看見,那就有?!惫适轮匮?,跟上次一樣的淡淡的語氣。
“老實點,把你們的關(guān)系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交代!”我的威嚴卻是加倍的。
“我從他公寓出來,被人看見了。就是這樣?!彼卣f,頭也沒抬。
“你這樣不合作,那我只好請你到警察局去一趟了?!?/p>
阿蘿聽到“警察局”三個字時,仍然皺了一下眉頭。
我們的目光齊齊對準地板?!皶??”我說,“那本偵探小說呢?”
“那本不是偵探小說?!彼粗厣显?jīng)放書的空空的地方,淡淡地說。
“我也看過,是偵探小說?!蔽艺f。
“不是?!?/p>
“是?!?/p>
…………
我們都沉默下來。
“那本書我給扔了。”她突然說。
“為什么?”
“我討厭那本書,討厭那只壁虎?!卑⑻}突然站了起來,表情呆呆的,背過身,雙手的動作好像在解上衣的扣子,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已如同一條蛻皮的蛇,褪下了上衣。
我顫抖了一下。
她轉(zhuǎn)過身,靜靜地看著我,眼神堅忍、沉靜,泛著一縷清冷的光。我的心揪了一下。
“我會很乖的?!?/p>
我難過起來。我想起我們一起救過的貓,她也是那樣的一只貓,關(guān)在籠子里等待未知命運降臨的貓,把嗓子哭啞的貓,荒草般微小卑賤的貓。
時間輕如游絲,緩緩潛行……
根據(jù)原來的劇情,我應(yīng)該命令她穿上衣服,但我篡改了故事。我撲了上去,我要活捉這只可憐的貓。
第二天,游戲繼續(xù)進行。
我找來一根繩子,用它來代替手銬。我要審犯人了,一位嬌滴滴的女犯。
“你知罪嗎?”
“不知罪?!?/p>
我想起了第一次跟小卡在她樓下看見的那個從她宿舍走出來的光著上身的男人。
“說!在你宿舍里打赤膊的男人是誰?”
“不知道?!?/p>
“不許狡辯!到底是誰?”
“是你啊。”她想了想說。
“你是淫婦!”
“我不是?!?/p>
“你是賤人!”
“我不是?!?/p>
我抓住她的頭發(fā)狠狠地拉扯,掐住她的脖子,勻速地發(fā)力,越掐越緊,直到看到她小臉憋紅、扭曲得不成樣子,我才放手。
“老實交代!你跟劉必強到底什么關(guān)系?”
“這個問題你早就問過了,警察叔——叔——”她驚魂未定,卻能把“叔”字拖得很長很長。
“你到他公寓干什么?”
“沒干什么。”
我又揪住她的頭發(fā),惡狠狠地打了她一個耳光。
阿蘿被打翻在床上,長發(fā)如水草般蕩漾著,她艱難地扶起自己,面容疲倦而明亮,嬌嗔道,“警察同志,孤男寡女的,你說我們在干什么呢?”
我看著軟玉溫香在顫抖,越發(fā)興奮,瘋狂地揉搓她的身體,她掙扎著,卻柔弱無力,像面團一樣任人蹂躪……
“痛……痛……”她耗盡氣力,“我招……”
她喘夠了氣,爬起來,直勾勾地看著我,“是我殺的?!?/p>
“說!你是怎么殺的!”我覺得游戲越來越好玩了。
“用老鼠藥??!你不知道我這里老鼠可多了,半夜三更吵得你沒法睡覺……”
“然后呢?”
“然后啊,我就順便給他也嘗一點嘍!”她的臉在夜里閃著幽藍的光,眼睛閃爍無常,神情詭譎。我呆呆地盯著她。
時間好像停滯了,直到她“噗哧”一聲笑出來。
“你不是好人,”她嬌嗔道,“你是壞蛋,你是壞警察,你想屈打成招啊你……”
“你現(xiàn)在才知道,晚了?!蔽业靡馄饋恚曇衾镞€殘留尚未消散的邪氣。也許我真不算什么好人。
這是我們的游戲。游戲很刺激,但危險。
8
多年后,當我回憶起凡煙小鎮(zhèn)時,首先出現(xiàn)的是一幢色澤灰黃的宿舍樓,樓里天色昏昏暗暗,從樓道穿過走廊,有一種似水流年的恍惚之感……門打開,一個叫阿蘿的女孩手舉一根牙刷,圓溜溜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把我從頭看到腳看了一遍,白白的牙膏泡沫掩埋了她的嘴唇……這應(yīng)該是荒謬的,它讓我莫名悲傷。
我記憶中又有另外一個樣子:阿蘿走下樓梯,朝對面十步之遙的另一幢樓走去……那里有一個公共廁所……這是傍晚時分,阿蘿從公共廁所走出來,身子影影綽綽,仿佛掉進一個烏黑破敗的幕簾里,慢慢被抽象掉,越來越淡,越來越淡,最 后變成一個灰 濛 濛的影子。也許在我記憶中,阿蘿就是這么一個灰 濛 濛的東西。
這個灰 濛 濛的東西有時很乖,很聽話,努力地配合我的游戲,因為我告訴她,游戲是戀愛的一部分。
這個灰 濛 濛的東西很愛笑,可以用笑來表達她所有的喜怒哀樂。她也很愛講粗話,有時候講話不但不粗而且文雅,有時候會說毫無邏輯的話,有時候會背唐詩或宋詞,有時候背一段《壁虎大街》:
他走在壁虎大街的時候,就感覺自己是一只壁虎,如果他走在蟑螂大街,他就感覺自己是一只蟑螂。當然,是什么都不重要,因為他還很年輕,他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可以去感覺,感覺自己是什么,或者不是什么。
我說:“這段我聽過,既然你那么喜歡這本書,為什么丟掉它?”
“我可以粗暴地對待一本書,”她說,“我可以掌握它的命運?!?/p>
我對阿蘿已經(jīng)漸漸失去了好奇心,因為我發(fā)現(xiàn)無論我怎么靠近她,得到的始終不過是一個軀殼。雖然這個軀殼很美妙,我一碰到這個軀殼就會欲火渾身,但她從來不對我說“愛”字,這讓我耿耿于懷。
“你愛我嗎?”我問。她的回答有時候是“嗯”,有時候是“哎呦”,有時候是一句半粗的“靠”,有時候干脆什么也不說,擠出一個笑容來代替回答。
“說!說你愛我!”我嚷道。她深吸一口氣,淺淺呼出一個不動聲色的笑。
“你不愛我嗎?”我不肯罷休。她抿住嘴唇,生怕我會從她嘴里撬出一個“愛”字。
“說你愛我有那么難嗎?”我?guī)缀跻饋?。她欲言又止,好不容易嘆了一口氣,卻什么都沒說。
“賤貨!”我氣急敗壞,用力推了她一下,“嘭”的一聲,她摔在堅硬的水泥地板上。然后我聽到她的哭聲,流水一樣細長幽緩的哭聲,似乎一心一意地想要摧毀著什么。
“沒錯!你就是一個鐵石心腸的女人!”我又想起了小慧,她在跟我說分手的時候,也在哭。虛假的哭,虛假的女人,虛假的世界。
阿蘿停住了哭聲,慢慢爬起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由于我用力過猛,她的膝蓋撞在桌腿上受傷了,鮮血往外滲透,漸漸變成一朵紅花。我上前抱住她,“對不起……對不起……”
我用白紗布幫她草草處理了一下傷口。她坐在床沿,呆呆地看著我,說:“你是從省城過來玩的,遲早都要離開這里的……你讓我說愛,我說不出口,說出口的東西就無法更改了,我想給自己留一條退路……這樣都不可以嗎?”
她眼中噙淚,卻壓抑著哭聲,“你也給自己留一條退路吧……”
“對不起……”我握住她冰涼的小手,“我真的太笨了,我不該逼你……阿蘿,我不會離開這里,我不會離開你的!”
“真的?”她驚訝地盯著我,淚光閃閃的眼睛一下子閉住,就像咬住了一線生機。
“傻瓜,我怎么舍得離開你?怎么忍心讓你孤苦伶仃地在這個地方受苦呢?就算要走,我也要帶你走啊?!?/p>
“我愛你?!蔽医K于聽到了這句話。
然后我們又抱在了一起。疲倦是戀愛的另一部分。每當我疲憊不堪地從阿蘿宿舍回到小卡家時,小卡總在電腦前打游戲。奮戰(zhàn),每個人都在奮戰(zhàn),為了不同的目的,走向雷同的命運。我已經(jīng)把我被停職查辦的事情告訴了小卡,我希望我的倒霉能讓他心理稍稍平衡一點。果然最近他的心情好像平靜了很多,只是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上班就是打游戲。
“談戀愛的感覺怎么樣?”小卡抬頭看了我一眼?!昂芾??!蔽艺f。
“你喜歡她什么?”小卡低頭玩著游戲說?!澳悴粫?,”我看著桌上的藥瓶,“你還在吃藥?”“不然怎么辦?”他拿起藥瓶晃了晃,“我的下半輩子就全靠它了!”
手機響了,是從省城打來的。我聽完電話,開始陷入沉思。
小卡問:“怎么樣?有消息了?”
“我得好好想想?!蔽易叩皆鹤永铮蜷_一罐啤酒,讓它來清醒我。
那通電話告訴我:我被解除了調(diào)查,可以重新回去上班了。
“恭喜你?!毙】槲掖蜷_一罐啤酒,吟著莫名其妙的句子,“從來處來,到去處去?!?/p>
“沒想到會這么快……”我一口氣喝盡一罐酒,把易拉罐捏變形,“太快了,我還沒考慮清楚?!?/p>
“還考慮什么?”小卡冷冰冰地說,“回去繼續(xù)做你的警察,光明前程等著你呢?!?/p>
“可是我舍不得這里……”
“你真是個好人,好人總是顧慮重重,要替別人著想……”
“可能我不是什么好人吧?!蔽页泽@自己的語氣也可以這么冷冰冰。
9
多年以后,每當我回憶起凡煙小鎮(zhèn)時,總不會忘記那是個夏天,也偶爾會想起我曾經(jīng)愛過一個叫阿蘿的女孩,她穿各種顏色的破舊的連衣裙。也許我愛她,僅僅存在一瞬間。那一次她是我的犯人,她用她卑微的美,莫名其妙地打動了我。那一瞬間,我的軀殼愛上了她的軀殼。除此之外,我對她一無所知,但我聞到了一股粗糙和苦澀夾雜的生活原味,這使我害怕。那時我就知道,她的卑微其實就是一把刀,一把寒光冷冷的刀,我根本無力承受……
我只能偷偷離開小鎮(zhèn)。天還沒亮透,我就灰溜溜地來到鎮(zhèn)口,等待今天第一部去城里的大巴。我環(huán)顧四周,突然發(fā)覺轉(zhuǎn)眼就要入秋了,遺憾的是,在凡煙鎮(zhèn)的幾個月時間里,我從來沒有見過小卡口中的風景秀麗和云霧繚繞。
要離開了,我的眼睛尋找著鹵味店,鹵味店還沒開張,店門緊閉,當然沒有昏暗的燈光,也沒有那個蹲著的身影。我心里空了一下。
一個黑色的影子進入我的視野。阿蘿。我第一次看見她穿黑色的連衣裙。
影子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突然就要充滿我。黑色的裙子襯得她的臉越發(fā)的白,我覺得她今天特別漂亮。眼睛圓溜溜的,我從她眼眸的光里折射給自己一團生澀的疑惑和生銹的愧疚。我是個好人,路人皆知,毋庸置疑。但我的臉色一直在下沉,沉到底,不知道是什么顏色,我想到貓咪的鼻子,會不會也是磚頭紅?
“我是來送你的?!彼α诵?。
“我……”
“什么都不要說,我知道你會走的?!?/p>
“對不起?!?/p>
“別客氣,”她說,“不過有件事我應(yīng)該告訴你……”
“你說……”
“想知道哪些虐貓的照片從哪里來的嗎?”她笑了笑說,“是我從劉必強那里偷來的,他是一個虐貓狂。”
“所以你殺了他?”
她又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