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婷
文學與社會的關系之謎歷來就備受學者關注,法國思想家呂西安·戈德曼也不例外。他用社會學家的視角來研究文學,創(chuàng)建了全新的理論——“發(fā)生學結構主義”。戈德曼試圖解決藝術與社會如何聯(lián)系,溝通兩種互不相同的層次的難題,而他最后給出的答案是:同構。
戈德曼認為文學作品世界的結構和某個社會集團的精神結構之間存在著某種特別的關系,這種特別關系用戈德曼的話來說,便是“同構”?!巴瑯嫛币辉~最初廣泛應用于自然科學中,用以說明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事物或體系之間存在的相似性。而后,“同構”一詞逐漸被人文科學借用。在人文科學語境下,“同構”一般指多個對象之間雖然外部形式有差異,但在內(nèi)部結構上是一致的或者具有相似性。戈德曼將這個詞用于文學研究領域,卻并未明確界定這個概念,但我們認為,借助戈德曼理論體系中相關的其他概念來理解這一概念仍具有可行性。在戈德曼的理論中,“同構”是同一種結構表現(xiàn)在不同的層次,這里的不同的層次可以是作家在小說中創(chuàng)造出的想象世界和某一社會集團的經(jīng)驗世界,也就是說,作品世界的結構與作者所屬社會集團的精神結構或者說世界觀原是同一種結構,他們是同源的,由此進一步擴展,作品結構最終與社會結構也是同源的。至此,文學與社會就巧妙地聯(lián)系起來了。而這里所“同”的結構并非一般意義上的結構,而是戈德曼意義上的“有意義的結構”。
戈德曼繼承了皮亞杰的“結構”概念。皮亞杰認為,當各種成分的特性完全或部分地依賴于由他們匯聚而成的整體的特點之時,就有了結構。戈德曼更進一步在整體與部分關系的基礎上,將這個概念進行延伸,使它與“意義”、“功能”聯(lián)系在一起。戈德曼將一個結構放置到包含著它的更大范圍的結構之中來觀察,因而,除去結構自身的意義之外,還有兩個結構之間的互動關系以及由此帶來的“功能”與“意義”等范疇,這樣一來,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結構”概念相比,戈德曼的“有意義結構”要豐富得多。他認為“結構通過其意義特性而存在,而這意義特性又來源于它要滿足某一功能的不可逆轉(zhuǎn)的傾向”。①12“功能只能通過結構來實現(xiàn),而結構在它們恰當?shù)赝瓿闪四骋还δ艿囊饬x上,又是有意義的”。①13因此,“有意義的結構”就是將功能、結構和意義有機結合在一起的特殊結構。功能、結構和意義,這三者相互作用、影響、互動,生成這個動態(tài)的、富有生命力的新概念。這種“有意義的結構”并非憑空而來,那么它又是從何而來,由誰建構的呢?在此,戈德曼又引入一個概念——集體主體,即超個人主體。他認為是“集體主體構成了一個不盡被意識到的有意義結構。這一有意義結構總是采取集體主體的結構方式”。①97
在將文學與社會聯(lián)系起來之時,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體與社會生活這一客體之間如何能夠?qū)崿F(xiàn)總體的和明晰的一致,如何調(diào)解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關系?集體主體這一概念的注入猶如神來之筆。正是通過集體主體這一概念,以及與此相關聯(lián)的集體主體的可能意識以及世界觀等范疇實現(xiàn)了主體與客體、文學與社會、具體和抽象之間的辯證調(diào)解,“避免了以片面的方式將具體方面溶解到邏輯范疇中去的危險”,①10“人們便遠離了藝術——社會關系的機械主義或簡單的模仿理論”。①10
一直以來,無論是模仿說,還是文學反映論,在其中發(fā)揮關鍵作用的主體無不是具有超凡才能的個人,即創(chuàng)作者。而戈德曼解讀藝術與社會關系的方式則不同,他認為發(fā)生學結構主義與以往文學批評的主要分歧就在于集體主體。從個體主體轉(zhuǎn)變?yōu)榧w主體,這就是將文學實踐引入到社會實踐的領域。
從社會研究的角度來看,個人主體的意義十分有限。從韋伯開始,社會學家就致力于增強社會學的客觀性,減少主觀隨意性,他們的理想是將社會學建構得像自然科學那樣精確而嚴謹。然而,集中在個體主體身上的研究,無論是文學研究還是社會學研究,很難避免個體的特殊性和偶然性。身為社會學家的戈德曼試圖驅(qū)散文學研究中的神秘陰影,他將社會學追求客觀實證的精神帶到文學研究中,其中關鍵的一步就是置換了研究的焦點,即由個人主體轉(zhuǎn)變?yōu)榧w主體,集體主體是更具有普遍性意義的概念,關于集體主體的研究,擯棄了個體身上紛繁復雜的個別因素,抓取個人與個人之間共同的、普遍的特質(zhì),這樣的研究結論更具有理性色彩和實證價值。戈德曼曾明確表示,一切歷史行為只有與集體主體相聯(lián)系時,才能被科學地研究,才能訴諸理性。同時,集體主體是社會化的群體,將它置于文學和社會中間,能夠使得這兩個相互異質(zhì)的領域更加緊密地縫合起來。戈德曼文學社會理論的哲學立足點是他一貫堅持的主體與客體的辯證統(tǒng)一的原則,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體同時也是文學表現(xiàn)的客體——客觀世界、社會生活中的一員,因而在傳統(tǒng)的文學研究中文學與社會就是由創(chuàng)作個體,這樣一條纖細的紐帶,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戈德曼的“發(fā)生學結構主義”將主體與客體的交匯點轉(zhuǎn)換為集體主體,如此一來,無論是主體與客體之間,或是文學與社會之間都將結合得更加緊密。
對集體主體最初的研究還應該追溯到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那里。在集體主體層面,馬克思把組織、社會集團、社會全體作為主體。馬克思與恩格斯重視集體主體的意義,認為歷史的主體是人的集團。戈德曼繼承了這個觀點。首先,他肯定歷史的主體是人而非結構。戈德曼寫道:“發(fā)生結構主義指出……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取代人而作為歷史的主體?!雹谶M而,他認為歷史的真實主體是一定歷史條件下現(xiàn)實活動著的人類群體,正是無數(shù)群體的成千上萬次的有意義的行動才構建了歷史。他始終將目光聚集在集體主體身上,認為文學創(chuàng)造的真正主體是集體主體。
在馬克思的主體理論中,集體主體往往以經(jīng)濟政治意義上的社會階級的面貌出現(xiàn)。在盧卡奇的理論中也出現(xiàn)過“我們”的概念,許多人認為,戈德曼的集體主體的概念直接源自于盧卡奇,但我們?nèi)宰⒁獾絻烧叩牟煌?。作為集體主體的“我們”在盧卡奇那里是“非無話的無產(chǎn)階級,它以一種理想化的價值懸設成為懸在資本主義物化現(xiàn)象上方的倫理之劍”。③但戈德曼的“我們”卻是被物化了的,集體主體不再是一種總體性的邏輯抽象的概念,而是具有了現(xiàn)實的操作性,它可以讓人們?nèi)ハ胂?,去描述,去理解。在此,我們可以看到作為哲學家的盧卡奇與社會學家戈德曼的不同。
戈德曼有時將這個集體主體稱之為“個人群”,但它并不是個人實體的簡單總和,而是一個更為復雜精妙的集合體,一種超個人的、思想和感情上協(xié)調(diào)一致的社會群體。正是在這樣的集體主體行為中才不斷地形成有特定功能性的結構,即“有意義的結構”,在戈德曼看來,這種功能性的結構正是我們理解文學與社會關系之謎的鑰匙。同時,值得注意的是,戈德曼不僅在研究具體作品時用到這個概念,在不同的著作中他分別用“有意義的結構”來描述某一種社會制度,一種集體意識或某個社會集團的世界觀,某種文學樣式或者個別作家的著作。
在這里,我們認為,戈德曼的集體主體概念與馬克思或者是盧卡奇的集體主體概念都有所不同,戈德曼描述的集體主體也是一個“有意義的結構”。集體主體是由個體在社會實踐的過程中按照特定意義關系聚合起來的整體,它不僅僅是在整體意義上體現(xiàn)價值,同時,集體內(nèi)部的一切個體的意義與功能都必定是在集體主體的整體之內(nèi)才能夠存在?!耙磺袣v史的行動,從打獵、捕魚到審美的和文化的創(chuàng)造,唯有當它們與集體主體相聯(lián)系之時,它們才能被科學地研究,才能為人們所理解,才能訴諸理性?!雹?5在此,戈德曼運用了建構“有意義結構”之時相同的方法,將創(chuàng)作個體同樣置于更大的個體集合——集體之內(nèi)來考察。個體在集體聚合中的功能,個體行為在集體中的意義,以及個體實踐相互作用從而形成的結構關系,這樣將功能、結構、意義統(tǒng)一在一起的集體主體同時也是戈德曼意義上的“有意義結構”,因而,在這樣的集體主體的世界觀特別是可能意識的領域,“有意義結構”能夠與作品中的“有意義結構”以及整個社會的“有意義結構”形成“同構”關系,從而完成文學與社會戈德曼式的鏈接。
戈德曼從社會學的角度來描述“集體主體”的形成。這樣的社會群體生成的契機在于個體尋求以統(tǒng)一一致的方式處理那些有關他們與周圍環(huán)境間關系的問題聚合體,他如是說:“諸個體構成的集團,其中,諸個體發(fā)現(xiàn)他們或在某些時候或多或少重要的方面,或在相似的環(huán)境內(nèi)處于相互的關聯(lián)之中——尋求統(tǒng)一一致的方式,處理那些有關他們與周圍環(huán)境間關系的問題聚合體?;蛘邠Q種方式說,他們的行為(實踐),在他們自己與這些環(huán)境之間建立一種平衡?!雹?1在這種情境中,個體能自覺地形成“集體主體”而行動,同時形成指導這些行動的思想,進而產(chǎn)生相近的情感。話說回到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上來,作品雖是某個生物學層面上具體的個人創(chuàng)作的,但個人是集體主體基礎上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個體。戈德曼說:“我從不懷疑藝術家的存在,我只是說他并沒有發(fā)明他的世界,他僅只是從那些存在于社會之中且為他人評述過后的已知條件之中創(chuàng)造了他的世界?!雹芩冀K堅持認為集體主體才是文化創(chuàng)造的真正主體。
注釋
①戈德曼.文學社會學方法論[M].工人出版社,1989.
② 戈德曼.發(fā)生結構主義和文體分析[J].社會語言與技術語言,1970.
③ 張一兵.全面的意義結構:總體類型學——解析戈德曼的哲學理論邏輯[J].現(xiàn)代哲學,2003(3):31.
④ 戈德曼.辯證思維和超個人主體[J].法國哲學協(xié)會簡報,1970,7-9(3):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