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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火

2013-12-11 08:08
躬耕 2013年8期
關(guān)鍵詞:月娥繼父蓮子

引子

我六奶的名字叫月娥,我們這方天底下書讀成了秀才的文宗五先生,好幾回輕輕地嘆著氣說:“還真的不輸了月宮里的嫦娥哩!”人問這正經(jīng)八百的秀才先生:“就而今眼目下,月娥愿意嫁你,你答應(yīng)么?”五先生且羞且慚地說:“說不得,要壞良心的?!?/p>

我們這方天底下最不正經(jīng)的男人二文說:“看一回月娥,身子便冒一回汗。數(shù)九寒天也冒?!比藛枺骸岸?,月娥若愿下嫁給你,你會么樣待承哩?”二文兩眼燦若星辰,喉結(jié)上下蠕動著說:“連毛一口吞了?!币粫?,二文覺得這話還不夠結(jié)實,一臉穩(wěn)重地說:“就一夜,死了也愿意?!?/p>

千百年來,我們這方天底下的人認定,世間最大的罪惡是殺人放火。兒時,我就常聽娘說,有時放火比殺人的罪過還大。她說,有時一場大火該要傷害幾多的生命哩。娘信佛,在她眼里,蛇蟲螞蟻的生命跟人的生命一樣的金貴。民國時,我們這方天底下就出了兩樣惡人,一男一女,男的嗜好殺人,到他三十歲生命極限止,一共殺了八個半人,清一色是共產(chǎn)黨里邊的人。這男的名字,我們這方天底下很少有人曉得。那人因說話的聲音如破鑼嘶鳴,人便叫他破大鑼。

殺人的男人叫破大鑼,放火的女的若是叫你猜,你就是從天上猜到地下,再猜到海底,也猜不著。好了,不賣關(guān)子了。你定好神,我真的說了,她叫月娥!就是那個最正經(jīng)的秀才想壞良心,最不正經(jīng)的二文死了也愿的月娥。還有叫你一驚的:破大鑼是月娥的親哥哥!

月娥平生放了三把火,第一把火燒的是她的親哥破大鑼,那是民國二十四年的事。

那年,破大鑼在三河鄉(xiāng)當了自衛(wèi)隊長??刹灰幢膺@自衛(wèi)隊長,那年月,國民政府說地方不太平,每個鄉(xiāng)都要支自衛(wèi)隊來安民。三河鄉(xiāng)是大鄉(xiāng),自衛(wèi)隊有三四十個丁,你說,為么事不叫兵哩。這里面有緣由。兵是吃國民政府的糧,說白些,是吃蔣委員長的糧。丁是吃地方百姓額外納的糧,打個也許不很恰當?shù)谋扔?,兵是國民政府的嫡子,丁是繼子。雖然都是子,但繼子是不能和嫡子相比的。破大鑼領(lǐng)著的雖然都是些歪瓜裂棗,但好歹都是些五尺兒郎。還有,每個丁手里都有桿家伙,雖說是兵們用殘了的貨,但提在手上或扛在肩上,從田野鄉(xiāng)間浪過時,鄉(xiāng)民們無不腿發(fā)軟頭發(fā)暈。用破大鑼的話說:“娘的,真辟邪哩?!本瓦€真有生伢艱難的鄉(xiāng)民,請破大鑼提著他的那把一次能裝填三顆子彈的盒子炮驅(qū)邪。破大鑼豪氣干云地說:“朝天兩槍,伢就屙了出來。比母雞生蛋還順溜哩?!?/p>

說遠了,民國二十四年老歷八月十五,天上的月亮是徹底的圓了。這時刻,文宗五先生正在丁氏祠堂天井下的月光里沉吟,不說,你也猜得著他在什么的干活。中秋夜、月光下、秀才,這三樣攪合在一起,便是饑當不得飯、冷當不得衣的詩了。月光下,秀才時而低頭嘆息,時而昂首輕嘯。過一會,秀才平靜了,你若也讀了七七八八的書,便曉得秀才是詩來了。秀才在那方月光下呆不住了,便去房里屙詩了。破大鑼叫寫文章叫屙字,寫詩叫屙詩。破大鑼常兇狠地說:“詩要是個活東西,便一刀劈了?!庇终f:“詩連屎尿都不如,屎尿能肥田地,詩卻要廢紙張?!?/p>

合該我們這方天底下要少一首好詩,秀才才拿起筆,丁氏祠堂的后山上便傳來了兩聲槍響。是槍不是銃,而且是斜跨在破大鑼腰間的盒子。五先生聽過兩回破大鑼的盒子炮響,當時秀才感到很怪異,么這盒子炮聲也帶破音哩!關(guān)公配赤兔馬、青龍刀。破大鑼帶這般盒子,莫非人和物之間也有個定數(shù)?五先生的詩也隨著槍聲寂滅了。五先生不心痛這,他擔(dān)心驚心的是,說不得又有一個年輕的生命要斷送在這魔頭手里。這一夜五先生不但沒有屙詩,還沒有困好覺。因為擔(dān)心。這一夜破大鑼也睡不著,因為歡喜。早就耳風(fēng)昭昭,說有個紅軍連長在羅山縣一帶養(yǎng)病??h長和保安團長開會時說:“可是條大魚哩,落到哪個手里哪個就發(fā)了。”當時,破大鑼就當面沖著生就一副娘娘腔的的王縣長嚷:“整天的打尿噤!”李團長說:“人家親眼看到他翻過濛濛山來到了我們羅山,說不得就在你們?nèi)余l(xiāng)。破大鑼你聽著,逮住了,這可是一千塊大洋的買賣哩,由鄂東行署出。除了錢,說不得我這保安團長也是你的?!逼拼箬尣恍嫉卣f:“我只稀罕錢?!?/p>

這有大病在身的紅軍連長姓陸,八月中秋那夜,高燒得身子打晃晃的陸連長,沖出石洞時又中了破大鑼的兩槍。陸連長被破大鑼從丁氏祠堂的后山拖到保安隊時,只剩下小半條命。破大鑼望著小半條命的陸連長說:“狗日的,真的是一見大吉轉(zhuǎn)世?!保▊髡f中身高丈二的喜神)。又說:“若是沒有病沒有傷,三五條好漢也近不得他的身?!?/p>

私塾先生出身,長著棗核腦袋的丁國玉鄉(xiāng)長,對破大鑼說:“還是有勞你將這赤匪押解到鄂東行署去,順便領(lǐng)賞錢。”破大鑼可不聽這冬烘先生出身的干癟男人的話,他恨透了屙字屙詩的讀書人。他說:“都是些么貨喲,明明白白的話,要彎彎繞繞地說;明明白白的事,要扭扭捏捏地做?!倍褚菜愕蒙献x書人。他的話大多時候破大鑼當狗放的屁。破大羅齜著牙對丁國玉說:“鄂東行署養(yǎng)著幾千兵,好槍好炮的,有本事,自己抓幾個赤匪去。要送,過幾天再說。”丁國玉望了眼紅頭赤睛的破大鑼,山羊胡子翹了翹,蔫巴巴地走了。

破大鑼要從陸連長身上找點油水,他曉得這事不容易。但破大鑼就是愛做不容易的事。民國二十四年八月十六日大清早,破大鑼、曹頭、三疤子、王獨眼四個,將陸連長從保安隊的柴房里倒拖到院子里。用鐵鉤殺穿陸連長的腳板心后,將其倒吊在院中央的一棵歪脖子槐樹上。接下的由曹頭、三疤子、王獨眼三人輪番著打,破大鑼很少干打人的活,他說:“殺人該幾利索,打人如女人做針線活,不爽快?!?/p>

曹頭握扁擔(dān),三疤子提皮鞭,王獨眼拿篾片。三人在動手時大姑娘上轎般的扭捏了一番。破大鑼大聲吼:“疤子一、獨眼二、曹頭三?!卑套诱f一不二的揮動了手里的皮鞭。疤子是個苕東西,做事不蓄力氣,專揀陸連長裸露著的脊背抽。鞭鞭見血。三疤子抽得頭上冒汗時,破大鑼開始問話,問:“姓陸的,你是個男人,從落網(wǎng)到今時,沒有皺一下眉頭,沒有哼一聲。”三疤子夯聲夯氣地說:“抽槐樹樁子一般?!比套釉搸讗鄹杀拮映槿说幕?。抽著,人家渾身的肌肉痙攣著,嘴里發(fā)出野物中彈般的慘叫?!霸搸缀寐爭缀每磫?!”這苕東西常一臉迷醉地說。破大鑼不愛讀書人說話也不愛三疤子說話,他沖著三疤子吼:“又沒有得那個說你是啞巴,說話做畜生叫?!笔潞?,三疤子憤憤不平地說:“他又是么卵調(diào)調(diào)喲,還不如畜生腔哩。”

破大鑼問陸連長:“你若將另三個養(yǎng)傷的赤匪說出來,說不得能活命哩,就是活不成,我會給你個痛快?!逼拼箬屓绺睒錁蹲诱f。

破大鑼講不了道理,朝獨眼一撇嘴,獨眼便很賣力地做他的事,獨眼也不是寧馨貨。篾片在高空中呼呼地叫,落在陸連長身上啪啪地響。血雨時不時地濺些破大鑼的臉上身上。獨眼有些累了時,望了望破大鑼,是想等破大鑼問話。破大鑼很煩躁,他曉得沖這姓陸的問話,跟讀書的人沖他唱詩一樣,是草把撞木鐘。便不問了,朝曹頭翻了翻眼。

曹頭是殺豬出身,讀書人叫這營生曰屠夫。在人家的印象里,屠夫都是些心狠手辣膽大妄為的貨。曹頭不,進過一年學(xué)堂,能將《三字經(jīng)》背全的曹頭,打小就瞧不起他那干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活兒的繼父。在他幼小的心靈里,屠夫們都是下地獄的料。但人哩,很多事就由不得你。世間該有幾多才貌雙全心高氣傲的女子,偏落得干最污濁最下賤的接客勾當。最瞧不起屠夫的曹頭,繼父偏要干宰殺的活。當然,讀了書的曹頭開始時很是反抗了一陣子。但哪個佳人在接客前沒有尋死覓活一番哩。曹頭殺第一頭豬,是朱姓繼父死死地捏著他握刀的手,捅進豬頸脖的。那一刻,曹頭緊閉著眼睛,將脖子扭成九十度。那一刻,一股腥熱的血噴了他一臉一身。那年,曹頭只有十二歲,他覺得繼父是在殺他。

“真的沒有白讀一年的書,做事硬是精細些,刀刀戮心?!敝炖^父落后這么由衷稱道他的繼子。十五歲起,曹頭手里那片狹長的殺豬刀在我們這方天底下的人眼里,如關(guān)公手里的那把青龍偃月刀,又快、又準、有狠。

我們這方天底下的人無論富貴貧賤凡事都投個吉利,在宰殺家畜上更要討個好兆頭。若屠兒們的活兒做的不精不準,在畜生身上捅了兩刀或一刀捅得不夠精確,那你的屠宰飯就吃到頭了。曹頭的朱姓繼父就在盧家山的盧三老爺家閃過一回手。朱繼父到死也忘不了這場尷尬和恥辱。盧三老爺是舉人出身做過一任知縣事。能給這樣的人家殺畜生,朱繼父覺得很長臉也很長精神。長了精神的朱繼父將風(fēng)快的刀捅入豬頸脖時的感覺如切豆腐。叫朱繼父后悔得要命的是,這時刻他抬了下頭。平往,朱繼父總是待畜生過山后才抬頭。這回抬頭真不是當兒,一抬頭身子猛地一飄。屠刀少朝前送了一兩粒米。就這一兩粒,朱繼父的屠宰生涯到頭了。

朱繼父抬頭間身子那一剎那的漂浮,其緣由他到死也說不出口,也不愿說出口。那該死的一抬頭,朱繼父看到的情形天下男人的身子也會有朱繼父同樣的反應(yīng)。朱繼父看到了盧三老爺?shù)奈迮肆?!這是么樣的女人喲。這妖精在沒有出嫁前就想瘋了兩個私塾先生。說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沒有讀書的朱繼父對這話算是有了切膚之感了。他那少朝前送出的一兩粒米,叫那頭三百多斤的大肥豬從屠凳上翻了下來,一溜煙地沖進了盧家山垸后郁郁蔥蔥的樹林里。

這可是大兇之兆,可憐的豬兒噴著鮮血逃走后,不光朱繼父手腳冰冷。該見過幾多大風(fēng)大浪的盧三老爺也酥軟了半邊身子。盧三老爺?shù)奈鍌€女人當場便有三個大放悲聲。整個盧家山如一鍋沸騰的湯。

從這以后,朱繼父的手便拿不穩(wěn)那不到一斤重的屠刀了,話說回來,就是拿得穩(wěn)也沒個地方捅。用現(xiàn)時的話說,他下崗了。朱繼父下崗順帶著曹頭也下崗了。但二人下崗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朱繼父是不自覺下崗的,曹頭是自覺下崗的。朱繼父下崗后再就業(yè)是扒土巴砣。那年月,我們這方天底下的人說:莊稼為大業(yè)。大業(yè)即正業(yè)也,朱繼父到暮年好算走上了正道。曹頭再就業(yè)是到自衛(wèi)隊當丁。天地良心,曹頭當丁自愿自覺的成分也不是很多,因為那年月蔣委員長有旨,為保朝衛(wèi)國百姓人家得五丁抽二,三丁抽一。曹頭家里有三個丁,非得出一人來保衛(wèi)蔣家天下。見如此,曹頭在破大鑼的說合下當了鄉(xiāng)公所的丁。曹頭這人雖說不上寧馨,但還有一孔之明。他曉得破大鑼邀他去自衛(wèi)隊當丁,且給了他班長的差。主要是看上了他的出身。在破大鑼看來,能殺畜生的人也能宰人。人畜相同嘛。好幾回,破大鑼拍著曹頭的肩膀說:“殺人比殺畜生省事得多哩,豬脖子該幾粗,人頸該幾細?!逼拼箬屵@話,聽得曹頭頭皮發(fā)麻。

破大鑼當了班長后,最怕的事,就是那一天要他當人屠夫。天地良心,曹頭捅豬時心都有些發(fā)軟。殺人還真的下不了手。好在破大鑼愛著這口,活也不多。稍有遺憾的是,破大鑼不愛干打人的事。這活便落到了曹頭、獨眼、三疤子頭上了。天地良心,曹頭連打人的活也不想干。但托了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管。天下沒有得吃白食的活兒。

曹頭操起了扁擔(dān)。

曹頭操起扁擔(dān)時,總要閉上眼睛。破大鑼該幾不愛曹頭這般生相哩。他說女人叫男人干得歡時,才閉著眼睛哩。不管破大鑼如何作踐,曹頭打人時還是閉著眼睛。這回打陸連長也是。

一扁擔(dān)下去后,曹頭睜了眼。一睜眼,他的身子便僵住了。眼前的情形叫心還沒有成鐵石的曹頭魂魄飛揚了。剛才閉著眼的一扁擔(dān),將陸連長整個面皮都揭去了。一絲游氣也斷了。

破大鑼萬分懊惱,推開失了魂的曹頭,將手伸進褲襠里掏那東西,對著陸連長血肉模糊的頭臉撒尿。

有人打破大鑼的耳光,下手又快又重。破大鑼該幾焦躁喲!該幾焦躁的破大鑼有了該幾激烈的反應(yīng)。他抽出了盒子炮。在他抽盒子那瞬,獨眼喊:“是你妹子呀!”破大鑼吼:“是蔣光頭也要殺?!笔Y光頭是將委員長啊,該幾大逆不道的話哩。三疤子吼:“真是你月娥妹子。”破大鑼立馬恢復(fù)了人性。我們這方天底下的人說:“破大鑼只有在月娥跟前像個人?!边@正合了再兇狠的畜生也服個主的說法。

時年,只有十六歲的月娥打了破大鑼幾耳光后,頭也不回地走了。破大鑼、三疤子、獨眼也走了。過了好一會,失了魂的曹頭也走了。第二年開春,獵人在富豬寨的山溝見到了他的尸身。是上吊死的。

在陸連長叫曹頭揭去臉皮的當夜,三河鄉(xiāng)自衛(wèi)隊隊部起火了?;鹗菑乃膫€方位燒起來的。那夜有風(fēng),火見了風(fēng)便越發(fā)的張揚。那時刻,自衛(wèi)隊的丁們都沒有睡。手忙腳亂了好一陣才找著些臉盆飯碗之類的東西。有了這些東西后又老半天找不著水。這回破大鑼聲音更刺耳,他腦殼還清醒,吼幾個丁到附近垸子里找人打火,其余的丁到離隊部有數(shù)百米遠的河里舀水。

還沒有得吸一殼旱煙的功夫,大火便燒紅了半個天空。二三十個手拿飯碗和臉盆的丁見那點水無濟于事,便遠遠地站著看火。每個人的眼睛跟火一樣的賊亮。那幾個平日里蔫巴得如抽了筋剔了骨的丁,這回站得有款有型了?;鸸饫镒盍裂鄣氖窃露?,她手里握著蓖麻桿扎的火把,俏臉叫歡呼著的火焰映的更艷。破大鑼明白了是么回事,他沒有拔盒子,也沒有吼叫。只是一個勁地用手揪自己的頭發(fā)。破大鑼兒時長過癩痢,說:癩痢癩,癩到十七八,十七八沒有好,一直癩到老。天可憐見,破大鑼的一頭白殼子,到十七八歲時脫了,頭上好算有了些疏疏朗朗的毛發(fā),人說,這夜,破大鑼將自己頭上的毛發(fā)拔得差不多了。

約半個時辰光景,自衛(wèi)隊隊部能燃燒的物件,都耗盡了光和熱。破大鑼也徹底地回過神來,回過神來的破大鑼,見他的妹子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步子輕盈,身子婀娜。破大鑼凄厲地叫了聲:“怨孽哩!”

第二天,鄂東行署主任兼“剿匪”司令趙繼武對破大鑼說:“叫你妹子來一下?!碧觳慌碌夭慌碌钠拼箬屢幌ドw跪在地上磕頭說:“所有的罪過我兜著,她才十六歲,這禍也是由我引起的?!壁w繼武說:“光耀哩,我會計較一個十六歲的伢么?我只是想見見你家這位穆桂英,真不枉是你的妹子哩。”破大鑼揪著心松了些。

月娥見了趙繼武,落后月娥說:“這人長得惡心。”月娥說趙司令的惡心處,也是癩痢。趙司令的癩痢是一直癩到老的那種,后來雖然費了好大的力氣,脫了殼子。但毛發(fā)硬是長不出一根來。沒有得毛發(fā)的頭皮花不溜秋的,煞是刺眼。月娥總愛把不順眼的事物說成:惡心哩!

趙繼武見了月娥,沒有拍桌子打椅子的,顏色很和善。給坐不說還上了茶。月娥也不畏畏縮縮,她老早就聽說,趙繼武的綽號叫趙屠夫。說他殺人累千累萬。但月娥不怕,那點年紀的月娥就曉得,禍福是躲不脫的,要來的終歸要來。月娥喝了口茶。趙司令說:“你可曉得世間什么樣的罪惡最不可饒???”月娥說:“殺人放火?!壁w司令說:“你今天就犯下不可饒恕的大罪。”月娥說:“你們該殺了幾多人哩!”趙繼武愣了下,說:“有些人該殺。”月娥說:“有些火該放!”

“好一個有些火該放哩,真是奇妹子。”從趙司令辦公室的側(cè)門里走出了個嘴唇上掀的中年女人。月娥覺得這女人的長相也好生惡心。但她說的話到順耳得很,那女人現(xiàn)身后,趙司令便閉了嘴。

這長相惡心的女人是趙司令的婆娘,趙司令怕這丑婆娘,原因是丑婆娘的哥的官要比趙繼武大好幾倍。脾氣也大好幾倍。用這丑婆娘的話說:“你趙癩痢只不過是我哥手里的一只螞蟻,要么樣捏就么樣捏?!?/p>

丑婆娘(落后月娥總是這么叫)將月娥的手攢在自己手里,一雙三角眼把月娥上上下下地看了好幾遍。月娥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低了頭,丑婆娘嘴里打著嘖嘖說:“天下還有這般齊整的女子哩。我要是男人,要將你和毛一口吞了?!痹露鸶缓靡馑剂?。丑婆娘摸著月娥的頭說:“你這火放得好哩,破大鑼不成人,人家該死也不是這個死法。死了還要撒尿。死人為大哩?!边@話暖進了月兒的心里。月娥說:“大嫂是好人啦?!背笃拍镎f:“你莫怕,那幾間茅草窠值不了幾個錢,燒了就燒了?!蹦醚蹤M趙繼武說:“你這大司令也問這丁點小事!你太不值錢哩?!壁w繼武說:“也不想把這妹子么樣,只問問為么事要放火。幸好沒燒著人?!痹露鹫f:“我就怕夜深燒著人了,所以早些放了火?!背笃拍镎f:“我要是有這樣的女兒該幾好哩?!背羝拍镎f的是心里話,因為說這話時很傷感的嘆了口氣。

月娥就這么在比魔窟還可怕的司令部里叫人愛憐了一回后,回了家。破大鑼哩,那一千塊賞洋算是叫妹子一把火燒了。趙司令說:“就用賞洋做自衛(wèi)隊隊部吧?!?/p>

自衛(wèi)隊隊部被燒的那夜,文宗五先生一直站在書院門前,靜如處子的他,望著沖天火光,內(nèi)心有波瀾涌起。喃喃自語:“天火,天火哩!”自此,年僅十六歲的月娥便落了個‘天火’的綽號。

月娥第二把火燒的是二文。

我們這方天底下,有兩人入了魔道。一個是破大鑼,他的事已經(jīng)說了些,他是殺人魔王。另一個便是二文,二文是愛女人著了魔,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為女人托生的。用現(xiàn)時的話說:“二文愛死女人了。”

你曉得的,能將女人愛到手,說粗俗些,愛到床上去,得有幾樣。用讀書人的話叫條件。二文就有這些條件。一來,二文生就了一副好相貌。可別小看這頭,自古嫦娥愛少年哩。二來要有閑。成天的忙這忙那的,磨損了精神,愛女人可要有精神。三來,手里得有幾個錢。老話說姐愛俏娘愛鈔。女人的情要些小意思去滋潤。女人其實很在乎男人的小意思??沼幸粡堄突欤瑫r日一長,情愛也會淡遠開去。

先時,二文只有一副好皮相。閑哩,要從忙里偷。說起二文的身世,雖說不上叫人心酸,但也能落得婆婆媽媽們的嘆息。二文八歲就沒了老子,娘是烈性子。不愿再嫁,靠著績麻紡線和娘家接濟打熬歲月。二文的童年光景大多在外婆家度多。兒時的二文雖長得眉清目秀,人也乖巧。但因身子虛,每夜都要屙一包尿得舅爺們床上。時日不長,幾個舅爺們都嫌他,二文也嫌自己。有幾回偷著用麻線系了老是管不住尿的雀兒,雀兒系腫了,尿照樣沒兜住。因這,二文的童年一丁點也不快活。

二文知識開得早,身子也破得早。才十五歲。天地良心,是蓮子拉他上床的。是蓮子幫他脫的衣裳。二文說,就那丁點年紀對那事懵懂得很。脫光了衣裳,還不曉得么樣做。是蓮子一把將他攬進懷里,聲音黏糊地說:“苕哩!”將他壓在身子底下。二文的靈魂在蓮子溫?zé)岬纳硐嘛h呀飄飄呀飄,猛的,一道閃電將二文拽進了天堂。二文快活不過,喊了聲:“娘??!”女人也快活不過,喊了聲:“兒啦!”其實女人那年只有二十二歲,打死也做不了十五歲的二文的娘。人哩,悲傷得要死,快活得要死時,總愛說些混賬話。

蓮子才是真正可憐的人兒,二十歲便死了男人。男人叫文章,文章一出娘肚皮便是個病秧子。娶蓮子過門為的沖喜。拜堂時要兩人攙扶著。后來,蓮子的婆婆和一些混賬人說文章是叫蓮子克死的。這叫蓮子屈得要命。蓮子有委屈自己也說不出口。說出口人家也不相信。這如畫上走下來的女子,跟文章做了三年夫妻,可憐的男人到死也沒有進入她的身子。你說這不是在說鬼話么。蓮子那白胖的兒又打哪兒來哩?這話又叫蓮子打死也說不出口。那白胖的兒子是公公的骨肉,文章是獨苗。眼見得好田地起不了苗,那公公什么也顧不得了。便強行朝那田地里播種,天地良心,就一回種子便發(fā)了芽。到九個月便結(jié)果了。孩兒出生那年,蓮子的兩個男人都死了,不曉得么原因,蓮子對兩個男人的死沒有得幾多傷感。

婆婆是瞎子,伢兒又小,蓮子要糊三張嘴。蓮子沒有法子。便白日里做正經(jīng)事,夜里做邪乎事。天地良心,蓮子把二文誘上床沒有得要他錢的意思。蓮子是拿二文當了替身。蓮子做姑娘時,愛上了那私塾先生,私塾先生也愛著蓮子。還為她寫了詩。蓮子打一見二文,心性便迷糊了。

凡事上了癮便打不住,二文在蓮子身上要死了一回后,便老是想著找蓮子要死去。有好幾回,二文碰見別的男人正跟蓮子要死。十幾歲的二文便有了莫名的氣惱。人哩,有時真的很混賬。你說這蓮子跟別人與二文何干何系哩。蓮子不跟二文慪氣,還柔聲柔氣的跟二文說話。說她的愁苦。蓮子說:“文哩,長根的要肥,長嘴的要吃,我跟你快活完后,要吃要喝哩。不光我要吃喝,另兩張嘴也要吃喝,女人要是有一丁點法子,也不會做這樣的事?!倍氖莻€靈通人,這道理不說他也曉得,但曉得歸曉得,氣還是照慪。去蓮子家最勤最密的是五十多歲的老東西王敬明,這東西家里有百把擔(dān)田地。還當了保長,有時天沒有黑就朝蓮子屋里鉆,王敬明每回去蓮子家都從二文家門前路過。這一身橫肉滿面麻子的東西,總是把自己裝扮成斯文人,下擺掃地的淺藍竹布長衫,墨青色水晶眼鏡。走路時故意把腳步放輕悄些。

二文總想給王敬明那油光水滑的腦殼一開山子(斧頭),但那只是想,別說一開山子,就是破開喉嚨罵頓娘,二文也沒有得這膽氣。二文曉得他跟王敬明一樣,都是那不到桌面見不得陽光的東西。

時日一長,二文摸清了王敬明去蓮子家的時段,多是月明星朗的夜里。二文十八歲那年的中秋夜,月亮如河里漂過一般的明凈。二文曉得這也是王敬明快活得要死的夜晚。其實每逢有好星月的夜晚,二文也格外地想快活。先時,每逢這樣的夜里,蓮子總說自己的好事來了。落后,性子寧馨的二文看出了道道。他沖著蓮子吼:“是你跟那老東西的好事來了。”蓮子嘆口氣說:“你還小,不懂世事哩?!焙饸w吼,二文還是自覺地將有星月的夜晚讓給了那老東西,將漆黑的夜晚留給自己。二文能這樣做,蓮子很感動,夸贊二文是通情達理的好男人。

二文十八歲那年的中秋夜不屬于王敬明,屬于二文。那個中秋夜他和蓮子快活得死去活來。天亮?xí)r二文還想死一回,蓮子驚詫地閃動著毛毛眼說:“怕是叫妖怪附體了?!?/p>

這要死的快活,是二文從那老東西手里奪過來的。憑什么星月夜歸老東西,漆麻黑的夜里歸二文哩。多少回二文心里這么咆哮著。二文可不愿做蓮子所說的通情達理的好男人。那年的中秋夜,王敬明許是叫什么纏拌住了,去蓮子家時,更次已到亥子時分。二文悄悄地跟在老東西身后,老東西嘴里含糊不清的哼著一支歌。雖聽不清歌詞,但二文從曲曲里聽出,老東西哼的是很不正經(jīng)的《十八摸》。二文心說:等會,你這貨就要摸好東西了。

王敬明搖擺到了一棵長在路旁的栗子樹下,頭臉叫什物撞了一下。他驚駭?shù)氐雇藘刹剑Я祟^,月光下,有一根懸著的棍棒在王敬明的頭頂麻利晃蕩。這是哪個沒有娘老子家教的伢玩的家家哩。王敬明又好氣又好笑了。為著回返時不再受騷擾。他抓了那棍棍用力往下一拉。這一拉,王敬明渾身的黑血浪蕩了。他明白了這是天地間最污濁最腥穢什物。我們這方天底下根據(jù)其功用叫這東西擋屎棍。王敬明剛才的那一用力,黏在棍棍上屎尿淋了他一頭一身。王敬明日聲娘,沿舊路一溜煙地去了。

王敬明一溜煙地去,二文一溜煙地來。二文來了,站在窗前滿臉疲倦的蓮子說:“文,我的好事來了?!倍牡娜蓊伕铝烈粯拥那謇剩f:“你的好事來不了?!鄙徸佑行┰尞惲耍恼f:“那老東西來不了了。”蓮子便開了門。

有蓮子的那段歲月,二文是快活著,郁悶著,憤怒著。過的是有陽光有溫暖有風(fēng)雨有陰冷的日子。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五年后,二文便迎來了他人生的艷陽天。

說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生輝。二文是銅命。二文滿月時叫袁家畈的皮瞎子掐八字,瞎子豎起手掌,大拇指在其他四指的各關(guān)節(jié)處輕輕地點擊了一陣。打住,翻翻白眼,只一句:“懷抱金子變成銅哩。”大凡有真本事的人,話語便少,本事大到那般天地了。更是惜言如金。皮瞎子就這一句,二文的娘老子也不去多問,問也白問。

送走皮瞎子后,二文的娘問她男人:“么懷抱金子變成銅哩?”女人雖然不全懂這話里的意思。但曉得這不是么好話。金子該幾貴重,變成銅了,雖然也值錢,但跟金子是沒法比的。男人當然吃透了這話里的意思。對女人說:“這伢一世近富近貴,但又不富不貴。望著中用,實則無用。是個中看不中用的人?!迸苏f:“只要沒有得兇險,好養(yǎng)就好?!蹦腥藝@口氣說:“富貴是空的,貧賤是空的。隨緣去吧。”男人信佛,信佛的人總愛說些傷感和頹廢的話。

二十三歲那年,銅命二文變成金命了,當保長了。二文說皮瞎子的那判語要反過來說了,是:“懷抱銅變成了金子?!北緛砺铮锢献泳蜎]有把兒時的二文當金子,貧苦人家的子女當成銅就不錯了。

二文的保長是他大舅給的。大舅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在省政府謀了個參事的活。那年回鄉(xiāng),精致的大舅見著了嫵媚的二文。舅甥倆四目相對,便各生歡喜心。參事大舅跟二文有著同樣的喜好。這么些年除了功業(yè)有成,還在漢口浪了個花蝴蝶的名頭。這些年來二文在茶園沖也浪了個名號。只是鄉(xiāng)人卑俚,送的名號也粗糙得緊,叫什么四腳蛇。一想到這名號二文的氣便打不到一處。二文平生最恐懼最憎惡的便是蛇,他覺得蛇是天地間最丑陋最陰毒的東西。想不到人家卻把他二文與這東西劃到了一類。好在二文不是個鉆牛角尖的貨。除對女人一往情深外,其他的事都看的開。他曉得這世間堵不住的不是水,是人的嘴。用我們這方天底下的話說,豬嘴扎得住,人嘴扎不住。堵不住扎不住就任他們說去。

本來大舅要把二文帶到漢口做點什么。二文該幾想在大城市里浪蕩。二文總是把生活說成是浪蕩。這是他看到魚和水的情形后生發(fā)的感慨。用佛家的說話叫覺悟。二文說人就是魚。生長你的那塊天地就是水,二文萬分傷感和沮喪地說:“生長在山旮旯里的人是生長在臭水凼里的魚。一生一世要死不活的。城市里的人是生活在大江大海里的魚,該幾好浪蕩喲!”

是娘的一句話把二文的好事搞黃了,娘對她的弟弟二文的大舅說:“棟梁,二文已是作貨,去漢口便越發(fā)地丟了。”這話該幾嗆人哩,我們這方天底下把壞了的東西叫作貨,把完蛋了沒有得救的東西叫丟了。作貨和丟了比,程度要輕一些的。娘的心思是不想自己養(yǎng)了一場兒,到落后別說利息連本都沒有得。二文曉得,在娘眼里,大舅也是丟了的人。二文眼里,娘才是真的丟了,白脫了人生。自己把自己死死地捆住,不讓自己快活。

該幾好的大舅哩,一點也不計較娘對他的冷淡,柔聲柔氣地說:“姐,那就叫二文在家門口做點事吧,他大了,得找點事做?!蹦锇欀碱^說:“做得么事喲,愛干怕濕的?!贝缶苏f:“就叫二文做干凈事?!蹦锾Я讼卵燮ふf:“二文文不像先生。武不像將軍。一生的日子難混喲?!贝缶苏f:“就叫二文當茶園沖的保長吧?!蹦飶埩藦堊彀?,二文搶在娘的前頭發(fā)話了。說:“大舅,要得,這保長我當?shù)昧??!蹦镎f:“我白養(yǎng)著他,也不能叫他當這保長了,敬明該幾通竅的人都當不下去了。二文是四向不知的人,么當?shù)弥iL,不是抓丁就是派款的。該要得罪幾多的人,虧你想得出來?!倍倪@回真的很焦躁真的很想給娘那張終年慘白的臉上一耳光。這是二文有生以來第一次生出這般傷天理的念頭。大舅該幾好的性子和修養(yǎng)哩,順著他姐的話往圓里說,說:“姐,這個你就放心,二文只掛個名,事找別人做,我叫丁鄉(xiāng)長安排一下。二文,你也不能一門心事地癡那些事哩。人哩,總該做些正經(jīng)事。”大舅的話說的該幾圓潤喲。

大舅把話說到這份上,二文的娘也不好說什么了。靜下心來想,文不成先生武不成將軍的二文,也只能保長的干活了。好在下面有人撐著,上頭有人罩著。

自即日起,二文成了茶園沖一條最快活的魚,這茶園沖雖然也是山旮旯,但好歹有十里水面,有得二文撲騰的。

當了保長后,二文再不稀罕蓮子了,有了些閱歷的二文,覺得自己跟蓮子,做的是虧本生意。蓮子比他大了整六歲不說,還是個寡婦;是寡婦不說,還跟了一沓男人。茶園沖有專門為她唱的順口溜:“大明大白是敬明哥,躲躲藏藏是花印哥,癡癡呆呆是二文哥……”青蔥少年跟四五十歲的老東西們排在一起,太傷自尊了。

二文不去蓮子哪兒了,可不要說二文無情寡義,男人就這德行,有了點富貴,做的第一宗事便是換女人。何況蓮子又不是他的正經(jīng)八百的女人。

說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二文數(shù)不清是多少回過家門不入了?;丶腋陕锪?。找氣慪。娘見了二文盡說些刺耳的話。說二文前世是婊子。虧她是大人哩,說的么話喲。當然,二文保長也有回家的時候。那是撲騰得累了病了。每到這時回家,娘一邊數(shù)落著一邊做好吃的。兒是娘身上的一塊肉哩。這塊肉香也好臭也罷,都連著娘的心。

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年下來,二文在茶園沖和茶園沖以外的天地間跟了好幾桌女人。我們這方天底下的人把“桌”當成了數(shù)詞。一桌為十,好幾桌便是好幾十。頭幾年,二文只是在茶園沖他下轄的天地里撲騰。落后,老屋沖的馮保長笑話他只會吃窠邊草。叫這話一激,二文邊吃出了界。吃出了界的二文眼界又開闊了一層。老話說百里不同風(fēng)。界外的女人還真的別有一番風(fēng)味呢。

二文是個有情趣的人,把跟他有露水情緣的女子,根據(jù)其性格特點和長相特征,都給了綽號,用現(xiàn)時的話叫昵稱。二文給他女人的昵稱一色的是動物。眼圓的叫貓咪;頸長的叫鷺鷥。眉眼鮮活的叫畫眉;聲音甜脆的叫百靈。雖然恩疏情薄,二文還是給了蓮子昵稱,叫秧雞。干嘛叫秧雞哩,二文只笑不答。

說到公事上,二文說:保長說公事肉麻哩,鄉(xiāng)長說公事也不好開口,公事是縣里省里中央里的官員們說的,籠統(tǒng)些公事是蔣委員的事。就茶園沖的一些蠓蟲們,成不了事也敗不了事,成不了事敗不了事就等于沒有得事。他大舅把二文治理地方的做法叫無為而治,二文叫撒手不管。話說回來也沒有得幾多的事要管。每年就那么幾擔(dān)公糧和那么幾個壯丁。公糧的事好說,就二文的幾個舅爺便攤了一半多。壯丁也好說,蔣委員長早就定好了規(guī)矩,叫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硬是不愿抽的,自己找日子過不下的人打商量。給點錢換個名就是了。這些事二文都交給了胡將,他是保丁。

丁鄉(xiāng)長對二文也小有不滿,鄉(xiāng)長說:“二文哩,保里的事算是叫胡將做了,但鄉(xiāng)里開會應(yīng)該還是你來,你是一保之主哩?!倍恼f:“誤不了鄉(xiāng)長的事?!编l(xiāng)長說:“一保雖小,但也是國民政府的一根神經(jīng),當保長也應(yīng)該曉得些國家大事,你還年輕,正是奔前程的時候。”二文不應(yīng)鄉(xiāng)長的話,二文覺得鄉(xiāng)長的話很不地道。特別是落后那句奔前程的話最不上二文的心。奔個好前程又么樣哩,不就是多些錢和女人么?錢多些又么樣哩,女人二文有些忙不過來了。二文是個知足的人,他覺得而今眼目下他的前程已經(jīng)很好了,就是蔣委員長要讓位給他,也不稀罕。聽說委員長長年叫一個媳婦守著,成天忙得沒有頭沒有腳的,這般人生實在沒什么情趣了。

二文當保長的第四個年頭,娘死了。是火?。òA?。┮四锏拿?,這方天地里的好些人說,這可憐的人兒是叫二文慪死的。那女人該是幾正經(jīng),偏生了個天地間最浪蕩的兒。

二文雖說有些心肝,但對娘的死,不曉得么樣,他悲傷不起來。特別是田二嬸嘆出那句:“好了哩,快活了哩”的話后。二文心里那一點點莫名的沉重如叫春風(fēng)吹散了。娘真的是好了快活了哩。不到三十就守寡,守寡后又不要別的男人碰他。二文跟娘一口氣也不合來。娘在這世間是般般件件的不稱意?;畹迷搸灼嗫鄮子魫灹?,二文最反感的話是“好死不如賴活?!倍馁澩缢涝缤猩@話。

三舅娘的一句話叫二文流了淚,三舅娘望著口大張著眼大睜著的死人,大放悲聲說:“白來人世一場??!”這話叫二文的心猛地往下一墜。淚從眼里漫出來。落后,二文從心底感謝最不待見他的三舅娘。三舅娘對他的評價太挖腦髓了,人前人后說:“二文算么人哩?!边@話說白些就是二文是畜生!你說該幾傷自尊哩。二文也打心眼里厭惡三舅娘。男人還好好的,就給世人一張寡婦臉。這回,三舅娘一句話,激出了他的眼淚,可別小瞧了這一抹淚水,那是二文人性光輝的折射。落后,茶園沖的人說:“二文還算有些心肝。”這話就是沖著他那一抹淚來的。二文該是幾在乎這話哩,這話的意思是說他二文配做個人。

我們這方天底下的人認定,孝子要背三年時。就是說要走三年霉運。天地良心,二文不是個無法無天的人。他敬畏神佛敬畏圣賢,對口口相傳的東西也深信不疑。娘一咽氣,二文心里便升起了一抹陰云。他曉得嫖事雖是人間最快活的事,但也隱伏這禍端。這就是圣人所說的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用俗家的話說凡是沒有得圓滿的。娘在時,二文的身心如風(fēng)里的旗浪里的鯽,天地好生的寬展。娘一走二文的心里便有了莫名的張皇和不安。他在嫖事上沒有得了往日的灑脫。

說禍也好福也好,要來的終歸要來。

二文大孝在身的第二年九月,得了癡呆癥的黃四毛家十三歲的女兒黃花懷孕了。還是懵懂無知的嫩芽哩。是哪個該天雷打的造的孽呀!滿茶園沖的人都在詛咒著猜測著。月娥不詛咒也不猜測。她說:“定是那畜生做下的?!痹露鹫f這話時兩眼冒著火。

一日,月娥跟肚子已山水盡顯的黃花狹路相逢了,黃花見了人就躲。但叫月娥牽住了衣袖。月娥摸著黃花的頭,兩眼先是冒火接著是落淚。淚水真多,滴了黃花一身一臉。黃花先時扭動著身子,想掙脫月娥的手。一會,便在月娥的淚水中凝固了。這一天,黃泥嘴垸前的四季青樹下留下兩灘至情至性的少女的淚。月娥先收了淚,給黃花擦了淚。月娥將黃花攬入懷里,黃花抽搐了一陣,開口說話了。說:“姐,成了四季青樹該幾好。”月娥將黃花摟得更緊聲音打著顫說:“也不好,日曬雨淋,風(fēng)欺雪壓的?!秉S花點著頭說:“姐說的也是?!?/p>

月娥給了黃花一塊大洋說:“再也不能拖了,我叫邱家垸的毛四婆給掐掉。你還是個伢哩!”黃花又是滿臉的淚。月娥說:“是穿中山裝的那畜生的辦的?!”黃花雙手捂著臉,點著頭。滿茶園沖就二文一人穿中山裝。月娥總是叫二文穿中山裝的畜生。

月娥和黃花相逢的那天夜里,二文的家著火了。火光中,一個身姿苗條的紅衣少女在忙碌。其他的人很激動很悠閑的遠遠地看著。嘴里不停地念叨著:“月娥,月娥,好月娥哩!”那夜,文宗五先生望著紅透了十里茶園沖的火光。反復(fù)說著:“好天火,好天火?。 ?/p>

那夜,二文沒見著他的房子化成灰燼的壯觀景象。那夜,他將身來到了補鍋匠家中。沖外的人說:“補鍋匠白日里補人家的鐵鍋,二文夜里補他家的肉鍋?!毖a鍋匠因犯事坐牢,二文托大舅將他從牢里保了出來。出獄那天,補鍋匠對二文說:“我家只有一樣?xùn)|西你看得上眼,張保長若不嫌棄,就拿去。”二文曉得補鍋匠說的東西是么東西。說:“東西還是你的東西,我只是用用?!?/p>

二文望了眼烏里巴焦的家,沒有狂躁也沒有咒罵,灰白著臉去了鄉(xiāng)公所。丁鄉(xiāng)長曉得二文要說什么,便先說:“二文,你的事,破大鑼一大早就跟我說了,你想么辦哩?”二文說:“丁鄉(xiāng)長說么辦哩?”丁鄉(xiāng)長說:“那事,你做得也太出格了,伢才十二歲。犯眾了?!倍膹埩藦堊?,想說人家十三歲了,但說不出來。十三歲也是動不得的。二文也不曉得這事該么辦。石頭打上天,還落不下地了。丁鄉(xiāng)長說:“真有些不好辦的,五年前,她一把火燒了自衛(wèi)隊隊部,趙司令也沒有把她么樣。再說,有法子也不能用,破大鑼殺人上癮了?!倍恼f:“就讓她白燒了?”丁鄉(xiāng)長說:“你大舅見多識廣,要不,你問問他。”

二文到大舅那兒討說法,大舅沒有給二文說法。將他留在漢口,給了點錢,叫他開雜貨鋪。從此,二文成了漢口的魚。我們這方天底下的人說:“是月娥的一把火救了二文的命?!倍牡暮髢扇伪iL,解放后,一個判了無期徒刑,一個鎮(zhèn)壓了。二文是過氣保長,只是在嫖事上太出格了。他的后半生是在沙洋勞改農(nóng)場打發(fā)的,好算落了個壽終正寢。

破大鑼可沒有得這般運氣。民國三十五年,已是保安團長的破大鑼,帶著他的四百多丁,圍攻一百多人的劉、鄧大軍先遣隊。結(jié)果被打得卸甲丟盔。用我們這方天底下的話說麻雀遇上老鷹了,真的是找死了。在這次戰(zhàn)斗中破大鑼身先士卒,身中四彈。出奇是四彈全在頭臉上。破大鑼的腦殼雖比常人大些,但也經(jīng)不起四彈的射擊。那形像難看極了。

月娥給哥收尸時,說了句:“活該!報應(yīng)!”

我六奶月娥燒第三把火時,已九十好幾了?;饹]有燒起來。用她的話說:“燒不動了?!币獰娜私型醣螅@人在我們這方天底下生活了二十五年后,去了大城市。人們對他的印象是:窮,真窮。鑒于此,我六奶放的第三把火,我只有超直走崗地說說了。

王斌家是庫區(qū)移民到我們這方天地的,這伢三歲時,老子得了水腫病,喝了好多的草藥仍不見效后,娘便跟一個挖藥的男人走了。從此三歲的王斌便跟著長年身子腫得發(fā)亮的老子苦熬歲月。說熬,還真是的。人們記得,打四歲起這伢就長年的打赤腳。冬天里腳丫皸裂得如細伢兒的嘴兒。父子兩熬了一段日子后,老的便熬出了頭。丟下是十三歲的王斌一個人熬。說天無絕人之路。王斌二十歲那年,一個叫翠花女子的看上了他。是我六奶布置他倆拜天地的。

王斌二十五歲那年,丟下翠花和一對兒女去外面闖世界。走時見了我六奶一面。說:“六奶,待我有些眉目了,再接你去享享福?!蔽伊陶f:“是接翠花享享福。可不要虧待人家?!?/p>

王斌這一走十年音訊渺茫?;剜l(xiāng)時香車美人縣長作陪。那美人叫王斌“王總”。翠花流著淚說美人是王斌的小,王總說:“什么年代了,還大呀小的。是秘書,你曉得我沒有讀多少書。”翠花當然曉得往日的王斌今日的王總只進了兩年的學(xué)堂門。人家女秘書是名牌大學(xué)生。

王總在家里呆了三天,三天沒有在家中歇一夜,去縣城住賓館。翠花也要去,王總說:“又是縣長又是書記的,你么樣應(yīng)承哩?”翠花說:“白日里有縣長書記,夜里也有么?”王總曉得翠花話里的意思。說:“縣長書記白日里忙縣里的事,見不著影子。只夜里才有工夫?!贝浠〞缘媚腥嗽搸讗合铀?,天地良心,他身邊的女秘書嫵媚得叫人發(fā)暈,人家那里還稀罕她碗這臭腌菜哩。

第四天,王斌便跟翠花攤牌了??蓱z的女人又哭又鬧了一陣后,心里空明了,說:“其實,從你走的那天起,我就沒得男人了?!蓖醣笳f:“不是我沒有得良心,是沒有得法子的事,時代都這樣了?!贝浠ㄕf:“你自己爛心爛肺,說什么的時代?!蓖蹩偛桓浠ɡ頃?,說條件。說給翠花五百萬,若兩個伢愿意繼續(xù)養(yǎng),再加五百萬。王總正大聲大氣地說著,門外傳來了小兒子王辰驚慌的叫聲:“六奶放火了,六奶放火了!”

王總連忙往外跑,一看情形,笑了。九十多歲的六奶在他家的窗外堆了些枯枝敗葉點了把火。火勢太小,連窗沿也舔不著。王斌對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六奶說:“六奶哩,我正要給你點錢,聽翠花說王辰是你領(lǐng)大的。”六奶說:“給我多少錢?”王斌說:“五萬。你也不用再辛苦了?!绷陶f:“你想用五萬塊錢爛我的心肝!”王總說:“這房子已經(jīng)給翠花了?!绷陶f:“我曉得這房子是翠花的,我曉得這水泥墻,鋼筋窗戶是燒不著的,我是在燒你的心哩!”翠花哭著說:“六奶,你這天火燒不著他的鐵石心肝?!绷陶f:“天火燒不著,天雷打得著!”

當夜,王總和他的秘書趁著夜色一溜煙地走了。我六奶哩,也于這年的臘月初八走了。出殯那天,千把人打著火把為她送行,這是他生前囑咐的,她說她一生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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