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達

謝淑如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迷上一指禪的。每個星期天下午都要到那里趴上四個小時，正如每星期上六節(jié)課，雷打不動。一指禪在官河路，門面不大，一個開間。樓層倒有四層。一樓接待，二樓推拿，三樓足浴，四樓食宿。一條僅容一人上下的樓梯極陡地曲折而上。

謝淑如磨蹭的是推拿室。三間一衛(wèi)。一個單人間，一個雙人間，一個三人間。到這里來的大多是像謝淑如這樣的中年女人。不過，肥胖、珠光寶氣、嘴唇涂得血紅的女客居多。清爽，文雅，毫不修飾的氣質(zhì)女人就只謝淑如一個。

其實心底里，謝淑如十分鄙夷這個地方。盡管技術(shù)似乎不錯，但館里總彌漫著一股怪怪的味道。是一個個丑陋不堪的形象？似乎是，似乎又不是。是談吐粗俗，渾身淫精蕩氣的女客？似乎是，似乎又不是。

使謝淑如體驗深刻的是腰間長出的一根棍子，仿佛是另類的一指禪，攪得她寢食難安。每次趴到單人間白布單的床上，頭部背部點按半個小時，白眼，或者獨臂，或者跛腳，總會及時地站在左邊，俯下身子用右肘推拿她的右腰。就是這時候，慢慢地，慢慢地，謝淑如感覺左腰側(cè)長出了一根東西，越來越硬，越來越熱，最后像燒火棍，不，像根烙鐵抵在她的腰部。流氓！下三濫的人還這么不正經(jīng)？本來他們獐頭鼠目，從來不敢正視她；念他們是弱類，心里尚有一絲同情，現(xiàn)在他們則變得十分猙獰邪淫；如果有水果刀，謝淑如極想往腰側(cè)一揮，斬斷孽根。然而，謝淑如的身體在說，進來，往關(guān)鍵穴位進來。很快，謝淑如感覺泉眼在發(fā)麻在發(fā)癢在流液。丑陋的師傅心領(lǐng)神會，手肘越轉(zhuǎn)越快，由腰部移向臀部，由臀部移向腿部。仿佛電擊，仿佛烈火攻心，謝淑如的身子在顫抖，在痙攣，她的心里在咆哮，在吶喊。很快內(nèi)褲濕了，房間里彌漫著腥味。事后，每次謝淑如都極懊悔，為什么會這樣？在這群小人面前？失態(tài)失情失禁？然而每次自責(zé)過后，謝淑如還是身不由己往官河路奔，仿佛吸鴉片，上了癮。

以往推拿過后，謝淑如都要一動不動在白布單上再趴上兩個小時。她在那里酣睡，這是一個星期中睡得最深沉的兩個小時。她有嚴重的失眠癥，只有徹底放松，才有睡意。然后，去對面美食家吃上一份十塊錢的快餐，就開著寶馬回家。這時候官河路華燈初上，仿佛一只只色迷迷的眼。色迷迷的眼層層疊疊洋溢在她周圍。她恍惚看見一個氣宇軒昂的老板攜著一位標致文雅的夫人走進燈火輝煌的大廳，走進裝修豪華的包廂，走進光怪陸離的舞廳，走進香氣馥郁的酒吧。葡萄美酒夜光杯，一張張諂媚的笑臉，一聲聲親切的稱喚……那時候風(fēng)光無限，她什么都是?，F(xiàn)在，打開指紋鎖，迎接她的是一個空蕩冰冷的客廳。曾幾何時，燈火徹夜通明，縣長晃著一張紅頭雉雞的臉，顫抖著一根大拇指，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謝老師的菜就是有一種特別的味道！”掌聲熱烈。現(xiàn)在，無邊的寂靜包圍了她，她放下香奈兒小包，在客廳來回踱步。什么都懶得做，什么都覺得沒意思。她推一把藤椅在九層樓的陽臺上坐下。左右上下有醉醺醺的說笑聲，有清脆的麻將聲，有嬰兒的啼哭，有狗叫。前方空蕩蕩的，花園，別墅，護城河。夜色像潮水一樣聚集，寂靜層層疊疊包圍著她。同學(xué)會，醉月樓，酒過兩巡，隔壁包廂傳來一個熟悉的大嗓門。她心中咯噔一下，開始留心聽，待到那邊熱烈起哄，她突然闖進，一只雪白的臂膀蛇似地纏住了丈夫粗壯的手，兩杯滿漾漾的酒放蕩著猩紅，一桌男女掌聲雷動。鉆心般的疼。護城河對面，黑沉沉的曠野中有一片地方燈火通明，那是他的廠區(qū)。她恍惚看見他懶洋洋躺在一把安樂椅上，聆聽著一個個花枝招展的女下屬的匯報。本來他什么都不是，泥腿子，代課，像蜜蜂一樣圍著她轉(zhuǎn)，像狗一樣跪在她面前哀求。終于他發(fā)達了，家庭作坊，路邊小廠，有限公司，集團公司……電視上的鏡頭越來越多，回家的日子越來越少，夫妻間的生活由日報變成周報，由周報變成半月談，由半月談變成月刊，由月刊變成?？?。女人們在他身邊盤根錯節(jié)，在公司的各個要害部門生根開花結(jié)果，仿佛一根根既柔又韌的葛藤牢牢地纏住一棵參天大樹?！罢娴暮孟肽?，我在夜里呼喚黎明。”耳邊響起她的歌聲。本來，應(yīng)該在學(xué)校元旦聯(lián)歡晚會上唱的，每年的壓軸戲，真情的演唱潮濕了所有人的眼睛?，F(xiàn)在，她握著話筒，孤寂地站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中，悲涼地看著她自己。夜涼如水，問玉臂寒否？又高又遠的夜空，閃爍著唐人憐憫的眼神?，F(xiàn)在她什么都不是，她和他隔江而治。他簇擁著熱鬧，她懷抱著寂靜。這便是不妥協(xié)的代價。許多的女人，吵了鬧了之后，最終是妥協(xié)。她不屑于這樣做?！爸两袼柬椨?，不肯過江東。”這是她喜歡的名句。

又一個星期天到來。謝淑如一如既往來到一指禪。出現(xiàn)了一張陌生的臉孔。白面無須，男人女相，眉間一顆醒目的觀音痣。目光柔和，明亮，有一種滄桑感。盡管上了年紀，在一群委瑣的師傅中間，顯得鶴立雞群。他叫李小禪，新來的，技術(shù)很好，老板介紹說。

謝淑如照例在白布單上趴下。李小禪打打手勢，示意她翻過來。他要干什么？棍子都從來沒有這樣，謝淑如有點緊張。剛吃飯不久吧，這樣趴著不好，壓迫脾胃，不利于消化，李小禪目光平靜。謝淑如仰躺。李小禪伸出右掌，懸空一尺，對著她，從頭部到胸部到腿部慢慢移動。他這是干什么？謝淑如紅了臉。李小禪眉眼緊閉，似乎在感覺什么，全神貫注。來回大概半分鐘，李小禪睜開眼睛，說，神經(jīng)衰弱，咽喉腫痛，脾胃失和，陰陽失調(diào)。謝淑如十分驚訝，為何這么準？簡直比X光還厲害。放松，安靜。說著，李小禪拿起她左手，點按掌心勞宮、拇指少商、食指商陽、肘部曲池，然后快白、元府、中府、云門、扶突、迎香、印堂，一直到頭頂百會。謝淑如感覺咽痛在緩解，頭暈在消除。李小禪的手指移到腳上，從足心涌泉一路向上點按，經(jīng)過隱白、厲兌、公孫、商丘、三陰交、足三里、血海，一直到腿根髀關(guān)。這些是脾胃和陰陽保健要穴，李小禪說。他的指法忽輕忽重，忽快忽慢，很有節(jié)奏感。麻酥酥，癢滋滋，十分舒適。看來遇到了高手，謝淑如想。李小禪叫她翻過身，從玉枕、風(fēng)池、天柱一路點按下去，經(jīng)過大椎、肺俞、心俞、肝俞、膽俞、脾俞、胃俞、命門、環(huán)跳，一直到會陽。他的穴位非常精準，其他人遠遠不及?，F(xiàn)在，他開始用肘部推拿她的腰部。擔(dān)心又渴望的時刻就要到來。然而，棍子竟然沒有出現(xiàn)。是無用還是心如止水？謝淑如十分奇怪。

最后，李小禪又多了一招。他叫謝淑如仰躺、放松。雙手掌心朝下，懸空對著她的面部，慢慢向下移去，口中念念有詞，上丹田，中丹田，下丹田，會陰，足三里，涌泉，出去……叫她隨著他的手勢意想病氣、濁氣、疲勞之氣自上而下，通過足底統(tǒng)統(tǒng)排出去。盡管身體沒有接觸，但謝淑如明顯感覺李小禪掌心迸發(fā)的能量，似一股熱流穿過她的五臟六腑，四肢百骸。這樣反復(fù)多次，謝淑如覺得神清氣爽，經(jīng)脈通暢，百穴舒服。這叫佛手回春，李小禪說。

秋風(fēng)蕭瑟，草木搖落。咽喉發(fā)癢，難過得如鯁在喉。謝淑如含了一片穿心蓮。這比黃蓮還苦，她差點惡心。真的叫含辛茹苦。照理應(yīng)該吞的，但無效。只有含。藥物直接作用于患部，才有效。這是她自己的發(fā)明，醫(yī)生沒有這樣說。幾十年的喉疾，職業(yè)病，發(fā)作時青鏈霉素合用才壓得下去。平時得含穿心蓮才能上半節(jié)課。這個苦只有自己知道。有時候厭世的心都有。本來有機會做全職太太。但她覺得無聊，一天到晚打麻將、跳舞，有什么意思？工作著是美麗的，但工作并不美麗。工作要用喉，她最弱的就是喉。這個別人不知道。別人以為她喉嚨好著呢，那樣地在聯(lián)歡會上引吭高歌。穿心蓮含多了，影響腸胃，常常隱隱作痛。已經(jīng)減了一半工作量，她享受著領(lǐng)導(dǎo)級別。要求去閱覽室圖書館？感覺也無趣。

謝淑如打開了電腦。真奇怪，這段時間以來，熒屏上一出現(xiàn)“歡迎使用”字眼，潛意識中就會出現(xiàn)一根棍子。上課時，講到“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眼前竟會出現(xiàn)一張白面女相的臉。她經(jīng)常走神，潛意識中常常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自己想想都覺得可恥。下午第三節(jié)自修課，校長打電話來邀她打乒乓球。貌如關(guān)心身體，實則……過去是聯(lián)絡(luò)感情，現(xiàn)在恐怕是想當(dāng)一回棍子：撿乒乓球的時候非常殷勤地將球放到她掌心，順便用食指在她掌心輕輕勾著。謝淑如當(dāng)然知道這是一種暗示。乒乓球再次遞過來的時候，便用球拍接。這也是一種暗示。校長不再含蓄，直接邀請她晚上喝茶。謝淑如斷然拒絕。校長惱羞成怒，發(fā)了一條短信：桃花謝了春紅，花心有誰敢賞？謝淑如回道：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有一個教研組長，似乎也想當(dāng)棍子，多次發(fā)來詩歌，其中一首：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欄斜；多情唯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隙ú皇侵S刺，也不是憐憫，而是渴望。他想當(dāng)那個離人。然而他奶油味十足，盡管寫得一手好詩，唱得一口好歌，不是她欣賞的那種類型。當(dāng)然，隔江對面的那個他，有時候也發(fā)來短信，想找回失落的暖巢。她的心中會產(chǎn)生一絲漣漪，畢竟是他撬開了她的蓬門，畢竟有過那么多輝煌的日子。但是想想那么多豁穴在狼吞虎咽著他，想想也惡心，省省也罷。

“師傅，每次來這里，身體舒服不少，但是保持時間不長?！敝x淑如說。她的語調(diào)，仿佛在跟一個閨密談心。

“推拿也好，足浴也好，效果總是一時的，暫時的舒經(jīng)活絡(luò)而已。”李小禪在按摩謝淑如的頭部。謝淑如頭疼得厲害，李小禪精準的指法像剝皮刀般在剝除她的頭疼。她舒服得差點叫喊。他的手指有皂香。

“這樣說來，頑疾難好?！敝x淑如喃喃道。

“主要還是靠平時的保養(yǎng)。特別是飲食起居?！崩钚《U的聲音帶有一種磁性，“比如你的咽喉和胃。咽喉喜涼，胃怕冷。不斷地含穿心蓮，暫時緩解咽疼，但不斷地侵蝕你的胃?？煞窠档湍愕纳ひ?，上課用丹田之氣發(fā)聲？不要用穿心蓮，改用橙汁、木瓜、白蘿卜潤喉。橘子之類熱性水果盡量少吃。”

醫(yī)生似乎從來沒有這樣對她講過。暖流涌動。

“胃更靠保養(yǎng)。打針吃藥很難除根。我小時候貪吃冰棍吃壞了胃，什么藥都無效。后來姑母叫我吃兩只胎狗試試。那年冬季，我吃了三只胎狗，胃病果然好了。冬寒時候，你也不妨試試。當(dāng)然，平時的保養(yǎng)也很要緊。每天早晨吃一碗白米粥，快餐連鎖店都有。粥油對保養(yǎng)胃黏膜很有好處。吃上一年半載，肯定有效?！?/p>

謝淑如想不到他肚里貨色這么多，睜開眼睛敬佩地看著他：“師傅，失眠呢，有什么好辦法？”

李小禪用兩根拇指重重地按住她的太陽穴，“失眠的原因非常復(fù)雜，因人而異。生理、心理發(fā)生病變，都會導(dǎo)致失眠。就教師來說，大多有神經(jīng)衰弱，睡眠往往不好。首先不瞌睡不上床。其次既然睡覺，就要將所有煩心事放下，天塌下來也不管。還有睡前散散步，泡泡腳，喝喝奶，也有助于改善睡眠。半夜醒來，也不用著急。或者起來解個小便，疊疊被子，轉(zhuǎn)移注意力，或者移到客廳沙發(fā)，換個方位，都會很快入眠。有時候真的不行，極度緊張或極度疲勞，吃顆舒樂安定也有必要。但不能多吃。吃多了要上癮，副作用就大。”

謝淑如的目光充滿了感激，這么多年來，從來沒有人講得這么入情入理入心。

“世上萬物負陰抱陽，負陽抱陰，孤陰不生，獨陽不長。去找個貼心的男朋友吧?！崩钚《U似乎對她的處境洞若觀火。

謝淑如心潮澎湃，暗流涌動。她真希望腰側(cè)長出一根棍子。然而，她又一次失望了。

秋盡江南，寒霜滿地。這天注定是個不平常的日子。上午批改學(xué)生隨筆，一個女生寫了篇《出糗》，吸引了謝淑如的目光。女生說，昨天在舞蹈館進行形體訓(xùn)練，男教練出糗了。女生說，男教練在做示范動作的時候，身體往后仰的時候，運動褲變成了一把張開的傘。女生說，我們一群女同學(xué)竊竊私笑，大家的目光都被硬邦邦的傘尖吸引。女生說，看著銳利的傘尖，我的私部越來越緊張，我擔(dān)心傘尖會破褲而出，我內(nèi)急了。女生說，仿佛有蟲在噬咬我的私部，我癢得難受，往廁所奔跑。女生說，下課后，男教練將我留了下來，他批評我目無課堂紀律，說我出糗。女生說，自己出糗不知道，還說別人出糗，真是冤枉死了。文章戛然而止。謝淑如閱讀此文的時候，一直很緊張，傘尖、棍子在腦中攪成一團。最后，她嘆嘆氣把頭搖?，F(xiàn)在的女生真是，她想。

下午監(jiān)考。坐最后一排的鬈毛考了半節(jié)課就埋頭睡覺。他老是這樣，上課、考試經(jīng)常睡覺，仿佛教室是休息室，老師們都拿他沒轍。謝淑如是認真的，她踱過去，看他試卷。鬈毛忽然伸手遞給她一張折成飛機狀的條子，頭依舊靠在桌子上。謝淑如以為他鬧肚疼，是請假條什么的。走回講臺展開一看，臉都氣白了。歪歪扭扭一行字觸目驚心：謝老師，我看你的臉色缺少滋潤，要不，我給你滋潤一下？今晚十點，在校門口，我的跑車上，我給你一百元。鬈毛的跑車全縣有名，猩紅色，車頭貼著一個斗大的“斬”字。每當(dāng)這輛斬字號在官河路以上百碼的速度風(fēng)馳電掣，所有的行人車輛都要退避三舍。同樣，每當(dāng)斬字號轟隆隆向校園駛來，門口的保安都要立正行注目禮，所有的師生都要紛紛避讓。謝淑如可不買帳。好不容易熬到考試結(jié)束，立即怒沖沖趕到校長室，遞上條子。校長的大手重重拍在桌子上。桌子上的茶杯蹦起半尺高。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可忍孰不可忍！校長大聲罵著，反背雙手在辦公室團團亂轉(zhuǎn)。這樣好不好，校長對謝淑如說，我把鬈毛叫來狠狠批評一頓。批評？謝淑如冷笑，厲聲說，開除！立即開除！開除？校長眉頭一皺，謝老師，這件事我們校長辦公會議先商量一下，好不好？沒有什么可商量的，要么他走，要么我走，謝淑如說。這個，校長搔搔腦殼，這個，你也知道，他爹是我們的財神爺，要不，我先給你調(diào)換班級。就是縣長我也不管，一定得開除，立即！馬上！謝淑如拿起字條凜然走出校長室。

回到家里，謝淑如給江對面打電話，命令他立即回來 。他喜出望外，以為她回心轉(zhuǎn)意，馬不停蹄回來了。走進家里，氣還顧不上喘一口，謝淑如就摔給他字條。老板的臉色十分迅疾地發(fā)生著變化。誰寫的？！他吼道。鬈毛，財稅局長的兒子。老板迅速撥通校長的電話，用命令的口氣說，開除！立即將鬈毛開除！

“這樣的學(xué)生還是人嗎？”謝淑如說。

“又碰到了什么煩心事？”李小禪說。

謝淑如講述了鬈毛的故事?，F(xiàn)在她非常信賴李小禪。每天早晨一碗粥，胃漸漸好起來，課間含含橙汁啃啃木瓜嚼嚼蘿卜，咽喉慢慢不疼，睡前散步泡足喝奶，失眠癥在大大改善。

“想不到現(xiàn)在還有這樣的學(xué)生?！崩钚《U點按印堂，“以前……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吧?！?/p>

“好的。”謝淑如說。

“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我們的語文教師跟村姑談戀愛?！秉c按頭維。

“一次晚上在田畈稻草垛上給抓了個現(xiàn)行?！秉c按神庭。

“于是日夜批斗。語文教師掛著一塊大木牌，村姑掛著一雙破鞋。雙雙跪在講臺上。”點按陽白。

“一根鋼絲勒進了語文教師的脖子里。一個學(xué)生看不過，上去將鋼絲移到衣領(lǐng)上。遭到許多紅小兵的暴打?！秉c按百會。

“這個學(xué)生沒有吸取教訓(xùn)。一天夜里悄悄給關(guān)在祠堂的教師送食，遭遇了獵彈的襲擊?！秉c按玉枕。

“被打死了嗎？”謝淑如問。

“還好，沒有?！秉c按風(fēng)池，“所以啊，每個時代都有惡之花，只不過表現(xiàn)形式不同而已?！?/p>

“對待這樣的學(xué)生，你認為該怎么辦呢？”謝淑如說。

“作為教師，當(dāng)然首先得教育?！秉c按天柱。

“可是像鬈毛這樣的人，再怎么教育也無濟于事啊。班主任一天到晚苦口婆心，他就是充耳不聞，我行我素。許多老師都被他弄哭過?！敝x淑如說。

“他的興趣不在讀書上。爹娘肯定也寵得要命。等他在人生中栽了跟頭，吃了苦頭，自然慢慢會領(lǐng)悟的。如果執(zhí)迷不悟，一意孤行，其結(jié)果也是可想而知的?！比彳浀闹父狗路鹪诎矒嶂x淑如的神經(jīng)。

“唉，現(xiàn)在的世風(fēng)，真讓人難以忍受?！?/p>

“有禾苗一定也有稗草，有青蛙一定也有蛤蟆，有細胞一定也有細菌。想開一些。不要讓別人的行為左右你的心情。要為自己活。畢竟你衣食無憂啊?！?/p>

“現(xiàn)在衣食有憂的好像也很少吧。”

“哪里，有多少人為衣食住行像螞蟻般奔忙。像你這樣有車開有洋房住應(yīng)該覺得幸福?！?/p>

“師父，你是個出家人吧，好像一切都看得很通透?！?/p>

“我不是出家人，只是多看了一些書，多經(jīng)歷了一些人生苦難?！?/p>

年末歲尾，天寒地凍。鬈毛被開除了。說是開除，其實是轉(zhuǎn)校，鬈毛被轉(zhuǎn)到另一所學(xué)校去了。眼不見為凈，謝淑如很解氣，教師們也很快意。害群之馬被清除出校，大家都覺得心里少了一塊疙瘩。

事情的后果不久就顯示出來。教師們的結(jié)構(gòu)工資突然停發(fā)了。學(xué)校本來就是欠債大戶，為了建設(shè)發(fā)展，有數(shù)億的貸款，每年的收入交利息都不夠。校長一年到頭為籌措經(jīng)費奔忙。財稅局也想方設(shè)法給以政策上的傾斜?，F(xiàn)在好了，你不仁，我也不義了。對學(xué)校的財政開始緊縮。結(jié)果是許多教師買房買車的按揭都交不上了。

現(xiàn)在的人都是很現(xiàn)實的。教師們對謝淑如的態(tài)度終于由尊敬到冷淡到敵視了。好像害群之馬不是鬈毛，而是她。謝淑如突然覺得非常孤獨，仿佛置身于荒無人煙的沙漠。

這是她難以忍受的。她又一次走進了一指禪。

然而李小禪竟不在了。是老板親自接待，給她做的推拿。

“李師傅呢？”謝淑如問。

“照看他姑母去了。她的姑母一直有嚴重的慢性病，現(xiàn)在天氣冷了，突然發(fā)作，他就回去照看。他的姑母一直獨身?！崩习逭f。

“李師傅原來干什么的？看他模樣周正，人也很聰明，也不缺胳膊斷腿的?！敝x淑如閉著眼躺著。

“你是說他為何從事這一行？這個我也不大清楚。我只是聽介紹人說，他小時候經(jīng)歷過悲慘故事?！崩习宓氖种赴醋×擞阊?，有一股刺鼻的煙味。

“什么故事？”

“讀小學(xué)時，他的教師跟村姑談戀愛，被造反派關(guān)押起來。他看不過，一天夜里悄悄給老師送食。突然槍響，兩顆獵彈擊中了他的睪丸。”

謝淑如一個痙攣，仿佛獵彈擊中的是她。

老板停止推拿，從旁邊柜子里拿出一個信封交給她：“這是李小禪臨走前托付的，叫我一定要交給你。”

謝淑如坐起，打開牛皮紙大信封。

里邊一張光盤，一張紙條，上面用工整的毛筆小楷寫著：睡不著，聽聽《心經(jīng)》。

從一指禪出來，謝淑如照例去對面美食家吃晚餐。沒胃口，她扒拉幾下就放下了筷子。行人都已歸巢，官河路空落落的，正像她此刻的心。街燈一盞盞亮起來了，仿佛一只只色迷迷的眼。色迷迷的眼層層疊疊洋溢在她的周圍。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夜深了，聽著王菲深情的誦唱，謝淑如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