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潔芳

歐洲文學史上第一部現(xiàn)實主義小說《十日談》，因敘寫了眾多的情欲故事曾被視為誨淫誨盜的色情文學而成為禁書，并在各個不同的國家屢遭查禁。但毋庸回避的是《十日談》的產(chǎn)生自有其特殊的時代和民族文化背景，筆者認為《十日談》中的情欲故事彰顯了薄迦丘反抗禁欲主義，批判宗教神學和教會黑暗的反叛思想，即借欲望的張揚來批判中世紀的宗教思想對人性的禁錮以及對人的毒害，實現(xiàn)人性救贖的同時表達了強烈的人文主義理想和價值取向，但也難掩其局限性。

一、情欲故事與反叛思想

在14世紀以前的古代人和14世紀以后的現(xiàn)代人之間，對禁欲主義的批判和對幸福生活的向往，一直形成尖銳的對立。中世紀的天主教教義所推行的是禁欲主義，“人們消極對待生活，不僅歌頌‘童真’，提倡獨身，而且蔑視財富和榮譽。中世紀這些天主教義籠罩著塵世生活，引導人們走向荒野，寺院林立，僧侶成群?！痹凇妒照劇返囊话賯€故事里，國王、后妃、貴族、僧侶、閨秀、梳羊毛女工、高利貸者、販夫走卒等不同階層、不同的身份、不同特點的形形色色之人以及人間百態(tài)都進入了薄迦丘的創(chuàng)作視野，特別是用大量篇幅去敘寫他們的情欲和肉欲，挑戰(zhàn)情欲與倫理的平衡。有人作過這樣的統(tǒng)計:在《十日談》的100個故事中，講述情欲和肉欲故事的占了73個。難怪學界曾把《十日談》與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一起以色情文學混為一談?！妒照劇分杏嘘P(guān)情欲的故事，可以梳理歸納為以下幾種類型:

(一)在荒誕淫亂的情欲故事中表現(xiàn)對禁欲主義的反叛

在《十日談》的100個故事中，涉及荒誕淫亂的情欲故事就有32個。其中，敘寫教士、修女或為滿足肉欲或為謀取錢財而不守清規(guī)的故事就有第1天的第四則故事，第3天的第一、第四、第八則故事，第4天第二則故事，第7天的第三、第五則故事，第8天的第二、第四則故事，第9天的第二、第十則故事等11個。

最典型的是第3天的第八則故事。所講述的是托斯卡納地區(qū)一所修道院的院長貪色的故事，他為長期霸占農(nóng)民費龍多貌美的妻子而設計用藥酒使費龍多假死埋進墳墓后，再將他抬出放進地窖，騙他說是煉獄，然后與其妻子交歡直至懷孕才把費龍多放回家，做孩子的父親，并讓村里的人們以為是奇跡降臨，從中提高了自己的圣譽。而小說中第9天的第二則故事更為荒謬。被公認為倫巴第地區(qū)一位圣潔善良的女修道院長半夜被匆匆喚醒去捉拿一個犯了奸情的修女，正要嚴加懲辦時，卻被修女當眾指出女院長頭上戴著的是一條男人的內(nèi)褲而不是頭巾，最后女院長只好饒恕了修女。

在這兩則代表性的故事中，薄迦丘將“聰明的”道士利用“高明的”手段誘騙農(nóng)民妻子的無恥行為予以披露，把表面一本正經(jīng)實際上荒淫無度的修女院長丑惡的本質(zhì)暴露出來。故事除了揭露教會所提倡的禁欲主義的罪惡的同時，也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了人們一旦沖破禁欲主義的束縛，所謂的清規(guī)戒律也就蕩然無存的社會歷史與現(xiàn)實。正如犯下奸情的女修道院院長對眾修女所言“硬要一個人抑制肉欲的沖動是辦不到的，所以只要大家保守秘密，不要張揚出去，能尋歡作樂就尋歡作樂吧?！?/p>

我們知道，在中世紀宗教和神學統(tǒng)治一切，尤其是教會對《圣經(jīng)》的妄加解釋，從中演繹出神權(quán)至上、禁欲主義和來世主義思想作為基本教義，宣揚人類犯有“原罪”，應拋棄現(xiàn)世的一切享受和欲望順從上帝的安排，忍受苦難，求得來世進入天堂，以此來禁錮人們的頭腦，麻痹人民的反抗意志。薄迦丘在《十日談》里，把修道院的院長、修道士、信徒、皇公、貴族等等許多不同職業(yè)、不同社會階層的人的種種淫蕩污穢的生活丑態(tài)無情的揭露和批判，尤其是對那些看似道貌岸然的神職人員的百般丑態(tài)的敘寫，讓他們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使這些表面上仁義道德、清廉節(jié)儉、助人為樂，實際上卻是男盜女娼，荒淫無度的偽君子、偽道士的丑惡行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既有力地諷刺和批判了教會的虛偽，也反映了人們對上帝信仰的動搖以及沖破禁欲主義藩籬的強烈愿望。

(二)在被扼殺的合乎人性的情欲故事中表達自由幸福的理想

人性，其實就是人在的自然要求:只有通過人性才能最直接、最完滿地實現(xiàn)人在;反過來，人性如果得以足夠伸張，人在必然會得以順利占有和實現(xiàn)。人性的實現(xiàn)是復雜化，其根本原因在于人是一種能動之物:他可以通過到自然界去選擇和尋找來求得幸福，還可以通過自身能動本能的發(fā)揮，創(chuàng)造出自身的幸福;從這個層面來理解，人性就是“求我幸福”。然而中世紀否定的是現(xiàn)世生活，強調(diào)的是“幸福在來世”，因而人性被壓抑、被摧殘、被踐踏，人失去了自我包括情欲和愛情。文藝復興最重要的成就之一就是“人的發(fā)現(xiàn)”，著名歷史學家布克哈特指出，“文藝復興于發(fā)現(xiàn)外部世界之外，由于它首先認識和揭示了豐滿的完整的人性而取得了一項尤為偉大的成就?！碧幱谖乃噺团d早期的薄迦丘，反復強調(diào)“人性”，他認為人性即“人的天性”，它是與生俱來的自然力量，它支配著人的思想和行動，它是豐富而完整的，其中情感是最重要的天性。因此他在《十日談》里“無拘束地描寫人性精神”，來揭示“人性最深奧的本質(zhì)”。而合乎人性的情欲故事的敘寫自然而然就成了作者彰顯人性精神的重要手段了?！妒照劇防锞陀胁簧俸虾跞诵缘那橛欢髿⒌谋瘎」适隆Ｆ渲凶钫鸷橙诵牡氖堑?天第一則薩萊諾親王的女兒綺思夢達的愛情故事。故事講述了薩萊爾諾親王的女兒吉思夢達愛上父王宮中一個出身低微的年輕的侍臣圭斯卡爾多，并和他發(fā)生了肉欲關(guān)系。后被薩萊爾諾親王發(fā)現(xiàn)，親王命令兩個禁衛(wèi)兵殺死了圭斯卡爾多，并取出他的心臟，放在一個精致的大金杯里，派人送給吉思夢達，吉思夢達把毒汁倒在那顆心臟上，和淚飲下死去。在同一天的第五則故事中講到，伊薩貝塔與在哥哥店鋪中干活的年輕伙計羅倫佐彼此相愛，并發(fā)生了關(guān)系。被兄長們發(fā)現(xiàn)后，羅倫佐被他們帶到一個偏遠沒人的地方秘密處死，埋在一個沒人能發(fā)現(xiàn)的地方。當伊薩貝塔找到情人羅倫佐的尸體后，把他的頭顱挖回家埋在花盆內(nèi)，終日守著花盆哭泣。這種情形又被她的兄長們發(fā)現(xiàn)，為了避免殺人勾當?shù)臄÷?，他們把花盆奪走并把羅倫佐的頭顱重新埋到更隱蔽的地方。伊薩貝塔因找不到情人的頭顱最后哀慟而亡。像以上這類被扼殺的合乎人性的情欲故事還有第4天的第四、第五、第八則等。

在薄迦丘看來，自由是人本應享受的權(quán)利，人應該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行動，用人愛去代替神愛，去享受現(xiàn)世的幸福生活，這都有悖于中世紀的禁欲主義、來世主義思想和教義。而禁欲主義、來世主義這種源于神學權(quán)威圣奧古斯丁的思想觀念卻被當時封建統(tǒng)治者奉為經(jīng)典，長期支配著西方人的意識世界，控制西方人的靈魂，使他們成為上帝忠順的奴仆，正如羅素所說的那樣:“他(圣奧古斯丁)的思想的陰景，就像一種沉重的物質(zhì)力量，籠罩在西歐人心頭1000年?！薄妒照劇犯矣谝源竽懙那橛适孪蛑惺兰o的禁欲主義、來世主義宣戰(zhàn)，生動形象地展示了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之間的種種毫不掩飾的情愛對白，不可遏止的欲火，赤裸裸的性愛等，以此來表達薄迦丘感性意義上的人性觀和自由觀，在他看來，情欲是人性的重要內(nèi)容和權(quán)利，作為人包括教士在內(nèi)應該享受現(xiàn)世的快樂和幸福，而不是什么抽象的神性與遙遠的天國理想。

(三)在愛中升華的情欲故事里表達對純潔愛情的歌頌

在《十日談》中有很多故事講的是男女主人公通過自身的努力或通過別人的幫助收獲了圓滿的愛情或贏得了幸福的婚姻。比如在第2天第三則故事里，講述了裝扮成修道院院長的英國公主愛上家道幾經(jīng)起落的阿歷山德羅，和他發(fā)生了關(guān)系并私定終身。這種本來就違反教義教規(guī)的事情卻被公主巧妙地利用宗教教義來為自己辯護，即當著教皇和眾人的面表明:這是“只有天主作證的婚約”迫使教皇承認為并替他們主持了婚禮。在事實的面前，公主的父親——英國國王也高興迎回了女兒女婿并封女婿為騎士。第5天第六則故事，所講的是英俊的紀安尼愛上美麗活潑的蕾絲蒂圖塔，在她被人捉到異國的皇宮后偷偷潛入與她幽會歡愛，事發(fā)后雙雙被捆綁在刑柱上準備用火燒死，幸虧被海軍大將認出他們是有功于國王的后人，并在國王面前替他們說情，終于化兇為吉，結(jié)為了夫妻，過著幸福的生活。此類故事典型的還有第2天第三則、第六則、第九則、第十則，第3天第九則，第5天的第一到第九則，第10天的第七則等15個。

在中世紀天主教的黑暗統(tǒng)治下，美好純真的愛情被看作是褻瀆神明而加以否定，嚴重扭曲了人的心靈，割裂了人的身心和諧統(tǒng)一。薄迦丘在《十日談》中則反其道而行之，把被中世紀天主教埋沒和葬送的愛情作為張揚人性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而大寫特寫，透出的是強烈的反叛意識，表達“愛情的力量是最不受約束和阻攔”的新型愛情觀。即使男女主人公雙方之間在沒有得到認可之前就產(chǎn)生了肉體上的關(guān)系，比如第2天故事三、第5天第六則故事、第5天第七則故事，這些本應受到基督教會譴責的情欲，在薄迦丘看來也是人性的一種解放和救贖，他贊賞這些男女主公為追求愛情而勇敢無畏，贊揚他們在極度禁錮的環(huán)境中爆發(fā)出的人性反抗精神，并以此來歌頌男女真摯、純潔、高尚的愛情，歌頌愛情的偉大力量。

二、情欲故事的局限性

(一)存在著縱欲主義、利己主義的弊端。從情欲層面考察人的本質(zhì)，肯定人的肉體欲望要求，是文藝復興時期構(gòu)建一個充滿“情”和“欲”的真正的“人”的世界的需要?！暗∈状翁岢稣谭蛛x的思想，彼特拉克大膽地談論愛情追求，薄伽丘揭露教會的腐敗。隨著薄伽丘1375年的去世，結(jié)束了以文學為特征的初期時代，為盛期文藝復興的到來做了準備?！北″惹鸺仁且晃唤艹龅娜宋闹髁x者，又是一個天主教徒，他的父親是一個富商，他是一位私生子，從小就具有叛逆性格。青年時代又放蕩不羈，曾一度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八麍孕湃说脑翘烊缓侠淼模遣豢傻謸醯?。”所以無論是青年男女愛情燃燒的情欲抑或是荒誕離奇的情欲，都被認為是人性的自然流露而賦予其合理性和至高無上的地位加以提倡。但必須清醒地看到:情欲故事被當時的教會視為大逆不道的內(nèi)容，自然構(gòu)成了對禁欲主義的褻瀆，成為反抗宗教的一種有力的武器，但是以人欲作為文學的利器來反對宗教的虛偽和腐敗，無疑是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宣揚縱欲主義、利己主義的傾向和弊端。如果說禁欲主義是對人性的異化和扼殺，那么，縱欲主義、利己主義無疑也是對人性的另一種扭曲和污染。這些都必須予以甄別，防止拋棄理性、信仰和自制走向放任、縱欲的另一個極端。

(二)忽視社會倫理道德秩序，造成情欲觀念的混亂

眾所周知，人欲必然要與社會道德與理性原則相結(jié)合，這是任何一個社會都必須堅持的基本要求。無論是哪個社會或哪一個歷史時期，都不能無條件地滿足和提倡這種不加約束的情欲。即便在提倡尊重人發(fā)自本性的自然屬性面前，也毫不例外要防止其不受節(jié)制的泛濫。否則，就會破壞已有的或者將會擁有的社會秩序和幸福生活。在充分認識和肯定《十日談》對兩性之愛的贊美并通過情欲故事來表達人文主義思想的積極意義之外，還需要指出的是小說的歷史性缺憾也是明顯的:一是貞操觀念的缺失，倫理道德意識的模糊;二是忽視已有的社會倫理道德的秩序及合理性。這些缺陷，往往會帶來情欲觀念的錯位和混亂，容易誤導個人自由和個性解放的不顧一切，從而造成壓抑已久的情欲泛濫以及情欲至上等泛愛主義思潮的膨脹，進而引起社會理性的缺失和道德健康的坍塌。

(三)把欺騙和奸詐當作智慧和成功來肯定，混淆了是非美丑

在《十日談》第7天第二則故事中作者帶著欣賞的態(tài)度描述了一個泥瓦匠的妻子與男人偷情時如何急中生智運用計謀騙過丈夫，既保全了自己也使兩人其在丈夫在場的情況下成功偷歡的情景。又如:第3天的第二則，講述了一個馬夫瘋狂愛上阿季魯爾夫國王的妻子，竟然多次冒充國王和皇后睡覺，被國王發(fā)覺后，馬夫最后靠自己的聰明僥幸逃過了災難的故事;第8天的第十則，講述了一個西西里女人用肉欲計滿足了商人的情欲后把商人的全部錢財都騙去故事。在這些故事中作者不但不做任何譴責和批判，反而把欺騙奸詐作為智慧和成功來加以肯定，張揚其“青春的欲念終于得到滿足”?；煜耸欠敲莱?。

(四)渲染及時行樂的無為思想，容易導致人們的精神墮落

中世紀，由于宗教神權(quán)統(tǒng)治一切成了時代的基本特征，而處于文壇主流地位的教會文學所宣揚的來世主義等思想占據(jù)了決定性的地位，因此，極少存在以反映現(xiàn)世生活幸福為前提的“及時行樂”的作品?！妒照劇肥且?348年佛羅倫薩黑死病肆虐、尸骨遍野的人類災難為背景敘寫眾多的情欲故事，反映了當時的人們拋開天國的幻想，篾視神學，擺脫“束縛”，追求現(xiàn)世生活，享受現(xiàn)世愛情的人文主義思想的同時，也表現(xiàn)了人們面對不可抗拒的滅頂之災以及不可預測的未來的恐懼，渲染了及時行樂的消極思想，需要明辨的是渲染和糾纏其中的男女縱欲偷情等及時行樂的無為思想，無論是對當時的還是后世的讀者而言，若不加鑒別，無疑會容易導致人們精神的頹廢和墮落。

綜上所述，薄迦丘在《十日談》中，反映了早期資產(chǎn)階級的人文主義思想，高高擎起了反封建專制、反教會、反禁欲主義的旗幟，小說通過嬉笑怒罵等方式，把下至市井百姓上至王公貴族等形形色色離奇古怪的情欲故事惟妙惟肖地展現(xiàn)出來，深刻地反映和記錄了當時圣徒不圣、修士不休，教父腐朽，教會昏庸的虛偽的社會現(xiàn)實和人們的精神狀態(tài)，對反抗基督教的禁欲主義產(chǎn)生了巨大的力量和積極意義?？偠灾?，從今天看來，《十日談》是以情欲故事來反叛禁欲主義，抨擊神學的變態(tài)與虛偽的同時來實現(xiàn)人性的救贖，盡管不免存在著泛愛主義、庸俗主義等有悖當代社會倫理道德的弊端和遺憾，但是瑕不掩瑜，其在歐洲文學史上的地位和所產(chǎn)生的重大歷史影響是不可否認的。

注釋:

①⑥〔意〕歐金尼奧·加林:《中世紀與文藝復興》譯序，李玉成、李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5頁、第7頁。

②⑧〔意大利〕薄迦丘:《十日談》，錢鴻嘉等譯，上海: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譯林出版社，2007年，第650頁、第486頁。

③④〔瑞士〕雅各布·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何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302頁、第302－303頁。

⑤劉達臨:《世界古代性文化》，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第348頁。

⑦徐葆耕:《西方文學五十講(修訂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