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
原名羅玉珍,湖南株洲人。作品散見于 《詩選刊》、《山花》、《詩歌月刊》、《詩林》、《延河》、《紅豆》、《中外文藝》、《山東文學(xué)》、《散文詩》等刊。 作品入選 《2012年中國詩歌精選》、《當(dāng)代新現(xiàn)實主義詩歌年選·2012卷》、《詩屋2012年度詩選》等選本。
梨樹村最大的特點就是梨樹多,幾乎家家戶戶房前屋后都少不了梨樹,一棵一棵跟守屋似地立在那里。年來年去一到時節(jié)就長滿梨子,這樹蔸不給肥不澆水不打點不伺候,照樣時節(jié)一到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結(jié)滿了果子。村里人都喜歡這樹,覺得這樹跟窮鄉(xiāng)旮旯的苦命孩子一樣,生來樸素,命性頑強,擱哪兒都看得開長得歡。
除了梨樹多,梨樹村還有個特點就是狗多,跟梨樹一樣幾乎家家都有。狗自然就是用來看家的,有錢的看錢,沒錢的看梨,總之防賊防壞人。一到梨子成熟的時節(jié),一棵棵梨樹就結(jié)滿了果子,碩果累累把枝條一律壓彎,沉甸甸地就要垂到地面,想摘個梨子根本不需要費力,張張嘴就能吃到。路過的人多少會順手牽羊,熟人隨便摘一個兩個沒啥,就怕有備而來的外地人,他們會帶著家伙來,一會兒工夫就提溜走了十幾斤。農(nóng)村人家誰有閑工夫呆在家看那幾棵梨樹啊,這就需要狗了。狗眼睛尖著哩,耳朵也賊溜靈,來了生人是會吠的,特別是見了眉歪眼斜做賊心虛的,一定狂吠不止。久而久之,梨樹村丟失的梨子就越來越少了,大家把功勞歸功于狗。
又是個梨子豐收的季節(jié),果子簇擁著金黃一片,跟小太陽似的。遠遠看去梨樹村四處泛著金黃,每個梨子都飽滿油亮,水當(dāng)當(dāng)?shù)?,確實是一道風(fēng)景。
日頭太辣了,能把辣椒當(dāng)飯吃的趙三狗都嫌辣。他皮膚黝黑,曬得眼都快睜不開了,身上的汗像屋檐淌水似的,那條舌頭差點兒就跟狗似地伸出來喘氣散熱了。
“這狗日的日頭,曬死人啦!”趙三狗用他那擰得出水的破汗巾往臉上抹了抹,氣急敗壞地嚷嚷。
“你咋狗呀狗的罵起自己來?!崩罴业臎鲎诱谂萃湎滦?,一邊開玩笑一邊拼命嚼著個大梨子,一溜的梨子汁溢出來,順著嘴角再順著下巴直往下流。今年雨水好,連梨子都那么有水分!
三狗說:“我可沒罵狗,我誰也沒罵,你們這些臭爺們就愛興風(fēng)作浪,狗怎么啦,狗是人類的好朋友,我看有些人連狗都不如,就說二爹家的長壽,多好的狗,比人還像人?!?/p>
三狗一說到長壽就很高興,那一刻他仿佛把長壽當(dāng)成了自己的兄弟。從小到大他因為名字受過無數(shù)屈辱,人們常常狗呀狗地叫他。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如今狗已經(jīng)不像過去那樣低賤了,還有人養(yǎng)寵物狗呢!最有意思的便是村里許二爹養(yǎng)的那條名叫長壽的狗。
三狗和爺娘兒們拌嘴說狗的時候,許二爹正叼著他的旱煙桿子悠閑地往坡下走,他剛剛從梨樹山下種完豆回來,神態(tài)悠閑,大有陶淵明“種豆南山下”的境界。長壽就跟在他的身后,像個忠心的奴仆和護衛(wèi)。二爹家在坡下的黃風(fēng)廟,離三狗家只有一桿煙的功夫,距離不遠走起來遠,都是繞路。三狗家的房子在一個高坎上,坎下是馬路,屬于村莊里海拔最高的一戶,站在他家?guī)缀跄馨汛謇锏拇蠖鄶?shù)人家盡收眼底。三狗常常站在自家坡坎上喊話,站得高聲音傳得遠,直接扯開嗓子就能交流,所以村里人經(jīng)常能聽見三狗和他家的木菊沒事的時候就站在門前的梨樹下跟人家嘮嗑,連早上吃啥都能嘮個半天,聲音有喇叭的效應(yīng)。
二爹回到家,帶上籬笆門,隨后進了廚房,他又開始跟長壽說起話來:“哎呀,你也很熱吧,瞧瞧你,這氣喘的!這么熱的天,我都有點兒受不了啦,過去這樣的天是曬不了我的,現(xiàn)在老啦,老啦?!遍L壽蹲在門檻上認真地聽著,眼神無比慈祥溫和,好像在跟二爹說:“你不老,你還年輕呢?!?/p>
許二爹的名字叫許年豐,一直孤身一人,小時候四處逃難,當(dāng)了幾年的乞丐,后來路過梨樹村就扎棚立柱了。二爹很少跟別人講他身世的細節(jié),人們只知道他在家排行老二,所以小他一輩的都喊他二爹,再小一輩的就喊他二爺,平輩的喊他許老二。二爹為人平易心腸又好,有啥好吃的都會拿來給孩子們,誰家有困難他就去幫忙,在村里是個很有人緣的老頭子。
他六十五歲生日那天,三狗送來幾斤豬肉和一斤白糖,還有兩斤蘋果,二爹說你們怎么都送東西來,我老啦,吃不了那么多了。他拿出菜刀叫三狗殺雞,說要把村里的人都請來吃飯,他說上了年紀生日過一個就少一個啦。三狗看見二爹的傷感,就說好,人多熱鬧,把大家都叫來給二爹祝壽。
三狗扯了一嗓子,他家的木菊就趕集似地往各家走,說二爹生日請吃飯。大家都不好意思,最后還是又帶花生又帶黃豆的,一家來了一個代表。那一頓飯吃得很熱鬧。不光人熱鬧,全村的狗也趕來湊熱鬧,起初狗們在桌子底下?lián)烊夤穷^吃,吃著吃著就打起狗架來。一群村狗兇神惡煞地圍住一只蓬頭垢面瘦巴巴的丑狗。狗們也排生,看見不認識的就要戒備。它們還想繼續(xù)進攻,齜牙咧嘴的樣子似乎想置丑狗于死地。那架勢真是殺氣騰騰,狗牙白森森尖巴巴的怪嚇人。
“我認得這只狗,幾個月前就在村子周圍四處找食,睡在窯洞口的草叢里,估摸是只乞丐狗。”木菊眼尖。
它瘦得連骨架都現(xiàn)出來了,背脊像塊堅硬的長石頭,它身子很長,瘦長的腿瘦長的脖子,皮包骨。二爹想起自己過去那段像狗一樣乞討的日子,他同情這只狗,說:“既然是流浪狗,也怪可憐的,我就留下它,喂它口飯吃,反正我一人在這院里進進出出也覺得空落落的,多只狗可以做個伴。”大伙兒都說好,因為都聽出來了,二爹是覺得孤獨了,人一老就怕孤獨,人一老就容易傷感。一輩子都孤身一人,說不孤獨是騙人的。
三狗說:“好啊好啊,這是做善事呀,你們看這狗又長又瘦,就叫長瘦吧,念出來就是長壽,長命百歲,多吉利啊,這條狗就是老天爺帶來給二爹祝壽的??!”這么一說大家都高興起來,都長壽長壽地喊起來,都說這個名字取得好,說三狗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機靈了。
以前,二爹從不養(yǎng)狗,他沒啥錢讓狗看護,也不吃狗肉,他覺得吃狗的人有點殘忍。二爹養(yǎng)狗是拿來作伴。
一開始這狗還挺怕生,常常吃飽了就蜷在大門后面睡覺,樣子很可憐。剛開始的半個月,二爹每天長壽長壽地叫,每天給它喂食,慢慢它就不怕了,樣子也好看起來,骨上長出了點兒肉,黃毛有了點兒油光。它前腳跟后腳似地跟在二爹后面進進出出,二爹出門干活它就守在籬笆旁,聽到二爹的腳步聲就飛快地迎上去,后來它索性跟著二爹出門,跟二爹形影不離了。它還是二爹最忠實的聽眾,天熱睡不著的晚上,二爹搖著棕扇坐在門檻上吹風(fēng),長壽就蹲在他腳下,二爹給它講他的過去,那些跟誰也沒講過的過去。
在那個低矮的幾十年來不曾發(fā)出過多余聲音的破房子里,晚上漸漸響起一個老人講故事的聲音,是悠悠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深沉又懷念的聲音。這破房子幾十年來一到晚上就是一片死寂,二爹都是聽著蟲叫和蛙叫睡著的。他常常一個人坐著發(fā)呆,一個人能說什么呢?至少要有個活物來聽你說,你才覺得說得不難為情不辛酸啊?,F(xiàn)在二爹有了個聽眾,一些想說的話終于可以說出來了,即使狗是聽不懂人話的,但說出來就像農(nóng)村里給中暑的人刮痧,痧散了總能好受一點兒。
時間是過得很快的,尤其是好過的日子,跟射箭似地就過去了。長壽越來越聽話了,它跟二爹很親,跟著他下地,二爹干活,它就守在旁邊看著。它的記性很好,跟大家都熟了,只要是認識的人路過就不會吠,如果吠了,那一定有陌生人路過,或者那個人衣衫不整長相兇惡。
那天長壽路過三狗家,被三狗站在坡上喊住,他拿出一袋東西綁在長壽肚子上,說:“這些肉是我買給二爹吃的,我不想去送,你順道幫我?guī)Щ厝?。”三狗這個舉動引起木菊極大的嘲諷和意見:“你這是拿錢打水漂啊,一條狗你還指望它能送貨上門?這可是肉啊,半路被它自個叼了吃了你就眼巴了?!?/p>
三狗偏要這么做,他說:“那咱打賭,這肉要到了二爹手上你咋整,我們賭啥?”木菊說:“賭你個豬腦子!”三狗和木菊就站在坡上看著。長壽捎著東西的樣子真的有點滑稽。
結(jié)果長壽真把肉帶回去了,看著長壽進了門三狗就喊起來:“二爹,我買了一斤肉讓長壽給你捎回去了,綁在它肚子上,你自個取下來吃呀。”這么一喊差不多全村都聽見了,二爹聽見喊聲出來的時候手里果然提著一包肉。這件趣事讓大家傳了很久。從此三狗只要有啥就吆喝長壽,長壽知道了往它肚子上綁東西就是要帶回家的。木菊說這狗真傻,綁個手榴彈它也往家跑!
不管怎樣,后來隔三差五總能看到長壽的肚子上綁個東西回家去,但也免不了有出現(xiàn)意外的時候。有一次長壽被兩只狗圍攻了,因為它肚子上綁著一包鹵肉,太香了,那些鼻子尖的家伙認定了要把鹵肉弄到手。它們一個在前面攔著一個從后面逼近,長壽是很靈活的,它開始一直站著不動,那兩只狗也沒發(fā)起進攻,就那么僵持著,長壽突然就一個激靈從它們面前躥出去了,簡直是風(fēng)馳電掣。然后村子里的人就看見長壽肚子上綁著貨物,后面兩條兇猛的狗窮追不舍,一直追到長壽進了籬笆門它們才消停,因為二爹正拿著他的鋤頭站在門邊,他剛從地里回來。二爹說好樣的,長壽跑得快,好樣的。
大家對長壽更是刮目相看了,都喜歡這條又忠厚又老實還那么機靈的狗。
二爹身邊有了長壽就笑得更多了,皺紋都舒展了不少,但十幾年來頑固的風(fēng)濕還是不見好,反而越發(fā)嚴重。有一天二爹很晚還沒回來,起初長壽不停地舉著脖子豎著耳朵聽動靜,直到太陽下山很久家家戶戶升起炊煙還不見二爹回來,它在籬笆旁著急得繞著圈,然后撒丫子跑起來。它知道二爹常去的地方,不是菜地就是水田,一處一處地找,最后在溝里找到二爹,他摔倒了,起都起不來。他的右手因為風(fēng)濕常常發(fā)痛,嚴重時抬都抬不起。長壽拽了拽他的衣服,拽不上來。起初它使勁地吠,可是太偏僻了,梨樹山下沒一戶人家。二爹看見長壽就放心了,他拍拍長壽的頭指了指坡上的三狗家。長壽就風(fēng)一樣跑到三狗家把三狗引到溝邊,才把二爹抬出來。
從此村里人更加贊美長壽,更有人將它神化。二爹覺得不奇怪,他說狗也是有感情的,而且狗很聰明。自打那次之后村里人見到長壽就會露出無比善良的微笑。
二爹本來就一把年紀風(fēng)濕厲害,這一摔,摔得左胳膊也傷了,腰直起來都困難,二爹一下子老了許多。三狗說要帶二爹去城里看看,隔天就出了門,長壽一直在后頭跟著,趕也趕不走。直到他們上了車,三狗的女兒秀秀對它說:“走,咱也回家了,晚上咱再來這接他們?!闭l知車快開的時候長壽一下就躥上了車,鉆到二爹腳下怎么也不肯走,三狗對二爹說這個蠢狗還以為你不要它了呢!誰知道狗心里在想什么呢!
長壽不去還好,一去便去掉了一條腿。二爹極少進城,三狗也不常去,長壽更是第一次。長壽不知道馬路上那些一會兒一輛來回跑的是什么玩意兒。三狗攙著二爹還要留心身邊的長壽,一個沒注意,一輛三輪刮風(fēng)似地沖過來勾著二爹的衣服就把他拽得摔了個大跟頭,衣服都撕爛了,幸好沒出意外。那人非但不道歉,還下車罵起人來:“沒長眼睛啊!看見我過來了還往前走,這是城里不是你們鄉(xiāng)下!不會走路就別走,還帶只臭狗!好狗不擋道知道不?”那人指著二爹的鼻子罵罵咧咧,長壽聽不懂人話卻是長了眼睛的,三狗正要開口,長壽就一陣狂吠撲上去,扯住那人的褲腿,嚇得那家伙渾身發(fā)抖。長壽終究沒有咬他,但是它表明了對主人的忠誠和對惡人的不滿。二爹說:“算了吧,我們走?!?/p>
二爹進醫(yī)院的時候長壽被攔在了門外,他們說狗不讓進去,長壽就在門口站著。二爹再出來的時候長壽卻倒在地上了,斷了一條腿,扶起來的時候長壽都站不穩(wěn),那后腿的下半截都晃蕩了,傷得很厲害。醫(yī)院門口人來車往的,沒有誰在意一只狗,腿都斷了都不知道誰干的。三狗只好找個麻袋把長壽裝著扛起來,看完人病,看狗病。城里的獸醫(yī)難找,找著個老中醫(yī)給敷上點草藥就了事了。從此長壽就瘸了。
木菊和秀秀站在橋頭等著,看見三狗攙著虛弱的二爹和瘸了腿的長壽從車上下來時,就發(fā)出喇叭一樣刺耳的尖叫:“怎么回事?長壽怎么這樣啦,腿怎么折啦?”秀秀把長壽抱回籬笆院,可憐的!疼得都不愿動彈了。二爹一進門就忙著給它上草藥??蓻]人會接骨,何況它只是一條狗,那個時候的人給自己看病都舍不得。
長壽很頑強,幾天之后就開始四處走,一瘸一拐地很招人同情。二爹感覺身體好點了就下地了,長壽照樣跟在后頭,多遠也不嫌辛苦。他們都說狗的命賤不容易死,斷條腿也能馬上走路。不久之后長壽懷上了狗崽子,它大著肚子瘸腿走路的樣子更招人同情,大家都說它生出來的狗崽子會不會也是瘸子,可就在它快要生的時候,突然失蹤了。
那是快入冬的時節(jié),有一天長壽跟鄰村的兇狗干了一架,是因為狗眼看狗低,它們欺負長壽是個瘸子,最后當(dāng)然是長壽傷得慘不忍睹。天都黑了,二爹喊它的聲音在天上蕩來蕩去,長壽費很大的勁才拖著它掛彩的身子進了門,傷得那叫一個慘!一進門就躺下不動了,往后的日子它也成天躺在過廳的墻角,目光呆滯神情哀怨,連二爹特意做的狗食都不怎么吃了。二爹給它上藥,跟它說話它就抬起頭聽著,可眼神無力。幾天之后長壽就不見了。
半個月過去,村里人都認定長壽死了,瘸著腿大著肚子還一身的傷,況且寒冬臘月的,不凍死也會餓死,不餓死也病死了。大家都說長壽死定了,準是死在外面了。聽到這句話格外傷心的還有三狗,他還特意出去找過,可是哪里也沒有。二爹又變得沉默寡言,他沒有了伴兒,又孤身一人。
轉(zhuǎn)眼又過去幾個月,春天來了。梨樹村的春天是很美的,大片的梨林梨花盛開,整個村莊似乎覆滿了純白的雪。長壽就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
那天天氣很好,是入春以來第三個晴天。比起前兩天的濕潤和清寒,那天的陽光明顯燦爛許多、明媚許多,二爹心情也跟著樂呵起來。他把窩在屋子里一個冬天的茶葉啊棉衣啊都拿出來曬,陽光真的是金燦燦的,他一邊鋪勻茶葉一邊想起長壽來。世上哪有這等怪事,唉,平時跟我那么親,沒想到不聲不響就走了,怎么也得有個原因啊,除非是被誰擄了去。唉,我一把年紀還遇到這放不下的疙瘩。你倒是去了哪兒啊長壽。正這么想著呢,籬笆門打開了,鉆進來一群狗,打頭的居然是長壽,在它腳下跟著四個怪招人疼的小狗崽子!
“長壽!長壽你回來了!”二爹的喊聲有點激動,聲音里啥滋味都有,這么久來一直想著的以為死了的長壽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了!二爹盯著它們看了很久,是長壽,就是長壽!長長瘦瘦的骨架子,溫順的眼神,還有依舊瘸著的一條后腿,就是長壽!長壽更瘦了,過去它的黃毛油光光的,現(xiàn)在又成了乞丐狗的樣子,不過它竟然沒死,沒死已經(jīng)是奇跡了,還生了狗崽子并且把狗崽子們帶回來就更是奇跡了!
二爹先是蹲下來仔細地看著它們,眼眶里淚花兒滾來滾去,然后像招待遠方許久不見的親人一樣,把長壽母子們帶到過廳,盛了一大盆子的飯菜攪勻了給它們吃。果然是餓極了,像很久沒吃過好飯一樣,看著長壽大口吃飯的樣子,二爹有點心疼有點想哭。狗崽們還小,嗅了嗅飯食就去扯母乳,長壽瘦成這樣,哪里還有母乳。二爹帶上門,就往村口小副食店去了,他要去買包奶粉回來沖給崽子們吃。
副食店的大陳問:“二爹你終于舍得買這種東西吃啦,吃了好啊很營養(yǎng),做人不要太摳啦,錢再多也帶不進棺材,還是有多少花多少最好!”“啪!”他的潑辣媳婦一把扇子拍過來:“就你知道吃就你會過日子就你會享福,還有多少用多少呢,天上會掉餡餅子你也撿不著啊,成天一副好吃懶做的破德行!”二爹笑著說:“不是給我吃呢,我買給長壽的崽子們吃?!薄伴L壽?!”大成跟他媳婦把眼珠子瞪到要冒出來了,“長壽不是都死了么?!”
“長壽沒死,今天回來了,還帶了一窩崽子呢,想來也挺邪門的,不過它回來就好,只是更瘦了,崽子們也瘦不拉幾剛學(xué)會走道,長壽沒啥奶水,我買點奶粉沖給它們吃?!贝蟪珊退眿D徹底相信了這個事實,二爹是最正經(jīng)嚴肅的人,從不說瞎話。
幾天之后長壽回來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村子,這完全歸功于村里那幫吃飽了沒事愛扯咸淡愛說是非愛傳東傳西的婆娘們。三狗跟他的閨女秀秀進了籬笆院子的時候,二爹正在給崽子們喂奶,四張餓慌了的小嘴拱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秀秀說:“爹,這幫小崽子真好看?!倍f:“喜歡么?喜歡等它們長大些你抱一只回去養(yǎng)著。”秀秀笑得兩個小虎牙亮晶晶的。三狗說:“長壽真是命大,長壽不愧是長壽,沒那么容易死的?!?/p>
二爹又開始每天晚上給長壽講故事了,他說:“上次跟你講到哪了?好幾個月了我都快不記得啦,我接著跟你講吧,其實啊,應(yīng)該是你跟我講,你出去那么久也沒個音訊,到底是去了哪里啊?一身的傷還瘸個腿,大著肚子,大冷天的生了一窩的娃,不容易,你是怎么活的???興許你的命跟我一樣硬,我就想到你還沒死,你是長壽啊,你應(yīng)該長命的,沒那么容易死。當(dāng)年我四處乞討,晚上就睡在橋洞里,哪料有一晚橋被炸了,天知道是哪幫壞蛋干的,兵荒馬亂的年成說不清啊。他們把橋炸了,我就睡在橋洞里啊,可我也沒死啊。我一身的傷,還是連走帶爬重新找了個地兒,一個窯洞,我就在那里把傷養(yǎng)好,表面好了,落下多少病根啊,老了自然就要吃這苦。”二爹說著說著眼淚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拿手在長壽的腦門上撫,長壽還是那個眼神,可憐巴巴的忠厚溫順的眼神,但似乎多了些憂傷。狗也會憂傷嗎?狗至少是有感情的,尤其是遇到了好的主人的狗。有句俗話,什么樣的主子什么樣的狗,兇神惡煞的狗到處都是,被主人辱罵棒打跟主人沒感情的一臉惡相的狗也到處都是,但長壽不是,長壽有個對它好甚至把它當(dāng)人看的主人。
二爹接著說:“有人一生金貴得很,不背不扛,日子別提多安逸了,可有人就草一樣被人嫌棄,差別大著咧。但怎樣不是活?都是個活,能活下去才是重要的,比起那些金貴的人,我更稀罕頑強的人。長壽啊,我更稀罕你這樣的,雖然你是狗,也比有些人強。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是不是也躲在窯洞里,是不是也忍饑挨餓?不容易啊,但是吃點苦又有什么要緊?!倍f著說著又傷感起來。他認定了他跟這只狗是有緣的,它多像當(dāng)年的他,那樣沿街要飯,被人當(dāng)狗一樣欺負和辱罵,但他不會把狗當(dāng)乞丐,也不會把乞丐當(dāng)狗。
二爹很久沒說這么多話了。他說著說著就睡著了,年紀大了是容易犯困的,二爹就那么靠在大門的門沿上睡了,長壽看許久沒有動靜,就咬著二爹的褲腿使勁拉,硬是把二爹拽醒了。二爹說:“哦,要睡床上去,不然得著涼了。”他又從雜屋抱了些干稻秸放進狗窩,四個小狗崽子睡得很香,“睡吧,長壽你也睡,都睡,都睡?!?/p>
打這以后長壽又開始了過去的生活,看家,跟在二爹背后上山下地。四個小崽子起初是不跟的,后來長大了身子骨硬起來也喜歡跟著二爹到處走了。梨樹村又多了一道風(fēng)景,就是二爹背著鋤頭,后頭跟著五只狗。
后來人們又看到三狗讓長壽捎?xùn)|西了,那次是八塊豆腐。木菊看見他往狗肚子上綁豆腐就罵咧起來:“你兩條腿拿來當(dāng)擺設(shè)啊,這么幾步子小路也不愿走,豆腐那么嫩,這狗一瘸一拐地顛簸回去還不都成爛成了豆腐腦了?你腦殼子里裝草啦!人蠢沒藥醫(yī),偏著還長根該天煞的懶筋。”三狗說:“這怕啥,豆腐渣都沒關(guān)系,二爹都不嫌,這狗走路連聲響都沒,能顛簸成啥樣?不信打個賭?!碑?dāng)然三狗更多是覺得這很好玩很有趣。
“就知道賭賭賭,賭你個糟糠腦殼子!”罵過了,他倆又站在坡上瞧著,長壽進了屋三狗就喊:“二爹,豆腐沒破吧?”二爹捧著豆腐出來說:“沒呢,好著呢!”長壽果真是把豆腐絲毫不爛地帶給了二爹。
日子過得還是很平靜的,偶爾會有點波瀾。一天早上起來,二爹發(fā)現(xiàn)有只狗崽子病懨懨地趴在長壽身邊,眼睛都睜不開,沒五分鐘就死了,就死在長壽的腿上。它很可能不小心在田里吃了老鼠藥。二爹把它埋在門前的梨樹下。長壽就那么趴著,在梨樹下墳堆旁趴了一個上午。后來長壽的三個崽子都長大了,一個毛黃的送給了三狗的閨女秀秀,還有一個大黑和大白。在每個狗的名字前加個大字是二爹的主意。他說大黑比小黑好聽。它的崽子個個都跟它一樣身形長瘦。大黃是長得最像長壽的,都是黃毛,簡直跟還沒瘸腿時的長壽一模一樣。
二爹一天比一天老了,風(fēng)濕一天天蠶食著他,手腳都有點變形了,做什么都力不從心。有一天他突然想去市集走走,半個小時的腳程,回家的時候提著幾袋子?xùn)|西就感到吃力了。太陽曬得他睜不開眼,好不容易到了一棵大樹下,屁股還沒坐熱呢,等他回頭看的時候一袋子雞肉到了一只黑狗的嘴里。二爹一追上去大狗就跑,長壽也瘸著腿去追,結(jié)果又是一場狗戰(zhàn)。兩只狗咬著袋子死命地撕扯,袋子撕爛了雞肉掉出來長壽叼起來就跑,可是大狗比長壽跑得更快,不得到雞肉誓不罷休。狗戰(zhàn)升級了,它們倆在馬路中間打起來。二爹一見急壞了,大狗比長壽結(jié)實不止一倍,可別把長壽咬死了。
最后長壽沒被咬死,卻被咬得半死不活,半死不活可比死更痛苦。長壽又病了。它身上是舊傷未好新傷又來。二爹突然就發(fā)現(xiàn)不止他老了,連長壽都老了。二爹帶著長壽去村里的王醫(yī)生家,王醫(yī)生說要他治人可能還行,但是狗這一身的傷他真的沒什么好辦法。那個時候有誰這么在乎一條狗,只有二爹這么心善,二爹說都是血肉之軀,照著醫(yī)人的辦法去做應(yīng)該也差不多??吹竭@個樣子怪心疼的,王醫(yī)生就答應(yīng)了,開了些治人傷的藥,還告訴了二爹一些土方子。
一陣子過去,長壽精神是恢復(fù)了些,但還是遍體鱗傷,看來難以復(fù)原了。
在長壽受傷之后的三天,村里的金花婆婆去世了。金花婆婆待人很好,和二爹一樣是村里備受敬重的老人,她比二爹年長五歲,二爹一直稱她為老姐。他一聽到消息就往金花婆婆家去,一屋子的子孫在哭號。二爹說:“老姐你咋就走了呢,你身子骨一向比我硬朗些的,人老了就是不中用,說走就走了。我這條命也不知道閻王啥時候來收啊?!闭f著說著就老淚縱橫起來。葬禮上長壽趴在地上,表情恭恭敬敬的還有點哀怨。震耳欲聾的鑼鼓喇叭聲、哭號聲,因為聽不清而大著嗓門的說話聲,還有狗們爭骨頭打小架的聲音塞滿了耳朵。估計村子一半多的人都來了,長壽拖著一身的傷在桌子底下?lián)烊夤穷^。它實在不想再打架了,它想過安寧的日子,可還是有一群狗用輕蔑的眼神看它,為求自保它隨便吃了點就回去了。
還是那么吵,聲浪像風(fēng)一樣一陣一陣地刮來。家里沒人,長壽就趴在籬笆旁,眼睛半睜著,像疲憊后的休息,有種獨自舔傷顧影自憐的感覺。二爹到九點鐘還沒回來,大黑和大白回來了,它們一起蹲在籬笆門口打起瞌睡來。農(nóng)村的夜里十點是很安靜的,金花婆婆的葬禮也沒那么熱鬧了,但是二爹還沒回來。突然院子里扔進來三團紅燒肉,天上怎么會掉紅燒肉呢,大黑已經(jīng)一口叼著那肉津津有味地吃起來了,很快就把三塊肉全部吃光了。大黑平時就格外貪吃,而且喜歡爭食,這一次卻要了它的命,三塊肉剛下肚它就四肢歪歪地倒下去了。然后從門外跑進來兩個大漢,提起大黑就往外跑。長壽就跟著兩個大漢死命地追,一邊追一邊吠,可是到了路口他們就上了一輛三輪車。那車跟滾球似的,轉(zhuǎn)眼就在消失在大路的拐彎處。
二爹回來后問過長壽大黑去哪里了,可是長壽不會說話,它很想告訴二爹真相。長壽三天沒有胃口吃飯,也不到處走了。它趴在地上不聲不響的樣子很像一個飽受命運摧殘和苦難打擊的看破紅塵的人。它的目光格外像人,蒙著蛛網(wǎng)一樣深不見底的憂郁,它的眼睛是比別的狗眼更顯出些情感來。二爹知道它難受,他知道這只狗跟別的狗不一樣。
后來有人上門買狗,說要買大白,二爹說不賣。大家都說養(yǎng)狗也要糧食,賣了還能換點兒錢,一個人要伺候兩條狗,還有那么多的雞鴨,又要種地,太多事情了。何況防人太難,指不定哪天大白也被誰擄走了。大家還說大白這狗不比它娘那么溫順,它渾身上下很有一股子笨犟氣,看見熟人也吠,還常常和別的狗打架。有一次還咬了徐家的胖兒子,那孩子朝他扔了個石子,結(jié)果害二爹賠了不是還賠錢。狗咬人在農(nóng)村是很被防范和介意的事情,大家都很怕咬人的狗。二爹上了年紀哪里還照顧得了那么多,賣了它免得以后生事。二爹聽他們這么一說,就答應(yīng)了下來。那人隔天就來了,長壽看著大白被關(guān)進雜屋,出來的時候裝進一個大麻袋,大白在里面亂踢,很憤怒很壓抑地狂吠著。長壽就上去阻止,去撕扯那個袋子,那些人拿棍子趕它,二爹在旁邊喊它不要吠。大白被扛上拖拉機就走了。像上次一樣,長壽依舊是不停地追,拖拉機已經(jīng)不見了它還繼續(xù)追,它總是記得住車是往哪邊走的。后來它瘸著腿跑了半個多小時,怎么也追不上了,車子徹底不見了,它只好停下來歇息,它太累了。不知道多少個小時以后,大白的慘叫聲突然響起,跟夏天的雷聲一樣,是在山的那邊。
兩個拿大棍子的漢子對著麻袋一頓暴打,他們居然在暴打大白!大白的慘叫聲從麻袋里鉆出來,一聲比一聲可怕,一聲比一聲凄慘,這是撕心裂肺的喊叫,喊聲一聲比一聲小,由慘叫變成呻吟,再變成喘氣,再就是越來越弱的呼吸,之后沒有聲響了,大白死了,大白真的死了。
長壽不聲不響,它的眼神像海一樣深,眼里流出眼淚來,沒有人明白一只狗的心。天快要黑了,很滄桑地暗下去。長壽在草叢里趴了大半天,眼里有一種寒冷和絕望,它是有家的,二爹還在家里等它,可是它不想回家,縱然天下的人不都一樣,可它真的害怕起人來。它害怕某些狗,害怕某些人,他們太殘忍了,無法躲避。
天已經(jīng)黑了,田野上都是燈火和螢火蟲,二爹坐在籬笆門口等長壽,一會兒一聲“長壽長壽啊你去哪了呀”。長壽終于一瘸一拐地進了門,眼角的淚痕還沒有干。
二爹就這么一直守著它,它一直瘋轉(zhuǎn),撞翻了院子里所有東西,然后慘叫著往外狂奔,一會兒工夫就不見了。二爹打著手電拄著拐找到了鄰村。長壽不見了,像一滴墨,掉進沒邊的夜晚。
長壽又一次失蹤了。二爹意識到,長壽準是瘋了。一大早路過二爹家的人都問:“二爹你的籬笆怎么爛啦?好像是被什么咬的,院子怎么亂成這樣?我來幫你收拾吧?!倍f不要,他說是長壽咬的,長壽不見了。二爹不知道該怎么講,他不怪長壽,可是如果真的瘋了就要告訴大家,瘋狗是要防的。大家都猜到了,大家都聽到了那天晚上狗的瘋叫。長壽準是瘋了,長壽成了一只瘋狗!
很快,長壽瘋了的消息就傳遍了,大家說看見長壽要防著,被咬了說不定要命的。大家突然都把長壽當(dāng)成瘟疫了。
長壽半個月沒回來了,還好沒有發(fā)生瘋狗咬人的事情,大家都舒了一口氣,認為長壽準是死了,孩子們出門也可以放心了。二爹的病已經(jīng)很嚴重了,他沒有辦法去找長壽。長壽真要死在外面只能是它的命了。長壽沒回來,到二爹去世也沒回來。二爹死前還說,長壽也死了,它命這么硬都死了,我也差不多了,我活夠了。二爹就這樣去了。
二爹就這么走了,一輩子都沒過上什么好日子,從頭至尾孤零零一人,誰明白一個從孤兒到乞丐到光棍一生都沒個伴的人有怎樣的苦?長壽明白么?
二爹還山(上山埋葬的日子)的前一天晚上,長壽出現(xiàn)了,大家都很驚詫,嚇得趕緊往后躲。長壽瘸著腿走向過廳趴在棺材旁,除了瘸腿和滿身的傷,長壽沒有發(fā)瘋的跡象。它一聲不響,就那么趴著。
直到二爹入土,長壽都沒有離開過,也沒有吃一口飯,最后墳都封了,長壽還是那么趴在墳前,也不動。三狗說:“走,長壽我們回去了?!遍L壽不動,一動不動。三狗走了,所有人都走了,長壽還是趴在那里,不動,它眼神跟湖面一樣,很深,忽然就滾出些眼淚來。
二爹就葬在三狗家的梨樹林,那個時候梨樹正開著花呢,雪白雪白的還挺香。傍晚三狗上山,看見長壽還趴在墳前,近前一看,死了。長壽安靜的軀體上落著幾瓣梨花。大黃跟在三狗身后,不聲不響,三狗說:“這是你娘,你娘叫長壽?!?/p>
三狗把長壽埋了,就埋在梨花樹下,在二爹的旁邊。三狗有點想哭,轉(zhuǎn)身對大黃說:“你娘又去陪二爹了。以后你不叫大黃,你叫長壽吧,你跟你娘長得像。”
大黃搖了搖尾巴,三狗對大黃說:“走,我們回家去,長壽,我們回家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