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海燕
(引言)1967年7月,全國的“文化大革命戰(zhàn)”猶酣。我當(dāng)時是個中學(xué)生,在鄭州八中。我參加的一個全市性中學(xué)紅衛(wèi)兵組織,風(fēng)頭正健。一天,聽說鄰校發(fā)生了一次武斗,本組織一位同學(xué)身亡。后又傳說要追認那位身亡的同學(xué)為“革命烈士”,還要為他開追悼會,又傳省軍區(qū)和駐軍首長要參加追悼會,等等,說什么的都有……
一天,我在學(xué)校鬧革命。學(xué)校一位頭頭找到我,叫我和他一塊去總部,說有大頭頭要召見我。
我和學(xué)校頭頭到了總部見到大頭頭。他原是我們學(xué)校初中畢業(yè),和我早認識。看見我們來,大頭頭很高興,指著我說,好吧,就他了。說著叫我倆吃飯,我吃著包子,大頭頭向我交代任務(wù)。
原來,總部準(zhǔn)備明天為那位在武斗中身亡的同學(xué)送葬,要開追悼會,會后還要組織游行。我的任務(wù)就是下午跑一趟火葬場,取回那位同學(xué)的骨灰盒。
本市的火葬場遠在郊區(qū)黃崗寺,來回路程有30多里。選中我去取骨灰盒的原因很簡單:遺體火化時我去了,認識火葬場的人,也知道路。我同意跑一趟。大頭頭很高興,拍著我的肩膀說,取回骨灰盒,直接送到這里來,我今晚在這里等你。
大頭頭叫人給我找了輛自行車,鈴閘齊全,又交給我一張蓋著組織公章的便簽,他在那上面簽了字,交代我,到火葬場找某某,將便簽交給他,領(lǐng)骨灰盒。
學(xué)校頭頭告訴我,去火葬場不只是一趟辛苦差事,其實還有危險,路上要從商業(yè)學(xué)校后門經(jīng)過,商校是對立面組織的武裝基地,聽說他們有時設(shè)路卡盤查行人,到這一老虎口,你就裝作沒事人,想辦法混過去。他又說,火葬場分兩派,你一定找自己人,千萬別叫錯了名字。
我一路騎車,不敢做趕路狀。過商業(yè)學(xué)校后門時,瞥見后門距公路還有三二十米距離。傳達室前坐著幾個男生,有說有笑的,腳下扔著幾頂柳條帽,靠窗戶倚著諸般兵器。我看在眼里,繼續(xù)騎車。這時,我拿眼角掃過,眼看著一個人站起來,伸出一把彈弓,拉得滿滿的,對著我就射過來。我還沒有來得及吃驚,“嗖”——風(fēng)聲響處,一顆螺絲帽打在自行車前輪,打斷了兩根輻條。真準(zhǔn)!我雖吃驚,卻沒有慌,按照一路想好的主意,不敢逃,馬上下車,站在那里,裝作查看斷條。只見門口幾個男生站起來,哈哈笑,射彈弓的男生對我揮手喊,走吧走吧。我也不敢有任何表示,慢慢偏腿上車,繼續(xù)向前趕路。
剩下的路倒也無事。趕到火葬場,我找到聯(lián)系人,悄悄拿到骨灰盒,裝在書包里背著。本想休息一下,聯(lián)系人說,怕有人看見你來,密告出去,半路截你,還是早走。我聽了心驚,水也沒喝,轉(zhuǎn)身回城。
等我回到總部,已經(jīng)很晚了。大頭頭還在會議室等我??吹焦腔液?,他很滿意,連連說,沒錯沒錯,是這個盒子,我親自挑選的。
大頭頭馬上召集開會,敲定明天的追悼會和游行的計劃,我在一旁聽他們說。
原來,那個在武斗中身亡的同學(xué),不是被對立面組織打死,而是自家人爭吵,被自己人失手刺成重傷,不治身亡。但是,總部還是決定照“犧牲”處理,舉行一次隆重的葬禮,號召全體紅衛(wèi)兵團結(jié)起來,化悲痛為力量,繼承烈士的遺志,誓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開會的地點、議程、發(fā)言都布置好了,唯獨一件事有爭論。原來,總部決定,開完追悼會游行時,要攻下對立面組織的一座樓,拉個“陪葬”。事先的偵察提出3個攻樓的選擇,都是中學(xué),地形、樓的位置、防守,各有利弊。大家爭論起來,最后選了所中學(xué),大頭頭也同意了。
總部的作戰(zhàn)部長很有經(jīng)驗,宣布了擔(dān)任突擊隊的學(xué)校,又規(guī)定幾個學(xué)校在街口包圍、打援,還布置了一支預(yù)備隊。
開完會,我與學(xué)校頭頭回校。路上我問,既然不是武斗死的,挖坑埋了吧,干嗎這么干?要是被人知道了怎么辦?
學(xué)校頭頭也感慨,說,不行啊,形勢逼著你,不這么干,不這么說,這么大的一個組織,向幾萬人怎么交代?
第二天,追悼大會開得很隆重?!傲沂俊钡拿妹蒙吓_發(fā)言,慷慨激昂,聲淚俱下。滿場的紅衛(wèi)兵都激動了,大家紛紛涌向主席臺,爭著與“烈士”的妹妹握手,握過手的人又轉(zhuǎn)回頭來與其他人握手,分享幸福。
游行開始了。因為我知道了“攻樓”計劃,所以從會場出來后,就悄悄跟著“突擊隊”,想看看場面。只見隊伍里十幾個精壯小伙子,全部穿黑背心,工裝褲,球鞋,全是短兵器,有人背著大刀片,有人只在腰間掛一把匕首。他們與眾不同,一路走不喊口號,只在他們之間低聲說話。
到了那所“陪葬”學(xué)校,是一座三層樓。樓的頂層平臺有一圈低矮的圍墻,豎著一個木架子,掛著幾只喇叭。這是毛澤東思想宣傳站。守樓的人看見游行隊伍通過,圍墻后探出兩個人,雙手做喇叭狀,大喊他們是“毛主席林副主席的紅衛(wèi)兵”,我們是“劉少奇鄧小平的?;庶h”,要我們“反戈一擊,殺走資派一個回馬槍”等口號。突然一聲吶喊,只見一片磚頭塊從圍墻后面騰起,雨點一般,朝著游行隊伍飛來,有幾塊砸到隊里。有幾個同學(xué)被砸得頭破血流。一個女生被砸倒在馬路上,眼看著倒抽氣;還有幾個人被磚頭砸在身上,呲牙咧嘴喊叫起來。游行隊伍“嘩”一下散亂了,憤怒的口號震天響。
守樓者哈哈大笑,又扔出一陣磚頭塊,把游行隊伍砸得東躲西藏,抱頭鼠竄。
這時,只見游行隊伍前后沖出兩支隊伍,向大樓兩側(cè)撲去。進攻者高舉著長矛、大刀、棍棒,吶喊著向前沖,后面跟著一群女生,揮舞著紅旗,齊聲呼喊“繳槍不殺!”
游行隊伍停下來,同學(xué)們看見開始攻樓了,想起剛才自己被幾塊磚頭砸到雞飛狗跳墻,這時便齊心為自己組織鼓勁,口號聲、驚叫聲響成一片。
進攻大樓的這兩支隊伍顯然有準(zhǔn)備,他們頭戴安全帽,頂著語錄板、毛主席像畫板當(dāng)盾牌,慢慢向大樓腳下推進。
樓上的守衛(wèi)者不扔磚頭了,打開廣播,大聲念《敦促杜聿明投降書》。似乎進攻者將要遭滅頂之災(zāi)。守樓者才念了幾句,看看不頂用,就又往樓下扔磚頭塊,廣播也不勸進攻者投降了,大聲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跟著游行隊伍的幾輛毛澤東思想宣傳車,此時陸續(xù)開到樓下,擺成夾擊之勢,高音喇叭也念《敦促杜聿明投降書》。有一輛車在放“林副統(tǒng)帥語錄歌”。
此時,樓上的磚頭扔得密集了,有幾塊磚頭砸在毛主席畫像的頭上,引起游行隊伍里一陣怒罵;又有燃著的草捆拋下,跟著就是汽油順流而下,在樓下呼呼燒成一片;又扔下兩個滅火器,掉在樓腳下,噴著白霧(若滅火器噴頭焊死,扔到樓下后,滅火器的鋼罐會因滅火劑膨脹而爆炸,猶如一顆小炸彈)。進攻者看見樓上戰(zhàn)備如此輕心,更加賣力氣進攻。戰(zhàn)斗氣氛愈熾,場面更熱烈。
我看著卻奇怪,怎么會這樣呢?不是說有一支突擊隊專門負責(zé)攻樓嗎?怎么換成大群人圍攻了?這么喊叫著,轟轟隆隆的,能攻上去嗎?
我正想著,只見眼前這十幾個穿黑背心人,一聲不響排成單列,隨著一聲短促的口令,迅速向大樓正面沖去。
大樓的守衛(wèi)者已經(jīng)被兩側(cè)的佯攻吸引,根本就沒有發(fā)現(xiàn)突擊隊。只見突擊隊沖到大樓正面的露天平臺下,利用窗戶登攀,幾個人赤手空拳翻上平臺,眨眼便鉆進二樓窗戶,后面登上平臺的人魚貫而入,也有幾個人徑直順著窗戶向大樓頂層攀爬,像壁虎一樣。
大樓兩側(cè)的游行隊伍被組織起來,使勁吶喊、為佯攻者助威,吸引守樓者的注意力。
守樓的人到底沒有經(jīng)驗,也可能人手少,也可能慌神,根本沒有注意正面的進攻,全部防守力量都集中在兩大樓兩側(cè),磚頭水泥塊雨點般打下。
很快,樓頂出現(xiàn)幾個穿黑背心的突擊隊員,半天空一片叫喊,是那種紛亂、絕望的驚叫。下面游行隊伍眼看自己人得手,山呼般叫喊起來。大樓兩側(cè)佯攻的隊伍也很快收攏,從大樓正門沖進去。
頂層平臺亂了套,守樓者被攆得到處跑,一會兒被攆到這邊,一會兒被攆到那邊。一片喊殺聲,有大刀翻飛,有棍棒揮舞,鋼鐵撞擊的乒乓響聲,人的慘叫聲,在樓 下清晰可聞。突然,有人從樓頂翻身掉下,一個白色人形,伸著胳膊,沉悶的一聲“砰”,摔在樓下的水泥地上,抽了幾下腿就不動了。是個男生,制服短褲白汗衫,和游行隊伍里的男生一模一樣。
只見大樓頂層,一個突擊隊員開始揮舞我們組織的大旗,表示大樓已經(jīng)被攻陷。樓下的游行隊伍歡呼起來,女生都尖聲高叫,熱烈鼓掌,又蹦又跳。
過了一會,被俘的守樓者被押解出來,幾十個男女中學(xué)生,他們表情各異,有的仇恨,有的陰沉,大部分人卻是恐懼,還有幾個女生,面色蒼白,渾身哆嗦著,她們互相攙扶,慢慢挪著步子……
此時同類相殘、相侮的情景,我實在沒有勇氣寫出。之所以還要點到這些,也是看到近來有人歡呼“文革”,這些人大概不知道“文革”還有這么丑惡、血腥的一幕。
攻下大樓后,游行隊伍繼續(xù)前進。在城里轉(zhuǎn)了幾圈,來到市郊烈士陵園。陵園殘破不全,一派蕭條景色。游行隊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在一片空場停下,總部幾個大頭頭簡短講話,“烈士”的父親也講話,大致是感謝同學(xué)們的意思。游行就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