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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馮同[中篇小說]

2013-08-31 02:52戰(zhàn)玉冰
青年文學 2013年8期
關鍵詞:小齊莎莎

文/戰(zhàn)玉冰

“零……零……零……”電話的鈴聲在寂靜的清晨響起,刺破了微弱的晨曦,伴著初秋的寒氣硬生生地扎入耳膜,我渾身如過電一般感到一陣酥麻,右手本能地在枕邊胡亂地摸索著。指尖觸碰到手機冰涼的外殼,一把抓過,按下接聽鍵。

“喂——”我慵懶地拖著長音。

“嗯,你是?……”電話那頭的莎莎同樣地將尾音拖得很長,不過并非像我一樣因為慵懶,而是出于一種不確定的口氣。

“是我,我是馮同?!蔽矣脦е獾穆曇艋卮鹬?。

“哦哦,馮同啊,快點起床了,俞叔說我們最新上線的一單產品頁面有些地方要修改,要我們現(xiàn)在馬上去公司一趟。唉,大周末也不讓我們休息,今早回來剛躺下沒多一會兒就被他吵醒了,我已經開始收拾,準備出門了,你也抓緊啊,趕緊把東西弄完,回家補覺?!彪娫捘穷^莎莎的語氣略顯急促,字與字之間密不透風,如機關槍般掃射著,仿佛北方冬天凜冽的狂風中夾雜著星星點點的冰雹,劈頭蓋臉地打了過來,激得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睡意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

“哦?!蔽衣燥@木訥地應道。

不等我話音落定,電話那面又是一陣連珠炮:“對了,把你昨晚答應借我的GnR的紀念版CD帶來哈!”

我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手機里已經傳出“嘟……嘟”掛斷的聲音。

我面無表情地望著雪白的窗簾,由于一時間找不到目光的聚焦點,大腦竟陷入了一片空白的狀態(tài)。“這家伙還是這么火急火燎的脾氣,毫無半點淑女形象?!蔽覠o聊地想著,“剛才她說什么,把GnR的紀念版CD帶給她?我答應過她這件事嗎?還有,我有這張CD嗎?”我心里暗暗嘀咕道:“嗯,我應該是答應過的,應該也是有這張專輯的?!?/p>

起身下床,拉開白色窗簾,外面一派灰蒙蒙的,遠處的天際似乎與水泥馬路以及混凝土工地大樓融為一體。剛剛熬過了悶熱的夏天,接踵而來的竟然是一連半月的陰沉,詭譎的天氣似乎比從窗口襲來、在無意之間逝過耳畔的風更加讓人難以捉摸。

轉過身來,看著陰暗潮濕、狹小且背光的房間,心情悵然失落。大學畢業(yè)四年了,我還蝸居在這么一個憋屈的房子里。

“周末還要加班,渾蛋。”我獨自對著墻壁咒罵著。

拿著洗面奶和牙具走入盥洗室,對著鏡子望得出了神,看見一張比窗簾更加慘白的臉,心里一驚,“我怎么已經憔悴成這般模樣,用面容枯槁來形容自己真的一點也不為過?!蔽宜饷杀€地想著,陡一轉念,“唉,下次一定得和他說好,雖說昨天是星期五,也不要折騰到那么晚,星期六的臨時加班就像上海的天氣一樣難以預料?!?/p>

擰開左邊的熱水龍頭,自來水嘩地傾瀉而下,沖擊著水槽底面濺成水沫四散開來,氤氳上升的水汽在光潔的鏡子上涂了一層淡淡的薄霧,鏡子里面隱隱呈現(xiàn)出一個身影在我背后,半倚在盥洗室的門口,陰陰地沖著我微笑。

“又開始在心里自言自語了?”他略顯陰陽怪氣地問道。

“你管我?”我也沒好氣地回答,畢竟大好的周末被一個要加班的電話攪擾了,被迫從溫暖的被窩里出來,心情自然是不會好,語氣也就可想而知了?!斑€有啊,以后晚上別折騰到那么晚,這早上起床眼睛都睜不開,腰酸背痛的?!蔽乙贿叴蛑?,一邊抱怨著。

“昨天可是星期五哎。”他搶白了一句。

“星期六早上就不能加班嗎?俞叔壓榨員工你又不是不知道,按他的理論,只有周末才叫加班,平時那叫正常出勤?!蔽一亓怂痪?。

“好好好,下次注意,不玩兒到那么晚了。不過你不知道,我和莎莎昨晚在酒吧跳得那叫一個HIGH啊,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勁爆全場?。≌麄€舞池都快成為我倆的專場了?!彼硷w色舞地形容著,眼角一瞥,看我興趣不大,也就興味索然了。

“我昨晚答應把GNR的那張紀念版專輯借給莎莎了,你別忘拿給她,第三排左數(shù)第二個抽屜就是。”他提醒我。

“嗯,剛才莎莎電話里說了?!?/p>

“你開心加班去吧,我回去休息了。”他一臉壞笑,幸災樂禍地說著。

“滾開,少得了便宜賣乖?!蔽亦僚阉Z出了盥洗室。

剛擰上龍頭,他又探了頭進來:“對了,昨晚外面下雨,我回來時還沒停,一路小跑著回來還是被淋透了,你出門別忘帶傘啊?!?/p>

“阿嚏——”我狠狠地打了個噴嚏,這回看來真的是要感冒了。臭小子,老給我惹事,這回感冒又不知道要幾天才能好。

“這事兒您可別罵我,你也曾把我折騰感冒過,記得不?”他笑著說道。

我無力地嘆了口氣,不做回答。

拎傘出門,一陣秋風趁機沿著領子與脖頸間的縫隙竄入,令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從睡意蒙眬中被拉回到清醒。剛才和莎莎在電話里說的那句話不停地在腦海中旋轉:“我是馮同!”

我是馮同,平凡的名字背后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男生,穿著白襯衫搭配藍色舊牛仔褲,腳底是廉價的平板跑步鞋。從一個平凡的縣城里來上海讀大學,畢業(yè)后在學校附近創(chuàng)智天地的一家小型團購網絡公司找了個差事,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停地為各類相似甚至重復的產品寫出不同的文案,同時憑著自己少得有些可憐的PS和網頁排版的技術來完成一單單頁面。所謂“文案”,不過是百十字的產品簡介,加上團購有效期、折扣和消費注意事項等等,有時整個一單文案里最凝練且富有文采的句子竟然是“本單產品最終解釋權歸商家所有”;而頁面排版,也只是從網上搜羅各種相關的圖片,不管侵權與否地一律下載下來,稍作修改再按著網絡后臺的模板機械地粘貼上去而已,反正我們公司網站點擊率低,不會有人來告我們,即使有人,大不了撤了頁面,死皮賴臉地拒不承認就是了。

“火鍋、SPA、婚紗攝影、西塘一日游……”我每天從早到晚,周而復始地在這些所謂“項目”中推磨,而驢子推磨尚且可以戴著眼罩,眼不見心不煩,而我“推磨”則必須終日對著電腦屏幕,直到看得兩眼發(fā)黑或是眼前發(fā)白。

是俞叔喜歡管這些東西叫“項目”,按他的話說,我們每天都在接觸各式各樣的電子商務項目,這既是對年輕人能力的挑戰(zhàn),也是對我們經驗的磨煉。雖然這些文案讓一個初中生來寫也綽綽有余,現(xiàn)在卻是我一個中文系畢業(yè)的大學生在這座城市賴以生存的基礎,一單文案對我來說就是一份盒飯或者幾個小時的房租啊。

俞叔在我工作剛好滿一年的時候,將我“破格”提升為“項目經理”,雖然整個項目部只有我一個人,而我成為“經理”后,每日的工作依舊是在各類火鍋與SPA中擠牙膏似的寫著產品介紹。但我的工資的確由之前的每月二千八漲到了三千,雖說是稅后,卻恰巧和稅前一樣多。

“馮同,俞叔找你!”濃厚且響亮的搖滾女中音瞬間漲滿了整個辦公室,在我耳邊嗡嗡地蕩著回響。

說話的人是莎莎,從東北老家不遠千里來上海求學,讀的是新聞傳播專業(yè)。她本打算來大上海的舞臺上一展身手,組個樂隊,追求自己的個性生活,左耳上四個明晃晃的耳釘,似乎向大家炫耀著她那十足的后現(xiàn)代搖滾女青年的派頭。但是現(xiàn)實情況是她樂隊沒組成,參加過幾個地方臺的歌手選秀節(jié)目,但都是海選時便名落孫山。大學畢業(yè)兩年多的她只能窩在這樣一家小網絡公司做“行政經理”,主管“行政部”。她的這個經理和我的那個一樣,也是單槍匹馬地上陣廝殺,全無助理或部門員工,每天的工作內容是負責接、打各種商家和消費者的電話。而到了晚上,據(jù)鄰桌的小齊神秘地透露,她則是游蕩在附近的一家名叫芭娜娜的酒吧之中。是真是假?反正我從不會去,也從沒去過,自然不能確認。

整個公司的業(yè)務流程就是由“銷售部”聯(lián)系商家,之后“行政部”把商家的產品信息記錄整理好遞交“項目部”,由“項目部”完成產品項目的策劃、設計并線上推廣,最后的款項結算或如果遇上消費者投訴,則仍由“行政部”負責處理。而后者“如果遇上”的概率總是遠遠大于前者。當然,在這個信息化的時代,對于一家網絡公司來說,這一切環(huán)節(jié)都離不開“技術部”的大力支持,誠然,我們的技術部真的沒什么實在技術可言。

“嘿,干嗎呢,俞叔找你,你怎么還坐那兒發(fā)愣沒反應?。 编徸赖男↓R捅了捅我。小齊也是外地來上海讀大學的,學的是計算機專業(yè),大學時本來一心想靠編程序申請專利養(yǎng)活自己,甚至一度猖狂地以為自己會成為下一個比爾·蓋茨或是李開復,但最后總是天不遂人愿,畢業(yè)兩年多還在這家小網絡公司做一名“碼農”,不用說申請專利了,他現(xiàn)在估計連怎么獨立設計程序都忘光了,因為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后臺重復性地修改各種網頁代碼,再輔助我把我寫的文案和圖片生成頁面而已。

“哦哦?!蔽疫B忙回應道,如夢初醒,一時間不知所措,有些手忙腳亂地支吾著。這七月份的上海惹得人心慌,尤其是在這通風不暢的小寫字樓里,氣悶得不行,加上長期對著電腦屏幕進行單調的重復性操作,總會讓人大白天地昏昏欲睡,到了晚上卻又徹夜失眠。其實,我已經搞不清我是因為白天昏昏欲睡而夜里失眠,還是因為晚上失眠而導致白天昏昏欲睡,或者兩者兼有吧。反正自從今年入了夏,我的失眠癥狀是一天嚴重過一天。

“快過去吧?!毙↓R低聲說。

“好,好?!蔽亿s忙站起來,腿猛然頂開椅子,發(fā)出了刺耳的摩擦聲。

“喂,俞叔肯犧牲工作時間來找你談話,說明問題不輕啊,你小心點兒哈?!毙↓R狡黠地說著。

我快步走到俞叔的辦公室——一間獨立的經理室兼銷售部門口,里面坐著我們公司的CEO兼“銷售部”總監(jiān)俞叔?!安块T總監(jiān)”固然高于“部門經理”,而像我、莎莎、小齊按著公司規(guī)定,需工作滿三年才有可能勝任部門總監(jiān),只不過這部門總監(jiān)與部門經理之間職責與權限的差異,我還沒有弄得很清楚,或許只是不同層次上的光桿司令吧。俞叔雖說是銷售部總監(jiān),但他的銷售部里也既無經理,又無助理。雖說他是整個公司的CEO,他的秘書卻由“行政部”經理莎莎兼任。俞叔說行政部和秘書崗位合二為一,更有利于提高工作效率,這在商界有個專有名詞,叫作“有機整合”;不過這究竟是有機還是無奈,誰又說得清呢?

你可能已經懂了,我們公司一共只有四個人,CEO兼銷售部總監(jiān)俞叔,行政部經理兼CEO秘書莎莎,技術部經理小齊,項目部經理我——馮同。對了,準確地說應該是四個半人,還有每天下午四點準時來打掃衛(wèi)生的清潔工王媽;她不是我們公司請來的,而是每天負責打掃整棟寫字樓,俞叔正在考慮要不要辭掉她,讓我們三個輪流打掃公司衛(wèi)生,以便每月可以少繳一點物業(yè)費。

我拉了拉西裝的下擺,清了清嗓子,“咚咚”地敲了幾下門。

“誰???”里面的問聲官腔十足,透著一股陰陽怪氣的“字正腔圓”,如果抽調時間背景,你完全可以把它當作清宮戲里公公的上佳表演。

“我,馮同?!蔽矣眉傺b正式的聲調回答道。

“哦,進來吧,門沒鎖?!?/p>

我輕輕推門而入,看見俞叔坐在老板臺后面,瞇縫著眼睛盯著慘白發(fā)亮的電腦屏幕,見我進來,用余光瞟了我一下,隨手拿過一份文案,甩了過來。

“這單‘河里撈’火鍋的文案是你寫的嗎?”俞叔冷冷地問道。

“嗯,是的?!蔽夷闷鹞陌福鹧b看了一樣,然后回答道,心里卻在犯著嘀咕,“整個項目部只有我一個人,這文案不是我寫的,難道還是鬼寫的不成?”心底雖是恨恨地罵著,嘴里卻輕聲到了恭敬,甚至有幾分卑賤。

“你瞧瞧你的文案,寫的是什么?”俞叔的聲音猛然提高了八度,語速也成倍地加快了,“‘河里撈’的特色是鴨血和豆腐,還有自助暢飲,你看看你寫的是什么,什么精美新西蘭小肥羊!哪兒來的新西蘭小肥羊,要我把你剁成小肥羊嗎?”俞叔氣呼呼地說著,“還有你看看這個錯別字,‘腐竹’能寫成‘輔助’,‘生菜’能寫成‘生財’。你寫的時候腦子在想什么?成天就想小肥羊了嗎?”

我本來還在夢游中似的,被他這一罵,頓時清醒了,偷眼看了下俞叔一鼓一鼓的腮幫子和上下游動的喉結。連忙解釋說:“不、不好意思,我最近幾天經常失眠,精神有點恍惚,我立馬去改這個文案?!弊詈髱讉€字由于實在太唯唯諾諾,還是邊講話邊吞咽著口水,聲音已經小得連我自己也聽不清了。

“和你說多少遍了,年輕人工作要認真,難得你剛進入社會就有這么好的鍛煉機會,剛畢業(yè)一年就能升任部門經理,問問你身邊同學有幾個能做到這點?還得是我們公司不論資排輩,唯才是舉,才有你今天的成績。你前途是無量的,不要驕傲啊,千萬不能成天迷迷糊糊,毀了自己,要趁年輕好好打拼事業(yè)?!庇崾蹇次乙桓眹樒屏四懙母C囊相,語重心長地教育起我來。

“是是,您說得是?!蔽易炖镖s忙應承著,心里卻想著,一個月薪三千的經理?我還不如去其他公司做一個月薪五千的員工。丁點大的公司四個人三個是經理,一個總監(jiān),一個CEO還有秘書,這種經理你也好意思說?想到這兒我不禁臉紅了,因為我似乎也在過年時親戚們的聚會上吹噓過自己是經理,但那是在老爸朋友家,兒子一直說自己是香港某公司部門經理之后,我為挽回老爸的面子,才吹噓說自己是上海某公司部門經理的。況且這也不能算是吹噓,我真的是個經理,只是這個經理頭銜里的水分有如農貿市場上的劣質豬肉罷了。

“你最近休息不好,經常失眠?”俞叔翻了我一白眼問道,這句問語竟顯出了一絲罕見的關心和溫柔!或許是他看到我臉紅,以為我被他罵得難過了,心血來潮想安慰我一下吧。

“嗯,有點兒,最近晚上總是睡不著覺,即使睡著了也睡得特別淺,睡不踏實,白天對著電腦久了有時會有點兒恍惚?!?/p>

“這樣吧,今天下午放你半天假,去看醫(yī)生,我這兒有個認識的心理醫(yī)生,自己開門診的,咱們以前的一個客戶,好像主要就是治神經衰弱、失眠多夢啥的,你去找他看看?!庇崾暹呎f著邊拉開身旁的抽屜,七翻八找地拿出一張落滿了灰的舊名片,扔到了我面前。

“不、不用了,我自己調整調整就好了,不用麻煩醫(yī)生了,再說我今天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呢?!蔽亿s忙推辭道。

“哎,這是什么話,工作重要,身體也不能忽視嘛,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這句話聽過沒有?今天下午抓緊把工作做完,然后我放你早走一會兒去看醫(yī)生,一定要去!”俞叔抑揚頓挫地說著,一副不容置疑的嘴臉。

“哦,好的,那謝謝老板,沒什么事的話我先出去了?!蔽覐难揽p里擠出了這么幾個字。

“嗯,去吧!”俞叔故作瀟灑地一擺手。

我拾起名片,退了出去,在關上門的瞬間,瞥了一眼名片“心理醫(yī)生——孫駝”。

回到座位,小齊湊過來悄悄問我:“俞叔罵你什么了?”

“沒罵什么?!蔽一氐?。

“沒罵什么?那俞叔怎么舍得耽誤你的上班時間去找你說話?你可要知道,一般俞叔開會和談公務可都是午休時間或是下班后?。俊毙↓R不死心地追問道。

“哦,俞叔說下午放我半天假去看心理醫(yī)生?!蔽冶凰茊柕貌荒蜔S口回應著。

“啊?這么慘?”小齊連連吐著舌頭,“這還不如罵你一頓痛快呢,這回你可有的受了。咱們公司的規(guī)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半天假,兩天班’啊,放了這半天的休假,你這個周末都得過來公司義務加班,搞不好年底休年假的時候,也會因為這個被克扣得很厲害的,你知道嗎?莎莎剛來的時候,就是因為俞叔放了她半天假,當周的周末全在加班不說,年假由七天扣成了三天,搞得莎莎過年連家都沒回成?!?/p>

看小齊還無休無止地說著,我邊收拾東西邊試圖打斷他:“知道知道,這個你都說了好幾遍了?!?/p>

小齊知趣地抿了抿嘴,又看了看表,十二點整,問我說:“那你還在公司吃午飯不?”

“不,我回去路上吃,這半天休息代價這么大,我要趕快去享受享受。”我點了電腦的關機,起身說道。

“OK,那我就約莎莎去吃午飯。”小齊邊說著,眉毛邊一挑一挑的。

“我平時在公司吃午飯的時候,你哪天不是先去約莎莎,直到被人家拒絕后才過來和我一起吃的?”我伸手關了顯示器,不無好氣地說著。

“哎,別說破嘛!”小齊嘿嘿一笑,“我也就是和你客氣客氣。我可是光棍一條,形單影只,不像你,隨時有女朋友陪吃飯啊?!?/p>

“用不著和我客氣,明兒見哈!”我推上了椅子,腦子里卻浮出一個詞:女朋友?我的確是有女朋友的,只是好久不見了,小齊不說我都快想不起來這茬事了。

“拜拜!”小齊向我說著話,眼睛已經開始飄向莎莎的位子了。

我見狀,嘴里“哼”地笑了一聲,不僅是笑小齊,更是在“哼”自己。

也難怪,小齊大學做了四年的“張江男”,班里的女生屈指可數(shù),能被追的早就被追走了,因此他迫不得已地打了四年光棍。

終于熬到大學畢業(yè),小齊來到了俞叔的公司,當時公司還是初創(chuàng)伊始,據(jù)說是俞叔帶著小齊等四條漢子建立了這家公司,說起來小齊還算是公司的“開國元老”。

后來幾經人事輾轉變遷,初創(chuàng)公司的幾個人跳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小齊還是當年的老人,不過他的薪水并沒有因此而有半毛錢的提高。莎莎則是在畢業(yè)后待業(yè)一年,身上的錢全花光了,才被迫來到這家公司求個糊口。小齊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寂寞了好多年,突然見到女同事,格外熱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何況莎莎除了扮相過于后現(xiàn)代之外,長得還挺標致。我曾經看見過莎莎高中時的一張照片,那時的她完全沒有現(xiàn)在的非主流等離子燙的打扮,照片里的她穿著藍色棉布上衣,白底碎花裙,明眸皓齒,微微一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背后潔白的窗簾隨風而舞,在迷醉陽光的映襯下,竟顯出幾分圣潔?,F(xiàn)在,她則是時常戴紫色的假發(fā)、描綠色的眼影、左耳四個耳釘?shù)木蛠砩习嗔?。因此沒少挨俞叔的罵,而她自己好像解釋說是前一天晚上去酒吧玩到太晚來不及卸妝。日子久了,俞叔罵也罵不動了,也就見怪不怪了;而我也是后來從小齊口中才知道,莎莎晚上經常廝混于夜店酒吧,尤其是喜歡出入那家芭娜娜。有幾次小齊還跟著一起,不過那里面實在太過喧鬧及光怪陸離,發(fā)色各異、裝扮奇特的青年,在黑暗中閃爍不定的燈光下肆無忌憚地狂笑、亂舞,頗有種電視里陰曹地府的感覺,小齊受不了,便早早逃了回來,為此還被莎莎嘲笑了好久,說他沒用。

而我,雖然和小齊一樣沒用,只不過有幸讀了個偏重文科的大學的中文系,在一個男女比例1:10的班級里,大學四年想找不到女朋友都很難。我從大二開始,就和班里的小璦相交往至今。小璦來自一個小縣城,是個很平凡很質樸的女孩,平凡得總讓人不經意間忽略她的存在,質樸得令人感覺她好像第一天踏入上海似的。她畢業(yè)后在一家房地產公司做行政,就是幫老板整理整理文件,打打雜,入職都快一年了,還干著像實習生一樣幫老板買午餐、煮咖啡的活兒。至于我們之間的交往,談不上快樂,但也沒什么不滿,更多的時候,我是想不起來她,總歸她是讓我很放心的女朋友類型。雖然有時朋友聚會我也會羨慕其他情侶間的恩愛與激情,但是時間久了,我似乎慢慢習慣并相信了,激情總會有燃燒殆盡的那一天,而當激情不再之后,便面臨著誰要先說分手的尷尬和悲傷。而我和小璦,我們之間本來就沒有激情,或者說她沒有激情并且不太會讓我對她產生激情,最終導致我的激情也消失不見甚至是從未出現(xiàn)過。我們會平平淡淡地交往、平平淡淡地結婚、平平淡淡地走完這一生,這些聽上去似乎也不錯,因為我的一生,好像本來就該如此平淡。

走出公司的寫字樓,一輛銀色轎車駛過,由后視鏡反射而來的盛夏午后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尤其是長期失眠下的惺忪睡眼更是受不得這般刺激,那持久困頓而形成的濃重的眼袋在猛烈的陽光下竟隱隱作痛,大腦也有種輕微缺氧的感覺。四個連在一起的圓圈,我模糊又清晰地看到,“銀色奧迪”,嘴里念念有詞。

其實,和俞叔說我最近失眠,導致神經衰弱,精神恍惚,并非單純是我工作出現(xiàn)錯誤時的一種說辭。最近幾個星期,我確實睡得不是很好,經常一個人在租來的房子里,孤坐到后半夜兩三點也無睡意,有時竟然徹夜無眠;而更多時候,即便是勉強睡著了也是睡得很淺,時常在半夢半醒之間徘徊,感覺自己在睡,但其實有幾分清醒;感覺自己醒了,又有幾分陷入夢中不能自拔。我曾經一度擔心是自己咖啡喝多了的緣故,便強行戒了咖啡,只是晚上失眠的毛病沒有得到半點好轉,卻又加劇了我白天的萎靡不振,終日昏昏沉沉地寫著呆板的文案,自己漸漸也變得呆板起來。有時一不留神,半天就過去了,那邊俞叔催我交稿,我竟還一字未動,因此我也沒少挨俞叔的罵。后來只能重新恢復喝速溶咖啡的習慣,早上上班時一包、中午午飯后一包、下午三點左右一包,這一日三包絲毫無法改善我上班犯困的境況,畢竟晚上睡不著弄得白天無半分精神。因而很快喝咖啡的量就上漲為每日六包、直至每日九包了。一日九包,雖是雀巢速溶咖啡,對我這月薪三千的“經理”來說,還是一筆不小的花銷。沒過幾日,我就由小袋包裝的轉向價格更為便宜的大罐子包裝的,口味也改換成沒有伴侶的一種,因為這樣醇咖啡的苦味道會比較重,喝一點點就會起到強烈地驅趕睡意的作用。

雖說這醇黑的咖啡確實改善了我白天的萎靡狀況,但是白天萎靡歸根到底是因為晚上睡不夠,所以雖然被咖啡強行催得精神了,但時常會覺得身體不由自主地發(fā)冷、打戰(zhàn),心臟偶爾也會覺得慌慌的。

我從褲袋里掏出那張名片,在陽光下瞇著眼睛看著“心理醫(yī)生——孫駝”。“醫(yī)生孫駝”“醫(yī)生孫駝,庸醫(yī)治駝”我心里無聊地嘀咕著,尋找著文字間偶然或必然的巧合。公司的客戶?俞叔的推薦?總給人一種不可信任的感覺。我們的客戶,最后不是因為他騙了我們,就是因為我們騙了他,抑或是沒有欺騙但也沒有合作成功,最后不歡而散。這次搞不好就是哪個俞叔曾經合作過的野雞診所,瞧瞧這醫(yī)生的名字,還有這門診地址——“中原路××號××單元”……那一帶不是一片老舊的民房嗎?應該離逸仙路也不遠,那兒沒什么像樣的醫(yī)院啊。哦,對,這本來就是個私人小診所。但是診所設在這種地方,一個名字會讓我產生負面聯(lián)想的醫(yī)生,還是極不靠譜的俞叔介紹的,總歸給人一種不放心的感覺。不過此時的我無處可去也無事可干,俞叔放了我半天假,我不管這半天是不是堅持上班,周末的加班都是肯定的,這種事和俞叔沒有道理好講,所以倒不如休息這半天。

但是休息這半天我能干什么呢?回家睡覺?自然是睡不著的,我晚上都整宿地失眠,大中午的怎么可能睡得著?

回家玩電腦?成天對著公司電腦,使得我一見屏幕就犯惡心,因而在租的房子里,不僅把我大學時用的筆記本電腦一直封存,就連電視也沒有置辦。

出去玩?大上??赏娴臇|西倒是不少,不過我玩得起的并不多,唱卡拉OK、桌球、看電影什么的雖然玩一次也就百十來塊,但是我還是有點舍不得,畢竟是我上一天班也未必賺得到的錢數(shù)。再說和誰一起玩呢?自己玩沒意思,和小璦一起?之所以能想起她還多虧小齊剛才的提醒。但現(xiàn)在小璦應該正在上班,即使她不在上班我也沒什么和她一起出來玩的想法,都說了,我們倆的感情平平淡淡,比最平淡的白開水還要平淡的感情說的就是我倆之間。找其他朋友一起出來玩?大學畢業(yè)后,學校里的狐朋狗友就各奔東西,再無聯(lián)系了,現(xiàn)在偌大的上海,稱得上我朋友的就只有小齊了,他還在上班,而他即使有了空,也會努力攢著那點微薄到可憐的假期與收入用來陪莎莎玩。唉,無聊透頂!

有這時間還不如去看看醫(yī)生,趕緊把這失眠的毛病治好了才是正事,只是大醫(yī)院我是萬萬不敢去的,那里的醫(yī)藥費往往貴得嚇人。雖然公司好像幫我們繳了醫(yī)療保險,但以我這種收入水平的人來說,還是承擔不起這種消費。

嗯,還是去看看那個孫駝好了,畢竟是個大夫,我心里如是地忖度著。

在公司寫字樓附近的臨街小面館胡亂地解決了午飯,頂著刺得人睜不開眼的陽光以及更多看不見的紫外線,按著名片上的地址尋找著那家門診。按圖索驥?我這是“按圖索駝”。

沿著中原路一路向西,在一排老舊的民房群里,在一個小的岔口拐進去,鉆過橫七豎八地搭在晾衣繩上的各種內衣、被單,一不小心碰到了雜草叢邊放著的一個破舊的鐵皮水桶,“當”一聲響,驚醒了一只正在其間午睡的野貓,受驚的野貓“噌”的一下從我眼前躥過,速度很快,我沒有看清它的具體顏色,總之是有幾分斑駁的、烏突突的、臟兮兮的感覺。順著兩幢樓房之間夾逼而形成的所謂“小路”,七拐八拐地進入了樓群的腹地,這腳下的水泥路面不知是被踩的,還是怎樣被破壞的,滿是長久未清掃的沙礫和厚厚的灰塵,讓我不由得想起魯迅先生說的“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只不過現(xiàn)如今是“走的人或許太多了,這路也就不能稱其為路了”。我想到這里,不僅對著自己啞然一笑,我竟然還記得魯迅說過的話,難得身上殘存的一點兒讀過中文系的影子啊。

身邊的樓房一律只有七層,通過那灰舊得有些泛綠的墻壁以及各家各戶那還不是塑鋼而是鐵制的窗框,就可以知道這片房子的確有些年頭了,搞不好比我還長著幾歲。

“這種地方能有什么大夫啊?”我不由得后悔起繞到這兒來了,但是既然來了,總不能白跑一趟,就硬著頭皮見見這個孫駝好了。

我正想著,忽然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門洞的牌號“××××”,就是這兒!

進了樓,我在那昏暗狹窄的樓道內摸索著,雖是白天,但是背陰的朝向以及忽高忽低的臺階讓我不由得小心翼翼起來。好不容易爬到六樓,只見左手邊的門上掛了一張A4紙大小的手寫招牌,“心理診所”,歪歪扭扭的幾個字仿佛在咧著嘴嘲笑著我似的。

“這么爛的字也好意思貼出來?!蔽乙幻驵止局幻嫔焓智昧饲瞄T。

“誰?”門里傳來沙啞的聲音。

“你好,請問是孫醫(yī)生的診所嗎?”我回答道。

“哦,來了。”

門開了,一個如猴子般精瘦的中年男人開的門。其實說他是中年男人并不準確,只是稱他為老年男人,他似乎也沒有那么老。五十歲上下的年紀,粗糙發(fā)暗的皮膚緊緊包裹著那一副嶙峋瘦骨,锃光瓦亮的腦袋上隱隱可以看見幾根銀白色的發(fā)根。上身胡亂裹一件白色的跨欄背心,絕對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款式,估計現(xiàn)在只有偏遠山村或者懷舊影視劇中才能見到的那種。正面成塊的染著黃色的油污,側面還左右各破了一個洞。下身塞進一條寬大的我分不清算是七分、還是五分長的褲子里,總歸是那種半長不短的樣式。他沖我呵呵一笑,嘴咧開的弧度大得怕人,就連那嘴里后槽牙的牙根都一并暴露于外。

“看病嗎?進來吧!”他努努嘴,把我讓進屋內,并不曾讓我換鞋,而我看他屋內那已經掉皮、褪漆到不成樣子的地板,已是完全沒有換鞋的必要,也就跟著他徑直走進屋內。屋子里空蕩蕩的,一個單人床,破舊的褥子上面攤著一條油漬斑斑的毛巾被;一個四角的書桌,一條桌腿似乎是短了一截,下面墊著一個折過的紙殼;一個開立式的木制舊衣柜,衣柜表面凸起的漆皮比地板有過之而無不及;衣柜上放著一個紙箱子,上面清楚地印著“柑橘”兩個字,但是從紙箱上面積攢的落灰的厚度來看,里面放的應該不是橘子,如果是的話也早該爛沒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這里來的?”他邊走邊問。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原來不是聲音沙啞,而是完全的一副公鴨嗓,剛才隔著大門聽不真切。

“哦,我在俞叔的公司里上班,俞叔介紹我來的?!蔽一卮鹫f。

“哦?!彼馕渡铋L地嘆了一聲,不知是在回應我,還是想到了別的什么,場面一時間有些尷尬。

“您是學心理學的嗎?我大學時候也特別喜歡心理學,還旁聽過不少心理學的課程呢?!蔽覟榱舜蚱七@冷清的局面,隨口寒暄說。

“心理學?我哪學過那玩意兒!那不就是老外算命的東西嘛,學那干啥?”他嗤笑著,用魯迅先生的話:仿佛在嘲笑法國人不知道拿破侖,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似的。

“啊?那您這兒開的不是心理診所嗎?”我一頭霧水。

“哦,你來得晚了,你要早來一段時間,我這兒就是老軍醫(yī)診所或是百年中醫(yī)診所啥的了?!?/p>

“您名片上印的不是心理診所嗎?”我仍不解風情。

“哦,你說那個片子啊,那是街口復印店老汪要把店面盤出去,最后處理紙墨的時候我去印的,便宜。”他說著話,似乎還隱隱帶著一份自得,好像成就了什么豐功偉績似的。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接話,隨口對付著:“您這兒真不好找,我費了半天勁才找到?!?/p>

“那是,要是好找,衛(wèi)生局不早過來查封我了?”他一臉不屑地說著。

“您這兒沒有執(zhí)照嗎?”我再一次驚訝,而這次驚訝得以至于有點口吃。

“沒有?!彼碇睔鈮训鼗卮?。

“現(xiàn)、現(xiàn)在、現(xiàn)在,不是沒有執(zhí)照的私人診所都不能掛牌經營了嗎?”我依舊結結巴巴地說著,心里一方面對于他這種無照經營依舊趾高氣揚的樣子大為驚嘆,同時更后悔自己上了這艘無證駕駛的賊船。

“所以我沒掛牌啊,不就是在門上貼了張紙嘛,衛(wèi)生局的找來了,我一撕不就好了嘛!”他轉過身來,對我振振有詞。

我無言以對。

“什么毛病???”剛一落座,他便問道。

“哦,我最近一直失眠睡不著,然后白天沒精神,還有些恍惚?!蔽一卮鹫f。我從小見生人說話就緊張,習慣低著頭說話,但又不知道眼睛該放哪兒。目光在屋子四處游移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可以安放。這個小房間臟亂差到一定境界了,相比之下我租的小公寓簡直就是希爾頓酒店的總統(tǒng)套房,雖然我對于這總統(tǒng)套房只是聽說過,并未見過。我猛地抬一下頭,不經意間與他四目相對,還真嚇了一跳,只見他小如豆粒的兩只眼睛里竟不帶半點黑眼仁,完全一色白。不知不覺盯著對方眼睛的時間有點長,我下意識感覺到這很不禮貌,趕忙收起目光,低頭盯著地板,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著他。只見他眼睛一瞇,說道:“哦,這個好辦,我給你開服藥就好了?!闭f罷提筆就要寫藥方。

“要開中藥還是西藥?”因為家里沒有煮中藥的盆盆罐罐,我又受不起長時間熬藥熱氣騰騰、苦味撲鼻的艱辛,便連忙關切地問道。

他似乎完全看穿了我的想法一般,眼角微微向上一翹,連帶著的魚尾紋也都立了起來,眼白泛著精明的光亮,說道:“放心,我這叫中藥西吃。我給你開的雖是中藥,但卻是我祖上的獨傳秘方,這藥我賣了幾十年了,見效比西藥還快,我這藥……”

“您剛才不是說您最近才換的心理診所嗎?這藥怎么已經賣了幾十年了?”我搶白一句。

“哦哦,那個,這個你就不懂了,我這藥可不隨我的牌子一起換,我開老軍醫(yī)診所時呢,這就是軍旅特效藥;我開中醫(yī)門診時呢,這就是百年祖?zhèn)髦兴?;我開心理診所時呢,這就是專治神經的藥……”他滔滔不絕,仿佛是在耐心地開導我這個不諳世事的“初生牛犢”一般。

見我無話可說,他便又補充道:“說是‘中藥西吃’啊,就是它是中藥,但又不用長時間去煮熬,每晚一粒,一杯溫開水送下即可?!?/p>

“那這藥叫什么呢?”我問。

“離、魂、丸!”他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著。

啥?離魂丸?這名字聽上去怎么有一種武俠小說里某種毒藥的感覺?和十香軟金散什么的還應屬一類。我心里思忖著。

而他似乎又看穿了我的想法,說道:“別看我這藥物名字特別,但是藥效奇好。二十天一療程,一個療程下去包你見效。你要知道,這可是我祖?zhèn)髅胤?,賣了幾十年的?!边呎f邊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寫完后,撕下那張紙,“嚯”地站起身來,轉身從身后的柜子上把那個寫著“柑橘”的紙箱子取了下來,從里面掏出一個帆布小包裹放在桌上,一層層打開,仿佛剝開一個粽子外面的葦葉。里面露出一個桃木色的小盒,打開小盒,又是一層層的包裹,只是這次包裹用的不是帆布,而是一層層塑料袋,塑料袋一層層地被打開就好像是一個洋蔥在一層層地被扒著皮。

當去掉最里面一層的塑料袋,露出的是一堆白色的藥片,每個藥片的大小和市面上通常見到的阿司匹林差不多,這塑料袋包裹下,大概有幾百粒。孫大夫把剛才撕下來的那張紙平攤在桌子上,一粒粒地小心翼翼地數(shù)著藥片的數(shù)量,仿佛是孩子在數(shù)他心愛的玩具。只見他將數(shù)完的藥片放在攤好的紙上,然后又細細地再數(shù)一遍,好像是生怕多給我一粒半粒似的。如數(shù)家珍,說的應該就是他這種狀態(tài)。

確認數(shù)量后,他收好了那個小包裹,放回柜上,把桌上的那張紙折成一個小紙包遞給我:“一個療程三百。診費免了?!彼斓卣f。

什么!三百!你倒不如去搶!我心里罵著,我就是嫌大醫(yī)院貴才來你這鳥不下蛋兔不拉屎的小地方的,你倒是比大醫(yī)院還黑啊。

“這價格……好像……有點……”我努力咽了口口水,小聲說著。

“哈哈,這還嫌貴,這可是親友價啊,我這藥可是出奇的靈。再說,我是看你是魚?……”

“俞叔?!蔽矣梦米影愦笮〉穆曇籼嵝训馈?/p>

“哦,對,姨叔,我可是看在你是姨叔介紹來的面子上才給你這個價的,你就給個工本費,千萬別多給,多給我和你急哈!都是姨叔的朋友嘛,別和我見外哈?!彼谀瓩M飛地說著。

“俞叔。”我更輕聲地提醒他。

“哦哦,對對,我知道是俞叔,俞叔嘛,我們老交情了,大家都是朋友嘛,別和我客氣了,快拿著?!彼呎f邊把那個紙包往我的懷里塞。

我這人本來就認生,更怕熟,這一下子確實不好意思拒絕了,但是真的花那么多錢又著實舍不得,畢竟是好幾天的工資啊。正在這欲推推不掉,想收收不了的尷尬時刻,我的臉慢慢紅了起來,火辣辣地感覺有點熱,還有點漲。憋了半天,憋出幾個字來“我錢沒帶夠”,一邊說著,一邊無意識地咬了咬嘴唇。

他也愣了一下,似乎是沒想到我會這么誠實,空氣凝固了足足一秒鐘,他率先打破沉默,哈哈一笑:“熟人嘛,沒關系,那你帶了多少?”

“我……”,我從舊牛仔褲的口袋里摸出癟癟的錢包,里面皺皺巴巴地塞著幾張十塊的和五塊的紙幣,還有兩個一角的硬幣,油乎乎的似乎和這黏膩的屋子“相得益彰”。慢慢掏出,一張張捋平了,唾了口口水,點了點,一共四十七塊七角。

“這么點兒?”他眉頭一皺,撇著嘴問道,但看我一副窮酸相,估計我實在拿不出更多的錢了,便不耐煩地把我手中的錢一把抓過,塞在他的抽屜里,然后把那個紙包丟給我,我連忙接住。

“一天一粒,睡前半小時溫開水服下,二十天一個療程,服用期間,睡眠保質保量,療程過后,失眠徹底去根?!彼硰V告詞一樣地說著這些話,一邊半摟半推地把我送出房門。

在臨出門的一瞬間,他把頭湊到我的耳旁,詭異地說:“我這藥勁兒足,千萬別亂吃啊。”

之后的一聲“拜拜!”的高腔尾音與“砰”的關門聲交錯在一起,仿佛一首樂曲中,鋼琴演奏的最后一個長音和架子鼓同時響起的完美配合。

“他說的這個比我寫的產品廣告詞上口多了?!蔽要氉哉驹陂T外,心里天馬行空地想著,好像全然忘記了剛剛被人宰過??粗掷锏哪莻€小紙包,不住地出神。

百無聊賴地慢慢踱回家中,吃罷晚飯,一個人坐在床上發(fā)呆,過了好一會兒,天才微微擦黑,遠處的天際依舊有一絲夕陽的余暉,久久不肯散去。果然是夏天,天黑得這么晚。我眼巴巴地望著窗外,期盼著那抹殘陽趕緊消失不見,我好吃剛開的睡覺藥,進入那盼望的夢鄉(xiāng)。

但這天邊的落日似乎在有意與我作對,看著明明是落下去了,但是天竟然還是亮的,只不過是由一種淡淡的昏黃,融匯成一種難以名狀的絳紫色。天的盡頭,黎明與黑夜熾熱地相吻,黎明咬破了黑夜的唇,將那一抹血跡,暈染成淡淡的黃昏。

房間里面安靜極了,安靜得只能聽見墻上的掛鐘指針“嘀嗒”“嘀嗒”的聲音透過那玻璃外殼清脆而又沉重地傳來……

時間的指針在不緊不慢地走著,在一片寂靜的屋子里顯得分外突兀,甚至有幾分詭譎。指針無休止地輪回著,而我,不知怎的,眼皮竟?jié)u漸地有些沉重了,與其說是困了,不如說是無聊。上班無聊,下班更無聊;睡覺無聊,睡不著同樣無聊。

看來這藥效還真不錯,沒吃都有這么好的效果,我自嘲地想著。瞥了一眼掛鐘,十點一刻,差不多可以睡覺了,我倒了一杯熱水,打開那個下午拿回來的紙包,攤開在桌面上,那二十粒藥片橫七豎八地倒在紙上,隱隱地發(fā)現(xiàn)紙的內側有字。哦,對的,那個孫大夫用它包藥之前是在上面寫了什么,到底寫著什么呢?我撥開藥粒,原來上面寫的是“離魂丸”三個大字,歪歪扭扭的和孫駝心理診所門口的紙牌子如出一轍。起了這么個奇怪的名字?聽上去挺神秘的,搞不好就是私人加工的安眠藥吧?這種事情我在新聞里曾經聽到過,說有些私人小藥廠,會加工生產一些安眠藥類似的藥物,但是技術不行,又不敢做成標準計量,就弄一些現(xiàn)成的安眠藥,打碎,做成新的藥片。本來一百片安眠藥,被他們摻了各種雜七雜八的東西,弄出一千片新的藥片,然后起個好聽的名字,加點各式水果口味的食品添加劑和各式糖醇,做個包裝,就可以當作高檔營養(yǎng)品出售了。嗯,最好還要配上什么過年送禮送健康的廣告語,就可以徹底血賺一筆了。我一邊在心里胡亂地想著,一面用兩根指頭夾起一片,吞了下去,喝了一大口水。

這種私制的藥往往有效成分都比較低,要不一個安眠藥怎么會吃二十天才有療效?還特意和我說什么不要亂吃,顯然是在那裝神弄鬼、故弄玄虛。我一邊懷疑著,一邊又拿起一片藥,咽了下去。這次咽得稍微慢了點,藥片觸碰舌尖竟然留下了一絲柑橘的味道。果然是騙子,搞不好拿什么小朋友吃的果味維生素糊弄我,我敢說,這每片藥片里至多一點點阿司匹林的有效成分,這吃到什么時候才能睡著?我氣憤地抓起兩片,放在嘴里大嚼了起來,牙齒割開藥片的時候,一股清酸的味道在嘴里爆裂擴散開來,甜甜的、涼涼的,隨著慢慢地嚼碎而釋放出更多的味道。

裝在柑橘的箱子里的柑橘味兒安眠藥?還花光了我身上所有的錢?我無奈且自嘲地苦笑了一下,然后從褲子口袋中掏出了那張孫駝的名片,“騙子的片子”我心里罵著,然后將它隨手丟進了垃圾桶。

我從抽屜中翻出了一個空的口香糖塑料瓶,將余下的十六粒藥全倒了進去,這種藥就該一日四片,五天一療程,當糖塊嚼著吃!我如是地想著。

關燈上床,倚靠在床頭繼續(xù)無聊地發(fā)呆,對于這種發(fā)呆我已經很熟悉了,之前一段日子里,我每晚都是在這種發(fā)呆中度過的。但今晚在不知不覺間我竟?jié)u漸滑入湖水般無邊的卻又淺淺的睡意之中。

整個人在睡與醒的邊緣徘徊,睡夢的潮水將我一次次推上蘇醒的岸邊,又一次次地退潮,把我拖入夢境中央的旋渦之中。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也不知是夢是醒,四周一片漆黑,唯有一縷月光靜悄悄地瀉進了我的窗子,伴著朦朧的月光,我覺得眼前好像有個人影,但是房間比較暗,眼前模模糊糊地好像貼了一層毛玻璃,看不真切,想掙扎著動一下,身體又仿佛被什么壓住一般。這時耳畔響起了三聲掛鐘里啄木鳥的咕咕的聲音,三點了,這是我腦海中最后一絲印象,然后便再次昏昏沉沉地倒頭睡去。

又過了不知多少時候,我那飄蕩著的睡意再次把我浮上岸來,耳畔隱隱聽見脫鞋的聲音,“砰”一只鞋掉到了地板上,把本來和諧的鐘表旋轉的聲音攪亂,也在我的睡夢的湖水中央投下一顆石子,泛起層層漣漪,我努力地想睜開眼睛,卻怎么也睜不開,只覺得床晃動了一下,聽見床板與床腿間“咯吱”響了一聲,好像有什么重物被放到床上,之后我便全無知覺。

慵懶地翻了個身,只覺眼前被不知什么光亮微微刺痛,用手遮了一下眼睛,意識似乎逐漸走向清醒:天亮了。

天亮了?我竟然睡著了?這江湖郎中的藥還是挺見效的嘛!不是,還好我一次吃了四粒,要是像他告訴我的每晚一粒,昨晚絕對睡不著。嗯,睡得好舒服啊,我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哎呀,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好似一股莫名的電流瞬間流經我全身,停在半空中的懶腰也隨之石化,“現(xiàn)在幾點了?”因為最近一直睡不著,即使淺淺地瞇了一會兒,也不過五點多鐘便自然醒來,所以我最近一段時間都沒設鬧鐘,而昨晚是真的睡著了,睡得連衣服都沒來得及脫,窗簾也沒拉上,竟僅脫了鞋。

慌亂中隨手抓過枕邊的手機,隨便按了一個鍵,沒亮?手機關機了?NOKIA以待機時間長著稱,我一般都是白天插公司電腦上充會兒電,然后就可以用大半天了啊,再說昨晚睡著了也沒用手機怎么就沒電了呢?莫不是我電池老舊退化了?

我此時沒心思多想,翻身下床,瞅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十點十五!啊,這回必死無疑了。竟然一覺睡到這種時候,不僅是遲到,還可以說是整個上午的曠班。按俞叔的規(guī)定,遲到十五分鐘,扣當日工資;遲到一小時,扣一周工資;遲到一小時以上,就算曠班了,有曠班行為發(fā)生的,可是要扣光當月工資的。這個月底房租到期,扣光這月工資我可怎么活?俞叔、莎莎他們現(xiàn)在一定瘋了似的在給我打電話,我手機又恰巧沒電關機了,他們從八點上班打到現(xiàn)在,哦,天啊,他們足足給我打了兩個多小時電話,而我這卻在床上睡大覺、伸懶腰……

我急忙把腳塞進鞋中,因為一時慌張塞反了,真是越忙越亂。還好昨晚睡覺沒脫衣服,這回倒節(jié)省了穿衣服的時間。我頭不梳臉不洗地沖出了房間,出門時強行把手機開機,在手機閃爍的幾秒鐘內隱隱顯示了十幾個未接來電與未讀短信,然后手機屏幕便像回光返照后徹底死去的人一般完全黑了下去。

我住的地方離公司很近,走路的話大約十五分鐘路程,其間有一班公交車,但只是坐兩站就要下車,還要花上兩元錢。上海的交通費總是貴得離譜,于是我每天都堅持走路上班,一方面為了省錢,另一方面我也不高興每天上下班高峰去忍受沙丁魚罐頭似的車廂;此外走路更是可以權當鍛煉身體?,F(xiàn)在人們鍛煉身體都要花很多錢去健身房,而懶得每天走幾步路,實在想不通,或許那是人家的一種生活檔次與消費水平的標志吧。

剛沖出家門,恰逢一輛公交車靠站停下,我想也沒多想,便一個箭步飛進車內,把坐在臨近門口的老大媽嚇了一跳。因為錯過了早班高峰,車上還是挺空的,我找了個臨窗的座位坐下,調勻呼吸,長舒了一口氣。果然是太久時間沒有如此激烈地運動過了,剛跑上幾步就氣喘成這個樣子。

我會不會是藥吃多了才睡到這般時候的?不會,我一定是吃了四片才睡著,只是太長時間的缺覺讓我一下子睡到了這種時候……嗯,這都是正常生理反應……要是像那個大夫說的每日一片,肯定還是睡不著……我腦海中剛剛形成了一個問題,便霎時出現(xiàn)了好幾個強有力的否定的回聲,眾聲喧嘩般交織成一曲復調。

還不知道俞叔會怎么處罰我?又一個問題如泉水般從地表涌出,只是這次腦海中到沒有形成什么回復,而只覺得心里空空的,額頭與兩鬢不禁有冷汗冒出,分不清是剛才跑得太急還是心里太緊張的緣故。

車到站了,我還沒等車門完全打開,便“噌”的一下把自己從車中射了出去,一個不怎么完美的拋物線,打著趔趄地著了地,踉踉蹌蹌,險些摔倒。

剛立穩(wěn)腳跟,又飛身向公司跑了起來,風呼嘯著聚涌向身后,好像跑得虎虎生風,帥氣得很。只是腳掌砸擊柏油馬路時發(fā)出的“啪啪”的聲響、從腳底傳來的陣陣酥麻與鉆心的痛時刻在提醒我,我跑步的樣子一定丑極了。

我一路狂奔地沖進了寫字樓,門口的保安想攔住我問個究竟,剛伸出的手被我奔跑時產生的巨大慣性彈開,我與他擦身而過,用眼角的余光瞟到已被我甩在身后的他似乎在掏著對講機,應該是想和樓里的保安們聯(lián)系吧。管他的,先到公司才最要緊。

寫字樓里拼貼而成的大理石地磚光滑得可以看見那些西裝革履且來去匆匆的眾生的倒影,而我這蓬頭垢面、及在床上翻滾了一夜已然凈是褶皺的廉價西裝,讓人不忍細看。

我如炮彈一般地沖進了辦公室,彈頭落地所引起的氣流的余波與四散的灰塵,令辦公室內部瞬間定格,正在打電話的莎莎和正在復印材料的小齊雙雙愣住,四只眼睛如火炬般直直地望著我,仿佛在說:“你死定了?!?/p>

我來不及多想,快步走到俞叔的總經理室門口,輕輕叩了幾下門。

“進來!”俞叔似乎已經知道是誰在敲門了,畢竟剛才我撞開辦公室門的聲音確實很大。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進了辦公室,俞叔似乎在看什么材料,他斜著眼,用眼皮翻了我?guī)紫?。陰陽怪氣地問道:“幾點了?”

我清楚地知道,這時候不管回答幾點了,不管作何解釋都是沒用的,只能趕緊認錯,求個寬大處理。“對、對不起,我昨天去看了您推薦的那個心理醫(yī)生,吃了他開的安眠藥,然后就睡過頭了,我下次一定、一定注意?!蔽疫B聲道歉。

“我問你幾點了?”俞叔聲音抬高了一個分貝,似乎是一定要從頭開始折磨我一遍才肯罷休。我微微扭頭瞄了一眼身后門上方的掛鐘,也看到了貼著門向里面努力窺視的莎莎和小齊。

這兩個渾蛋,看什么看,俞叔一定是發(fā)現(xiàn)他們在偷看,才要故意整我,殺雞儆猴的,該死的。我鼻子里輕輕地哼出了一口氣,輕到除了我之外別人都聽不清的地步,然后低聲回答道:“十點半?!?/p>

“十點半?那公司規(guī)定的上班時間是幾點???嗯?”俞叔接著明知故問。

“八點?!蔽液孟褚粔K被放置于案板上,任人切割的肉一般,等待著俞叔下一刀會切向哪里。

“公司的規(guī)定是什么,你應該都知道吧?”

“嗯?!蔽覠o奈地點了點頭。

“規(guī)定了什么,說給我聽聽?!庇崾謇^續(xù)得理不饒人。

“遲到,遲到一小時以上,按曠班處理,曠班一次,扣除當月工資。”我鼻子里呼出了一口氣,不過這次的聲音比之前那次大得多。

“那你覺得這個規(guī)定合理嗎?”俞叔顯然是聽到了我心里的不滿,問道。

“挺合理的,我覺得?!蔽疫`心地應著。

“那怎么辦就不用我明說了,是吧?”

“嗯,我知道?!?/p>

“行,趕緊出去干活吧,白天沒做完的,晚上加班補回來??!”

“好的,謝謝俞叔?!?/p>

我轉身出門的一瞬間,聽見俞叔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在說給我聽:“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玉不琢,不成器??!”

我憋著一肚子窩囊氣把自己重重地摔在椅子上,大拇指用力一扳,按下了電腦的開機鍵,隨著電腦逐步進入開機狀態(tài),小齊湊過來安慰我說:“別往心里去,這幾天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多加加班,俞叔會原諒你的,最后發(fā)你半個月薪水,還是有可能的哈?!?/p>

“發(fā)什么發(fā)!”我不耐煩地打斷他,“什么原諒我,我有多大錯啊,不就多遲到了一會兒嗎?”

“誰說不是啊,因為這點事扣一月工資,唉!”小齊接話道。

“這就不是扣工資的事,你說我來這兒都一年多了,遲到過嗎?這是第一次吧,怎么就得理不饒人了?。俊蔽夜室馓Ц吡艘粋€聲調。

“你、你、你小點兒聲,還嫌事兒不夠大??!”小齊捅了捅我,壓低聲音說道。

“我跟你說,我還就不特意好好表現(xiàn)巴結討好他,今天加班我認了,我遲到的時間我補回來。之后每天正點下班我就走人,我才不理他高不高興?!蔽野褐^說著,顯出一份驕傲的神情。

“說得好,就該這么干?!鄙恢裁磿r候也湊了過來,贊許道。

“可是這……”小齊似乎又要爭辯什么,應該是想繼續(xù)向我們灌輸他那套“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的理論,并且一如既往地說俞叔不過是刀子嘴豆腐心云云。

“你一邊待著去,都像你那么沒用。”莎莎猛地打斷了小齊,且白了他一眼。

小齊吐了吐舌頭,知趣地回到了自己的電腦前,繼續(xù)弄他的代碼去了。

我把手機插到電腦上充電,剛剛按開機,一條條看著早上錯過的電話和短信,俞叔、小齊、莎莎、俞叔、莎莎、俞叔、俞叔……小璦?小璦的未接來電?她來電話干什么?她上班時從來不打電話的,我疑惑地按下了回撥鍵。

“喂,馮同啊?!彪娫捘敲?zhèn)鱽砹耸煜s又陌生的聲音,傳來了我女朋友的聲音,傳來了我將近半個月沒見過的甚至沒怎么聯(lián)系過的已頗感陌生的女朋友的聲音。

“小璦啊,”由于太久不和她聯(lián)系,我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么措辭,顯得有些局促,“我,我早上手機沒電了,剛開機,你打我電話什么事啊?”這句看似正常的問句剛出口我就后悔了,女朋友非得有事才能打電話給你嗎?于是我連忙改口:“哦,不,那個,你最近怎么樣?在上班嗎?累不累???”我佯作關切地問著,眼睛已經開始讀早上收到的工作郵件了。

“哦,還好,我正在給下午的公司會議復印材料。對了,你今晚有空嗎?一起吃個飯?”她怯生生地問道。

“哦,今晚怕不行了,要加班?!蔽译S口回答,但馬上又覺得半個月沒見到女朋友,人家主動邀約我還這么隨意地拒絕掉好像不太好,便又加了一句,“要不明晚吧,明晚我有空?!?/p>

“好呀,好呀,就明晚。”

“嗯,你想吃什么?”我故作紳士地問道。

“嗯,就五角場那家耶里夏麗吧?!?/p>

“???”我略吃了一驚,因為剛才那句問話,完全屬于我沒話找話的隨口一問,而她這么一回答確實出乎我的意料。我倆之前見面約會,也就是一般的蘭州一拉或是廉價且實惠的川菜館、東北菜館一類。這去耶里夏麗還是第一次,雖說那家耶里夏麗不會太貴,但人均至少也要七八十,這兩個人加一起就要小兩百啊。她為啥突然定這兒呢?莫非有團購優(yōu)惠?不會啊,我做這行的都沒看見,她是怎么知道的?這些問題我只能在腦子里想想,自然是不敢也羞于問出口的。

“好好,明晚六點半,五角場那家耶里夏麗樓下見吧?!蔽易炖锎饝?,手里一刻不停地點開了百度團購,開始尋找耶里夏麗的團購優(yōu)惠信息,可惜最后無果而終。

掛了電話,小齊又一次湊過頭來,眼里閃著異樣的光芒:“女朋友啊?”

“嗯?!蔽覚C械地點了點頭。

“明晚耶里夏麗???小伙挺有情調的嘛!”小齊操著怪異的語調說著。

“哦,她想去吃?!蔽也恢撊绾位卮?,隨口應付一句。

“看看,看看,這有女朋友的人就是不一樣,你瞧,馮同今天穿得也特別的帥!”小齊一邊說著,一邊拿眼神和莎莎“交流”著。

“那是啊,都像你啊,一輩子也找不到女朋友?!鄙S刺道,“以前我一直以為你倆的審美打扮都是一個水平的——服裝搭配能力為零,今天看來馮同比你強不止一點半點啊。”莎莎邊用目光打量我,邊噘著嘴說道。

???我的打扮?我一臉疑惑地低頭看了看自己。我的天!我今天除了外面套著的休閑西裝還算正常外,里面竟然是紅色條紋襯衣,下著藍色牛仔褲,然后白色運動鞋里面赫然一雙紅色的高筒襪!我怎么會穿成這樣,我怎么能把紅色衣服和藍色褲子一起穿呢?還有那紅色的襪子,那是本命年時老媽送我辟邪的,怎么穿出來了?我后悔地看著自己,絞盡腦汁地回憶著昨晚自己什么時候換的衣服,卻無論怎樣也想不起來。

突然一抬頭,看見莎莎欣賞的目光,四目相對,莎莎見我略有懊惱的表情,不禁一愣,隨即說道:“這可是今年潮男的流行搭配款,你不要說你不知道,然后偶然撞上了?!笨粗颐悦5綗o辜的表情,她已經知道,我確實是偶然到不能再偶然地撞上了。

“哼!”莎莎不屑地走開了。

到了第二天晚上,我頂著俞叔略顯仇恨的目光準時下了班,匆匆趕往耶里夏麗。當我到的時候,小璦已經在那兒等我了,一身干練的職業(yè)女裝,梳得整整齊齊的馬尾,配上淡而不膩的素裝,顯得干練而清爽。猛一見面,我竟然差點沒認出來,真是太久不見了吧。想你想得都想不起來了,這句本來情侶間打情罵俏的玩笑話,現(xiàn)在形容我似乎是恰如其分。為什么看見小璦竟想到的是“炒素什錦”這個形容詞,果然是到了飯店門口,饞蟲作怪啊。

和小璦并肩走進耶里夏麗,門口的那只招財貓手臂上下擺動,既是在招財,也是在歡迎來客,或者說歡迎來客就是在招財或許比較妥帖。

進了大堂,不由得被這里的布局隱隱打動,夜幕色的天花板,點綴著忽明忽暗的星星點點,與那暈暈的燈光交織在一起,映在那些乳黃色的桌布與地毯上,吞吐出一份格外的溫暖與舒適。那些星星仿佛是真的,不斷地眨著眼,而此時撲扇得更厲害的則是小璦充滿好奇與驚喜的大眼睛。靚麗的服務員身著華美的民族服飾穿梭在餐桌之間,仿佛在涓涓溪流中躍動的精靈。雖然在附近生活了一年多,但我和小璦都是第一次來這家店,這樣的裝潢,難怪價格會比較貴,我暗自贊許著。

這時,有一對情侶從我們身邊走過,那姑娘笑得甜美,小伙子笑得憨厚且爽朗,耳畔悠揚的音樂在微微燈光下悠長地泛著和聲。在座的客人以情侶居多,看著一對對飽含深情地凝望,與洋溢在臉上幸福的表情,凌亂的思緒碎片如雪花般在我腦海里紛紛揚揚,有一片恰巧落在我的唇邊,用舌尖去輕輕一舔便融化得了無蹤跡,但那甜味卻如此沁人心脾,令我久久不能忘懷。

我的聽覺神經把井然有序的音符交織成一片錯亂,有如那法國梧桐在秋風中散落且隨風飄揚的樹葉一般——迷亂而優(yōu)美。精致的飯店布景伴著其他餐桌上那股淡淡的食物的香氣,讓人不覺間竟迷醉其中。

“喂,想什么呢?”紛亂縹緲的思緒在小璦的問話中迅速收攏,好像婚禮錄像中噴出的彩帶在快退鏡頭下“倏”地縮回瓶中一般。“你想吃什么?”小璦拿著菜單問我。

“雪域牛排加一份酸奶吧?!蔽铱匆矝]看菜單,答道。

“嗬,看來是有備而來啊,查得這么清楚,上來就直指這家店的人氣招牌菜??!”小璦打趣道。

“那是,我就是干這個的,每次要做什么,都會提前上網查一查,職業(yè)習慣?!?/p>

“嗯,不過這菜單畫得確實蠻漂亮的?!毙…a翻閱著菜單,時不時抱以欣賞的目光和贊許地點頭,仿佛不為看菜,專門是在欣賞某件藝術品似的。

我探過頭去望了一眼,畫得真是非常精美,只看著配圖就讓人有無盡的食欲,我的喉結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

小璦顯然是看到了,“撲哧”笑出聲來,睫毛抖動得花枝亂顫,紅潤的臉龐在燈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迷人。雖說交往好幾年了,但我從沒發(fā)現(xiàn)過她像今晚這般可愛,或許真的是工作使人成熟吧,小璦之前就是太青澀了,我看著看著,不由得出了神。

“看什么呢?”小璦的一個問句再次把我從思緒中拉了回來。

“沒、沒什么。”我定了定神,回答道。

菜味道很好,我吃得津津有味,只是這吃飯的氣氛略顯奇怪。小璦自從剛才那句“看什么呢”之后就一直埋頭吃東西,也不曾抬頭看我;我本想主動搭訕兩句,又找不到合適的目光相撞的機會。起初我以為是她本身性格就這么內向,加上今晚食物味美,她只顧埋頭吃,才沒有說話;但是漸漸地發(fā)現(xiàn)了不對頭,她并沒有很享受這食物的樣子,看著是低頭自顧自地在吃東西,但實際上只是抿著小口,并沒真正在吃什么。

這樣又過了一刻鐘,我終于忍不住了,開口問道:“怎么了?東西不合胃口嗎?”

“不,不是……沒,沒什么……”小璦回答。

她這回答更激起了我內心的疑惑:“到底怎么了?我怎么覺得你有什么事?嗯?”

“嗯……”她拖著長音,頭埋得更深了。

“什么事???說啊?”我一句緊似一句地追問。

“我……我覺得……我覺得我們……在一起……不太合適……”她如同豆?jié){機磨豆?jié){一般零零碎碎地從雙唇間擠出了這句話。

“什么?你說什么?你、你這話什么意思?”我仿佛被雷劈了一下,本能地反應道。

“我媽說,我們不太合適……”

“是你媽說我們不合適,還是你說的?”我沒等她說完便插話道。

“是我媽說的,我也覺得我們不太合適?!彼濐澪∥〉亟又f。

“你繼續(xù)講!”我沒好氣地嗆了她一句。

“我媽和我都覺得我到了要結婚的年紀,但是還有很多實際的問題。”她一字一頓地說。

“什么實際問題,不就是我現(xiàn)在買不起房子嗎?”我怪聲怪調地頂著她。

“嗯,但不止這個,我媽說男生要有事業(yè),有前途?!?/p>

“你覺得我沒有?”我咄咄逼人。

“不是,我和我媽說了,你現(xiàn)在剛畢業(yè)一年,已經是、是經理了。但她說你公司太小,搞不好哪天公司都沒了。還、還有……”

“還有什么?”

“你,你沒有上海戶口……”

我看她說話費勁的樣子,眼圈微微泛紅,似乎已經快哭出來了。明明是你提出要甩了我,怎么你還能先哭呢?我哭笑不得地想著。

“得,別說了,你找我吃飯的目的就是想和我說分手是吧?”我問道。

“嗯,我媽讓我……”

“別老你媽你媽的,不就是分手嗎?行,我答應你,你會不會下一個已經找好了?”我略帶輕蔑地問道。

“嗯,我媽幫我安排了一個,過幾天相親。一個中學老師?!彼@回語氣里已經隱隱透著哭腔了。而我也著實吃了一驚,剛才那一問只是一種嘲弄,似乎在期待著的下一句應該是我對她說“除了我誰還會要你”。不過現(xiàn)在,這句嘲弄似乎說給自己聽才更為合適。

“行,咱們好聚好散,老話怎么說得來著?買賣不成仁義在嘛!來,接著吃。這頓我請!”我故作灑脫地說。

“不,不用,這頓我請你吧?!毙…a第一次搶白了我的話。

“也成。”我沒有再和她爭,繼續(xù)大口地吃著盤子里的食物,食物依舊鮮美,可是在我嘴里卻感受不到半分滋味,只是胡亂地塞進嘴里,隨意地嚼幾下,然后用力吞下去罷了。

吃罷散伙飯,我和小璦各奔東西,我知道我們這輩子應該不會再見了,或者我們本來就不該見面。我沿著政通路一路向西,步履匆匆地走著,卻感覺怎么都找不對走路應有的節(jié)奏,兩條腿仿佛不是我自己的,不論先邁哪一條都十分別扭。

路經一家小酒吧,生意冷冷清清,我低頭走了進去,問酒保要了一扎冰啤酒,“咕咚咕咚”大口地吞咽著,那滿滿一扎的啤酒隨著我喉結的游動而迅速變少,漸漸露出光潔的杯壁和杯底。我的牙齒和牙齦被啤酒冰得發(fā)麻,腸胃里也是翻江倒海,“嗝”一個酒嗝,肚子里火山爆發(fā)般地噴涌上翻,一股酸燙的濃液一下子聚集到嗓子口,我緊緊收住嘴,上泛的酸物如退潮般回流向蠕動著的胃的深淵,留下的是我嗓子灼傷的痛。胃里的涌動消退了,而我的鼻涕眼淚卻不爭氣地一股腦沖了出來。

我這是怎么了?我靠在椅子上胡思亂想,因為被甩了而心里難過嗎?好像是應該難過的,畢竟是我被甩了;但好像又不該難過,因為我們之間本來就沒多少感情。難道是因為被她和她媽否定,傷了面子而失落?但是我自己早就心知肚明,以自己的工資,一年不吃不喝也未必買得起公司附近住房一平方的面積。那究竟為什么難過呢?為了三年感情終結的一首挽歌?還是因為我居然會被一個如此平凡的女孩甩了而傷了自尊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真的難過,還是因為覺得自己應該難過而難過了。就像我之前也不知道我是喜歡過小璦才和她在一起,還是因為和她在一起了,才覺得我應該喜歡她一樣。分手的時候找不到傷心的理由,但總覺得應該要有幾分傷心;亦如牽手的時候找不到喜悅的原因,但似乎真的有幾分喜悅。

不去想了,頭痛得厲害。

酒吧很應景地在放Guns N' Roses的那首《Don’t Cry》,我半點也不通樂理,此時卻在音樂中聽出了自己的悲傷。

酒與水的區(qū)別是什么?我把玩著酒杯,想得出神,酒可以讓你越喝越暖,而水卻只會讓你越喝越寒。我不明白的是,為什么我明明喝的是酒,心里卻依然在這炎熱的季節(jié)里寒冷到瑟縮,難道那不是酒?但是我確實已經醉了。

結賬出了酒吧,穿越校園,一直走著,路旁的幾株銀杏纏綿在一起,好像熱戀中的情侶們互相耳鬢廝磨,傾訴著濃濃愛意不肯分開。隨風緩緩飄落的樹葉,如同陽光樂章上飛揚的音符。寧靜的黃昏里,風與葉共舞了百年,共同演繹出一段絕妙的旋律,為何這般優(yōu)美的景象卻令我覺得如此心痛!是它美好得過于虛幻,還是我傷心得太不合時宜?

看著校園里行色匆匆的情侶們比肩經過,想到曾幾何時我也是其中一員,而現(xiàn)今呢?我失戀了,或者說我從未戀過吧。外面越是悶熱,我越發(fā)感覺到寒冷,寒冷到全身不住地顫抖。冷熱的直覺就是這般奇怪,有時從外向內地體驗,有時由內而外地噴薄。

繞過毛主席雕像,沿著望道路行尸走肉般挪動著沉重的身體,出了復旦行政樓前的大門,來到邯鄲路上。路上車并不多,馬路對面的人行紅燈在傍晚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引人注目,那紅色的路燈仿佛是一個佇立凝望的姑娘,正在微笑著沖我招手。我左搖右晃地朝著那個迎風招手的姑娘走了過去,嘴里還念念有詞:“炒素什錦,你別走,等我過來……”

剛幾步晃到馬路中間,酒勁上泛,身體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一輛從東飛馳而來的汽車顯然沒有注意我這個亂闖紅燈的行人,我耳畔響起了急促的汽車鳴笛聲和急剎車的輪胎尖銳摩擦聲。緊接著,膝蓋被什么東西猛然推了一把似的,整個身體都被掀翻到了空中,一種曾經在歡樂谷玩過山車時的感覺瞬間放大十倍地重演,我左邊的太陽穴猛力地撞到了汽車的擋風玻璃上,然后我便沿著汽車的前蓋滾了下去,重重地摔到地上。我躺在地上轉過頭,眼前最后一個畫面是模糊卻又清晰的由四個連成一串的圓圈——奧迪!這個念頭剛從我腦海中閃過,還未及消退,我便失去了知覺。

十一

我仿佛躺在一張可以快速移動的床上,耳畔能清晰地聽見好些人急促的腳步聲,各式材質的鞋底踏在地板上,發(fā)出迥異的回響。眼前的燈光非常刺眼,我努力想伸手擋一擋眼前的光亮,無奈手卻動彈不得,我無力地又一次墜入了昏睡的深淵。只是這更貼近于昏,而不是睡。昏與睡有什么區(qū)別嗎?那就是昏仿佛失足跌落懸崖,而睡是沿著山坡緩緩滾下。

當我再一次醒來,應該已是深夜,我的意識還不是很清楚,只是覺得太陽穴隱隱地痛,想用手捂一下,胳臂卻像被什么牢牢抓住一樣不聽我的使喚。

這是哪里???我努力地試圖判斷出周圍的環(huán)境,應該是醫(yī)院,空氣中隱隱還飄浮著消毒水殘留的味道。借著從窗口傾瀉而入的薄薄的一層月光,我隱約感受了周圍的一片雪白,雪白的墻壁和地板,雪白的枕套和被單。我的精神與肉體在拼命地撕扯,肉體是瞌睡的,我能感受到體內悠長的對于深度睡眠與休息的呼喚;但我的精神卻趨向清醒,努力地使自己保持意識,以便用來觀察和思考,雖然要觀察什么。思考什么我并不知道。而我就在這精神與肉體的撕扯之間苦苦掙扎,由蒙眬的清醒陷入微弱的睡眠,又由半夢似的境地中重新睜開雙眼,一次一次,周而復始。不知過了多久,而我也不知道我是睡著的時候比較多,還是清醒的時候比較長,我甚至開始有點分不清睡著與醒著了。醒著的時候總是如墜夢中,而睡著的時候,夢里的一切又恍如現(xiàn)實般清醒。

我是怎么進來的?昨晚和小璦分手,然后喝了點酒,有點喝多了,過邯鄲路時被一輛車撞到了……一輛……對,一輛奧迪。然后……就有點想不起來了,啊,頭好痛,我愈試圖想清楚,左邊的太陽穴愈加一鼓一鼓地疼著。

我側了側身,想朝右躺著,這樣左面或許會舒服些,忽然發(fā)現(xiàn)對面的床上好像坐著一個人,黑漆漆的環(huán)境里的一個黑影,看不真切,只能模糊地用視線勾勒出一個大致的輪廓,進而判斷出他是正對著我坐著的。

天邊絲絳般細碎的浮云淡淡飄過,漏過其間隙的月光在房間里呈現(xiàn)出斑駁的影像。是誰?醫(yī)院里的護士,還是來看望我的人?我借著時隱時現(xiàn)的月光努力地看著,哦,原來是臨床的病人,一個青年男子,臉龐的輪廓不甚分明,但頭上卻很明顯能看出纏了厚厚的繃帶,左面包得比較厚實,高高地翹起一個角。他或許和我一樣也是受了外傷吧,只是他不似我這般狼狽,因為我似乎能感覺到他在沖我嘿嘿地笑著。

“你怎么進來的?我是被車撞進來的?!蔽矣昧藰O為白癡的搭訕方法試圖開啟一場對話,畢竟這樣的夜實在太寂靜,寂靜的環(huán)境總是容易衍生出寂寞的心情,而這種寂靜又太過無聊,寂寞則令人有幾分害怕。我對醫(yī)院的印象一向不好,除了血腥的手術室就是陰森森的太平間,大晚上的一個人躺在醫(yī)院的病房里,心中總覺得不由自主地發(fā)毛,能有個病友一起,恨不能趕緊多聊幾句。

“我也是,”他說,“被奧迪撞的。”

“哈哈,想不到我們這樣有緣分,被車撞都是被同一個牌子的車撞。我也是被奧迪撞得哎!”我略帶興奮地說。

“我們的緣分可不止這些?!彼馕渡铋L地說,言語間似乎另有所指。

“那是,那是。我們不僅被同一個牌子的車撞了,還被送進同一家醫(yī)院,腦袋上都纏著差不多的繃帶……看你的樣子,我就知道我腦袋上的繃帶一定也好看不了?!蔽覈\里呱啦地說著,突然意識到我們似乎剛剛認識,或者說還不認識,而我好像太過自來熟,竟開起對方的玩笑來。自覺失語,連忙接著說:“你是什么時候被車撞的?”

“昨天晚上,八點多,過馬路時。”他回答簡單而干脆,似乎不愿意多說一個字。

“嗬,我們被撞的時間都這么一致?這回可真是緣分了?!蔽以捳Z滔滔,如開了閘的洪水般,與他少言寡語的字如滴水形成鮮明對比,“我們啊,出院后真應該一起找家奧迪4S店砸了它?!?/p>

“是我自己闖的紅燈,不怪人家。”他的回答依舊簡潔,就像一塊精瘦肉,不帶半點多余的脂肪。

經他這么一說,我猛然想起,當時好像也是我闖的紅燈,當時喝高了,記不太清楚,隱約有印象是我過馬路時,好像看見眼前是紅燈了,但當時為啥還往前走呢?

唉,實在想不起來了。

我瞟了他一眼,他還在我對面的床邊望著我笑。

“哎,兄弟,我叫馮同,你叫什么?”我套近乎地沒話找話道。其實我深知這種醫(yī)院中擦肩而過的病友就如同火車上偶遇的旅伴一樣,彼此短暫地陪伴后,就會成為終生的路人。就好像兩條相交的直線,相交的過程只有那么短暫到不能再短的一個點,而之前與之后都是無窮無盡的殊途。

“我叫司馬辛?!彼卮?。

十二

司馬辛,這么文藝范兒的名字,很有一種復古的感覺啊,你看看這姓司馬的,什么司馬遷、司馬懿、司馬光,還有個司馬相如……我這讀過中文系的記憶仿佛一條垂死了多時的魚,觸電般激活了起來,可惜這激活只有一瞬間,接下來的卻是更深一層的死氣沉沉。

“你這姓真霸氣?!蔽腋袊@著。

“和你的差不多嘛!”他說。

“哪有,馮同,多普通的一名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蔽乙詾樗诤臀铱蜌猓忉尩?。

“你撞車前喝酒了?”他難得地先開了一次口。

“嗯,是啊,喝了點?!蔽乙詾樗劦搅宋疑砩系木茪?,趕忙把身體往被窩里塞了塞。

“喝了多少醉成那樣?”他又問。

我昨晚來時醉得很厲害嗎?我不應該是被撞暈了抬進來的嗎?我疑惑地想著:“昨晚喝了多少?一扎啤酒吧,大概這么大一扎……”我努力地在空中比畫著酒杯的大小。

“你的酒量這么差,這么一杯啤酒就醉了?”司馬辛說。

哎,經他這么一說也是,我平時和人拼酒,七八瓶不在話下,這次怎么喝這么一扎就倒了呢?“我也搞不清楚,平時喝這么多一般都沒事兒的?!蔽也淮_定地說。

“嗯,我也覺得,估計是你昨晚心情不好吧,一個人喝悶酒什么的比較容易醉。”他說。

“對對對,昨晚我就是心情不好,一個人喝的悶酒,還是一口干杯的。然后在復旦校園里一走,小風一吹,酒勁上泛,我就暈了?!蔽医忉屨f。

“嗯,怎么了,被上司批評,還是和女朋友吵架了?”他問。

“確實是被上司批評了,和女朋友嘛,吵倒是沒吵,就是分手了?!蔽移仓旎卮?。

“哦,和喜歡的人分手了,心里難過所以買醉?。 彼僦粠О朦c疑惑與八卦的口吻說道。

“這倒不是,說實話,我倆感情淡得很,就好像是我只是習慣了她是我女朋友的這個頭銜,其實我生活中有她沒她差不多。我就好像沒有怎么喜歡過她的感覺?!蔽乙贿呎f著,一邊微微點頭認可著自己的觀點。

“在一起這么久了。分手后才發(fā)現(xiàn)你不怎么喜歡她?”司馬辛問道。

“也沒有不喜歡,但是也沒有怎么喜歡吧,這個很難形容哎,就像是什么東西,有了它也成,少了它也并非不可以。”我努力地想找一個合適的比喻,搜腸刮肚卻才思枯竭。

“那你為什么還把自己灌醉,然后被車撞進了醫(yī)院???買醉不都是傷心男女才干的事嗎?”司馬辛問。

“這……這怎么說呢?”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

“嗯,我覺得你當時應該是認為‘我既然分手了,尤其是被甩了,理應傷心才是,而按著一般影視劇里的傷心的路子,就應該去喝點悶酒,買個醉?!谑呛酰憔瓦@么做了,我說得是不是?”司馬辛說。

“對對對,就是這樣,我潛意識好像就覺得,既然被甩了,就應該傷心,所以我才傷心的,并且當時酒吧里面放的那個音樂,確實還是那種悲傷情歌的調調,而我根本沒去想,實際的我真的一點兒也不傷心。”我連聲應和著。

“你被某種預設的情景帶入了。”司馬辛進一步解釋。

“對,就是這個詞,專業(yè),準確。”我蹺起大拇指,“雖說頭回見面,你真了解我。我喝酒時就在琢磨這個事兒,但是想到頭痛也想不清楚,你這一順思路,我就想明白了。”

這時,門外傳來了皮鞋觸碰地磚的聲響,隨之而來的是“吱”的一聲,門開了。

“護士來了,睡覺?!彼抉R辛壓低了聲音,抖出了這么一句話,然后就翻身躺下,身影藏匿在一片看不到頭的黑暗之中。

我沒搞明白護士來了為什么要馬上躺下,但是本能地聽了他的話,迅速把身體縮入被窩,瞇縫著眼睛開始裝睡。

只見護士借著走廊里的燈光走進來,在我床邊看了看,然后又在整個房間四處張望了一下,見我均勻而穩(wěn)定地呼吸,甚至有點打呼嚕,便一臉疑惑地離開了。

等到護士出去,關上門的一瞬間,房間里又陷入黑暗之中。

“司馬辛,司馬辛。”我小聲叫著他,但是始終沒人回應。這么快就睡著了,我心里嘀咕著。不覺間我的眼皮也逐漸沉重,一邊想著這個深知我心的病友,一邊漸漸進入夢鄉(xiāng)。

十三

一個人徘徊在傍晚的街道上,身邊搖曳著星星點點的燈光和細碎的殘影,街邊景色斑斕地變幻著,如萬花筒一般旋轉著彌留的五彩,讓人覺得朦朧而不真實。天際張揚得有一絲猙獰,濃烈到仿佛是滿盈而欲滴的淚,兇殘地撕扯著眼角。

舉目眺望,馬路對面紅燈打過來的一束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模糊的視線里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在馬路中間游蕩,不遠處響起一聲尖銳的汽車鳴笛,緊接著就是輪胎在水泥馬路上摩擦的刺耳的鳴響。

眼看著那個搖晃的身影被來不及剎住的汽車彈飛出去……

“司馬辛!”我驚叫著,用力地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拉住他,但是又好像夠不到他,手心里只莫名地攥住了一團柔軟。

“馮同,馮同,你怎么了馮同?”一個熟悉的女聲在耳畔呼喚著我,我竭力睜開雙眼,模糊的面龐漸漸聚焦而形成清晰的輪廓。

“莎莎?!蔽夷剜?。

“是我,是我呀,我都在這兒看著你半天了,你可是終于醒了啊。對了,你剛才叫什么來著?”莎莎的連珠炮又開火了,一串密集的音調在我尚未完全蘇醒的耳膜未激起任何有意義的回應,只是留下了一片雜亂無章的坑坑點點。

“我……”我似乎想說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猛然發(fā)現(xiàn)我剛才緊緊抓住的竟然是莎莎的手,這么軟?完全沒有骨頭的感覺,只是我這一印象在腦海中停留不到半秒,下意識涌來的羞澀的大潮湮沒了一切,我觸電般地松開手,臉“唰”地紅了起來。

“咳咳。”莎莎故作鎮(zhèn)定,“沒看出來啊,小伙挺有范兒?。 ?/p>

“?。俊蔽乙荒樏H?。

“酒醉闖紅燈,然后被車撞進醫(yī)院。有個性,我喜歡!”莎莎解釋說。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么,這有什么個性,你以為我愿意?”我辯解道。

“這叫追求生命!體驗終極的感覺!你懂嗎你?”莎莎一臉鄙夷。

“追求生命?我這叫作死;什么終極的感覺啊,我都快終結的感覺了?!蔽一亓艘痪?,接著又問,“哎,對了,你怎么來醫(yī)院了?不用上班嗎?”

“俞叔讓我和小齊這兩天輪流到醫(yī)院來看護你。上午我來,下午他來?!鄙擦似沧欤毖弁送蓓?shù)陌谉霟粽f道。

“對不住你倆了,讓你們這個月假期不保?!蔽疫B忙道歉。因為我知道,俞叔若能如此體貼員工,讓他們在上班時間來照看我,之后勢必會取消他們至少一個月的周末休假作為被犧牲的工作時間的成倍的補償。

“沒事沒事,他總會找到理由折騰我們的?!鄙恍嫉卣f。

我靠著床頭慢慢坐直身體,側眼望了望,旁邊的病床上空空蕩蕩,“司馬辛呢?”我趕忙問。

“誰?”這回換莎莎一臉茫然了。

“司馬辛啊,我隔壁病床的病人?!蔽医忉屨f。

“隔壁病床的?我不知道,我早上九點多到這兒的時候這床就空著呢。”

哦?今早出院了?應該不會這么早出院啊,難道是換重癥病房了?但愿他不要有什么意外才好。我胡思亂想著,隱約間竟帶著一份掛念和不舍,或許是因為難得有人會這么理解我吧。

“聽說你和你那小女朋友分了?”莎莎毫不掩飾,單刀直入。

“分了。”我勉強地回答著,真是提問的毫無懼色,回答的面露難堪。

“分了就分了,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鄙^續(xù)無遮無攔地說著,“這年頭找個女朋友還不好找嗎?”

“哦,你是怎么知道我們分手的?”我回問一句。

“哦,是俞叔說的。那奧迪司機在你口袋里翻出了名片,打電話給俞叔,俞叔估計是不想攤事兒吧,就打電話給你的小女朋友,讓她過來照顧你,但你女朋友說你倆分手了,她不方便過來。這小狐貍精,真是忘恩負義啊……”莎莎一個人在那兒嘮嘮叨叨,沒嘮叨幾句就轉為泄欲般地詛咒和謾罵。

真不愧是莎莎,我心里感嘆著。

過了好一會兒,估計是莎莎自己嘮叨夠了,轉過頭來對我說:“小蘭姐姐一會兒中午想吃啥?。课胰湍阗I?!?/p>

“什么?”我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稱呼弄得一頭霧水。

“小蘭姐姐?。∧闱颇隳X袋的形狀,不就是小蘭姐姐的發(fā)型嘛!”莎莎揶揄地說。

“什么小蘭姐姐?”莎莎見我還是一頭霧水的樣子,從包里拿出了個補妝鏡,在我面前晃了晃。我在鏡子里分明看到一個頭上纏滿紗布,臉頰瘀青的病人,那紗布纏得不甚均勻,左面明顯厚實很多,高高地突起一個角。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就是日本流行動漫《名偵探柯南》里面的人物,頭發(fā)尖尖地呈凸起的三角形?!鄙忉尩馈?/p>

“我都被撞成這么慘了,你還嘲笑我?!蔽疫呎f著,邊想著莎莎“小蘭姐姐”的比喻,不禁自己也啞然失笑。

十四

太陽在時針的推動下緩慢地挪移著自己慵懶的身軀,一直被推搡到天的盡頭卻依然不肯落下,慢吞吞的腳步留下一片明媚的晚霞。

在莎莎和小齊為期一天的輪流照料下,我的精神一直很好,有說有笑的。大夫下午過來復診時說我只是輕微腦震蕩,并無大礙,隨時可以出院。

“輕微腦震蕩就把我包扎成‘小蘭姐姐’了?”我疑惑中略顯不滿地問,小齊也在一旁憋不住地竊笑。

“你的額頭有輕微擦傷,怕感染才包起來的,可能是新來的實習護士,手法還不到位。”大夫略顯尷尬地解釋著,似乎她也覺得這樣的包扎實在太過分了些。

我即刻收拾行李出了院,多住一晚所要花的費用我是連想都不敢想的。說是收拾行李,其實也就是脫下病人的服裝,而換上自己在地上滾過、沾滿灰塵的外套罷了。

小齊陪著我回到了家,本想留他在家吃晚飯,只是櫥柜里僅剩的一包方便面實在不容我與人分享;想留他坐一會兒,但巴掌大點且凌亂不堪的屋里對坐兩個人就能讓人感覺到擁擠與窒悶。小齊看我一切安好,就知趣地說了“再見”。我想他是能理解我的處境的,因為想來他的處境與我也應該差不多,雖沒去過他家,但是以我們的收入,在大上海,也只能租得起這樣的房子了。

送走了小齊,我一個人倚著被垛望著天花板發(fā)呆,身體蝸居在這逼仄的牢籠之中,腦海中的思緒漫無邊際地飄蕩著,現(xiàn)在的我也就只有思緒可以自由飄蕩了,但是說是思緒自由飄蕩,卻又飛不出很遠,便能感覺到被一股強勁的力拉扯著,抑或是剛剛突破這力的拉扯便重重地撞到一堵看不見的墻上。想什么呢?不知道,但其實我能想的不過也就那點東西而已。

晚上我又有些失眠了,熬到了凌晨卻仍無半絲睡意。猛然間想起了孫駝開的藥,趕忙從抽屜里翻出那個小塑料瓶,仍舊倒了四粒在掌心,一口吞了下去。橙味的精靈沿著喉管,跌入了腸胃的無盡深淵,亦如我墜入夢的泥潭。

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淺睡著,怎么也睡不實,一連幾天都是如此,每晚都要醒來好幾次,迷迷糊糊地做著一個又一個夢,夢得亂七八糟,夢得無跡可尋:紅燈下?lián)u搖晃晃過馬路的司馬辛;眼睛中泛著精明白光的孫駝;柔軟無骨的莎莎的手,手里還攥著那張高中時候純美的照片;一個著新疆服飾的服務員手里端著一盤炒素什錦……很多不該在同一場景下出現(xiàn)的人、事,竟然時空交錯地扭結在一起,記憶的碎片如流水攜帶的爛泥般淤塞、堆積,慢慢相互融合,共同沉淀。分不清、道不明,亦如我迷亂的人生。

仲夏的上海依舊悶熱,悶熱得蓋不住被子,我總會在睡著后不知不覺地掀開一個被角,放進些涼風來,把我汗水浸透的衣衫吹干;但又多半會因為無意間地翻身把被角壓死,再悶出一身汗。在這蒸籠般的環(huán)境里周而復始,我仿佛隨著滾滾熱浪飄浮,飄浮于夢與現(xiàn)實的邊緣。想沉溺于夢境,偏偏還能感受到一絲現(xiàn)實的清醒;想徹底醒來,卻又驅不走那夢意的纏繞流連。

半夢半醒之間是很可怕的,晚上似乎總有個人影在房間里晃,我想起身叫他卻又叫不出來,身體仿佛被無形地束縛在床上,聲音也緊緊地貼著喉嚨不肯出來。

每晚驚恐都會隨著可怕的深夜緩緩爬來,一寸一寸吞噬著天邊僅存的光亮,黑夜占據(jù)了雙眸,夢魘纏繞著生命。我如一個枯瘦如柴的餓殍,眼前即是一塊可望卻永不可即的面包,抑或此時我才是那塊任人處理的面包。

有時難得睡著了,夢鄉(xiāng)里也會是充斥著各種紅綠變化的色澤,妖魅且紛亂的世界我從未見過。各色晃動的影像破碎而模糊,張牙舞爪地群魔亂舞……記得大學課本上弗洛伊德說“夢是通往潛意識的康莊大道”,而我通往潛意識的道路兩旁竟是這般光怪詭譎,不知所謂。以至于每每醒來,我身上都粘著汗透的衣衫,只是不知這汗是熱出來的,還是做夢時嚇出來的。

雖然由于晚上的噩夢連連導致我白天上班更加萎靡不振,不過自從我出了車禍后,白天的工作倒是順暢很多,俞叔不僅把我之前由于遲到的扣薪懲罰取消了,還特意允許我這幾天上班可以晚到一個小時,說是對我受傷的一種慰問和關懷,還說企業(yè)對員工的關懷是企業(yè)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云云。但我心里分明知道,這種變化是從我想拿醫(yī)保報銷一部分醫(yī)藥費之后開始的。

那天我拿著醫(yī)院的發(fā)票來問俞叔該怎么使用醫(yī)保,俞叔看了看我,又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說道:“馮同啊,你知道公司最近運營績效并不理想,也有很多問題正處于和幾個有關部門的領導的商討過程中。這個事,你不要急,也先別往外說,高層大會討論之后會給你個滿意的答復的?!?/p>

高層大會?公司還有高層大會這個東西?哦,對了,按著公司的構架條例上好像確實有的,說是高層大會是由CEO和各部門總監(jiān)組成,每月召開一次的,不過現(xiàn)在公司只有一個CEO和一個部門總監(jiān),還是一個人……我腦子胡亂而無序地轉著。

“你最近好好休息,先別想別的。你之前被扣的薪水,經高層大會討論決定補發(fā)給你,作為你這次意外的慰問,還有你恢復身體這幾天公司準你每天晚來一小時,多休息休息。一會兒我就讓秘書向全體員工通報這個決定?!庇崾暹呎f著邊有意無意地挑了一下眉毛。

讓秘書通報給全體員工?那不就是讓莎莎告訴小齊嗎?我雖然對內幕詳情不甚了解,但是也猜得八九不離十,當下心領神會,嗯嗯地點著頭。

當秘書把高層大會的決議通報全體員工時,通報者與被通報者都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目光,他們驚奇地打量著我,仿佛我是外星怪物一般,但他們并非懷疑我是外星怪物,而是另有所指。

“俞叔一定是外星生物附體了?!毙↓R不置可否地說著。

“或許吧?!蔽乙恍?,并不多言。

只是從那時起,俞叔接下來幾天的確對我非常之好,而也正是從那時起,開始對我好的人不止俞叔一個。

十五

不知從我出院的第幾天開始,莎莎對我似乎格外熱情。這種熱情并非由于我受傷住院或者分手被甩這些簡單的原因,其中一定另有隱情,只是我猜得透俞叔,卻看不懂莎莎。

“中午想吃什么啊,親?”正在對著電腦便秘似的擠廣告語的我被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一跳。

只見莎莎彎著腰把腦袋湊過來問道,只是這頭湊得似乎太近,我的臉都快貼上她的臉了,我能感受到她溫熱且噴香的鼻息,也能從她垂下的衣襟間看到那隱隱的誘惑的溝渠。

“我、我、我都可以啊?!蔽抑е嵛岬卣f著。

“那我們去吃夏朵吧,我想吃那兒的冰激凌了?!鄙贿呌媚菬o骨的小手嫵媚地搖晃著我的雙肩,一邊不知緣由地撒著嬌。她撒嬌一定是有緣由的,只是這緣由我不知道罷了。

“好??!”我呆若木雞地回答。

“嗯,那一會兒午休了我叫你哈。”她親昵地用她那水嫩細滑的臉蛋貼了貼我這胡子拉碴的臉,然后歡樂地一蹦一跳地走開了。

我驚魂未定地看著莎莎青春活潑的背影,猛然感受到了背后射來的隱隱殺氣?;仡^一看,小齊正向我投來仇恨的目光,仿佛是我欠了他一大筆錢似的。

“你、你別誤會。中午一起去吃飯吧?!蔽衣詭Э陌偷卣f道。

“不用了,我中午還有事?!毙↓R氣呼呼地用力扭過頭,把腦袋埋在一疊堆起的文件中,不再看我。而從他轉過去的瞬間,我似乎可以察覺他眼角微微泛起的紅色。

花什么時候會開總是有規(guī)律的,而人什么時候會突然對你示好或生氣卻無跡可尋。

小齊生氣了?應該是的,自己追了那么久的姑娘突然對我這么親昵,而且還是一種他從未享受過的親昵,還就發(fā)生在他面前,他能不生氣嘛!但是莎莎是怎么回事?她喜歡我?我不知道,不過應該不可能,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到底怎么回事?莫非她和小齊吵架故意拿我氣小齊?也不會啊,她才不會在意小齊,還費心地氣他……我左思右想,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無可奈何且不知所措地聳了聳肩。

中午吃飯前,莎莎抱著一疊文件進了俞叔的辦公室,過了不到五分鐘,就分明能聽見兩個人在房間內吵了起來,一開始就吵得很兇,且聲音一浪高過一浪,開始或許只是狂風卷起的水波,但很快就升級為一場震動整座辦公室的海嘯了。

我和小齊正想湊到門口看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見門“嚯”的一下開了,莎莎從里面氣呼呼地走出來,從桌子上拿了一張表格,甩給了身后緊跟出來的俞叔。

“上個月每單產品平均才賣出四件,并且都是主打薄利多銷的產品,這點收入,我們哪兒來的什么業(yè)績啊,這樣賺不到錢你質問我有什么用?”莎莎咆哮著,嘴里說俞叔質問她,而又顯然擺出一副質問俞叔的架勢。

“我不是質問你,只是我們都要搞清楚,為什么公司業(yè)績上不去,你要知道,公司每月的支出可是很多的,沒有足夠的現(xiàn)金收入支持,怎么正常運轉?”俞叔氣得脖子都紅了,呼呼地喘著粗氣,來公司這么久了,我還第一次見俞叔上班時間走出他辦公室里的老板臺來和我們說話,當然也是第一次見他氣成這個樣子。

“什么支出很多。”莎莎小聲但卻輕蔑地嘀咕著。

“你說什么?”俞叔惡狠狠地問道,或許這還是俞叔在公司第一次被下屬用這種語氣和他說話,何況這又是他的行政部經理兼CEO秘書呢。

“我說什么支出很多!”莎莎又大聲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這勇氣!這魄力!我不禁暗挑大拇指。

誰知莎莎又不明緣由地補充了一句:“醫(yī)保都偷著不給我們繳,還從我們工資里扣錢,這就是你說的公司支出很多?”

聽了這句話,我仿佛冷水潑頭般渾身打了個寒戰(zhàn),偷眼瞟了一下俞叔,俞叔正怒不可遏地盯著我,目光如兩柄利劍,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

“不是我說的?!蔽冶灸艿孛摽诙?。但俞叔臉上的怒氣不禁絲毫未消,莎莎的仇恨也立馬轉移到我身上,“啪”一個響亮的耳光,“懦夫!”莎莎鄙夷地罵了我一句,然后揚長而去。

我轉身望著莎莎憤然離開的背影,眼角的余光似乎看見了小齊那仇人般的目光,這目光比上午時候少了一份悲傷,而多了一絲厭惡。

我本來就不知道該放在哪里的眼光再一次無處安置,前面是莎莎的背影,側面是小齊的怒視,背后的俞叔估計連殺了我的心都有了……場面頓時僵住,整座辦公室里的時間在這一秒凝結。

“滾,都給我滾!”俞叔放棄了以往的“儒雅”,爆發(fā)出一聲嘶吼,終于算是打破了這尷尬的寧靜。

十六

“到底怎么回事呢?莎莎上午是怎么了?她又是怎么知道醫(yī)保那件事的呢?我沒和她說過?。吭僬f我和她說那個干嗎???”我在似睡非睡之時百思而不得其解。只覺得腦子里渾渾噩噩,沒有半點頭緒,仿佛比和小璦分手那天在酒吧里的心緒更為煩亂,不過那天還是有酒精在助威,這次卻是毫無憑借地直接達到了這迷蒙的幻境。

我當晚在睡夢中所見的景象也更為怪異,原本是雜色斑斕的世界,現(xiàn)在竟然所有的顏色都堆疊到一起,形成了令人作嘔的混沌的黑灰色。分不清輪廓,看不到邊際,仿佛欲將我吞噬。只見那丑陋到難以名狀的怪物就緊貼著我的窗戶,它用那貪婪的舌頭舔舐著玻璃,仿佛在舔舐我的臉,沿著窗框流下一股股口水,在陽臺上匯作一攤。

“零……零……零……”,鬧鐘響了,我無力地站起身來,走到盥洗室,隆起雙手,掬起一捧涼水拍在臉上,刺骨的寒意轉瞬間傳遍全身。

我對著鏡子機械地刷著牙,牙刷的上下擺動有如耶里夏麗門口那只招財貓上下擺動的爪子,含了一大口水,用力地漱了幾下后猛地吐出,牙膏末的水跡竟帶有斑斑血跡,呈現(xiàn)出一抹棕紅色,粘在潔白到反光的瓷磚上分外顯眼。

“我吐血了!”心里“咯噔”一聲,腦海中頓時又陷入一片空白與蒼茫之中,努力定了定神,細細琢磨了一下,覺得哪里不對,又漱了一大口水,用力吐出,一攤水跡中仍然帶有血絲,但遠不及剛才的那么明顯。對著鏡子張開大口,極力扭曲地擺弄著表情,只為了把嘴里九曲十八彎的蛀牙看得清楚,原來是牙齦出血。虛驚一場!我長出一口氣,真是恐怖電影看多了,沒事自己嚇唬自己,但不管怎么說,幸好不是吐血了,我一面奮力責備著自己,一面又努力地寬慰著自己。

“又開始一個人胡思亂想了?”從我身后傳來一個聲音,我猛一回頭,背后卻空空蕩蕩,毫無一物。而當我在轉過身面對盥洗池上的鏡子時,鏡子里卻分明映出一個人的頭像輪廓,頭上纏著厚厚的繃帶,纏得還很不均勻,左面高高地翹起一個角。

“司馬辛!”我高聲叫著,當我再次轉過身,背后卻依舊空空無物。我立馬扭過頭對著鏡子看,鏡子里也變得空空無物了。

做夢?幻覺?還是鬼?我一時驚愕得不知所措,呆立在盥洗室中,一動也不敢動。

時間的指針在不緊不慢地走著,嘀嗒嘀嗒地踏著有節(jié)奏的步伐。每劃過一圈似乎都帶有一種椎心泣血的痛。撕裂,連肉帶血地無情地撕開,在下一圈輪轉中將其匆匆縫合,然后再周而復始地撕扯,我仿佛那個被鎖在高加索懸崖上的普羅米修斯,每日被老鷹啄食著肝臟,每日又將肝臟重新長好。在靜如真空的房間內,聽著時針嘀嗒嘀嗒地發(fā)出聲響,就仿佛聽見一個什么怪物有節(jié)奏地啃著你的骨頭一般,而你卻麻木地站在墻角,沒有一絲移動的勇氣。我似乎是在靜靜等待什么,雖然我并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許只是在等待出一點聲音或發(fā)生一點變化,讓我有一個移動的理由吧。

“零——”短信的鈴聲刺破了這冰冷的沉寂,理由來了,我扶著墻,雙腿顫抖著走到床頭,摸起手機,一條短信映入眼簾:

尊敬的會員朋友:

為答謝您對芭娜娜的支持,芭娜娜酒吧傾情推出“七夕節(jié)”酬賓活動。凡在“七夕節(jié)”當晚男女朋友攜手入場,一切酒水均可享受八折優(yōu)惠,七夕佳節(jié),帶上你的那個他/她,來芭娜娜盡情狂歡吧!

又是無聊的促銷短信,我什么時候加入過這種會員。我心里咒罵著,剛要按下刪除,一道火光在腦海中閃過?!鞍拍饶?!”那個不是小齊說的莎莎晚上經常會去的那家店嗎?莎莎、芭娜娜、司馬辛、醫(yī)?!欢芽此坪翢o聯(lián)系的名詞在我腦海中逐漸被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細線穿到了一起。我頭痛欲裂,但是又極力保持著腦子的清醒,似乎有了一條解開一切問題的線索,但我又不知道這線索究竟是什么。

我抓起手機,打電話給莎莎,“嘟嘟……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再撥,“嘟嘟……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我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撥打著莎莎的電話,又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等待被掛斷。不知道打了第幾遍,終于打通了,我還未張口,那面就是一串震天響的激烈火炮,散射著朝我襲來?!榜T同,你到底想干嗎!前幾天還覺得你不錯,還和我說什么你喜歡槍炮玫瑰!在俞叔面前就變龜孫子了,以后你少來煩我。孬種!”話音剛落,電話那端便又傳來要掛斷之意。

“等等,等等莎莎,你先別掛,回答我個問題再掛?!蔽业穆曇衾锿钢唤z可憐的哀求。

莎莎似乎聽出了我聲音里的特別,問道:“你怎么了?什么問題?”

“我昨晚是不是去過芭娜娜,還辦了會員?”我急忙問道。

“你說什么?”莎莎反問道。

“我說我昨晚是不是去過芭娜娜,還辦了會員?”我又問了一遍。

“你腦子壞掉了!”莎莎罵道。

“我就是腦子壞掉了才會問你,因為我根本就不聽什么槍炮玫瑰!”我朝著電話怒吼著。

“不聽你還說你柜子的抽屜里全是他們的專輯,神經病。”

“嘟嘟……”莎莎掛斷了電話。

我立馬回身,奮力抽出柜子的抽屜,在那套紅色條紋襯衣、藍色牛仔褲、紅色的高筒襪疊放整齊的行頭之上堆著幾盤英文專輯,上面赫然印著Guns N' Roses。

我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連忙找到剛才險些被我刪掉的“促銷短信”,并按下了回撥鍵。

“您好,這里是芭娜娜酒吧,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接線員的聲音甜美膩人。

“哦,我在你們這辦了會員,但是會員卡丟了,能補辦嗎?”我一面心慌意亂地編著瞎話,一面竭力使自己的聲音保持鎮(zhèn)定。

“好的,請告訴我您注冊時用的手機號?!?/p>

“15121*******?!?/p>

“哦,您好,請問是司馬辛先生嗎?”

我手機從蒼白無力的掌心滑落,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十七

這到底怎么回事?我頭暈目眩,腿一癱軟坐在了地上。我、司馬辛、芭娜娜、莎莎……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我早已住慣了的四四方方棱角分明的房屋,現(xiàn)在儼然變成了一座囚室,禁錮著我的肉體與靈魂。我想大聲呼喊,但是聲音也被禁錮其間。望著墻角的蜘蛛網層層疊疊,密織著精神的枷鎖。那是蜘蛛的口水綴成的無情的網嗎?我呆呆地想得出神。不,那縈繞千年的,是那盤絲洞,是那妖怪的所在,那個妖怪現(xiàn)在就在我的房間內,不,他在這個囚室內,他叫司馬辛!

我?司馬辛!司馬辛?我!……

看著窗口隨風拂動的窗簾,窗簾背后好像有什么?那是什么?是司馬辛嗎?我的心突突地跳著,手心里也不住滲出冷汗。強咽了一口口水,扶著柜子努力站起身,鼓足畢生所有的勇氣,掀開窗簾,窗簾后面除了窗戶什么都沒有,而窗戶的玻璃上分明地映著是我的倒影。

我又坐回到床上,開始了一個人的胡思亂想。在胡思亂想中體驗一種快感,在胡思亂想中被嚇得瑟瑟發(fā)抖。人格分裂?難道是人格分裂?我的心不住地跳著,與屋內的鐘聲交織成完美的鼓點。上學時在一些心理學的書中看到過精神分裂一類的東西,也看過幾部有關的電影,但是萬萬沒想到,更不敢相信這種東西會真的發(fā)生,并且是發(fā)生在我身上?;蛟S真的是精神分裂,但是就算是分裂,為什么會分裂?又是怎么分裂的?是我分裂出了司馬辛,還是司馬辛分裂出了我?腦子里各種奇怪念頭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出來,而對一切又不甚確定地我,胡亂抓起已經被摔得七零八落的手機,重新組裝好,打開百度,輸入了“精神分裂”四個字,我要知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想百度竟然跳出一條“中醫(yī)治療精神分裂”的鏈接。中醫(yī)!我如觸電一般,對了,一定就是他,孫駝,我就是吃了他的藥之后才出現(xiàn)各種問題的。我連忙站起來,找出了那個裝“離魂丸”的塑料瓶。瓶內已經空空如也,就在昨晚,我把藥都吃光了。

孫駝!一定要找到孫駝,這個堅定的聲音在我腦海中不斷地回響,不容一切龐雜的聲音發(fā)出半點質疑。我立馬沖出家門,直奔向孫駝的“診所”。

天色已經擦黑,陰沉沉的似乎預示著馬上將會有一場連綿的雨水。我一路小跑地沿著中原路向西奔去,奔向那排老舊民房。沿著岔口,我橫沖直撞,碰倒了無數(shù)的晾衣繩,上面掛著的衣服,也被我撞得搖搖晃晃,很多都墜落下來,堆成一團。

一腳踩到草叢深處,只覺腳下一癱軟物,不知什么把我絆了個趔趄。然后聽到“喵”一聲慘叫,一只被我踐踏的野貓發(fā)瘋似的躥了出來,消失不見。

又在布滿碎石的小路上磕磕絆絆,跌跌撞撞地到了單元樓前,三步并作兩步地沖上了六樓。之前孫駝門口“心理醫(yī)生”的紙質招牌已經被撕去大半,殘余部分在迎風招展。

“孫駝,孫大夫,開門?。 蔽疫叴舐暫敖兄?,邊用力地砸著房門,但不論怎么砸,都無人應聲。整個樓道內都回響著我叩擊門板的聲音和我撕心裂肺的呼喊。過了許久,對面人家的門“吱嘎”地開了一個縫,里面透出一雙小眼睛。后來似乎是確認一切安全后,門縫漸漸開得大了,從中顫顫巍巍走出一位老太太,她用若有若無的氣息和我說:“小伙子,輕點拍,你找孫大夫啊,他前兩天搬走了,家里沒人。你瞧那牌子不都撕了嘛!”

“那您知道他搬哪兒去了嗎?”我急忙問道。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崩咸^續(xù)氣若游絲地說著。

“謝謝,哦,對不起?!蔽业椭^,語無倫次,然后一臉喪氣地離開,畢竟剛才砸門已經到擾民的地步了。

剛走到樓下,雨點已經漸漸滴了下來,一滴緊似一滴,一滴密似一滴,開始還是星星點點地散落下來,不久便穿珠成了線。我站在雨水中,突然又想起俞叔,連忙撥通他的電話:“俞叔嗎?我是馮同!”

“我知道你是馮同?!彪娫捘敲?zhèn)鱽眍H為不友好的語氣。

我明白俞叔白天的怒氣還未消,但此時已管不了這么許多,急忙說道:“俞叔,上次您給我介紹的那個叫孫駝的心理醫(yī)生您還記得吧,他的電話您還有嗎?我急用?!蔽艺Z氣中透著哭腔,正仿佛這淅淅瀝瀝的天氣,老天也在對我們哭訴著什么似的。

俞叔應該是聽出了我語調中的異樣,畢竟以我的性格,若不是真遇到了什么大事,是不會說話這么快、這么急的。他平靜地說了句:“等一下,我給你看看……嗯,有了,我說你記著:138********。”

“好的,謝謝俞叔?!蔽以捯粑绰?,就趕忙掛斷電話,按著俞叔告訴我的號碼撥了過去。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繞了一圈,我再一次繞回起點,一切又進入了開始時的死胡同。時間還是在不緊不慢地走著,生活也隨著時間的腳步最溫柔又最殘忍地踽踽獨行。溫柔如悄悄滑過指尖的水流,悄然逝過,不著痕跡;殘忍如濃烈滾燙的熱水沸油,所過之處,痛徹心扉。生活的溫柔之處往往在于給你一絲邈遠的希望,而它的殘忍之處同樣在于它可以把這邈遠的希望霎時撕扯得粉碎。

回到家中,我坐在床上發(fā)呆,我是誰?我不禁問自己。

“你是馮同??!”一個聲音回道。

“那你又是誰!”我驚恐地問。

“我是司馬辛!”那個聲音又繼續(xù)回答。

“司馬辛是誰?”我又大聲問道。

“司馬辛就是馮同??!”那個聲音略帶戲謔。

“我是馮同!我不是司馬辛!”我大聲怒吼著。

“你是馮同,也是司馬辛,司馬辛就是馮同,馮同就是司馬辛!你白天是馮同,晚上就是司馬辛了?!?/p>

“我不是精神分裂!”說到這句時,我只能有氣無力地嚷著。

“這不是精神分裂,這是離魂丸!”

“不!”我大叫著沖出屋子,冒著雨,不知道我將要跑向哪里。

雨下得越來越急,而我跑得也越來越快……

十八

仲夏的上海,像是一架銹壞的鋼琴,悶悶沉沉地下了一夜的苦雨,雨水擊在水泥墻坯上,淚水擊打在我的心中,那噼噼啪啪的每一聲叩響,都無情地蹂躪著我憔悴而脆弱的心臟。

我沿著不知方向的馬路亂跑,直跑到身上再也抽不出一絲力氣。地上灰色而冰冷的水光,令我本來黯淡的世界更多一縷陰沉,我坐在古舊冰冷的路邊長椅上,呼哧呼哧地大聲喘著粗氣,雙眼呆鈍地癡望著天邊的昏暗。雨水沿著我每一根頭發(fā)匯聚,在發(fā)梢凝結成一大滴一大滴的,如漲滿眼眶的眼淚,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椅子上的雨水,也在長椅凸凹不平的表面流淌,由高處緩緩涌向低處,匯成一片。我的手在長椅的椅背上亂抓著,用力地捏著椅背上的鐵條,咯咯直響。

我不是司馬辛,我是馮同!我一遍一遍地告訴著自己,那個房子是鬼宅,那里面有不干凈的東西。我竭力用鬼怪來自我說服,但是意識深層的無神論與對自己分裂事實的相信,都在腦海中打下了堅實的根基,牢不可摧。

我坐了一會兒,站起身繼續(x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著,不知道從哪里走來,也不知道要走向哪里。我如行尸走肉一般游蕩在街上,看著那車水馬龍的街道和霓虹燈閃爍照亮了的夜空,各色光亮的映襯下雨珠仿佛是變幻莫測的萬花筒,我看不清雨水的顏色,正如我看不清這個世界,看不清自己。好繁華的城市,好熱鬧的夜晚,不過熱鬧是他們的,一切都與我無關。在這座不夜城里,我應該老老實實待在家里的,我所擁有的僅僅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我是馮同!我又一遍提醒著自己!

你真的是馮同嗎?一個聲音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司馬辛的聲音,或者說是馮同的聲音。我快步走起來,幾乎是連走帶跑,好像在極力擺脫著什么。

雨越織越密,細密得猶如一張分割不開的網。我走路的腳步也漸漸變快了,快得令我呼吸間都有幾分局促。我想走慢一點,好好看清自己走過的每一處建筑,每一盞路燈,但當我真的去看路燈的時候,我看到的僅僅是自己在燈光下被拉長的身影——司馬辛的身影。

你真的是馮同嗎?那個聲音再次傳來,我瘋狂地揮舞著手臂,好像有一個人緊緊抓住我一般。我試圖從他的雙手中掙脫出來,但是卻徒勞無功。我猛然從頭上把西裝反脫了下來,重重地甩到了雨中,轉身再次跑掉。

不知又跑了多久,我跑得累了,雙手拄在膝蓋上呼呼地喘著粗氣。只覺眼前色澤變幻,流嵐輾轉,抬頭看,原來竟是到了耶里夏麗的門前。咽了一口口水,里面摻雜著從嘴角匯入口中的雨滴,雨是咸的?還有點澀澀的味道?原來那是天上的淚。

無意間轉過頭,看見身旁玻璃門中那個自己狼狽的倒影,正雙手拄著膝蓋喘著粗氣。突然那個倒影站直起來,雙手在胸前交叉成十字,沖著我陰陰地笑著。你是誰?我大聲問!我是司馬辛,也是馮同,我就是你!

我的雙腿隨之癱軟,我今晚并沒有喝酒,卻醉得一塌糊涂,醉成一癱倒在路旁。雨水也由起初的滴滴答答,變成嘩嘩的傾盆而下。即使從聲音中,也分不清每滴雨水之間的區(qū)別。我呆呆地望著遠處街上的車水馬龍,他們行色匆匆、忙忙碌碌。一輛銀色奧迪飛馳而過,濺起的水滴四散開來,綻放成美麗的天女散花。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種難以名狀的孤獨感。一種真正的孤獨,讓我在這悶熱似蒸籠的季節(jié)里骨骼戰(zhàn)栗,皮膚瑟縮。

時間的流水似乎淤塞了,在這一刻沉積,凝結成椎心泣血的痛,令人窒息的痛感讓我原已一片灰白的大腦猛然間產生意識——我還活著。

我還活著,對。我努力站起身來,繼續(xù)朝前走著,不顧臉上的雨水已經模糊了我的樣子,不顧身上的雨水已經將衣褲貼緊我的皮膚。過馬路時的司馬辛!紅燈閃爍時的炒素什錦!莎莎柔軟無骨的手!孫駝精明泛白的眼睛!那個空了的塑料瓶!耶里夏麗招財貓上下擺動的手臂!那輛從我身旁飛馳而過的銀色奧迪!……腦海中紛亂閃過的畫面,比這雜亂無章的雨水更加密密匝匝且毫無頭緒。

雨似乎漸漸地小了,因為我從它那噼里啪啦地砸擊地面的聲音中已經漸漸可以聽出兩滴雨水落地時間上的差異。雨聲也變得不那么凌亂,因為我從那落地聲中,分明聽出了某種節(jié)奏,某種旋律——熟悉的旋律——Guns N' Roses的那首《Don’t Cry》!我抬起頭,前面的牌子上“芭娜娜”,霓虹閃爍的大招牌在雨水中詭譎地笑著。

原來這里就是芭娜娜,我怎么誤打誤撞地走到這兒來了?不,這不是誤打誤撞,我是來過的,哦不,是他來過的,不對,也是我來過的。

佇立雨中,望著不遠處的芭娜娜。透過那扇門,我似乎看到了司馬辛在里面和莎莎等人勁歌熱舞的場面,我會玩兒這些酒吧里的東西嗎?跳舞、拼酒、搖色、劃拳……我似乎應該是會的,我自己從不知道自己竟然會在這里出現(xiàn),竟然懂這些東西。

雨慢慢停了下來,云翳散去,天空露出了淡淡的溫暾的檸檬色。天亮了。我該回家了,落湯雞般地走回家。路上已經可以看見清掃馬路的阿姨推著車子從我身旁經過,擺早攤兒的小販們也撐開大傘,開始在各自的攤位前熱氣騰騰地忙碌著。

“要份雞蛋灌餅嗎?”滿是熱情地問聲傳來。我笑笑以做回答,折騰了一夜,實在無力說話。

拖著腳步向家門口走著,透過被我踩踏得零碎的雨水的斑斑鏤痕,我依稀看到了很多曾經的片段,和我那張支離破碎且模糊不清的臉,馮同的臉,也是司馬辛的臉。我一臉疲憊地朝著地上那攤雨水中自己的倒影笑笑,他也沖我眨眨眼,權作回應。

轉進了小區(qū)大院,一輛銀灰色的奧迪從我背后駛過,漸漸遠去……

上樓開門,房門打開的一瞬間,晨曦的光芒透過窗子灑了進來,我累得睡眼惺忪,看見他半倚著墻壁,沖我笑著,仿佛在說:“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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