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老上海有句話:“小暑黃鱔賽人參?!?/p>
在我小時候,黃鱔在菜場還屬于高檔水產(chǎn),偶然到貨,家庭主婦奔走相告。小菜場師傅將碩大的木桶扛到老虎灶,木桶里無數(shù)條黃鱔不安地蠕動著,滾燙的開水兜頭一澆,木蓋一壓,聽得到里面劈劈啪啪甩尾巴的聲音。少頃,蓋子一掀,一股蒸汽升騰而起,木桶里風(fēng)平浪靜,倒去熱水后再抬回菜場,由女師傅們嘻嘻哈哈劃鱔絲。清炒鱔糊是本幫菜中的精品,但一般上海人家不敢吃清炒鱔糊,而是買半斤鱔絲,與綠豆芽或茭白絲一起炒來吃,算是嘗鮮了。
前不久與朋友在滬南一家飯店吃飯,正值飯店推出黃鱔宴,就一下子品嘗到好幾道黃鱔菜,不同流派,不同味道,真讓我這個吃貨吮指之樂,至今難忘。
比如梁溪脆鱔比較常見,但川味酥鱔不一定吃得到,這家飯店的大廚將鱔片在溫油鍋炸一下,然后移至一邊,加蓋微燜,待油溫冷卻后再按同法復(fù)炸,如此才使鱔片酥而不焦不爛,加料后鮮香撲鼻,川味濃郁。
熱菜中的生爆蝴蝶片,是用活殺鱔片去皮后再上漿生炒的,黃鱔去皮絕對是一門手藝,滑溜溜的黃鱔“捏不牢滑脫”,何況還要去掉薄如蟬翼的皮,沒有金剛鉆,誰敢接這個活?淮魚干絲就是揚州菜中大煮干絲的變異,改用鱔絲代替火腿絲與雞肉絲,湯是用油炸過的鱔骨吊成,湯色乳白,豆香濃郁,鱔味清鮮。
翻翻菜譜,還有些黃鱔菜的菜名取得很有詩意,比如雙龍出海、鞭打繡球、龍卷風(fēng)爆、龍抱鳳蛋、子龍脫袍、雪中送炭等,要吃了之后才知道。這是我自出娘胎以來,吃到黃鱔最多的一頓飯。
黃鱔生命力較強,鰓雖然不發(fā)達(dá),但可以借助口腔及喉腔的內(nèi)壁表皮作為輔助呼吸器官,故而在水中含氧量很稀薄時照樣能活。出水后裝在木桶里,只要有一點水,這廝也不會馬上死去。因此在運輸環(huán)節(jié),待遇稍許差點,黃鱔也不會造反。不過黃鱔身上布滿了黏液,時間長了,黏液會將黃鱔們黏在一起,這樣就比較難受。于是水產(chǎn)商販會抓一把泥鰍扔在桶里,泥鰍在強敵面前會產(chǎn)生緊張感,拼命地往深處鉆,這樣就等于攪局,攪得黃鱔們不能安于現(xiàn)狀,就可免于短時間內(nèi)不知不覺地死去。
泥鰍是有功的,但菜場里的師傅并不待見它,隨手一扔,滿地翻騰,小孩子見狀高興極了,爭先恐后撲上去搶,搶來養(yǎng)在瓶子里,也是一樂。當(dāng)時雖然供應(yīng)匱乏,但也沒聽說過有誰將泥鰍煮來吃。上海十六幫派飯店齊全,但沒見哪家飯店將泥鰍列入菜譜,據(jù)說這貨滿身泥土腥味,不登大雅之堂。后來,市場上也出現(xiàn)了川味火鍋,泥鰍才在菜單上亮相,才知道改革開放了,泥鰍也可以吃了。但自己一般不買,只是飯店里偶爾吃一次。
泥鰍被稱為“水中之參”,營養(yǎng)價值很高呢!這小個子長在稻田里、小河浜、小池塘、小溪溝里,條件再差也無怨無悔,它們是一群快樂的水中精靈。跟黃鱔一樣,泥鰍到了夏季身子骨也最肥。江南一帶的農(nóng)民有吃泥鰍的習(xí)慣,將泥鰍捕捉后,炒青蒜,燉豆腐,也可烘干后放在冬天吃。有一年去安徽旅游,在黟縣吃到一道名菜“無孔不入”,大碗上桌后才知道原來就是泥鰍燉豆腐。據(jù)說此菜最早的形態(tài)是一大塊豆腐擱鍋里,加一勺清水,抓一把泥鰍入鍋,灶頭打火,待水溫慢慢升高時,泥鰍們受不了了,拼命往冷豆腐里鉆。待它們統(tǒng)統(tǒng)鉆進(jìn)豆腐里后,廚師再掀開鍋蓋加鹽和蔥花,起鍋后淋少許辣油,撒一把青蒜葉,此菜就大功告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