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芳［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論《澄鑒寺詠十二絕》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

⊙楊曉芳［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晚明名士陳繼儒，著作豐富，工詩善文。他的詩歌既有因襲，也有開創(chuàng)。最大的獨特個性就是切近日常生活，呈現(xiàn)世俗化情趣，少有道學說教意味，讀之可親。

陳繼儒詩歌 《澄鑒寺詠十二絕》

隨著20世紀中后期晚明小品的研究熱潮，陳繼儒的小品已經(jīng)得到一定程度的重視。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由于眉公小品廣泛流傳，具有很高的藝術生命力，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于將他作為一個小品作家。事實上，他“志尚高雅，博學多通”①，涉獵十分廣泛，特別是他的詩歌，研究現(xiàn)狀與他“工詩善文”②的情況是很不相符的。

陳繼儒（1558—1639），字仲醇，號眉公，松江華亭人，其詩作見于《眉公詩鈔》《陳眉公先生全集》《晚香堂小品》《陳眉公集》中。李圣華《晚明詩歌研究》中將陳眉公的詩歌特點歸納為“古淡、率真”，陳眉公自己也在《讀書鏡》中說：“由淺而達，由達而老，由老而化，而絢爛生焉?！钡顷惷脊鳛橐粋€“富有生活情趣的小品作家”③，在晚明當時的社會歷史條件之下，即使以詩人的眼光來描摹現(xiàn)實生活，也往往含世俗化情趣于其中。

詩歌被文人視為正統(tǒng)，歷來就有“詩可以興觀群怨”，“詩莊詞媚”之說。眉公卻能以平常心辯證地看待之，一方面他推崇氣骨高邁的漢魏六朝三唐詩，“若夫詩，則漢魏六朝三唐”④；另一方面，他說“詩者，英雄男子之唾余，非千秋物也”⑤。所以和其他人的詩歌相比，眉公之詩就有了自己的特點，其中最大的獨特個性就是切近日常生活，呈現(xiàn)出世俗化情趣，少有道學說教意味，讀之可親。這一特點在《澄鑒寺詠十二絕》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來，這是一組關于梅花和竹子的詩作。

自古以來，花卉植物便常常出現(xiàn)在文人筆下，其中梅花和竹子以其獨特的個性受到青睞，歌詠梅、竹的傳統(tǒng)源遠流長?！对姟ふ倌稀?有梅》“ 有梅，其實七兮”；《詩·衛(wèi)風·淇奧》“瞻彼淇奧，綠竹猗猗”。很明顯，梅花在先秦的時候更多被關注的是它的實用性和經(jīng)濟價值；竹子雖然在先秦就已經(jīng)和君子聯(lián)系在一起，但是關于竹簡、絲竹的記載更加不勝枚舉，所以它們是被作為對現(xiàn)實生活直接有裨益的事物來歌詠的。特別是梅花，雖然很早就被人們所認識，但是直到三國魏晉也沒能真正進入文人的視野，《四庫全書總目》云：“《離騷》，遍擷芳草，獨不及梅，六代及唐，漸有賦詠，而偶然寄意視之亦與諸花等?！蔽簳x時陶淵明對竹的歌詠已融入了自己的生命體會，但并沒有形成風氣。在南北朝時代，詠物詩得到很大的發(fā)展，梅花已脫去先秦時實用的形象，作為一種被喜愛的觀賞性植物出現(xiàn)在文人筆下，如“偏疑粉蝶散，乍似雪花開”（江總《梅花落·三首之二》）?？傊钡侥媳背┢冢坊ê椭穸紱]有“人格化”，既可以被歌詠，也可以賞玩或送人。唐朝是詩歌極盛的時代，歌詠梅花、竹的詩歌也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不僅竹子的高潔氣質繼續(xù)被詩人吟詠，如“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柳宗元《中夜起望西園值月上》），而且也有與淳樸生活相聯(lián)系的篇章，如“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王維《山居秋暝》）。梅花充滿生機、獨自在寒風冰雪中綻放，清新朝氣的形象也在這時被樹立起來。不僅如此，在晚唐，梅花形象甚至隱約出現(xiàn)了詩人自我性格的寫照，如李商隱《憶梅》。但畢竟唐人甚愛牡丹，歌詠梅花和竹子的詩歌在唐詩中并不是地位顯著的。宋人尚理，詠物說理風氣高漲，歌詠梅花和竹子的詩歌數(shù)量驚人，更難能可貴的是，無論是梅花還是竹子在這一時期都開始人格化了，具有了品格美的精神價值。歌詠梅花，最有代表性的可說是“梅妻鶴子”的林和靖了；對竹子有特別偏愛的，則首推“可使食無肉，不可使居無竹”（《于潛僧綠筠軒》）的蘇軾。元朝詩歌作品數(shù)量相對較少，手法多因襲，因外族統(tǒng)治之故，所以詩中多有隱逸之思，如王冕《墨梅》。另外值得一提的就是王冕的畫梅和題詩了，他開創(chuàng)了梅花畫題詩的風氣。

從上文可以看出，隨著時代的變遷，對梅花和竹子的歌詠也慢慢展開和改變，在南宋發(fā)展至頂峰之后，便漸漸失去了新鮮的色彩，要有新的開創(chuàng)是很不容易的。因此，眉公《澄鑒寺詠十二絕》的繼承與開創(chuàng)才讓人難以忽視。陳眉公繼承了前人將梅竹人格化的寫作習慣，比如《落梅》，詩中的“竹”是具有獨立人格意識的。從上例可以看出，詩中的竹子雖然還是高潔隱逸的，但已經(jīng)不再清冷孤傲了，《澄鑒寺詠十二絕》更是以新穎的視角，將眉公詩中的生活趣味充分表現(xiàn)出來。

陳眉公一生除了“取儒衣冠焚棄之”⑥之外，并沒有什么大起大落，所以他的詩歌也就沒有風格內(nèi)容上大轉變的分界點。加之他“平生不喜留草，隨作隨逸”⑦，所以他的詩歌很難確定具體的創(chuàng)作時間?！睹脊曜V》云：“澄鑒寺居泖上眾剎之中，孤臣客卿旅人罕到。府君自丁未二月泊舟夜訪”、“是歲，始留憩焉”?？梢娒脊谖迨龤q這一年，曾在泖橋寺居住過一段時間，并且還寫有《重修泖橋澄鑒寺記》。所以《澄鑒寺詠十二絕》有很大的可能是眉公居住在寺里的這一段時間寫作的。詩前有序“九月過泖橋僧舍，移竹里梅花種之小閣前”，直接說明了寫作緣起。接下來第一首進一步解釋為什么要將竹里梅花移植出來：“竹壓梅花鶴不來，呼童鋤出傍僧臺。”并且寫出了自己的愿望：“花神若解移花意，好向小春先借開?！泵脊@組詩的別出心裁，從第二首開始充分表現(xiàn)出來?！吨窳裘坊ā罚骸澳毯慑毴肓謥?，留取疏花香滿臺。別后情知無百步，迢迢如隔隴頭開?！痹娙吮臼呛靡猓氚衙坊ㄒ浦渤鰜?，但詩人筆下的竹子卻不是孤高自賞的君子了，而是需要朋友相伴的普通人。他希望梅花不要離開，“莫教”、“迢迢”二詞，寫出了竹對梅花的挽留之情。接下來兩首《梅花答竹》。《梅花別竹》是梅花對竹子的挽留所做出的回應?！睹坊ù鹬瘛分兴昧恕巴l(xiāng)館”的典故，說明與竹子的感情非常深厚，并表達了以后常常書信往來的美好愿望。《梅花別竹》先是對竹進行了贊美，然后用“子猷”的典故，叮囑道“不是子猷休浪開”，殷殷囑咐表達了梅花的依依惜別之情?？吹矫坊ǚ亲卟豢桑裰缓帽磉_自己的送別之意，《竹送梅花》：“清風送汝出林來，獨領群芳最上臺。汝有素心儂有節(jié)，晚香珍重歲寒開。”濃濃的依依惜別之情盡在一聲“珍重”里。但對于梅花的說走就走，竹還是有所不滿的。第六首《竹怨梅花》正表達了竹的這種情緒，分開之后，兩地相望，各個只能寂寞的開落，缺少知音，難免會落寞自傷。老朋友因為自己的離開而情緒低落，梅花只好繼續(xù)勸解，《梅花答竹》：“有日彈琴修竹里，為君弦上落遷開。”但寬解之詞似乎并沒有緩解竹的不滿，第九首《竹嘲梅花》，這里反用梅花“美人”形象，譏嘲之意，不言而喻。

至此，梅花和竹的對話結束，兩者各執(zhí)己見，梅花一定要離開，竹對此卻不能完全理解，于是寺僧和眉公便出面調解了。一方面，寺僧幫梅花解釋，《僧為梅解》：“梅有暗香吹不斷，何曾與竹兩分開?！币环矫妫脊珜捊庵褡?，《眉公為竹解》：“笑將梅竹小參來，非色非空共一臺。竹影不辭總月冷，先生帳底有花開?！弊詈笠皇住睹脊譃槊分窠狻?，不僅一笑泯恩怨，而且又有了增添新朋友的喜悅：“更添長松十萬樹，雪里明月相對開?！边@一段公案，畫上了一個完滿的句號。

綜上所述，陳眉公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山居中度過，梅、竹等植物自然而然就成了他詩歌中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但他又與其他詩人不同，整日與梅竹“相看兩不厭”，于是梅竹在他的眼中慢慢由高高在上、孤芳自賞的逸士高人，轉變成為可以互相傾訴的老朋友。梅花和竹子融入到了眉公的日常生活里，被賦予了一種可以親近的人間煙火氣，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

①②⑥ 張廷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1947.

③ 尹恭弘.小品高潮與晚明文化[M].北京：華文出版社，2001.

④⑦ 陳繼儒.陳眉公集[M].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⑤ 陳繼儒.晚香堂小品[M].四庫禁毀書叢刊本.

作 者：楊曉芳，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研究生。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