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艷

(西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重慶400715)

洪亮吉，字稚存，號北江，又號更生居士，江蘇陽湖人。生于乾隆十一年(1746年)，卒于嘉慶十四年(1809年)，享年64歲。清中期著名學(xué)者，詩人，駢文家，深通經(jīng)學(xué)、史學(xué)，尤精地理沿革。洪亮吉一生著述豐富，《清人詩集序錄》稱其為“曠代逸才，碩果名家”［1］，其詩作就達5 500多首，撰述至30多種?！肚迨犯濉肺脑范囤w翼傳》記載:“其同里學(xué)人于翼后而知名者，有洪亮吉、孫星衍、黃景仁、趙懷玉、楊倫、呂星垣、徐書受，號為毗鄰七子?！保?］

洪亮吉有《更生齋詩余》兩卷，編入《清名家詞》。基本上在乾隆間所填詞匯為一卷，為壯歲前所作，取名為《機聲燈影詞》，為紀念其母親茹苦哺育之恩，收詞120首;嘉慶三年至八年間所填詞，則匯為《冰天雪窖詞》，為壯歲后所作，為銘記放逐伊犁、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收詞108首。嘉慶八年后填詞已不存，所傳詞共228首。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稱:“洪稚存亮吉與黃景仁齊名，其詞亦不相上下。”［3］957洪亮吉壯年時期因科舉蹉跎，生計困難，詞作內(nèi)容情真意摯;中年為官后，政治抱負無法實現(xiàn)，多抒發(fā)憤懣之情，詞風(fēng)慷慨豪邁;晚年從塞外歸來以后，由于親朋半已離世，加之對政治熱情逐漸冷卻，詞風(fēng)呈現(xiàn)出沉郁蒼涼的特點。下文主要列舉三個時期的代表作品分析闡述。

一

洪亮吉出生于官宦世家，曾祖父洪璟，任山西大同知府，因為官清廉入山西大同名宦祠。祖父洪公寀以國子監(jiān)生考受直律州同知。父親洪翹，無甚功名，終歲奔波于府署間，有詩名，壯歲卒于返鄉(xiāng)途中，景況甚為落拓凄涼。洪家因“追賠先曾祖大同城工核減帑項，田產(chǎn)悉入官”［4］2，洪亮吉父親去世時，洪家已無房可居。洪亮吉五歲而孤，母親帶著他及姐弟投靠外婆家。洪亮吉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基本上在外婆家度過。幼年喪父，使他過早懂得生活的不易，20歲時設(shè)帳授徒，掙錢自立，很早就承擔(dān)起養(yǎng)家的責(zé)任。為了謀事養(yǎng)家，他曾外出投靠安徽太平府朱筠，但因負債太多，外出的行資只能靠借債。為了躲避外債，除夕之夜才敢回家。到他中舉那年，竟然達到了“以無衣不克出門，托疾斷廢吊、絕過從者凡兩月”［4］15的地步。在《機聲燈影集》中有一首《蝶戀花·啼鳩和仲則》:

草繡平堤花繡樹，如此江南，雙影堪飛度。畢竟塵情猶未悟。雨晴簾角聞呼侶。倚樹鷦鷯爭笑汝。三度營巢，依舊無家住。幾日酒痕兼墨污。樓頭催浣春袍褲。［5］6402

詞中所寫的景物正值萬物復(fù)蘇、花紅草綠的江南之春，可是通篇卻未流露出作者對春回大地的半點欣喜之情，只是在要換洗過冬的袍褲時才知道又過了一年春天。萬物一片生機盎然，而自己卻是“幾日酒痕兼墨污”，甚落拓猥瑣。就連那樹上鳴叫的鷦鷯，也似乎在嘲笑自己:“三度營巢，依舊無家住”。那鷦鷯在樹上尚有可棲息的家，自己整日為生計奔波勞累，卻無立錐之地。詞中提到的仲則，即作者摯友，被稱為“乾隆年間第一詩人”的黃景仁。二人有著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幼年即孤，勤學(xué)苦讀，才華滿腹，朱筠曾稱贊二人:“甫到江南，即得洪黃二生，其才如龍泉太阿，皆萬人敵?！保?］22可是黃景仁在科舉上無半點功名，生活特別困窘，“全家都在風(fēng)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淪落到賣房屋田地作行資，到破廟里躲債的地步。正如其自嘲詩寫的:“我曹生世幸耳，太平之日為饑民?！保?］洪亮吉與黃景仁經(jīng)歷雖相似，但詞作內(nèi)容和風(fēng)格差異很大。如詠物詞，黃景仁《竹眠詞》中常詠寒微枯敗不吉祥之物，詞風(fēng)凄愴悲涼，而洪亮吉的詠物詞常詠杏、詠燕、詠桃，其詞積極達觀，清疏活潑。

洪亮吉自幼聰穎異常，受外家家風(fēng)及傳統(tǒng)的影響，十分好學(xué)，期望有朝一日能登上科舉的巔峰，振興家業(yè)，光宗耀祖。母親蔣宜人督課甚嚴，洪亮吉經(jīng)常執(zhí)課本在母親紗車邊伴讀，聽娘指點?！耙购跋队昶嗥?，長短燈檠焰欲迷。分半紡絲分半讀，與娘同聽五更雞?！保?］5他后來自繪《機聲燈影圖》，并把自己少年的詞集取名為《機聲燈影集》，以追思母親對自己的教誨和激勵。然而洪亮吉一生四應(yīng)童子試，五應(yīng)鄉(xiāng)試，五應(yīng)會試，從16歲到45歲，在科舉道路上整整困頓了30年。他有多首詞抒發(fā)了科考落榜的失意心情，如《八聲甘州》:“想蕭郎、傷春恁遠，料夢魂、逗不上銀屏。須知我、青衫淚濕，不為浮名?！睆那嗄甑街心?，從江南考到京師，遠離家鄉(xiāng)妻兒，風(fēng)雨兼程，吃盡了場屋之苦?？瓶际?，無力養(yǎng)家，又覓不到家人安危的消息，使他的精神倍加沉重。京城秋試落榜時，跟隨他八年的童仆離開他另某生計。洪亮吉寫了一首《金縷曲》，其序云:僮窺園從余八年矣，體弱善病。今年余秋試被落，忽而辭去，念事傷離，不能無作，命沽酒，歌詞調(diào)以送之。詞云:

衣薄還如紙。最凄涼、前宵毷氉，今宵送爾。八載追隨無別事，傷病傷離傷死?？傉`爾、朝饑飲水?？喾老x魚摩篆籀，但論才、爾便成佳士。休更作，朱門使。無家我共僧居寺。只蕭蕭、寒云丙舍，尚堪南指。入夢總從吾父母，醒處怕逢妻子。況薄命、久無人齒。明日出門誰念我，就飄蓬、段梗商行止。爾去矣，淚流駛。［5］6412

洪亮吉極重情誼，雖為主仆關(guān)系，離別之際，與窺園相依為命的日子作者銘記于心，十分感激。為窺園跟隨自己過著“朝饑飲水”的苦日子而感到慚愧，告誡他不要再做“朱門使”。“無家我共僧居寺。只蕭蕭、寒云丙舍，尚堪南指”，此句說的是洪亮吉在三應(yīng)童子試仍不中時，借了寺院的一間禪房，閉門獨坐，發(fā)奮苦讀的日子。此間他“每夜輒至三鼓”才休息，僧徒厭之，托言有賃者，將其趕到庵旁土室中，上漏下濕，然其居之泰然。詞中一面抒發(fā)別離之情，一面感嘆自己薄命無能，內(nèi)容切近生活現(xiàn)實，情真意摯，生氣充沛。

乾隆年間，人口劇增，士人基數(shù)也增加，而士人中進士的幾率并未增加，后備官員逐科增加，而補用官職有限，許多士人長期處于等待入官狀態(tài)。洪亮吉蹉跎的科舉之途，一方面說明了士子下科場的艱難困苦，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清代八股取士的黑暗腐朽。他29歲鄉(xiāng)試第一，因八股文中有“別解”獲罪，定為副榜第一名。36歲江南考試第二名，但副主考吳王倫以軍機處汪學(xué)金的試卷“易之”，致使落榜。39歲應(yīng)禮部會試，紀昀很欣賞其試文，堅持要把他定為第一名，但由于考官收卷太遲，最后被定為四十名以后。他少年時曾道:“負其兀傲之志，視古今無不可及之人，天下無不可為之事，以為他日當各有所建樹，不負知己?！保?］997壯年時期體會的卻是人生惟苦，世途惟艱。然而洪亮吉雖科場失意，但意志堅強，為了有“建樹”，他依舊刻苦學(xué)習(xí)，在科舉道路上屢敗屢戰(zhàn)，顯現(xiàn)出自強不息的精神。“捉鼻功名知不免，笑他時、我亦神仙吏”(《金縷曲》)，“一官亦好?？匆妈祠⒒?，佩囊橐筆，渾稱此風(fēng)貌?！?《賣陂塘》)

二

乾隆五十五年(1790)，弘歷皇帝80歲壽辰，舉行恩科考試。洪亮吉以“條對詳明”，閱卷大臣進呈第一，乾隆皇帝親定為一甲第二名(榜眼)。洪亮吉終于攀上了科舉的高階，年45歲。作為寒士，當了朝廷的七品官，隨之遷住京城。

洪亮吉官居編修，是一個清閑之職?！拔迦罩狄话啵辉碌枚娜臻e也?！保?］140《冰天雪窖詞》中大部分作品寫于他為官期間，由于其經(jīng)世報復(fù)在清閑的編修之職中無法施展，所以他心情頗為煩悶，詞中流露出一種愁苦憤懣之情。如《賣花聲·春分》詞云:

草綠未成茵。柳絲難勻。等閑鶯語幾曾聞。只讓杏花同燕子，占盡春分。心切望朝暾，霧暗連晨。關(guān)心西北有征塵，日日玉堂天上坐，卻是閑人。［5］6421

又是一年春分，作者望著初升的春陽，看到的卻不是明媚的春光，而是“霧暗連晨”。想到西北的征塵、民生疾苦，慚愧自己“閑人”的身份?！拔鞅庇姓鲏m”指的是農(nóng)民起義，乾隆年間，白蓮教起義席卷了陜、甘、川、豫等地區(qū)，朝廷多次派兵剿襲鎮(zhèn)壓。起義被鎮(zhèn)壓的地區(qū)，村莊和農(nóng)業(yè)受到了毀滅性的破壞，千瘡百孔，餓殍遍野。“民無食者研石硝及糜土以食，名硝曰觀音粉，又掘蘆根食?！保?］234大清朝盛世的帷幕被農(nóng)民起義戳穿，士子也為之震動。當朝廷傳來平定起義的捷報時，想到流離失所的災(zāi)民，洪亮吉在詩中道“征人失喜居人噪”，沒有流露出半點欣喜。他還寫道:“吾如所當效，得為民請命”，表明愿效法為民請命的汪蒼霖，做一位位耿直之臣的志向。

洪亮吉特別喜歡“劉琨、祖逖”形象，“丈夫自信饒奇策。況生平，服膺所在，劉琨祖逖。”(《金縷曲》)西晉時期的祖逖、劉琨，兩人意氣相投，經(jīng)常議論國家大事，相互勉勵在國家危亡之際一定要干出一番事業(yè)?！奥勲u起舞”的佳話就出于此二人。洪亮吉頗具經(jīng)世報復(fù)，希望有投筆從戎的機會，為朝廷效力，可是閑官一職只能讓其遺憾，“好友緣儒都入墨，寥寥心孰白。”(《謁金門》)他一生大部分的著作都注重現(xiàn)實意義，與當時埋頭專注于考據(jù)的學(xué)者相比較為難得。洪亮吉在地理學(xué)方面有《乾隆府廳縣志圖》、《貴州水道考》、《十六國疆域圖》等研究，還有《治平篇》和《生計篇》，專門論述乾隆年間人口增長與土地縮減的矛盾問題。他出自孤寒，從小對下層人民為柴米油鹽而辛勤操勞的生活就有深切的體會，成年之后南北奔波，對各地貧富不均的情況有深刻的了解，所以他在分析社會弊病時，特別注重從經(jīng)濟效益的角度審視。比如當時佛廟建造興起，洪亮吉對此極為反對。他在詞中寫道:“性既不談釋，又不學(xué)仙，半生才一彈指，何苦慕長年。卿自埋憂地下，我欲寄愁天上。”(《水調(diào)歌頭》)江南地區(qū)擴建寺廟，勞民傷財，詞中“卿自埋憂地下”，指責(zé)的是有些官員“出則官服，入則僧服”，不顧民生，只憂愁死后輪回的丑惡行徑。他專門有一篇聲討佛寺神廟的檄文:“其修筑及徒眾之費，出于富人之金錢者不過十四，出于小民典衣捐食者常十六，是所謂不耕而食，不織而衣者也……僧徒道士之食小民也，若以為固然，甚者或假禍福以怵之。”［8］16尖銳地揭露了佛道勢力在經(jīng)濟上對當時整個社會的拖累危害。

嘉慶初年，白蓮教大起義在鄂豫陜蜀毗連地區(qū)如星火燎原，清朝軍隊的各種弊端已充分暴露，階級矛盾更加尖銳。洪亮吉身為翰林文官，無言事之責(zé)，他眼看天下日益動蕩，空懷經(jīng)世除弊之策，惋惜自己不能投筆從戎。詞《金縷曲·題萬大令廉山請纓圖》云:“只我感恩思效死，便歸耕、尚枕投荒戟。隨爾去，殺殘賊”，可見詞人不甘寂寞，一心想報效朝廷的愿望。在《滿江紅·譚子受英雄兒女圖》中，他稱頌手拿倚天長劍的英雄少年，高呼“兒女情懷何者是，丈夫志業(yè)誰能料”，殷切地期盼“定天山，紅旗報”，希望國泰民安，早日平定邊疆動蕩。詞中飽含了其憂國憂民的赤誠之心。

“讀書三十年，中歲始第一。需次又十載，臨老方作吏。謂可營粘粥，兼為買山計。百畝十具年，此亦非妄覬。豈期落沖要，未嘗一臠味，應(yīng)付紛舟車，供張到俞廁。俸錢支已空，衙齋啖粗備。死尚逋累累，眷屬羈彼地。傷哉書生命，黔婁亦何異。貧不離一生，累更延后嗣。我亦一腐儒，因君益自悸。”［9］這首詩真實地反映了清代士人入官反致貧的現(xiàn)象。據(jù)《清朝通典》記載，一品官與九品官的收入有六倍之差。洪亮吉作為七品的小文官，維持在京城的生活非常困難，終年欠債，為躲債到年三十傍晚才敢回家。乾隆年老，和珅當政，吏治腐敗，秦隴蜀地因白蓮教起義冰火不歇，他經(jīng)常與法試善等友人往來“縱談實事，喜罷或鳴噎”，感慨“我官非諫諍，詐敢肆筆舌”［8］45。洪亮吉詞心懷天下，憂國憂民，格調(diào)高昂，氣勢豪邁。

三

洪亮吉在貴州作學(xué)政期滿三年回京，年五十一歲，在官場五、六載步入晚年后，正直剛毅的個性卻沒有被消磨?！熬?洪亮吉)長身火色，性超邁，歌呼飲酒，怡怡然。論當時事，則目直視，頸皆發(fā)赤，以氣加人，人不能堪?！保?］2372和珅當權(quán)時期，往往拉攏一些有才華的士大夫，形成政治團體，博取聲名。“和珅繼之，政府之事益壞，皆由公一作俑，識者譏之。”［11］清劉禺生的《和珅當國之憨翰林》一文，特別提到洪亮吉拒絕與和珅交往一事。洪亮吉在上書房行走時，“和珅猶重稚存，求一見不得?！蟪捎H王交稚存，小字直書賜進士出身翰林院上書房行走等官銜洪亮吉?！保?］94洪稚存卻以“奉命刻畫，臣能為者此爾”拒絕，以志行氣節(jié)為儒林引重。

嘉慶三年，朝廷大考翰林，出題為《征邪教疏》，洪亮吉借此機會，“于疏內(nèi)力成內(nèi)外弊政，呈數(shù)千言，情詞懇切，閱卷者皆動色?！保?］11309他在疏文中指出，白蓮教起義能夠經(jīng)久不衰，與官吏長期壓榨百姓有關(guān)，欲平民變，必先肅吏治，并指出了州縣吏治的三大錮弊:上恩不下達，中飽有私;下情不上達，橫霸一方;邀功避責(zé)，報喜不報憂。然而嘉慶皇帝出此題目并非要真正廣開言路，洪亮吉措辭激烈，提法尖銳，使當朝尷尬。因此他的疏“初擬二等前列，旋置三等二名”，即是當權(quán)者對他的一次警告，許多官員也怕出事受牽連而疏遠他。他也很快明白這點，“中歲入官，而心性迂拙，言語憨直，又加以不識趨避，動乖事機，思之慨然，時有退志?！保?］1073在詞中表達了他不得不選擇辭官歸鄉(xiāng)的無奈苦澀心情，如《蝶戀花》時欲乞假南歸，書示子弟:

十二闌干紅半曲。桃杏將開，一雨先舒萼。多分散人真有福。半春好夢無重復(fù)。卅里迢迢煙草綠。欲望江南，遠樹偏遮目。好山好水生計足。汝曹莫恨歸期促。［5］6301

作者表面上夸贊桃紅柳綠、好山好水的漁米之鄉(xiāng)，羨慕那些不為世用的“散人”。然而當他真正踏上回鄉(xiāng)的路途，“欲望江南，遠樹偏遮目”，對未來的生活又產(chǎn)生了迷茫恐懼之情。同年，他又得到仲弟去世的消息，獲準回鄉(xiāng)，在登車離開京師途中一口氣寫下《江南好》組詞十首，歸鄉(xiāng)似箭，如同久在樊籠中的倦鳥，終于返回到自然，欣喜若狂。這組詞詞風(fēng)清新，語言流暢，節(jié)奏輕快。謝章鋌稱:“稚存風(fēng)骨峭厲，而詞獨清雋?！保?］956

次年春，乾隆去世，洪亮吉奔赴京師，隨班哭喪，之后被派充實錄館纂修官，承纂乾隆實錄第一分冊。在滯留京師的半年時間里，動蕩的時局、各種軍事消息，再次激發(fā)洪亮吉的政治責(zé)任心。每聞陜川軍吏談起軍營中種種腐敗情況，感嘆焦急，或至中宵不寐。他又深知自己作為翰林詞臣，并無言事彈劾之責(zé)。但正如他在《自勵》詩中寫道的那樣:“寧作不才木，不愿為枯槁。寧作無知禽，不愿為反舌?！保?］2307經(jīng)過短時間的痛苦猶豫，他很快寫出了千言《極言時政啟》，手抄三份轉(zhuǎn)達嘉慶帝，并把原稿交長孫，自己作好棄官待罪的準備?！稑O言時政啟》中，他痛陳時局危機，朝政弊端，不法官吏劣行，揭露問題尖銳，觸及人事具體，還把批評矛頭直指當朝天子。很快嘉慶怒其違例直言、出語尖銳，把他打入監(jiān)獄，險受死刑，最后被發(fā)配伊犁。這次直言進諫是洪亮吉政治思想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也是其人生的重要轉(zhuǎn)折點。

不久，嘉慶為事實所迫，為洪亮吉平反，并稱把其上書“銘諸左右，時常瀏覽”［2］11309。嘉慶五年，洪亮吉從伊犁遇赦東還。他在伊犁寫下表現(xiàn)祖國北疆風(fēng)貌的奇特詩篇，慷慨激昂，取名《天山客話》，并把從伊犁回來所作的詞收入《冰天雪窖詞》中。與詩相比，詞中抒發(fā)了被貶的怨憤不平:“猶憶絕塞歸來，君家疑奴，憔悴何能死，妻孥雨泣，昨夜投必豺狼”(《壺中天》);“我醉還歌，歌仍引滿，說盡邊亭苦”(《念奴嬌》);“蔥嶺煙云，祁連冰雪，夢里都憐徹骨涼”(《沁園春》)，詞風(fēng)顯得沉郁蒼涼。放還后，他自號更生居士，意喻死里逃生。此后九年間，其致力主講書院，研究經(jīng)史，修纂方志，潛心于學(xué)術(shù)文化研究，“嘗引《荀子》言，為人戒有暇日。經(jīng)史丹黃，手不停批，凡注釋經(jīng)史小學(xué)詩文雜著之類二百六十余卷”［7］2351，決心遠離充滿虛偽丑惡、扼殺人性的封建官場。其晚年雖決心遠離政治，但常州遭遇大旱時，他“總理局勢，自捐三百金為倡”，“每日刻印入局，漏下一二十刻始返，風(fēng)雨無間”［7］2351，顯現(xiàn)出無私無畏的精神。

晚年的洪亮吉失去了政治上的熱情，現(xiàn)實生活逼迫他把滿腔政治熱情轉(zhuǎn)化為游山玩水的豪情奇趣。“一個人所寫的東西的偉大依賴于他所寫的其他東西和他所做的其他事情”［11］，嘉慶十四年，洪亮吉去世，為世人留下了難以用金錢估量的寶貴的精神遺產(chǎn)。《清史稿》為洪亮吉作傳，全文抄錄了其上書的內(nèi)容。其對國家對人民的赤膽忠心和大膽尖銳的直言進諫行為，在清代歷史上寫下了激蕩人心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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