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春艷，何青霞

（河北民族師范學(xué)院 中文系，河北 承德 067000）

一、引言

“認為”是現(xiàn)代漢語中使用頻率很高的一個詞，呂叔湘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1980：464）對“認為”的解釋為：“動詞，對人或事物有某種看法、做出某種判斷。帶動詞、形容詞、小句作賓語。①動詞賓語里常有‘應(yīng)該、必須、可以、一定、能、會’等。如：我認為應(yīng)該去。②賓語較長時，‘認為’后可停頓。如：大家都認為，在科學(xué)上是沒有平坦的大道可走的，只有不畏艱險的人才能攀登到科學(xué)的頂峰。③‘認為’的賓語可放在主語前，后有停頓。如：人類社會總是向前發(fā)展的，我認為。④可以在‘認為’前用‘這樣’，代替‘認為’后的賓語。如：他能翻譯好這部小說，我不這樣認為?！?/p>

“認為”一詞的來源是什么呢？董秀芳（2002）指出“雙音詞有三個主要來源：一是從短語變來的，這是雙音詞的最主要的來源；二是從由語法性成分參與組成的句法結(jié)構(gòu)固化而來的；三是由本不在同一句法層次上而只是在線性順序上相鄰接的成分變來?！彼M一步指出短語是雙音詞最主要的歷史來源，各種類型的短語都有可能降格為詞?！罢J為”兩個構(gòu)成成分“認”和“為”都是具體的動詞，不存在語法性成分，所以我們排除了第二種來源，由跨層結(jié)構(gòu)演變而成的雙音詞基本上都是虛詞，而已經(jīng)成詞的“認為”是動詞，所以我們也排除了第三種來源，可見“認為”一詞的來源就是短語。董秀芳（2002）指出詞匯化即短語等非詞單位逐漸凝固或變得緊湊而形成單詞的過程，就是從句法平面的自由組合到固定的詞匯單位的演變過程。但關(guān)于“認為”的具體的詞匯化過程，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對其進行探討?！罢J為”到底是何時成詞的？它的詞匯化過程是怎樣的？詞匯化原因是什么？本文就打算探討這幾個問題。

二、“認為”詞匯化歷程

（一）分用的“認”和“為”

從文獻記載來看，“認”和“為”分用出現(xiàn)在一個句子里最早是六朝時期，但我們只在《百喻經(jīng)》中發(fā)現(xiàn)1 例，唐、五代的《敦煌變文集新書》和《祖堂集》中只有3 例，宋元時期漸多，明代最多，清代漸少，到現(xiàn)代漢語中只有個別用例。格式是“認+O1+為+O2”，意義是“認（和沒有關(guān)系的人建立某種關(guān)系；分辨、識別；承認）O1為（作為、做、當、擔當）O2”。如：

（1）愚人答言：“我以欲得彼之錢財，認之為兄，實非是兄?！保ā栋儆鹘?jīng)·認人為兄喻》）

（2）師曰：“眾生顛倒，認物為己。”（《五燈會元·卷第十》）

上例中“認”、“為”是兩個詞?！罢J”和“為”后都是名詞、名詞性詞組或代詞。

（二）連用的“認”和“為”

1.“認為”詞匯化萌芽期

宋元時期“認”、“為”開始出現(xiàn)連用情況，但很少，格式是“認為+O2”。如：

（3）愚，只是沉晦不認為己功，故不可及。（《朱子語類·卷二十九》）

（4）釋氏於天理大本處見得些分數(shù)，然卻認為己有，而以生為寄。（《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六》）

例（3）“認”和“為“中間可以插入省略的“O1”，“認為”是一個短語，意義是“認（分辨、識別；承認）O1作為（做、當、擔當）O2”，“為”后的“己功”是名詞性詞組。例（4）似可理解為表判斷，有點象現(xiàn)代漢語中的“認為”，其實不然，仔細分析發(fā)現(xiàn)其意義還是“認O1作為（做、當、擔當）O2”，“認為”后“己有”是“自己有的”，仍是名詞性成分，故“認為”還是短語。但是此期“認”、“為”的連用為其成為一個詞創(chuàng)造了條件。

明代“三言二拍”這五部文獻中“認”和“為”連用總共出現(xiàn)20 例。其中19 個“認為”是短語，格式是“認為+ O2”，意義是“認（O1）作為（做、當、擔當）O2”。如：

（5）從此，老尼與小伙同下船來，人面前認為師弟，晚夕上只做夫妻。（《初刻拍案驚奇·卷三十四》）

（6）“神君曰：‘霍將軍體弱，吾欲以太陰精氣補之?；魧④姴晃?，認為淫欲，遂爾見絕。今日之病，不可救矣！’去病遂死?！保ā毒劳ㄑ浴さ诙呔怼罚?/p>

上例中“認”和“為”都是兩個詞。19 例中有18個“認”的意義是“和沒有關(guān)系的人建立某種關(guān)系”，只有例（6）中“認”的意義是“分辨、識別”，“為”的意義都是“作為”。“O2”是名詞或名詞性詞組。

20 例中只1 例“認為”與現(xiàn)代漢語中“認為”用法接近。格式是“認為+O2”，意義是對人或事物有某種看法、做出某種判斷。如：

（7）田三一時被妻言所惑，認為有理，央親戚對哥哥說，要分析而居。（《醒世恒言·第二卷》）

此例中的“O2”發(fā)生了變化，從詞性上看是動詞，而不是原來的名詞或名詞性詞組了，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是省略了主語的小句。這時，“認”和“為”不能分開理解，而必須合在一起作為一個詞來理解，意義是對人或事物有某種看法、做出某種判斷，所以此期應(yīng)該是“認為”詞匯化萌芽期。但這種用法的數(shù)量還非常少，通過統(tǒng)計明代“三言二拍”、《三國演義》中的語料，我們發(fā)現(xiàn)這種用法的“認為”總共就這1 例。其它都是表“認作”義的“認為”，我們?nèi)钥醋魇嵌陶Z。

我們在明代《三國演義》中發(fā)現(xiàn)“認”“為”分用合用在上下文中同時出現(xiàn)的例子。如：

（8）班謀士入見曰：“天子認劉備為叔，恐無益于明公?！辈僭唬骸氨思日J為皇叔，吾以天子之詔令之，彼愈不敢不服矣。（《三國演義·第二十回》）

例（8）“認”和“為”分用合用在上下文中共現(xiàn)，都是兩個詞。

可見，在“認為”詞匯化萌芽初期，詞組和詞的用法并存，但詞組用法居多，詞的用法比較少。

2.“認為”詞匯化發(fā)展期

通過對清小說《三俠劍》、《紅樓夢》進行統(tǒng)計，我們發(fā)現(xiàn)大部分“認為”與現(xiàn)代漢語中“認為”用法一致，格式是“認為+O2”，意義是對人或事物有某種看法、做出某種判斷。《三俠劍》中“認為”共13 例，8 例屬這種用法。如：

（9）年至七歲的時候尚不能言，家人認為他是個啞子，無論怎么和他說話，他也不言語。（《三俠劍·第一回》）

上例中“認為”是一個詞，其中“O2”不是原來的名詞或名詞性詞組了，而都是小句，意義是對人或事物有某種看法、做出某種判斷。

表“認作”義的“認為”我們?nèi)匀豢梢钥醋魇莾蓚€詞，格式是“認為+O2”，意義是“認（O1）作為（做、當、擔當）O2”，共5 例。如：

（10）王三那乃是勢利小人，王七所偷來的錢便給王三送禮，后來就認為當族。（《三俠劍·第六回》）

《紅樓夢》中“認為”只出現(xiàn)1 次，是兩個詞。如：

（11）尤二姐見了這般，便認他作是個極好的人，小人不遂心誹謗主子亦是常理，故傾心吐膽，敘了一回，竟把鳳姐認為知己。（《紅樓夢·第六十八回》）

《紅樓夢》中“認為”少的原因是什么呢？我們推測，是“以為”的大量使用使得還沒有徹底詞匯化的“認為”的用量很少，據(jù)我們統(tǒng)計，《紅樓夢》表“認為”義的“以為”共出現(xiàn)14 次。“以為”與“認為”都表示對事情作出判斷，但姚振武（1997）指出“以為”在魏晉六朝時期就已經(jīng)徹底詞匯化了，表“認為”義，之后使用頻率越來越高，所以此時“以為”出現(xiàn)頻率很高而“認為”相對來說較少。

此期“認為”短語和詞兩種用法的比例表明此期“認為”詞匯化程度較高。

3.“認為”詞匯化成熟期

我們在老舍小說《四世同堂》中發(fā)現(xiàn)26 個“認為”，格式是“認為+O2”，意義都是對人或事物有某種看法、做出某種判斷。其中“O2”是動詞、形容詞或小句。如：

（12）只要登在名冊上，他便認為那是他的友人，設(shè)法去送禮。（老舍《四世同堂》）

在26 個“認為”中，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O2”是名詞、意義是“認（O1）作為（做、當、擔當）O2”的例句，表明此期“認為”已經(jīng)徹底詞匯化。

我們還調(diào)查了王朔的小說《浮出海面》、《動物兇猛》、《橡皮人》、《許爺》等，發(fā)現(xiàn)所有的“認為”都是對人或事物有某種看法、做出某種判斷。帶動詞、形容詞、小句作賓語。賓語較長時，“認為”后可停頓；可以在“認為”前用“這樣”，代替“認為’后的賓語。如：

（13）但我人基本上是正派的，至少我自己這么認為。（王朔《浮出海面》）

否定形式在“認為”前直接加“不”或“不會”。

（14）另外我也不認為過分的吹捧和寄予厚望對一個少年有什么好處。（王朔《動物兇猛》）

“認為”前可以用“被”，構(gòu)成被動句式。

（15）這本書在當時被私下認為適合年輕人閱讀，書中講述的一個資產(chǎn)階級少女成為革命者的故事。（王朔《動物兇猛》）

除此之外，我們還發(fā)現(xiàn)一些用法較為特殊的“認為”。如：

（16）我仍換下他認為不好看的衣服，重新認真把頭梳得水滑整齊。（王朔《浮出海面》）

（17）這句話是一個老虎對被它誤認為蛇的烏龜說的。（王朔《橡皮人》）

例（16）由“認為”構(gòu)成的小句作整個句子的定語，（17）由加“被”構(gòu)成的被動句式作定語?？梢?，到現(xiàn)代漢語，表示對事物作出判斷的“認為”的使用更加靈活。

三、“認為”詞匯化的原因

董秀芳（2002）認為詞匯化的原因有認知和語用兩方面。認知方面的因素主要有心理上的組塊過程、隱喻、轉(zhuǎn)喻等。指出“人在理解語句時,都是一邊聽一邊及時處理,把能夠組合在一起的就盡量組合在一起,這種處理方式就是認知心理學(xué)中所說的‘組塊’?！薄熬浞▎挝蛔?yōu)閺?fù)合詞的過程實際上可以看作是一個由心理組塊造成的重新分析過程?！薄半[喻是基于概念結(jié)果的相似性從一個認知域到另一個認知域的投射，如‘腳’本是人體部位，后據(jù)相似性將其應(yīng)用于其他認知領(lǐng)域，于是就有‘山腳’之類說法。而轉(zhuǎn)喻則是基于相關(guān)性從一個認知域到另一個認知域的過度，如‘編輯’由指一種工作變?yōu)橹缸鲞@種工作的人，就是由于轉(zhuǎn)喻引起的語義變化?！闭Z用方面主要是語境義的被吸收,還有社會文化的變動、外來語的影響等。

董秀芳（2002）指出“雙音詞的出現(xiàn)有幾個基本條件：一是語音條件的限制，原來的句法單位或跨層結(jié)構(gòu)中的兩個分立的組成成分都必須是單音節(jié)的，二者必須要構(gòu)成一個雙音節(jié)音步。二是原有的兩個分立成分必須在線性順序上貼近。三是語義上要有一定改造，在語義變化中最常見的幾種形式是，部分語義弱化或脫落、發(fā)生了隱喻引申或轉(zhuǎn)喻引申、由轉(zhuǎn)類而引起的語義轉(zhuǎn)變。四是使用頻率高，只有兩個成分經(jīng)常在一起出現(xiàn)，才有固化成詞的可能性?！?/p>

“認”和“為”在六朝時開始出現(xiàn)在同一個句子中時是兩個單音節(jié)詞，宋元時期連用的“認為”開始出現(xiàn)，連用時構(gòu)成雙音節(jié)音步，在線性順序上是貼近的，而且其連用的頻率越來越高，由于“組塊”的心理作用，語言使用者就可能把它們看作一體來加以整體處理，連用時其詞組義是“認（和沒有關(guān)系的人建立某種關(guān)系；分辨、識別；承認）O1為（作為、做、當、擔當）O2”，后“認為”意義發(fā)生隱喻引申，“承認是某種關(guān)系或事實”進一步引申就是“對人或事物有某種看法、做出某種判斷”，于是“認為”就逐漸由詞組變化為詞。

結(jié)論

通過考察分析，我們認為，“認為”的語義有二：其一是詞組義，兩個詞，意義是“認（和沒有關(guān)系的人建立某種關(guān)系；分辨、識別；承認）O1為（作為、做、當、擔當）O2”，這種“認為”出現(xiàn)時間最早是六朝時期,唐、五代、宋元時期漸多，明代最多，清代漸少，現(xiàn)代漢語中只有個別用例；其二是詞義，一個詞，意義是對人或事物有某種看法、做出某種判斷，明代是此“認為”詞匯化萌芽期，清代“認為”詞匯化程度較高，一直到現(xiàn)代漢語時期，“認為”才徹底詞匯化，之后“認為”一詞的使用越來越靈活。

[1]董秀芳.詞匯化: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fā)展[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2.

[2]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0.

[3]汪維輝.《詞匯化：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fā)展》評介[J].語言科學(xué),2006，(2).

[4]姚振武.“以為”的形成及相關(guān)問題[J].古漢語研究,19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