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登諒
(華東理工大學 法學院,上海 200237)
眾所周知,當代的刑事司法在追訴犯罪的同時,也十分注重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訴訟權利的保障。為了防止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受到不公正的對待,各國紛紛通過立法賦予其一系列的訴訟權利甚至某些“特權”,最為典型的莫過于沉默權;而對于追訴機關,則設置了一系列的規(guī)則制約其權力的運作,例如非法證據排除法則的確立??梢哉f,經過長時間的發(fā)展,各國刑事司法中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的權利保障已經頗為成熟和完善。
然而,另一與刑事司法關系頗為密切的群體——刑事被害人,至今仍處于一個較為尷尬的境地??疾烊祟惣m紛解決的歷史我們可以發(fā)現,被害人在刑事糾紛解決過程中的影響力是不斷被削弱的。無論是早期的復仇還是后來的自行提起訴訟都表明,當時被害人對于維護自身權益是具有較大的自主權的;但到了近現代隨著司法管轄的專門化,被害人卻逐漸由當初的核心角色轉變?yōu)榕杂^者,國家在追訴犯罪的時候起初并未重視被害人的參與,對被害人的保護也常常不夠重視。以美國的辯訴交易為例,在美國絕大多數的案件都是通過辯訴交易解決的,而這類案件中被害人甚至失去了參與刑事訴訟程序的最后機會,警察和檢察官在決定案件的策略和目標時,很少讓被害人參與,也不征求他們的意見,雪上加霜的是,被害人甚至經常不知道“自己的”案件的處理結果。①安德魯·卡曼:《犯罪被害人學導論(第六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4頁。已有的研究還表明,眾多被害人不僅未能獲得及時的保護和救助,反而還可能遭受“第二次”甚至“第三次”的傷害,并且這一情況在很多國家的司法實踐中都有體現。②“第二次傷害”是指被害人在遭受犯罪侵害后,還會因為精神的刺激和打擊而導致生活障礙;或者因為醫(yī)療費的負擔、失業(yè)、待業(yè)、工作變動以及維持家計的親人的受害等而帶來的經濟上的困難;或者因為在偵查、審判過程中的精神負擔和時間負擔;或者因為周圍的人的不負責任的閑話以及新聞的取材、報道所帶來的不快和緊張等等。而在第二次被害以后,一些被害人對國家、政府、法律、正義等的理想和期待破滅了,帶著對社會的不信任感而逃避現實、脫離社會,導致自身的社會存在被破壞甚至喪失,這就是“第三次被害”。參見田思源:《犯罪被害人的權利與救濟》,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 21、22 頁。這種對于被告人和被害人保護不均衡的狀態(tài)已經引起了普遍的關注和探討,同時它也對當代的刑事司法提出了新的挑戰(zhàn)。
直到20世紀中葉,隨著被害人學③“被害人學”這個術語最早由以色列法學家本杰明·門德爾松創(chuàng)造的。早期的被害人學家主要研究的內容包括:強奸案被害人所做的反抗;幼小者和老年人、新移民、精神紊亂者等特定類型的人的易受害性;自身行為促成自己成為被暴力致死者在年齡、性別和種族等方面的類型特征等。參見 安德魯·卡曼:《犯罪被害人學導論(第六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5頁。的興起,被害人在刑事司法中的地位才逐漸受到重視,如何積極、有效地保護被害人才成為人們關注的一個重要問題。之所以會出現這一轉變,首先是源于對以往司法實踐的反思。顯然,人權保障的對象不應僅局限于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處于邊緣地位的被害人理應重新受到重視,作為訴訟中的弱勢群體,其生命權、財產權、隱私權等基本權利應當獲得有效的保護,而不是再一次的侵害。其次,是一種觀念更新和認識深化的結果。國家追訴并懲罰犯罪,對于恢復社會秩序具有重要的意義,但這并不必然帶來被害人權益的保護。對此,我國學者指出,在刑事訴訟中被害人與公訴人是訴訟目標同向卻又存在差別的主體,前者參加訴訟只能以個人名義,表達的是個人的權利意愿,追求的是個體正義;后者則是在承擔法律所賦予的職責,個人不在其中謀求訴訟利益,也并非被害人的利益代表,其訴訟目標是致力于實現整體的司法正義。因而在訴訟中公訴權與被害人權利出現分化與沖突也是在所難免的,例如公訴機關所作出的不起訴、減輕指控、不批準逮捕等決定都有可能會引發(fā)被害人的不滿或讓其失望。④蔡國芹、趙增田:《論公訴權與被害人權利的程序沖突與協(xié)調》,《東方法學》2011年第3期。因而,如何在追訴犯罪的同時兼顧被害人權利的保障,就成為今天值得我們認真面對的一個問題。
在倡導被害人權利保護的大背景下,各國紛紛在立法和司法中加強對被害人的權利救濟。在我國的刑事司法中,一個顯著的發(fā)展就是,被害人在訴訟中的地位由“其他訴訟參與人”轉變成“當事人”,相應地其訴訟權利也得到了較大的擴展,但誠如學者們所指出的被害人訴訟權利的擴展并沒有很好地實現其權利的有效保障。
這里,不妨先簡要梳理一下我國的被害人在刑事司法中究竟可以通過哪些途徑來維護其合法權益:(1)在遭到犯罪侵害后可以報案或控告,要求有關機關進行調查和處理;(2)對于公安機關應當立案而不立案的,有權向人民檢察院提出立案請求;(3)針對特定類型的案件,可以直接向人民法院提起刑事自訴;(4)在審查起訴階段,可以就案件事實和相關證據、案件的處理發(fā)表意見;(5)對檢察機關的不起訴決定不服的,可以提出申訴或向法院直接起訴;(6)自案件移送審查起訴之日起,有權委托訴訟代理人;(7)在審判階段,可以提起附帶民事訴訟;(8)在刑事訴訟過程中,可以對與案件有利害關系的人提出回避申請;(9)有權參加庭審,可以就起訴書指控的犯罪進行陳述;(10)對于法院判決不服的,可以請求人民檢察院抗訴;(11)對已經發(fā)生法律效力和判決、裁定,可以向人民法院或者人民檢察院提出申訴;(12)根據最高人民法院《人民法院量刑程序指導意見(試行)》,在審理中審判人員應當聽取當事人、辯護人和其訴訟代理人的量刑意見。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到庭參加訴訟的,可以向法庭提交量刑事實證據,并接受質證。
同時,針對遭受犯罪侵害卻又無法及時從犯罪人那里獲得賠償而導致生活困難的被害人,各地的司法機關和相關部門紛紛探索必要的救助途徑。較早的探索如2004年2月山東省淄博市政法委和淄博市中級人民法院聯合出臺并實施的《關于建立刑事被害人經濟困難救助制度的實施意見》,該意見明確了當地實施經濟困難救助的條件和標準,開了刑事被害人救助之先河。同年11月青島市政法委和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青島市財政局聯合制定的《青島市刑事案件受害人生活困難救濟金管理辦法》,明確了申請救助的主體范圍和條件,并規(guī)定刑事被害人生活困難救濟金由財政部門從年度預算中安排的專項資金中予以補助,救濟金額一般在3000元至3萬元之間。隨后,全國各地不少城市的法院、檢察機關或是單獨或是聯合其他單位(如當地政法委、財政、社保、教育等部門)展開被害人救助工作。一些地區(qū)還專門制訂了被害人救助的意見或條例,如福州的《關于刑事案件被害人實施司法救助的若干規(guī)定》(2006)、無錫的《無錫市刑事被害人特困救助條例》(2009)、上海的《上海市開展刑事被害人救助工作的若干意見》(2009)、寧夏的《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刑事被害人救助條例(草案)》(2010)等。另外,一些地區(qū)的司法機關還專門制定了被害人救助的實施細則,如上海市人民檢察院出臺了《上海市檢察機關刑事被害人救助工作實施細則》(2010)。
由上可知,我國的刑事被害人在刑事訴訟過程中的確享有不少訴訟權利來維護其合法權益,各地所展開的司法救助也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被害人的經濟困難,并且統(tǒng)一化、規(guī)范化的救助制度也在進一步的探索之中。但是我們發(fā)現,現行的司法救助也存在不少的問題和缺陷。具體來說,主要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在刑事司法中,被害人的“能見度”太低,這直接會影響到保護的范圍和效力。“能見度”太低表現為:首先,并非所有刑事案件中的被害人都會選擇報案,進而參加到訴訟中來;其次,即便有被害人報案,并且辦案機關予以立案,但最終的破案率表明,仍有大量的案件難以偵破,或是因為其他原因造成即便報案也無法獲得有效的救濟;最后,即便案件得以偵破并進入審判程序,被害人的參與度也因各種原因而受到限制。
第二,在刑事司法中,我們對于被害人的把握偏于整體化,而缺乏細致的分類,這同樣不利于被害人的保護和救助。而司法實踐中,被害人的背景狀況是極其復雜的,被害人的性別、年齡、身份、職業(yè)、教育背景、家庭環(huán)境、所屬階層等差異甚大,受害的類型、程度、后果也各不相同,受害后的訴求更是異常復雜。那么,在維護其合法權益、實施救助時顯然不能忽視這些狀況。
第三,刑事被害人獲得的司法救濟并不理想。我們知道,立法上的授權與權利的實際運行常常存在背離的現象,這種情況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較為突出。根據我國學者的歸納,在司法實踐中刑事被害人的權利保障起碼面臨如下障礙:一是對案件的知情權受到了嚴重的限制。在偵查和審查起訴階段,辦案人員很少向被害人說明案件辦理的情況和處理的結果。在審判階段,除了被害人提起附帶民事訴訟外,法院并不通知被害人到庭參加訴訟。二是在代理和辯護權的行使上不對稱。被害人所聘請的代理人基本上無權查閱訴訟案卷,這進一步限制了被害人一方的知情權。三是在庭審中,除了公訴機關要求被害人當庭陳述的,被害人基本上沒有發(fā)言權,也就談不上在庭審中充分發(fā)表自己的意見了。四是被害人沒有獨立、直接的上訴權,不能及時、有效地行使自己作為當事人的權利。五是被害人獲得民事賠償的范圍狹窄,只能請求物質損害賠償,而不能提起精神損害賠償。①石時態(tài)、張坤世:《刑事被害人權利保護機制之反思與完善》,《中國刑事法雜志》2010年第12期。
另外,還有兩個問題同樣值得反思。一是對于檢察機關不起訴的案件,被害人可以向作出決定的機關提出申訴,在被駁回后可以直接向人民法院提起刑事自訴。但是,前者這種行政化的救濟方式顯然缺乏程序公正;而就后者來說,由被害人提起的自訴實際上難度很大,尤其是在證據的收集和提交方面。二是被害人常常無法獲得有效的法律援助。盡管我國的《法律援助條例》規(guī)定,公訴案件的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或者近親屬,因經濟困難而沒有委托訴訟代理人的,可以向法律援助機構申請法律援助。但是,由于刑訴法沒有對應的規(guī)定,也沒有規(guī)定應該由誰來告知被害人,故實踐中被害人很難獲得有效的法律援助。
第四,被害人國家補償制度本身的缺陷。目前,被害人國家補償制度已經得到各方的充分肯定,并得到了積極的探討和實施,不少被害人因此獲得了較好的救助而緩解了生活困難,社會矛盾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和。但必須指出的是,目前的國家補償仍然存在一些缺陷。這表現為這樣幾個方面:首先,目前的國家補償仍處于一種分散試驗的狀態(tài),就整個國家來說還缺乏一個統(tǒng)一的補償制度,各地補償的力度也因地區(qū)差異而有所不同,因而勢必會出現被害人救助的不平衡。其次,國家補償的手段較為單一化,即主要以經濟補償為主,且金額相對有限。以經濟發(fā)達的上海為例,司法實踐中被害人可獲得的救助金最多是5萬元左右。這固然有助于緩解被害人的生活困難,但是能否徹底使被害人擺脫因犯罪而導致的困境,則是一個難以預測的問題。再次,救助的手段除了救助金外,目前還沒有其他較為有效的方法。但我們知道,刑事被害人在受害后的救助需求實際上是多元化而非單一化的。僅憑經濟上的救助是無法解決所有的問題的,被害人心理方面的救助同樣值得探討。最后,目前的補償資金來源主要是依靠國家的財政撥款,同時各地也鼓勵社會團體、企事業(yè)單位、其他組織和個人的捐助,但總的來說資金是相對有限的。因而,不少研究者指出,救助資金的來源可以考慮多種途徑,即除了財政撥款外,還可以通過其他途徑來擴大救助資金的來源,如社會捐助、犯罪人的部分罰金和違法所得、監(jiān)獄中罪犯的部分勞動所得等。①宋英輝、陳劍虹等:《特困刑事被害人救助實證研究》,載張智輝主編:《檢察理論課題成果薈萃(第一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1年版,第169頁。
從刑事被害人所獲得司法救濟和國家補償制度所存在的缺陷可以看出,單一化的救濟(救助)顯然無法解決現行的主要問題。針對每年可能至少有上百萬被害人因為司法救濟或救助的缺陷而得不到有效保護的現狀,探索一條多元化、社會化的救助機制勢在必行。
近年來,對于如何真正有效地保護刑事被害人,已經成為理論界研究的熱點問題之一,同時各地的實務部門也展開了積極的探索。然而,從整個刑事司法的人權保障體系來看,如何均衡被告人、被害人的權利保障仍然有待研究。學者們對于被害人保護(權利救濟)的發(fā)展方向也存在一定的分歧。大致來看,多數學者都主張進一步完善被害人的訴訟權利(較為典型的如賦予被害人直接的上訴權),加強被害人對刑事訴訟的參與,同時進一步完善對被害人損害的賠償與補償機制,例如完善附帶民事訴訟制度,并在犯罪分子不能賠償被害人損失的情況下由國家對被害人進行補償。②石時態(tài)、張坤世:《刑事被害人權利保護機制之反思與完善》,《中國刑事法雜志》2010年第12期。而部分學者則認為,為了強化對被害人的保護而將其列為當事人的做法在法理上難以自圓其說,在實踐中弊大于利。進而主張將被害人作為特殊類型的訴訟參加人對待,其應享有的訴訟權利主要包括:知悉訴訟進程的權利、委托律師參加訴訟的權利、通過律師查閱訴訟證據材料的權利、參加庭審的權利(但作證前不能旁聽庭審調查)、在庭審中有詢問、舉證、申請調取新的證據以及參加法庭辯論的權利等等。①龍宗智:《被害人作為公訴案件訴訟當事人制度評析》,《法學》2001年第4期??梢姡瑹o論是否贊同將被害人作為當事人,學者們都將被害人權利的完善作為研究的重點之一。隨著司法改革的推進和刑訴法修訂工作的進行,相信在不久的將來被害人的司法救濟可以獲得較大程度的完善。
但亦如前文所指出的,一來被害人在刑事司法中“能見度”較低,二來被害人的背景狀況、類型、被害后的訴求都是相當復雜的,因此對于參加到訴訟中來的被害人,在享有足夠完善的訴訟權利并且能夠全程、有效地參加刑事訴訟的情況下,即便法院判決被告人有罪卻還可能經常遭遇其無力賠償的尷尬境地,而目前被眾人所看好的國家補償則或多或少地承擔著司法救濟不利后的再救濟的功能,但前文也已分析了其局限性。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認為在完善被害人訴訟權利、探索國家補償制度的同時,也不應忽視社會在被害人救助中的價值和作用,從而構建一個多元化、系統(tǒng)化的被害人保護制度。
為了更為有效地加強對被害人的救濟與保護,不少國家除了通過訴訟和國家補償的途徑外,也十分重視社會的參與,由此形成了頗富成效的社會支援體系,其中較有代表性的國家如下:
1.德國
在德國的刑事訴訟中,檢察官往往較為重視被害人出庭作證、指控犯罪,而忽視對被害人的權利保護。直到近年來,訴訟中被害人的利益保護才逐漸受到重視,具體來說如下做法值得關注:(1)為了避免特殊案件的被害人在庭審中遭受第二次傷害,而允許通過錄音錄像的方法提交其證詞;(2)在一些人身傷害案件中,第一次庭審時法官可以提出被告人與被害人就傷害賠償問題達成和解協(xié)議,從而實現對被害人的經濟補償;(3)在庭審中法庭還專門為被害人設置了專門的與被告方隔離的等候室,以避免其受到干擾。
與此同時,來自德國民間的被害人救助組織——“白環(huán)”(Weisser Ring)同樣值得我們的關注?!鞍篆h(huán)”組織的全稱是“幫助犯罪受害人和防止犯罪公共組織”,它成立于1976年,是一個非官方的私營公益機構。到本世紀初,該組織在德國全國配置了18個中心事務所和約400個聯絡所,擁有2500名志愿者和7萬名會員。其經費來源于成員的會費、社會的捐助以及法院對交通案件所征收的罰金的一部分。②田思源:《犯罪被害人的權利與救濟》,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114頁。“白環(huán)”組織的主要職能包括:(1)提供緊急情況下的幫助。如犯罪發(fā)生后的人身照顧、幫助聯系司法機關、特定事故后的心理恢復、初次免費法律咨詢、初次免費心理治療、陪同出席庭審、聯系其他幫助機構等;(2)開展犯罪預防。如提供有關宣傳材料、講座,資助預防出版物等;(3)幫助被害人損害恢復和刑事犯罪補償。讓全社會了解犯罪被害人的狀況,推動立法保障被害人權利,幫助其申請法律援助律師,在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幫助保護被害人的權利。
總的來說,“白環(huán)”組織在德國犯罪被害人的救助中發(fā)揮了頗為重要的作用。在其之后,歐洲的一些其他國家(如奧地利、盧森堡、瑞士、匈牙利、捷克等)也紛紛效仿,建立了類似的組織。
2.美國
在美國,針對犯罪被害人,除了較為完善的政府補償制度外③在美國,1965年加尼弗尼亞州率先通過了《犯罪被害人政府補償條例》。1977年全國犯罪被害人補償協(xié)會成立。1984年美國國會通過的《犯罪被害人法案》確立了聯邦補償制度,該法案又分別于1988、1998年被修訂,擴大了補償的范圍、比例和速度。至1992年,美國各州都建立了犯罪被害人補償制度。參見王瑞君:《美國犯罪被害人政府補償制度介評》,《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09年第3期。,民間的被害人支援組織也較為發(fā)達。迄今為止,全美共有約一萬個被害人支援組織,其中全國性的組織是“全美被害人支援機構 ”(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Victim Assistance,NOVA)。NOVA成立于1975年,是一個非營利性的民間團體,它通過捐款和志愿者的活動來開展犯罪被害人的支援活動,具體來說包括:進行在會員、醫(yī)生、律師、社會工作者、專家等的幫助的商談、診斷、治療等,設立聯絡電話,由專人負責進行電話交談,提出建議,并根據被害人的要求提供其他幫助,如出庭的幫助等。①田思源:《犯罪被害人的權利與救濟》,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113-114頁。
3.英國
在英國,民間的被害人支援團體是“被害人支援協(xié)會”(Victim Support,VS),它成立于 1974 年,后于1979年建立起了全國的聯網組織。到1997年,VS擁有本部及470個地方組織,約900名從業(yè)人員,以及經過培訓的1.6萬人左右的志愿者。其活動的具體內容包括:被害事件發(fā)生后的危機介入,懇談,防范上的勸告,心理醫(yī)生的介紹,案件及刑事程序的進展狀況的情報提供,出庭的幫助等。另外,值得一提的是,VS所處理的95%以上的案件是來自于警察的托付,警察將犯罪被害人的姓名、住址及相關情報提供給VS,由VS對犯罪被害人予以支援,這使得犯罪被害人的救助變得更加主動。②同上,第112-113頁。
4.日本
在日本,學術界和政府機構對于被害人的保護都給予了較大的重視。立法機關制訂了一系列與被害人有關的法律政策,如1980年制定了《犯罪被害人等補償金給付法》,1996年制定了《被害人對策綱要》,1999年4月開始在全國各地檢察院實施了《犯罪被害人等的通知制度》等。
與此同時,民間的被害人援助也得到了較為充分的發(fā)展。1981年,日本設立了被害人救援基金,開始了被害人援助活動。1983年,設立東京強奸救援中心,主要是為強奸被害人提供電話咨詢。1990年,以宮澤浩一教授、大谷實教授為核心的學者們成立了日本被害人學會。1992年,東京醫(yī)科齒科大學設立犯罪被害人咨詢室,為那些因為暴力犯罪而遭受恐懼和創(chuàng)傷的被害人提供咨詢和治療。1995年,在水戶的常磐大學設立了水戶被害人援助中心,該中心為犯罪被害人等提供信息和咨詢以求被害人心理和經濟的恢復。1996年,日本警察廳設立犯罪被害人對策室,目的在于被害人對策的企劃、調查、協(xié)調及負責和民間被害人援助團體的聯絡。隨后,大阪、金澤、札幌等城市也相繼開設了犯罪被害人咨詢室。1999年,東京設立全國被害人支援網,并發(fā)表了《犯罪被害人的權利宣言》,此后,與之有關的被害人援助機構不斷增加。這些被害人援助機構自成立以來,針對不同被害人的不同情況,實施不同形式的援助活動。③盧建平、王麗華:《日本的被害人保護制度及其啟示》,《理論探索》2007年第5期。
從上述國家的社會救助實踐可以看出,除了通過司法和國家補償的途徑,來自社會的救助也發(fā)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有的時候社會的有效參與,不僅彌補了司法救濟的不足,還能發(fā)揮一些意想不到的功能。我們認為,社會的參與起碼具有如下幾項重要的價值:
第一,每個人都生活在社會之中,脫離社會個人往往無法生存,社會可以為受到傷害的社會成員提供最佳的“療傷場域”。就這一點而言,是司法所無法提供的,甚至有的時候被害人在參與司法的過程中還會受到再次的傷害。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就是讓被害人回到他(她)熟悉的社會環(huán)境中,通過社會化的救助來緩解其各方面的壓力。同時,我們發(fā)現社會對于被害人的體認往往會超過司法機關,能夠較為有效地找出被害人真正需要獲得的幫助。
第二,社會的參與可以提供真正的多元化的、有針對性的救助,使被害人能夠及早地擺脫犯罪的傷害和困擾。我們不能對司法機關提出過高的要求,既要公正地懲罰犯罪,又要完美地保護被害人,實際上這種目標過于理想。因而,只能寄希望于通過多元化的途徑來保護被害人,在司法途徑、國家補償不足以解決所有問題的時候,社會的參與就顯得彌足珍貴。當然,我們認為還需要轉變一下觀念,即對于被害人保護的起點不一定是從司法程序開始的,在司法程序啟動之前如果社會組織可以擔負起一定的救助職能,也許會產生更好的效果。
第三,社會的參與具有相當的靈活性,無論是救助對象的范圍、救助方式還是救助階段都要比司法救濟和國家補償更加靈活。不難發(fā)現,司法救濟首先限定了被害人獲得救濟的時間,同時被害人獲得救濟有賴于程序的有效推進,但訴訟程序中的種種變數使得被害人不得不面臨一些救濟落空的風險;而國家補償則因地區(qū)差異、資金、補償對象有限等問題,也只能發(fā)揮有限的功效。相對于這二者,社會救助可以在諸多方面實現一定程度的突破,彌補它們的缺陷和不足,從而有效地推進被害人救助制度的發(fā)展。
需要指出的是,盡管社會的參與可以彌補司法救濟和國家補償的不足,卻并不意味著其功效就優(yōu)于后者,更不能說社會救助可以替代司法救濟或國家補償。實際上,在探討通過社會救助來彌補以往制度的不足的時候,更加值得期待的是,如果能夠發(fā)揮它們之間的聯動效應,構建一個系統(tǒng)的、多元的、有層次的救助體系,也許能夠產生更好的救助效果。本文的探討正是建立在這樣的理念之上。我們認為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構建我國的被害人社會救助制度。
社會救助的基本目在于:第一,在犯罪發(fā)生后,在不干擾正常辦案程序的情況下,給予刑事被害人及時的幫助,使其能夠較早地擺脫受害狀態(tài),并避免被害人受到再一次的傷害;第二,根據被害人的需要,為其提供法律幫助(如法律咨詢)和其他方面的應對建議,使其能夠從容應對隨后的訴訟程序;第三,在訴訟程序終結后,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和被害人的請求給予后續(xù)的幫助,使其盡快恢復正常的社會生活。
在社會救助實施的過程中,首先要關注的一個問題是,在何種情況下針對哪些主體可以實施救助。前文已經提到刑事被害人的“能見度”較低且缺乏細致的分類,顯然社會救助的對象的范圍不應限制在參加到訴訟程序(尤其是審判程序)中來的被害人,還應關注那些未能參與到訴訟中的被害人,但目前的一個難點在于無法精確地知曉究竟有多少被害人存在。
對此,我們建議可以從三個方面入手,一是從辦案機關獲取被害人的信息,可以借鑒英國的做法,由辦案機關將被害人的姓名、住址及相關信息提供給救助機構,再由后者對被害人展開救助;二是由被害人或其法定代理人提出救助申請,尤其是辦案機關不予立案或撤銷指控的案件中的被害人,可以請求救助機構給予必要的幫助;三是被害人以外的公民、團體在知悉案件發(fā)生后,也可以為救助機構提供案件和被害人的基本信息,以便于救助機構作出判斷是否需要展開救助。
同時,在經過司法機關確認或提供必要證據證明后,以下被害人應當重點考慮:(1)暴力犯罪的被害人;(2)同正在發(fā)生的犯罪作斗爭試圖阻止犯罪,或協(xié)助辦案人員抓捕犯罪人而遭受侵害的被害人;(3)在受害后生活嚴重困難的被害人等。
社會救助的內容和方法應該盡可能的多元化,有針對性地對被害人展開救助。具體來說,救助的內容可能包括:(1)對被害人的人身照顧,特別是有些案件的被害人在案發(fā)后沒有親人或監(jiān)護人在身邊的,這時就需要采取必要的照顧措施;(2)提供免費的咨詢,包括法律咨詢、心理咨詢等;(3)幫助聯系辦案機關,向辦案機關提供相關的案件信息;(4)由專人指導被害人應對、參加訴訟;(5)為經濟困難的被害人提供必要的經濟幫助,或為其推薦、安排合適的工作等。
既然是社會救助,那么就不宜由辦案機關來直接承擔相關的工作和職責,因此有必要成立專門的組織機構來展開救助工作。被害人的救助機構應當是非營利性的機構,針對被害人實施無償的救助,并負責與辦案機關就特定事項進行協(xié)調。在建設初期,可以考慮由政府和司法機關來進行組織和引導,同時可以通過媒體的宣傳來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從而盡可能地發(fā)動社會力量、吸收民間的資源用于被害人的救助。
就其工作人員而言,可以考慮一種多元化的組合:(1)要有部分的專門人員負責機構事務的日常管理、組織、協(xié)調,他們可以是兼職也可以是全職;(2)要有一定數量的志愿者從事具體案件的救助工作,志愿者當中也可招聘一些具有專門技術能力的人,如醫(yī)生、心理咨詢師、律師等。
就救助資金的來源而言,初期可以考慮申請國家財政撥款作為啟動資金,這也是目前最為有力的資金來源;同時,廣泛接受社會捐款,這將成為未來極為重要的資金來源。在時機成熟時,可以借鑒德國白環(huán)組織的做法,通過吸收會員并由其交納一定的會費作為救助資金。另外,還可以考慮將法院的部分罰金、被告人服刑期間的部分收入以及辦案機關收繳的但無法發(fā)還的贓款等納入救助資金中。
社會救助的實施應該體現其靈活性方面的優(yōu)勢,同時也應注意與司法救助、國家補償的協(xié)調。在設計社會救助的程序時,首先要考慮救助對象所處的訴訟階段,其次要明確救助對象的處境、訴訟權利運行的狀況,最后不妨了解一下其在訴訟中的訴求、已經獲得的其他救濟以及可能存在的救助漏洞。只有這樣才能有針對性地展開社會救助。因此,我們建議可以設計如下幾種救助程序:(1)依辦案機關或其他公民、團體所提供的信息展開救助。如被害人在受害后需要給予及時的生活幫助或心理輔導時,救助機構可以組織專門人員主動展開救助工作。必要時,可以幫助被害人聯系司法機關、提供法律咨詢。(2)根據被害人的申請展開救助。被害人或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可以向救助機構提出書面申請,由救助機構對相關情況(被害人的受害情況、有無過錯、是否獲得其他救濟或補償、加害人的基本情況、被害人的生活狀況、有無撫養(yǎng)人等)進行必要的調查核實后作出是否給予救助以及如何救助的決定。對于經濟救助的申請,救助機構在審查通過后即可給予經濟支援,但具體金額需要結合被害人的基本情況及其在訴訟中是否獲得其他補償來綜合判定。對于非經濟類的救助申請,如幫助參與訴訟的申請,在進行必要的詢問、溝通和了解后,救助機構可以安排(律師)志愿者為其提供相關的指導。
社會救助的構想在一定程度上是為了彌補司法救濟與國家補償的不足,但社會救助在運行中必須注意與后者的協(xié)調,否則可能會導致某種程度的混亂。這里有幾個問題需要注意:
第一,盡管意在彌補司法救濟和國家補償的不足,但社會救助并不是一種單純的事后救濟,它可能發(fā)生在訴訟中的任何一個階段:既有可能在訴訟之前,社會救助就已經開始實施,也有可能是在訴訟進行過程中,還有可能是在訴訟結束后。
第二,社會救助的實施不能影響正常的訴訟程序的運作,也不能以保護被害人為由而干擾司法,更不能為了所謂的被害人的利益而鼓動被害人作偽證。實際上,社會救助除了可以給被害人帶來必要的救助外,在某些方面也可以促進司法救濟的有效運作,例如給予被害人必要的訴訟指導,可以幫助其更好地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
第三,要處理好社會救助與國家補償的關系。二者相似的地方就在于都可以對被害人作出經濟上的補償,但需要注意的是這種補償應以合理為限度。只有在國家補償不能有效緩解被害人的經濟壓力時,才可以申請社會救助金;或者當被害人已經獲得社會救助金后,一般情況下不能同時申請國家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