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玉西
19世紀,入華基督新教各派傳教士在合作翻譯《圣經》的過程中,為基督教獨一神 (希伯來文“Elohim”、希臘文“Theos”、拉丁文“Deus”、英文“God”)的中文譯名進行了長時間激烈的爭論。爭論分為兩個階段,對于溝通中西文化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第一位入華新教傳教士馬禮遜于1819年11月完成了全部《圣經》的中譯,取名《神天圣書》,1823年在馬六甲出版。馬禮遜將“God”譯為“神”,但有時也用“真神”、“真活神”、“神天上帝”、“真神上帝”等名稱,到晚年,他則傾向于譯成“上帝”。他的這種自相矛盾的做法,“開啟日后修訂和重譯 《圣經》時涉及‘神’和‘上帝’譯名的爭論。 ”[1]24
馬禮遜去世后,倫敦會的麥都思組織了一批人對馬禮遜譯本進行修訂,1838年完成,但仍不夠理想。1843年8月,倫敦會召集來華新教其他各差會傳教士到香港商討《圣經》修訂問題,會議決定成立一個總委員會,對《圣經》作全新的翻譯。但在這次會議上,各派傳教士對一些基督教術語的中譯發(fā)生了分歧,其中爭論得最為激烈的是“God”的譯名。麥都思提出以“上帝”為統(tǒng)一的譯名,得到了倫敦會其他傳教士的贊同,但美部會傳教士卻堅持用“神”來移譯。雙方爭持不下,最后決定暫且擱置這個問題,留待總委員會議作最后的裁定。
1847年6月,各派傳教士合作,著手重譯 《圣經》。1850年8月,“委辦本”《新約》的翻譯完成,但“God”的譯名仍然無法統(tǒng)一。英國傳教士主張譯成“上帝”,而美國傳教士則力主譯成“神”。在兩派都無法說服對方的情況下,總委員會決定,凡是出現(xiàn)“God”的地方就空起來,各地的圣經公會或相關機構在出版這個版本的《圣經》時再用他們喜愛的名稱補上。由于在“委辦本”《舊約》的翻譯過程中,雙方的爭執(zhí)進一步發(fā)展,倫敦會傳教士遂于1851年脫離總委員會,單獨準備他們自己的譯本,于1854年出版了“委辦本”《舊約》。美國幾個差會的傳教士合作,于1863年出版了新譯的《舊約》。
在“委辦本”《圣經》出臺前后,來華新教各派傳教士不同程度地卷入到了這種因譯名而產生的爭端之中,他們紛紛發(fā)表文章闡述自己的主張,駁斥對方觀點。爭論基本上分為兩派,以麥都思、理雅各為代表的英國傳教士為一派,主張譯“God”為“上帝”,可稱為“上帝”派。其主要觀點是,“上帝”是中國人所表達的宇宙最高存在,是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和安排者,與“God”最為匹配;而“神”在中國文化中從來就沒有“唯一”、“最高”和“無限”的意義,它所表達的是一般性的靈和不可見的存在,并且總是與較低等的存在相聯(lián)系,有點類似于西方文化中的鬼怪。以裨治文、衛(wèi)三畏、婁禮華和文惠廉為代表的美國傳教士則為另一派,主張譯為“神”,可稱為“神”派。其觀點是:根據《圣經》權威、福音傳統(tǒng)和基督徒的習慣,在世界各民族中,用以表述獨一真神名稱的,是那能表達神圣之意的類名。如在希臘文中選擇的是“Theos”而不是至上神宙斯(Zeus),在拉丁文中選擇“Deus”而不是至上神朱庇特(Jupiter)。中國人崇拜的各種神明被貫以“鬼神”的共稱,尤以“神”的共稱最為常見,可見“神”是類名,與《圣經》中的“God”的用法是相吻合的。至于“上帝”,它是中國人至上神的名字,是中國人崇拜的偶像之一,只能被視為萬神殿中的主神,而不是基督教的獨一神。
爭執(zhí)的結果是,兩派傳教士無法就譯名達成一致,分歧無法彌合,最后只得分手,各自翻譯自己版本的《圣經》。
1861年,“英國及海外圣經公會”在上海的通訊委員會成立了由英國圣公會的包爾騰等人組成的5人委員會,負責北方官話本《圣經》的翻譯。1864年,美國圣經公會也任命他們5人為本委員會成員。這年10月,北方官話本《新約》已經完成了歷史書部分的翻譯。 一年后,《新約》的一半已經付印[2]143。
就在北方官話本《圣經》的翻譯過程中,譯名之爭再起。由于“God”的譯名沒有得到統(tǒng)一,很多傳教士為此深感不安,他們希望能找到一個能被大家共同接受的譯名?!疤K格蘭圣經公會”的特別代理人韋廉臣向北京的五人委員會建議,把“God”譯成羅馬天主教會使用的“天主”。北京的傳教士們經過討論后,采納了韋氏的主張,并于1865年秋起草了一份由丁韙良、艾約瑟等人簽名的聲明,將之連同一份說明書發(fā)往各傳教站,以尋求支持。他們解釋道:如果統(tǒng)一使用“天主”作為“God”的中譯名,教會的聯(lián)盟將建立在一個穩(wěn)固的基礎之上,分裂于“神”與“上帝”之間的新教各派將重新聯(lián)合起來[3]149。他們還指出,由于天主教會的努力,“天主”這個詞在全中國已是家喻戶曉,如果采用這個譯名,還可得到天主教徒的支持[2]144。
然而,事情的發(fā)展并不像北京的傳教士們所想的那么簡單,大批人站出來反對。來自南方的反對陣營特別強大,他們宣稱,譯“God”為“天主”會使中國人把新教與天主教混為一談。上海的羅伯特·尼爾森認為,如果采用“天主”譯名,中國的基督新教將會有陷入泛神論的危險[3]152。
這樣,在北方官話本《圣經》的翻譯過程中,不僅沒能促成新教各派團結,反而形成了一個第三派,即“天主”派。1872年,北方官話本《新約》翻譯完成,美國圣經公會采用了“真神”版,而“英國及海外圣經公會”則有“上帝”與“天主”兩個版本。1890年的上海傳教士大會決定對《圣經》加以重新修訂,成立了三個重譯委員會,對“God”的譯名采取了尊重各自教派習慣的做法,不求統(tǒng)一。1919年出版了影響深遠的官話和合譯本《圣經》,有“上帝”和“神”兩個版。直到今天,“God”的中文譯名還是沒有統(tǒng)一。
馬拉松式的譯名之爭著實令傳教士們煩惱,理雅各甚至把它說成是“漫漫長夜中的夢魘”[4]73。然而,這種爭論并非毫無意義。為了給“God”找到合適的中文譯名,傳教士們在中國助手的幫助下開展了對中華文化的廣泛研究,“一時之間,對中國的 《四書》、《五經》、子書、類書、文集等的探討與詮釋在傳教士當中蔚為風氣?!盵5]213他們也由此進一步探討了一系列相關問題,如:中國人是獨一神論者,多神論者,還是泛神論者?中國人否有創(chuàng)世觀念?是否有上帝觀念?中國宗教的特性和內容是什么?他們?yōu)榇硕珜懙恼撐暮椭魇莻鹘淌繚h學的重要部分。
“God”的中文譯名不僅是個語言與翻譯技巧問題,而且是個基督教如何借用中國文化資源的問題。傳教士們發(fā)現(xiàn),中西方文化存在重大差異。中國文化沒有發(fā)展出像西方基督教那樣的獨一神觀念,因此中國語言中也就不存在與基督教的獨一神完全對應的術語。即使如此,他們仍主張借用中國既有的概念和術語來翻譯,分歧就在于,是應該借用個別概念?還是應該借用類別概念?以麥都思為代表的“上帝”派認為,上帝的觀念不是通過“上帝”這個術語傳遞的,因為術語本身并沒有意義,相反是人們賦予了術語以思想內涵[3]142。 他們很清楚,“上帝”只是中國古代多神信仰體系中地位較高的神,并不等同于基督教的獨一神。但他們認為,可以借用這個與基督教獨一神相接近的概念,對其進行反復詮釋,賦予它以獨一神的新內涵。以文惠廉為代表的“神”派則認為,問題的關鍵不是去尋找中國人是否有表達“獨一存有”觀念的用詞,而是去尋找他們是否有與基督徒心中的獨一神相一致的“獨一存有”觀念[3]142,因此致力于發(fā)掘中國文化中能表達出與世俗相區(qū)別的神性觀念。經過反復研究,他們認為找到了它,那就是“神”。他們想通過對“神”的“絕對類稱”(absolute-generic)化處理,達到與基督教的獨一神相對譯的目的。至于“天主”派,其出發(fā)點是希望新教各派團結,停止譯名之爭,在理論上并沒有什么建樹。
在這三個譯名中,以“上帝”的宗教意義最強,它頻頻出現(xiàn)在先秦文獻中,無論具體指什么,都具有神圣的光環(huán),其地位和影響遠勝過“天主”,也遠勝過一般的“鬼神”。因此把“上帝”作為“God”的中文譯名,既借用了中國已有的術語,又契合了中國人崇拜古代神圣與權威的心理,不失為一個成功的譯名?!吧瘛迸稍噲D在中國移植西方世界中處理基督教獨一神譯名的通常做法,雖有歷史的依據和成功的范例,但在中國卻有點水土不服,因為方塊漢字沒有西方字母文字中那種用以區(qū)分特指與泛指的大小寫?!疤熘鳌痹谥袊糯墨I中含義多樣,加之長期形成的教派偏見,新教徒很難從感情上接受天主教會的這個譯名。據《中華歸主》的統(tǒng)計,在1920年出版的各種中文《圣經》中,文言文譯本的“上帝”版占98%,“神”版僅占2%;白話文譯本的“上帝”版占89%,“神”版占11%[6]1244。事實證明,“上帝”戰(zhàn)勝了“神”,也戰(zhàn)勝了“天主”。
譯名之爭推動了傳教士對中國文化的研究,加深了對中國文化的了解,“上帝”派以其深度地把握了以儒家為主體的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而占據優(yōu)勢。
[1]龔道運.近世基督教和儒教的接觸[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2]Ralph Covell.W.A.P.Martin:Pioneer of Progress in China[M].Michigan:Christian University Press,1978.
[3]Irene Eber.The Interminable Term Question[A].Irene Eber,etc.Bible in Modern China:the Literary and Intellectual Impact[C].Sankt Agustin:Institut Monumenta Serica,1999.
[4]Helen Edith Legge.James Legge:Missionary and Scholar[M].London:The Religious Tract Society,1905.
[5]吳義雄.譯名之爭與早期的《圣經》中譯[J].近代史研究,2000(2).
[6]中華續(xù)行委辦會調查特委會.1901-1920年中國基督教調查資料(下冊)[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