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定明，張的妮

安吉拉·卡特是英國現(xiàn)代著名女作家，曾于1969年獲毛姆獎，1983年擔任布克獎評委?！稌r代》周刊將其譽為20世紀最杰出的作家之一。卡特的作品以幻想題材為主，糅合魔幻現(xiàn)實主義、女性主義、哥特傳統(tǒng)和通俗文化于一體，把人們熟悉的童話故事、文學經(jīng)典、歷史事件，置于一個個打上“卡特制造”烙印的文本中，質(zhì)疑并顛覆既定價值體系內(nèi)的神話與傳統(tǒng)。小說《主人》收錄在卡特最早的短篇集《煙火》中，故事線索非常簡單。小說以第三人稱展開敘事：主人公是一個沒有姓名的英國男性，在小說中僅僅叫做“主人”，為了滿足自己貪婪和屠殺的欲望，“主人”離開英國本土，來到南美大陸的原始叢林中，在那里，他用自己吉普車的備胎和當?shù)鼐用窠粨Q了一個女孩作為自己的性工具和掮工，并取名“星期五”，帶領女孩在叢林中射殺各種動物，并通過性愛活動對女孩的身體百般凌辱和折磨。最后，女孩用“主人”自己的槍和“主人”教她的射殺技藝射殺了“主人”，自己也變成了一只原始部落的美洲豹。

盡管小說結局反映了女性對男權壓制與改造的激烈反抗，但有評論家質(zhì)疑卡特把女孩異化成一只美洲豹意圖，認為這是一種將土著人動物化與妖魔化的敘事，并對此詬病不已。羅搏.B.H高赫指出：“盡管歐洲男性殖民者最終罪有應得，但這種結局是以文本把被殖民者描述成有魔咒的巫師，被動的承受者與抽象的幽靈為代價的。這個故事中卡特魔幻現(xiàn)實主義手法的運用再次印證了后現(xiàn)代文本也只不過是維護歐洲文化優(yōu)越性的工具而已?！盵1]75這種對卡特的批評只看到了小說的表層文本所反射的后殖民主題，而在表層文本的背后還隱藏著另一主題，這一主題只有通過文本細讀才能完成對它的挖掘。小說《主人》中的人物沒有姓名，甚至故事發(fā)生的時間也交代模糊，而與這種不提供任何具體信息的象征性和寓言性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小說對故事發(fā)生地點的強調(diào)、小說主人公疾病的描述及主人公對“星期五”身體蹂躪情愛場面的細節(jié)，這種不厭其煩的細微描寫在一篇不足3000字的短篇中顯得格外醒目。對于寫作字斟句酌的卡特來說如非必須，這些描寫是不會出現(xiàn)在文本中的。如果說小說的表層文本反映了男性與女性、殖民與被殖民的對立的話，那小說在這些具體描述中暗指了另一主題，這一主題只有通過女性主義理論的一個分支——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關照才能更加明朗化。比起通過戲仿和改寫所呈現(xiàn)的表面文本，通過對比與隱喻的手段所建構潛文本雖隱晦卻也更深刻和宏大。同時，后一主題也與小說中女孩異化變成一只美洲豹這一帶有魔幻現(xiàn)實主義色彩的結局相照應，卡特正是通過女孩身體形態(tài)的變化展示了女性與自然的密切關聯(lián)，暗指在被文明異化后的自然仍擁有強大的生命力，這種敘事可以在生態(tài)女性主義中找到理論依據(jù)，與把土著人動物化和妖魔化的殖民文本相比，卡特的出發(fā)點是不同的。

一、關于生態(tài)女性主義

“生態(tài)女性主義”這一概念最早是由法國女性主義者F.奧搏尼于1974年在其著作《女性主義或滅亡》提出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是上個世紀70年代興起的生態(tài)運動與西方轟轟烈烈婦女解放運動相結合的產(chǎn)物，它將女性與自然聯(lián)系在一起，嘗試探索“自然歧視”與“女性歧視”這一普遍存在的社會現(xiàn)象之間的特殊關系，思考了引起地球生態(tài)危機與女性受壓迫的根源統(tǒng)一性的問題。其中心思想為：“西方現(xiàn)存文化傳統(tǒng)在貶低自然、掠奪自然和貶低女性、壓迫女性之間存在著某種歷史的、政治的關系,這種關系就是父權制世界觀。生態(tài)女性主義不僅要批判人類中心主義,還要批判父權制中心文化;不但關心婦女、兒童的生存問題,還關心全人類的生存問題和動、植物群的多樣性問題。 ”[2]119

正如著名生態(tài)女性主義者凱倫·J·華倫在其論述女性生態(tài)主義理論時所稱：“對婦女、有色人種的不公正統(tǒng)治與對自然的不公正統(tǒng)治之間存在著重要的聯(lián)系。而對婦女地位以及所受壓迫的關注揭示了互相關聯(lián)的人類統(tǒng)治體系的重要特征：第一，女性特別受到生態(tài)危機的危害;其次，女性角色能以一種男性角色做不到的方式與生態(tài)問題重疊。”[3]2生態(tài)女性主義繼承了女性主義反對父權中心與生態(tài)主義反對人類中心批評視角，由于男權社會對女性壓迫與人類對自然掠奪存在內(nèi)在聯(lián)系，那么遭受人類中心主義統(tǒng)治的自然與遭受父權制中心文化壓迫女性命運如出一轍。由于男性統(tǒng)治女性與人類統(tǒng)治自然存在同一性，那么，父權對女性的壓制也就隱喻了文明對自然的壓迫，反之，女性對男性的反抗也是自然對文明報復與暗示。

二、對比、隱喻與雙重解構

《主人》中自然與文明的二元對立是建立在 “主人”與女孩的兩性對比的基礎上的。小說通過以主人為代表的現(xiàn)代文明的狂傲與對自然的掠奪與女孩所擁有的原始的生態(tài)智慧形成對比，從而使得卡特解構人類中心主義的企圖大大彰顯。主人來自英國，他擁有來復槍和吉普車這些文明與工業(yè)化的產(chǎn)物，是歐洲文明的象征和代言人。他以清教徒的眼光懷疑未經(jīng)改造的自然會趨向墮落與罪惡,蔑視與消除自然的生命力是其顯示文明優(yōu)越性的手段。同時，小說通過對主人在英格蘭本土對女性身體的施暴，暗指了他對自然和女性強力征服和毀滅的欲望根源于歐洲文明，揭示了以英帝國文明為代表的所謂歐洲文明是帶有原罪的，它起源于對內(nèi)的壓迫和對外的征服。

與主人對自然的掠奪和殺戮形成對比的是女孩所擁有的古老的生態(tài)智慧，她相信人類與自然中的萬物是平等、休戚與共的關系。另外，女孩的部落相信“萬物有靈”，他們以超驗的方式體驗自然，以敬畏的態(tài)度對待生靈，這種意識突出地表現(xiàn)在原始的圖騰崇拜。諾貝爾桂冠詩人喬治·沃德指出：“所有的生命是相同的,我們的親緣關系比我們曾想象的要親近得多?！畧D騰’是通過認同和尊敬他類的活力、精神和相互依賴來感受場所相互的力量,善意?！盵4]184圖騰崇拜也滲透在卡特的文本中，小說中女孩認為自己是美洲豹氏族的孩子，美洲豹是她氏族的標志，在主人的脅迫下，她仍然拒絕槍殺美洲豹就是一明證。

同時，將主人與女孩身體進行對比并通過疾病隱喻暗示文明的墮落也是卡特顛覆文明與自然二元對立的敘述策略之一。蘇珊?桑塔格在其經(jīng)典之作《疾病的隱喻》中，反思了諸如結核病、艾滋病、梅毒、癌癥等疾病是如何被一步步隱喻化，從“僅僅是身體的一種病”轉(zhuǎn)換成了一種道德批判，并進而轉(zhuǎn)換成一種政治壓迫的過程。故事在短小的篇幅中多次提到疾病意象，首先，主人的混血向?qū)О炎约憾嗄甑牧懿魅窘o當?shù)氐耐林ⅲ鞣N各樣的疾病也不斷侵蝕著主人“形銷骨立”的身體。瘧疾讓他全身發(fā)抖，熱病和瘋狂占據(jù)了他。小說中多次提到主人的疾病，并借土著女孩的視角說他是“死亡的化身”?？梢哉f，通過頻繁運用疾病和死亡意象作為修辭手段，卡特隱喻了英帝國肌體的疾病和帝國文明內(nèi)部的弊病，質(zhì)疑并批判了“幾百年來流行的那種歐洲作為優(yōu)越文化體的觀念，即歐洲是一個被來自其他地區(qū)的致命疾病所殖民化的地區(qū)。歐洲自身被想當然地認為是理當免于疾病的”[5]123的錯誤概念。與主人病體構成對比的是女孩處女的身體，在未遭受主人性愛活動暴力摧殘前，她的身體充滿了原始的野性與張力，是自然的象征。其次，對女孩有欲無愛的性掠奪則進一步驗證了文明罪惡和血腥的一面。如果說這里男性生病的身體隱喻了歐洲文明的墮落與衰敗的話，那么，女性的身體則是自然的象征，女孩遭受蹂躪的身體則暗示了在與充滿欲望的現(xiàn)代文明對抗的過程中，代表精神緯度的自然只有被戕害的命運，失去精神維度的歐洲文明在展示其罪惡與血腥本質(zhì)后也如同一具風蝕殘年的衰敗之軀，茍延殘喘。

在這里，卡特以土著女孩的身體為鏡，折射了自然的活力與尊貴，反思和批判了英帝國文明的弊病和失誤，揭示了英帝國文明必然衰敗的命運。同時，卡特還運用對比手法，消解了男權中心主義，將以男性為代表現(xiàn)代文明對自然的掠奪和殺戮與以女性象征的生態(tài)智慧并置，批評的矛頭直指人類中心主義，在文本上實現(xiàn)了生態(tài)女性主義者對男權與人類中心主義的雙重解構。由于篇幅所限，短篇小說《主人》對文明與自然主題的表達雖顯得較為隱晦，但卡特對以英帝國文明為代表現(xiàn)代文明的批判卻并非綿軟無力，這點放在地球生態(tài)環(huán)境日益惡化，人類征服自然的野心日趨膨脹的背景下審視顯得更難能可貴。

三、結語

卡特在小說集《煙火》后記中闡釋自己的創(chuàng)作思想時，調(diào)侃自己創(chuàng)作短篇的理由是因為自己的房間太小，而真正的原因卻是在其概念中“短篇敘事有限的篇幅可以使其意義濃縮。信號與意思可以融為一體，這在長篇敘事的眾多模糊的曖昧中是無法達到的，我（卡特）發(fā)現(xiàn)，盡管表面的花樣始終令我（卡特）著迷，但我（卡特）與其說是探索這些表面，不如說是從中做出抽象思考。”[6]157小說《主人》通過對比與隱喻手法，揭示了男權制社會以文明為工具對女性與自然的雙重統(tǒng)治，同時把身體與疾病的隱喻作為敘事策略，使?jié)撐谋緷饪s了諸如父權對女性，文明與自然及文明內(nèi)部弊病等多重主題，顯示了作者對人類社會的立體式思考。小說微言大義，短小的篇幅承載了宏大的主題，顯示了卡特高超的寫作技巧與作為一名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良知。這篇小說也成功實踐了卡特關于短篇的創(chuàng)作理論，精到傳達了卡特獨特的詩學旨趣，應該引起卡特研究者更多的關注。

[1]Robble B H Goh.Supernatural Interactions,Eastern Ghosts,and Postmodern Narrative:Angela Carter’s “Fireworks”[J].A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English Literature，1999（7）.

[2]陳茂林.雙重解構：論生態(tài)女性主義在文學實踐中的策略[J].江漢論壇，2007（5）.

[3]Warren,Karen J.Warren Ecofeminist Philosophy[M].Lanham,Maryland:Rowman&Littlefild Publishers，Inc.2000.

[4]Suzuki David.Time to Change[M].Toronto,Stoddart Publishing Co.L imited，1994.

[5]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M].程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6]安吉拉·卡特.煙火[M].嚴韻，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