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 越
(山東大學(xué) 儒學(xué)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250100)
關(guān)于“古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的解釋,歷代學(xué)者注解不盡相同,給今人的理解也造成了一定困惑。在探求“為己之學(xué)”之意之前,有必要先對前人的解釋進行一番梳理??傮w來說,前人的注解可以分為如下三種:
一是何晏在《論語集解》中的解釋?!墩撜Z集解》引孔安國語:“為己履而行之,為人徒能言之。”梁皇侃疏云:“明今古有異也。古人所學(xué),己未善故學(xué)先王之道,欲以自己行之,成己而己也。今之世,學(xué)非復(fù)為補己之行網(wǎng),正是圖能勝人,欲為人言己之美,非為己行不足也?!保?](P202)認為“為己之學(xué)”就是要學(xué)先王之道并且能夠身體力行地踐行之;“為人之學(xué)”則只是為逞口舌之利以求得他人贊美,乃是以功利為歸依。
二是以荀子為代表,《勸學(xué)》云:“古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君子之學(xué)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xué)也,以為禽犢。”[2](P8)認為“為己之學(xué)”是君子之學(xué),以內(nèi)在的心性修養(yǎng)為旨歸,而“為人之學(xué)”則是小人之學(xué),以炫耀自己、取悅于人為目的,漢代劉向在《新序》中說:“古之學(xué)者得一善言以附其身,今之學(xué)者得一善言務(wù)以悅?cè)?,即‘以為禽犢’之確解。言小人自炫其學(xué),欲以學(xué)見之于人也?!保?](P8-9)宋人鄭汝諧《論語意原》曰:“以為己之心先之成己,所以成物也,以為人之心先之外務(wù)必至忘內(nèi)也?!保?](P8-9)明代劉宗周認為:“古今之學(xué)一也而學(xué)之用情則為己者,學(xué)以成己,學(xué)之道本如是也,若不求在己,而或以利或以名,但縱毀得喪起念,是為人也,學(xué)斯偽矣?!毙鞆?fù)觀先生則認為:“所謂為己之學(xué),是追求知識的目的,乃在自我的發(fā)現(xiàn)、開辟、升進,以求自我的完成?!保?](P294)從劉向到徐復(fù)觀先生的觀點,雖解說上有所差異,但可以看出,都是承接荀子的解釋而來,以內(nèi)外之別來解釋“為己之學(xué)”與“為人之學(xué)”的差異。
三是宋人張栻的解釋:“己立而為人之道固亦在其中矣……本既不立,無以成身,而又將何以及人乎?”類似的,錢穆先生在《論語新解》中認為:“孔子非不主張學(xué)以為人,惟必有為己之本,乃可以達于為人之效”。[4](P400)這兩種說法,都將“為己之學(xué)”和“為人之學(xué)”的對立關(guān)系消解了,而把“為己”看作“為人”的前提和基礎(chǔ),強調(diào)二者的相互依存和統(tǒng)一。
無論是從行與言的關(guān)系,“內(nèi)”與“外”的角度,還是強調(diào)“為己”和“為人”的相互依存性來分析孔子的這句話,都要先探求到底什么是所謂的“己”。
從語用的角度來說,“己”和“我”的指代對象是一致的,一般情況下二者基本可以互換使用。但在《論語》中,“己”和“我”在一定意義上還是有所區(qū)別的?!墩撜Z·子罕》中說:“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焙沃^“我”,《四書章句集注》曰:“我,私己也?!绷菏橄壬谡劦健凹骸睍r的解釋是:“所謂己,非我們尋常所說心里的我之觀念。平常的我之觀念,是把一片東西(渾然一體)去區(qū)劃分別與計度而起的。嬰孩本無我之觀念,都由后來加以分別而起??鬃又^己……即生命之理所在,完全未加分別。”[5](P76)在他看來,“己”乃是嬰孩時期的人之本原形態(tài),是生命之理所在。
從嬰孩長成為人,這個過程是在人世中完成的。在這一過程中,總要不可避免地與他人、他物打交道,這就是說,人必然“被拋入”一種入世的狀態(tài)之中,而人在這種入世狀態(tài)中,總是有意無意地要按照一種外在的標準而非己的意志行事。這種標準,在海德格爾看來,是公眾意見的“平均性”,即常人。常人是一個平面,抹平一切此在之個性,使人“被卷入眾人的非本真狀態(tài)的漩渦中”,[6](P217)跌落于常人的常駐狀態(tài),即所謂的“日常的共處同在、庸庸碌碌、平均狀態(tài)、平整作用、公眾意見、卸除存在之責任與迎合等”[6](P157)狀態(tài)。由此,人就沉淪、消散于世界的共處之中,偏離了自己原有的本真,而呈現(xiàn)出一種非本真狀態(tài)。
由此可以看出,由嬰孩長成為人,存于人世,必然經(jīng)歷了一個由本真狀態(tài)走向非本真狀態(tài)的過程。如此,本真就是人之本原形態(tài),“己”即人之本原的本真本性。
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保ā墩撜Z·陽貨》)雖然沒有對“性”做出明確的界定和闡釋,但從其“為仁由己”(《論語·顏淵》)、“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里仁》)等言論可以看出,孔子是相信“己”是具有向善的潛力的。郭店楚簡《性自命出》中說:“未言而信,其美情者也;未教而民恒,性善者也”。[7](P138-139)這表明,人的情性是美好的,人在未受到教育教化的情況下,是能夠自然而然地向善的。
人的需求雖多,但求的路徑無非兩條:一是外,二是內(nèi)。外在的求即“求諸人”。這種求是有不確定性的,成事與否全取決于外在的因素,而外在的因素具有可變性,人自己是無法牢牢確定地把握住的;內(nèi)在的求即“求諸己”,這種“求”靠的是自己,因而是可以把握得住的。世上還有什么比自己更可靠的呢?人除了自己之外沒有其他的根據(jù)。因此,只有“求諸己”才能開拓出生命的嶄新境界。
關(guān)于“為己”之意,有的學(xué)者是從字面意去理解“為己”者,認為“為”應(yīng)該讀去聲,即認為“為”是“為了”的意思,如朱子在《論語章句集注》中說:“為,去聲?!保?](P146)陳祥道在《論語全解》中說:
“楊子曰:‘大人之學(xué)為道,小人之學(xué)為利。則為道以美其身者,為己者也;為利以為禽犢者,為人者也?!稌显唬骸疄榧赫咭蛐囊詴?,為人者憑譽以顯物?!w為己者未嘗不為人,為人者必不能為己。楊朱第知為己而已,墨翟第知為人而已。若孔子則為己而不忘人,為人而不忘己者也。故曰,我學(xué)不厭而教不倦,彼學(xué)以為人教以為己者,豈知此哉?宜原憲所以不忍為也?!?/p>
陳祥道所論楊朱、墨翟之“為己”、“為人”就是直接從字面意思去理解,將“為”理解成“為了”,指為了自己、為了別人的意思。他把楊朱之為我、墨翟之為人與孔子“為己”、“為人”等而言之,似難以使人信服,起碼將“為己”當作“為了自己”理解是不妥的?!缎栄拧分性疲骸盀椋我??!薄墩撜Z》中,“為”取“治”之義的用法有許多,如“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論語·里仁》)“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論語·為政》)孔子所論“為己”應(yīng)為治己之義。所以,筆者的理解,“為己”就是治己的意思?!盀榧骸本褪前选凹骸彼哂械淖园l(fā)向善能力轉(zhuǎn)化為實際的自覺趨善能力,使人能夠自覺地從沉淪狀態(tài)中脫離出來,而將本真之性呈現(xiàn)出來。
彰顯“己”,使人從非本真狀態(tài)復(fù)歸到本真狀態(tài),需要從兩方面進行。一是“克私”,二是“求放心”。
所謂“克私”,即存真去私,把“拘”、“蔽”本真本性的“氣稟”、“人欲”排除出去。所謂“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币?,私意也;必,期必也;固,執(zhí)滯也;我,私己也。梁漱溟先生談到意必固我的時候說:“私則是在天理之自然上多了一點意思,多了一點意思就是要求,就是私。意必固我即是在天理之自然上多了一點意思?!保?](P76)“克”就是要把這“多了一點意思”的“私”剝離開去,“以復(fù)其初”。
關(guān)于“求放心”,見于《孟子·告子章句上》中:
“孟子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孟子所謂的“放心”,即“放其良心”,亦即丟失良心。求,即尋找、探求?!扒蠓判摹本褪前褋G失的善良本心找回來。另外,孟子還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保ā睹献印けM心章句上》)程頤認為:“性之自然者為之天”,孟子認為,人生而有善良的本心,即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保存、擴充這一天生的良心,就能“知性”,進而“知天”,成為君子;而喪失良心,就流于禽獸。他說:“茍得其養(yǎng),無物不長,茍失其養(yǎng),無物不消?!保ā睹献印じ孀诱戮渖稀罚┮馑际羌偃舻玫阶甜B(yǎng),沒有東西不生長;失掉滋養(yǎng),沒有東西不消亡。孟子贊同孔子的“操則存,舍則亡”思想,認為如果不時時注意抓住“己”,就必然會被物欲蒙蔽,甚至遺失殆盡。“雖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孟子·告子章句上》)。君子和小人的區(qū)別就在于“賢者勿喪”此心耳?!叭?,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是件非??杀氖?。因此要“求放心”,不放縱自己,不喪失自己的本真,不要為“人爵”而棄其“天爵”,要時時懂得把心收回來,把心存養(yǎng)好。
綜上所述,“己”即人之本原的本真本性,“己”具有自發(fā)向善的能力;“為己”就是使人背棄異化,從沉淪的狀態(tài)中脫離出來,復(fù)歸到最初的本真本性?!翱怂健迸c“求放心”,則是“為己”之道。
當前,科技的快速發(fā)展使人們的工具理性增強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人們功利意識的膨脹、人本精神的喪失。人們在生活中很容易為物欲所迷、為名利所惑,為了邀“人爵”而說違心的話、辦違心的事,而喪失了最初的本真,喪失了自我對靈魂與精神的關(guān)照。身居這樣的環(huán)境,筆者以為,強調(diào)“為己”對于現(xiàn)代人把握好自身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1]〔魏〕何晏,注,〔梁〕皇侃,疏.論語集解義疏[Z].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
[2]梁啟雄.荀子簡釋[M].北京:中華書局,2011.
[3]李維武.中國人文精神之闡揚:徐復(fù)觀新儒學(xué)論著輯要[C].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6.
[4]錢穆.論語新解[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
[5]李淵庭.梁漱溟先生講孔孟[Z].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
[6]〔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9.
[7]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7.
[8]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
長春工業(yè)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3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