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敏娟

（臺州學院 思政部，浙江 臨海 317000）

元末政局動蕩，在江南形成幾大政治軍事集團如陳友諒、朱元璋、張士誠、方國珍等。其中，方國珍雖率先起事，割據(jù)浙東三郡，“方國珍亂浙東，所據(jù)為溫臺慶元而兼有紹興曹江之東境，以通明為地限”，實力卻最小。［1］朱元璋脫穎而出，發(fā)展最為迅速，最終取元朝而代之。故江南士人與朱元璋的關系因此較早被研究。

以往對于方國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個人成長歷程如家世、生業(yè)，方氏起義原因的闡釋及起義后元朝政府的應對政策等，大多是基于考察基本史實的敘述。對于其割據(jù)浙東三郡后的政權(quán)組織較少研究，本文以方國珍與士人群體的關系為中心，考察方國珍政權(quán)的特性及其對元明之際歷史發(fā)展進程的影響。

一、方國珍與浙東三郡士人的關系

在傳統(tǒng)王朝崩潰瓦解的過程中，士人群體一般會出現(xiàn)分化。方國珍起義后，表面歸附元朝，實際割據(jù)浙東三郡十多年。在元朝政權(quán)逐步垮臺的過程中，方國珍與浙東三郡士人形成較復雜的關系，大致可分為三種類型即對抗型、疏離型和親密型。

（一）對抗型關系，方國珍與士人群體處于緊張的對抗狀態(tài)。士人與方國珍集團的對抗主要是在方國珍勢力初起之時。方國珍首義，士人響應元朝政府的號召，積極參與鎮(zhèn)壓方氏起義。這類士人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為元朝在職官員，如泰不華、石抹宜孫、劉基、陳麟等。一類為無職的地方士人，如臺州士人潘伯修、陳宣等，大多有姓名而生平往往不詳。

石抹宜孫，其先為遼契丹人，字申之，臨海人。至正十一年，方國珍起事海上，江浙行省檄宜孫守溫州。［2］

泰不華，字兼善，伯牙吾臺氏。臨海人。好讀書，能記問，善篆隸。年十七，江浙鄉(xiāng)試第一。至正十二年三月死于與方國珍的戰(zhàn)斗中。［3］

劉基，字伯溫，青田人?！捌缴鷳嵎絿鋸埵空\輩所為”，被石抹宜孫辟為行省都事，積極參與鎮(zhèn)壓方國珍起義。［4］

陳麟，字文昭，溫州人。曾為慈溪縣令。至正十九年方國珍入據(jù)慶元，陳麟招募義兵抗拒方國珍，兵敗后被方國珍放逐至今天的舟山群島十年。［5］

潘伯修，字省中，黃巖人。元末鄉(xiāng)貢進士。方國珍據(jù)有溫臺，開府慶元。同郡名士朱右、詹鼎等多往依之，獨伯修不肯屈，卒為所忌……方氏令人待諸隘殺之。［6］

陳宣，字欽召，黃巖人。方氏寇海上，令郭仁本劫（陳）宣。（宣）不從，遂倡合鄉(xiāng)兵御之。仁本遣黨縱火焚其家。宣度勢不可敵，乃自刎。［6］1067

元朝給予江南儒士們的政治待遇可能是中國歷代王朝中最差的。但當元末農(nóng)民起義發(fā)生之時，“勛舊重臣及有封疆之責者，往往望風奔潰敗衄，逃遁之不暇”。［7］而多數(shù)儒士們卻不約而同地與政府站在了同一條戰(zhàn)線上。

究其原因，可能有三方面。首先，元朝經(jīng)過近百年的統(tǒng)治，南方大部分漢族士人已將元朝的命運和個人的命運緊密聯(lián)系起來。在農(nóng)民起義的第一階段（1351-1364年）南方各地的許多士人的“詩文言論，其中充斥著‘忠君報國’的情緒”。［8］其次，元末各地的叛亂往往“焚城邑，殺長吏”或“劫掠民財”、“污人婦女，剽掠至雞犬”。出于自衛(wèi)和保民的目的，地方士人往往自發(fā)組織“義兵”對抗農(nóng)民起義軍。第三，元朝用人政策的變化。元末方氏在浙東首義，引發(fā)江南騷亂，元朝在江南的統(tǒng)治漸有失控之勢。為盡快穩(wěn)定江南的叛亂，元朝中央改變政策，任用“南人內(nèi)有才學的好人”。這與“天下治平之時。臺省要官皆北人為之。漢人南人萬中無一二”的用人政策形成極大的反差。［9］江南士人積極倡導鄉(xiāng)兵，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軍，希望由此建立不世功勛，打開通往仕途的道路。楊維禎就曾說過“軍興，貢舉事中廢，士皆以弧矢易鉛菜之習”。［10］

（二）疏離型關系，即士人與方國珍之間是若即若離的非對抗非合作關系。至正十四年以來，方國珍名義上歸順元朝，接受朝廷任命的官爵，元王朝也默認方國珍對浙東三郡的實際占領。士人與方國珍之間劍拔弩張的關系漸趨緩和，武力對抗幾乎停止。但士人對方氏政權(quán)的態(tài)度并沒有因朝廷的認可而急劇改變，大部分士人與方國珍集團之間的關系是若即若離的不合作關系。

這一類型士人數(shù)量較多、情況較為復雜，大致可分為二類:

第一類為三郡本籍士人。他們世代生活在浙東三郡。在承平的歲月里，通過師友往來、詩文唱酬、學術(shù)交流等方式，彼此間建立起深厚的關系。方氏集團占領三郡后，這些土著士人以當時四明陸學的領袖人物趙偕為中心，以傳統(tǒng)的方式即“義不食周粟”表明自己的政治態(tài)度?！笆菚r，知向背者以為國珍盜也，不可輔，皆匿不出?！保?1］

趙偕，字子永，慈溪人，學者稱寶峰先生。“方國珍據(jù)浙東，欲官之，不起?！保?］647

桂彥良，“方氏連甌越來辟，立謝之，聚徒山中?！保?2］

鄭本忠，字本忠，鄞人。元季，方氏據(jù)浙東三郡，擅爵祿人。本忠義不食其粟，杜門不仕。時胡世佐、林清叔、楊彥常、鐘士懋俱以文墨自任，皆與本忠莫逆。［13］

倪可與，字仲權(quán)，鄞縣人，深于禮文。方國珍妻死將葬，命可與考禮行事，事畢欲官之，不受。［14］劉仁本與倪仲權(quán)交往頻繁，經(jīng)常參與倪氏舉辦的家庭宴會。

吳孝光，字宏濟，寧海人?！班l(xiāng)舉兩試第一，隱居教授。方國珍欲羅致幕下，孝光逃不赴?！保?5］

張庸，字惟中，慈溪人。弱冠以詩鳴于鄉(xiāng)。方國珍署為上虞書院山長，不就。［16］

王嘉閭，字景善，余姚人，晚號竹梅翁。方國珍欲官之，亦辭。［17］

宋禧，字無逸，號庸庵，余姚人。元末兵亂，隱居四明。家貧無衣食資，惟授徒以自給。樞省嘉其苦節(jié)，辟為鄉(xiāng)邦文學，不就。所著有《庸庵集》。［18］

朱右，字伯賢，天臺人。元至正末，司教蕭山，遂徙居上虞之五大夫里。除江浙行省照磨左右司都事轉(zhuǎn)員外郎，皆不就。問學該洽，尤長書、禮、春秋。［15］1590

第二類為流寓而來的士人。元末大范圍的戰(zhàn)亂打破了大多數(shù)士人平靜的生活，他們被迫逃離戰(zhàn)火紛飛的故土，尋找可以安身的新家園。方國珍入駐浙東三郡后與元朝關系緩和。此時，浙東顯得相對安寧。方氏集團又積極羅致士人，“招延士大夫，折節(jié)好文”。因此，浙東三郡特別是方氏開府的政治中心——慶元（今寧波）集中了大量各地流寓而來的士人。

龍從云，字子高。江西永新人。元末兵亂，輔佐苗軍統(tǒng)帥楊完者復嘉興等郡。至正十六年，楊完者被達識貼木爾誅殺后，子高隱居四明慈溪，筑室水邊，因名釣魚軒。［20］

丁鶴年，西域人，元末著名詩人。丁鶴年躲避武昌戰(zhàn)亂“宿留四明，或旅食海鄉(xiāng)為童子師，或寄居僧舍賣藥自給”，雖“轉(zhuǎn)徙無常，大抵皆四明境內(nèi)”。［21］

高明，字則誠，溫州人。“道經(jīng)慶元，方國珍強留置幕下，不從。寓鄞之櫟社，因感劉后村‘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爭唱蔡中郎’之句，乃作《琵琶記》傳世。”［22］

吳志淳，字主一，以字行，無為州人。工草書古隸。奏除待制翰林，為權(quán)幸所阻，寓鄞之東湖。當時若南昌揭伯防、會稽盛景華、魏郡邊魯生、永嘉柴養(yǎng)吾亦曾寄跡于鄞。［23］

他們不參與方氏集團的軍事政治活動，但與方國珍的幕僚如劉仁本、丘楠等保持著友好親密的私人關系，積極參與他們舉辦的各類祭祀慶典、宴飲游樂等活動，相互間詩酒酬唱頻繁。推想其原因，可能是因為方國珍首義，以下犯上，對于固守儒家君臣大義的文人士子來說，其行為是很難被認可的。其次，方國珍起義后，在政治上表現(xiàn)出不確定性，既接受元朝的任命，又與強鄰朱元璋虛與委蛇。實際上方氏僅滿足于割據(jù)浙東三郡，已喪失了政治上更高遠的目標。對于那些有志于積極救世，希望一展平生才學的士人來說，方國珍并不是理想的寄托者。因此，他們選擇歸隱山林，靜觀時局的變化。

（三）親密型關系，方國珍與士人之間親密合作，士人參與方國珍集團的軍事政治活動，并為其出謀劃策。明朝建立后，這個士人群體大概因為曾經(jīng)替方氏集團效力，在史籍中留下具體事跡的人數(shù)較少。主要有劉仁本、謝理、詹鼎、鄭文寶、張啟原、陳遘等，且為方國珍的臺州籍同鄉(xiāng)人?！皣渑c兄弟俱不知書，時佐其謀議者，同邑劉仁本、張本仁、鄭永思、永嘉丘楠輩”。［24］

劉仁本，字德玄，號羽庭。元末以進士乙科，歷官溫州路總管。元順帝至正十九年，方國珍開府慶元，劉仁本出任江浙行省左右司郎中，成為方國珍的心腹幕僚?！皠⑷时尽⒄捕t親近用事?！保?5］1367年，方國珍父子弟侄均已歸附明朝，劉仁本仍堅持抗爭，最后被俘，“械至金陵。太祖數(shù)其罪，鞭背潰爛死。”［26］

詹鼎，字國器，寧海人。為國珍府都事。判上虞，有治聲。［11］卷21

丘楠，字彥才，溫州平陽人。元末累官慶元路總管。［26］卷123

謝理，字玉成，黃巖人。至正中，累遷行樞密縣都事，總制余姚。［15］1556

鄭文寶，字永思，黃巖人。仕江浙行省郎中升參政。方國珍授行省丞相，文寶為其屬。明初以是憾之。［6］690

方國珍割據(jù)浙東三郡，雖積極招攬士人，但由于其實力有限，組成方氏集團權(quán)力核心的士人主要以臺州籍士人為主。方國珍和臺州籍士人之間的緊密合作可能基于濃厚的鄉(xiāng)族地緣觀念，臺州籍士人也可能懷抱忠于元朝的觀念，在元末分崩離析的背景下，欲借方氏之力，勸方氏“勤王”，達到挽救元王朝的目的；從方氏日后的政治軍事行動來看，的確深受臺州籍士人的影響，如方氏集團為元朝運送糧食，緩解大都糧荒，和開府慶元后“凡興學建橋及修上虞石塘，國珍諸善政”，皆出自劉仁本等人的建議。［15］1589

二、方國珍與浙東三郡士人關系對元明之際歷史的影響

方國珍首義后，紅巾軍起義爆發(fā)，黃淮、江淮的大部分地區(qū)是紅巾軍的叛亂之區(qū)。此時，方氏控制的浙東三郡在元末的混戰(zhàn)中反而保持了大致平穩(wěn)的局面和正常的生活秩序。方氏集團禮賢下士，有意延攬，庇護了許多流寓失所的文人士子?！埃ㄋ模┟鳟敺绞现?，幕府頗待士”，“士之至者踵接”。［21］卷19鄞縣遂成為戰(zhàn)亂中士人避難的家園，被看作是當時江南為數(shù)不多的樂土之一。

在干戈紛擾的年代里，慶元因此聚集了相當數(shù)量的士人精英。這樣一個士人群體的存在對元明之際學術(shù)文化的傳承與發(fā)展、明初各項制度的建立特別是文教禮制方面的建設曾有過較大的貢獻。首先，浙東三郡相對安寧的局面使其成為元末文壇和理學活動極為活躍的地區(qū)之一。以陸學的傳播為例，陸學在元朝的發(fā)展相對比較沉寂，但仍有少數(shù)傳人。元明之際，慶元成為全國陸學傳播的三個區(qū)域性中心之一。慈溪人趙偕在無意中得到了南宋四明陸學的代表人物楊簡的遺作，從此悉心研習，備極推崇。在他周圍聚集起一批傾心陸學、探究心性的士人，如趙偕門人桂彥良、陳麟、烏斯道、烏本良兄弟，人稱“慈湖四先生”，主要講友王約、時觀及鄭真、胡世佐、胡舜咨、李孝謙等。在黃宗羲所著的《宋元學案》中他們被列為靜明寶峰學案。方國珍占據(jù)浙東三郡后，他們的學術(shù)活動和日常生活并未受到?jīng)_擊。入明之后，桂彥良和烏斯道仍然堅持不懈地宣揚陸學，進一步擴大了陸學的影響。其次，浙東三郡因為聚集了大量的文人士子，士人間詩歌酬唱之作數(shù)量極多，為元末文壇增色不少。如僧人釋來復編集的《澹游集》就收集了活動于慶元的眾多士人的詩歌。方國珍的心腹幕僚劉仁本與生活或短暫停留在慶元的文人士子間交往唱和之作甚多。楊鐮在《元代文學史》中甚至認為由于群集了大量的士人精英，慶元因而在戰(zhàn)亂的元末保有了一個非常活躍的詩壇。

明朝建立后，朱元璋征召各方士人修撰元史或被委以各級官吏，其中很多被征召的士人曾經(jīng)生活在方氏境內(nèi)。如宋僖，修元史，“外國傳自高麗以下皆出其手”、“史事竣，命典福建鄉(xiāng)試”。傅恕，修元史，事竣，授博野知縣。張文海，鄞人，與同里傅恕并入史館。朱右，洪武三年，召修元史。六年，修日歷，除翰林院編修。七年，修洪武正韻，尋遷晉府右長史。卒于官。烏斯道，“明初用薦，起為永新令”。桂彥良，“洪武初，以賢良文學征，拜燕王傅”。謝肅，上虞人，“官至福建僉事”。［22］卷285胡舜咨“明初征拜燕王傅，尋除儀真令”。［5］6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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