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峰

（南京師范大學，江蘇 南京 210023）

唐孫過庭《書譜》云：“篆尚婉而通，隸欲精而密，草貴流而暢，章務檢而便。”這段話，意在將篆書、隸書、今草、章草進行比較。要準確理解“篆尚婉而通”這句話，有一定難度，但把它與“隸欲精而密，草貴流而暢，章務檢而便。”放在一起對照理解，就能比較容易領會作者的原意。

“篆尚婉而通”簡潔而深邃，雖然涵蓋了篆書的筆法，尤其是中鋒用筆，且由此而衍生出的側鋒、提按、轉折、藏鋒、露鋒、尖筆、圓筆、方筆等種種筆法。但“篆尚婉而通”更注重的則是篆書的線條、篆勢、神采氣韻等內(nèi)涵。

當然，在實際書寫中，篆書的線條、篆勢、神采氣韻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形態(tài)。但通順、暢達則是各種篆書風貌的共性。篆書的風貌只有通過其線條、體勢、神采氣韻才能得以充分的體現(xiàn)。下面就從線條、篆勢、神采氣韻三個方面展開論述。

一、“婉而通”與線條

線條是書法的靈魂。是直觀可視的物象，具有生命的律動感，它依于筆，本乎道，通于神，達乎氣。它始終貫穿著筆法、筆勢、神采氣韻等要素。它的優(yōu)劣決定了書法作品的成敗，因此，對篆書線條的解析就愈發(fā)顯得重要?！巴穸ā背浞直磉_了篆書線條的圓潤、婉轉、通順、暢達的藝術審美效果，其所衍生出的種種技法大大豐富了“篆尚婉而通”的內(nèi)涵。

篆書的特殊性決定了其線條的圓潤、婉轉、通順、暢達。即使像秦詔版、繆篆之類以方折用筆為主的篆書，其線條的內(nèi)理也是通順、暢達的。從以下對金文、秦篆、漢篆、唐篆、清篆線條的解析可略見一般。

1.大篆線條——以商周金文為例

大篆線條最本質最重要的特征是厚重感，即“金石氣”。不同銘文，雖然各國異文，各器異趣。但其線條大都呈現(xiàn)圓潤、飽滿、暢達，凝練厚重而又勁韌有力，且線條多婉轉而少方折，很好地體現(xiàn)了篆書線條“婉而通”的原理。如被稱為大篆金書“四大國寶”：《散氏盤》、《毛公鼎》、《大盂鼎》、《虢季子白盤》。

《散氏盤》線條渾樸凝重，流暢飛動，醇厚圓潤；《毛公鼎》線條沉雄綿亙，氣度軒昂，剛柔相濟，流逸秀美；《大盂鼎》銘文線條渾圓遒穆，多有“肥筆”；《虢季子白盤》銘文線條圓潤古雅，因勢而就，自然流暢，凝重豐腴，虬健雄邁；楚金文線條勁健、流暢、遒麗散逸、多呈“弧”狀。

在大篆的臨習與創(chuàng)作中，筆者習慣用中鋒、藏鋒、圓筆，飽蘸墨汁，以“絞鋒澀進”和“中鋒鋪毫”相結合的筆法來書寫，起筆要果斷，行筆且有很強的阻力感，收筆要回鋒，特別是在轉折處要及時調(diào)正筆鋒使之能圓轉、暢達，如此方可寫出圓潤、飽滿、暢達、剛柔相濟的“婉而通”的大篆線條。

2.秦篆線條——以《泰山》、《瑯琊刻石》為例

秦篆線條，筆畫粗細一致，中鋒用筆，圓起圓收，有轉無折，筆力虬勁，圓潤通暢，世稱“玉箸篆”?！短┥娇淌贰ⅰ稌淌?、《瑯琊刻石》作為秦小篆之典范，其線條圓潤、婉轉、暢達的形態(tài)，充分體現(xiàn)了篆書線條的“婉而通”的原則。

在學習以“玉箸篆”為風格的秦篆時，筆者常用飽蘸墨汁之筆，藏鋒圓筆起筆，凝神靜氣，中鋒行筆，使墨如注，從而增強了線條的圓潤、厚重、立體的感覺，收筆以回鋒，轉折處要提筆調(diào)鋒，如此，則能寫出婉轉、通暢的“婉而通”的線條。筆者在臨習《嶧山》時，書寫時縷縷濃墨沿著筆鋒緩緩的注入紙面，筆畫中央似有一道“白線”，立體感很強，當時我非常興奮，試想這也許就是吳昌碩曾經(jīng)說過的那種筆畫效果。

3.漢篆線條——以《袁安碑》、《袁敞碑》為例

漢篆在繼承秦篆書風的基礎上，又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用筆更富于變化，方圓兼施，古樸凝重，提按有別。線條屈曲婉轉，剛柔相濟，充分體現(xiàn)了“婉”“通”的美學內(nèi)涵。

在臨習漢篆中，筆者認為其線條與秦篆線條的不同，在于漢篆線條是方、圓、尖皆用，更為重要的是漢篆強化了用筆的提按，使線條粗細不等，自然生動，同時仍不失“婉而通”的圓潤、婉轉、暢達之理。

漢篆風格多樣，無論是字形長方的《袁安碑》；字形近方的《少室石闕銘》；結體上密下疏，垂腳較長的《新莽嘉量》；用于摹印的繆篆，還是圓、方、尖等不同的用筆變化。其線條的內(nèi)理都是通達、順暢的，都較好的體現(xiàn)了“通”的共性原理。

4.唐篆線條——以李陽冰篆書為例

清孫承澤認為：篆書自秦、漢以后，李陽冰的篆書水平應為最高。李陽冰的“鐵線篆”，風格近似《嶧山碑》、《會稽刻石》二碑，自稱：“李斯之后，篆書唯我獨尊。至于曹喜、蔡邕不足稱道?！崩铌柋∽霉P纖細剛勁，方圓兼?zhèn)洌€條遒勁平整，粗細一致，光滑圓潤，婉曲流動，婀娜多姿，起伏、跳躍較為含蓄，圓弧較多，有轉無折,圓轉、通暢。充分體現(xiàn)了篆書線條“婉而通”視知覺原理，后世的“細圓朱文”篆刻多取法于此。

5.清篆線條——以鄧石如篆書為例

清代篆書中興，大家輩出，開創(chuàng)了篆書新風，最杰出的代表當推鄧石如。他創(chuàng)造性的改革了小篆的書寫方式，使用長鋒羊毫書篆，注重筆墨情趣，把秦篆、漢篆熔于一爐，線條婉轉流暢，筆柔墨潤，渾厚茂密，堪稱一代宗師，對后世的影響巨大而又深遠，是繼李斯、李陽冰之后篆書的“第三個里程碑”。

在學習鄧石如篆書時，筆者常以長鋒羊毫，飽蘸墨汁，凝神靜氣，藏鋒起筆，中鋒行筆，使墨如注，增強了線條的圓潤、厚重之感，回鋒收筆。逆鋒入筆時，要欲下先上，欲上先下，欲右先左，欲左先右，使筆鋒藏于筆畫之中。回鋒收筆就是筆線運行至末端時，收筆要向筆畫中心提起，提筆回鋒要迅捷。

此外，由于甲骨文是于1898年被古董商、金石學家、學者王懿榮所發(fā)現(xiàn)，因此孫過庭的“篆尚婉而通”的論述，也就未涵蓋甲骨文，即并如此，但通順、暢達的原理同樣適用于甲骨文。

“婉而通”是篆書線條的共性，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在現(xiàn)存的歷代范本中，其篆書線條的豐富性已遠遠超出了“婉而通”的原意。但其主要的書寫形態(tài)、意識形態(tài)都還是為了更好的體現(xiàn)“篆尚婉而通”這一共同原理。

在以上經(jīng)典篆書學習時，筆者在篆書線條的表現(xiàn)中，始終都是以中鋒，藏鋒為主，用筆遲送澀進，在凝練、厚重的基礎上，表現(xiàn)其圓潤、婉轉、通暢的“婉而通”之藝術原理。

二、“婉而通”與篆勢

勢，字面意為氣勢，實為書寫時之書勢。既有書法作品傳遞出的視覺審美之氣勢、態(tài)勢，又有書法創(chuàng)作時的造勢。篆勢，即篆書書勢?！白型穸ā辈粌H體現(xiàn)了篆書線條的“婉”、“通”之篆勢，更強調(diào)了結構，字與字之間、行與行之間乃至整幅作品的“婉而通”之篆勢。

大篆多呈凝練厚重、因部施形、性活勢穩(wěn)、體勢圓通、氣貫勢圓；小篆的圓潤、通暢、婉轉、遒勁都從不同的角度闡述了“婉而通”之篆勢。甲骨文的勁直樸拙，大小不一，錯綜變化，古樸多姿，也從不同側面闡釋了“婉而通”之篆勢。

婉轉、通暢是篆書書勢的精髓，歷代書論多有論述。

晉衛(wèi)恒《四體書勢》云：揚波振激，鷹跱觶鳥震，延頸協(xié)翼，勢欲凌云?；蜉p筆內(nèi)投，微本濃末，若絕若連，似露緣絲，凝垂下端?？v者如懸，衡者如編，杳杪斜趣，不方不圓，若行若飛，蚑蚑翾翾。遠而望之，若鴻鵠群游，絡繹遷延。迫而視之，端際不可得見，指撝不可勝原。①

唐李陽冰曰：于天地山川得方圓流峙之形；于日月星辰得經(jīng)緯昭回之度；于云霞草木得霏布滋蔓之容；于衣冠文物得輯讓周旋之體；于須眉口鼻得喜怒慘舒之分；于蟲魚禽獸得屈伸飛動之理；于骨角齒牙得擺抵咀嚼之勢。隨手萬變?nèi)涡乃?，可謂通三才之品，匯備萬物之性狀矣。②

唐張懷瓘《六體書論》的字里行間無一不透露出篆書“婉”、“通”之勢的論述：“大篆者，史籀造也。廣乎古文，法于鳥跡，若鸞風奮翼、虬龍掉尾，或花萼相承，或柯葉敷暢，勁直如矢，宛曲若弓，銛利精微，同乎神化?！雹?/p>

在篆書的學習中，篆勢的表現(xiàn)我是從線條之勢、字勢、體勢以及總體之筆勢來理解的，主要體現(xiàn)在書寫揮運的過程中。筆勢是由用筆的連貫而生成的，線條是技法，是實，是有形的；筆勢是內(nèi)理，是虛，是無形的。篆勢的“婉而通”藝術原理就在這由內(nèi)而外，虛實相生的連貫用筆中生成的。

三、“婉而通”與神采氣韻

南朝王僧虔《筆意贊》中說:“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④“篆尚婉而通”充分體現(xiàn)了篆書婉轉、通順、暢達的神采與氣韻，也即作品中的氣息貫通、順暢。一幅好的作品，不僅要有純熟、高超的技法，更重要的是要充分體現(xiàn)揮運之時的“神采和氣韻”。

神采氣韻，是無形之物，是精神的表現(xiàn)，是書法藝術的靈魂與生命,他必須通過有形的線條，結構與篇章才能表現(xiàn)。書法家只有掌握了熟練技巧,然后使毫運氣，以氣行筆,則點畫之間氣脈貫通,氣韻和神采就應運而生。因此，篆書神采氣韻的表現(xiàn)必須通過有形的線條、篆勢、章法才能表達。只有在熟練掌握篆書的筆法、線條、結構、章法等技法以及篆勢的各種筆勢，再融入作者創(chuàng)作理念、情感，才能使作品具有生動活潑的“篆尚婉而通”之神采和氣韻。

從甲骨文到金文，到小篆，形成了篆書藝術發(fā)展的完整過程，即由初期的稚拙到中期的豐美，再到最后的純一，即所謂由混蒙而至絢爛，絢爛之極終歸平淡。篆書以其特有的藝術形式形成了豐富多彩的藝術境界，以至形成了古樸與俊秀這兩大“篆尚婉而通”的神采和氣韻。

談到書法藝術之氣韻，就不得不提及它的“意境”，書法被譽為：無言之詩，無行之舞；無圖之畫，無聲之樂，有其無言獨特之境。意境是人的心靈與宇宙人生相互融合而成的一種新的境界。美學家宗白華說：“以宇宙人生的具體為對象，賞玩它的色相、秩序、節(jié)奏、和諧，借以窺見自我的最深心靈的反映；化實景而為虛境，創(chuàng)形象以為象征，使人類最高的心靈具體化、肉身化，這就是藝術境界?！雹萦衷唬骸爸饔^的生命情調(diào)與客觀的自然景物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這靈境就是構成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意境’?！雹藜词钦f，“意境是‘情’與‘景’(意象)的結晶。”書法藝術之所以經(jīng)久不衰，時刻展現(xiàn)其獨特的魅力，個中原由不僅有其技法形式的豐富多彩，更因其神采氣韻的生動以及其藝術意境所散發(fā)出的魅力。

四、結語

“篆尚婉而通”,基本上涵蓋了篆書的筆法要素，線條形態(tài)、篆書書勢、神采氣韻，乃至篆書書法創(chuàng)作等諸方面的學術研究，是古人在篆書書法實踐中的結晶，對篆書書法技法、理論研究有著極其重要的指導意義。雖然在現(xiàn)存的篆書古典范本和現(xiàn)代篆書書法創(chuàng)作中，其物質與精神的豐富性已遠遠超出了“婉而通”的原意，但是一切的技術原則、意識形態(tài)都還是為了更好的體現(xiàn)“篆尚婉而通”這一古典書法原理。

在篆書書法實踐中，我們要充分領會“篆尚婉而通”之藝術原理并用以指導我們的實踐，同時還要通過我們的創(chuàng)造實踐來不斷豐富“篆尚婉而通”這一經(jīng)典論述以新的內(nèi)涵。

注：

①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14頁。

②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第37頁

③同①，第212頁。

④同①，第62頁。

⑤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0頁 。

⑥同⑤，第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