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培嶺
對于葛天氏之樂的音樂史、舞蹈史意義,已經(jīng)有人言及。這里,意欲從另一角度,研討一下此樂對于中國詩文化之形成與發(fā)展所具有的重大意義。
中國向以詩的國度著稱宇內(nèi),其詩文化源遠流長,波瀾壯闊,舉世無匹,成為人類文化的一大奇觀。美國加州大學華裔哲學教授吳森曾說:“西方文化有三大支柱:科學,法律,和宗教。我們的文化有兩大基石,一為道德,一為藝術(shù)。但中西文化精神最顯著的差異是:中國文化是藝術(shù)的,西方文化是科學的?!雹僖娊饩?,發(fā)人深省。由此繼續(xù)展開,不難發(fā)現(xiàn),在中國,所謂藝術(shù),其實是以詩為核心的。詩文化在中國自上古以來就已蔚成大觀,影響廣被,盡享榮崇。
詩、樂、舞結(jié)合,是世界藝術(shù)初起階段的共同現(xiàn)象,葛天氏之樂是這方面最早的歷史資源?!秴问洗呵铩す艠贰分械挠涊d十分生動:
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一曰《載民》,二曰《玄鳥》,三曰《遂草木》,四曰《奮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達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總禽獸之極》。②
漢人所輯《禮記·樂記》云:“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器從之?!币仓v了詩、樂、舞結(jié)合的情況。直到今天的國粹京劇,講所謂“唱念做打”、“載歌載舞”,仍是這一傳統(tǒng)的發(fā)揚光大。
一
如果對中國文化長流作一個系統(tǒng)的觀察,我們會有一個重要發(fā)現(xiàn):在由葛天氏之樂肇始的古樂之中,詩、樂、舞三者的地位之重輕,有一個十分明顯的歷史演變。下面即依時間先后為序作一具體闡析。
1.舞居主位
在遠古時期,舞的地位最高,詩、樂實為附庸?!皹贰弊值脑鹾x,并非是今天所理解的音樂,而是兼含詩、樂、舞,且以舞為主。《周禮·鞮鞻氏》云:“鞮鞻氏掌四夷之樂與其聲歌。祭祀,則龡而歌之,燕亦如之?!编嵭?“王者必作四夷之樂,一天下也。言‘與其聲歌’,則云樂者主于舞?!薄蹲髠鳌は骞拍辍?“見舞《象箾》、《南籥》者”??追f達疏:“樂之為樂,有歌有舞。……樂有音聲,唯言舞者,樂以舞為主?!?/p>
《呂氏春秋·仲夏篇》記有五帝“盛樂”祈雨之狀:“仲夏之月,日在東井……是月也,命樂師修鞀鞞鼓均琴瑟管簫,執(zhí)干戚戈羽,調(diào)竽笙壎箎,飭鐘磬柷敔,命有司為民祈祀山川百原大雩,帝用盛樂?!逼渲型怀龅恼恰案善莞暧稹敝璧暮甏髨鼍啊?jù)《呂氏春秋·古樂》記載,以舞為主的“古樂”對民生具有巨大作用:“昔陶唐氏(陳奇猷考校,應為陰康氏,非)之始,陰多滯伏而湛積,水道壅塞,不行其原,民氣郁閼而滯著,筋骨瑟縮不達,故作為舞以宣導之?!苯导爸艽?,官方整理了黃帝時代的《云門》、唐堯時代的《大章》、虞舜時代的《大韶》、夏禹時代的《大夏》、商湯時代的《大濩》,加上周代新創(chuàng)的《大武》,名之為“六代舞”。六舞之中,前四者為文舞,后二者為武舞。宋代學者陳旸的解釋是:前四帝王得天下以揖讓,故而先乎文;后二王得天下以武功,故而先乎武。(見氏著《樂書·樂舞》)六舞表演時,分別附有樂、歌與之匹配:“以六律、六同、五聲、八音、六舞大合樂,以致鬼神祇,以和邦國,以諧萬民,以安賓客,以說遠人,以作動物。乃分樂而序之,以祭,以享,以祀。乃奏黃鐘,歌大呂,舞《云門》,以祀天神?!俗酂o射,歌夾鐘,舞《大武》,以享先祖。”(《周禮·春官·大司樂》)這種綜合性表演,便被稱為“大合樂”?!傲琛笔侵艽艠返闹饕獌?nèi)容,也被稱為“大舞”。此外尚有六“小舞”,亦為官家所重。由以上情況不難看出,直至周初,舞的崇高地位仍然十分顯著。
2.樂任代表
但總的說來,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舞的地位逐步有所下降,而樂的地位則漸次上升。特別是周朝建立后,這種變化進一步加速。周朝革命,對夏商天命觀中以鬼神為主軸的思想作了更改,使之嬗變?yōu)橐袁F(xiàn)實民意為主軸的思想。周代之前的樂舞一個最重要的特點便是宗教性與儀式性,多用于祭祀與慶典,周代以周公為代表的禮樂之樂的最大特點便是其政教性與人文性。在與禮的配合方面,音樂比舞蹈更方便,更易行,與詩結(jié)合也更密切。關(guān)于周代樂論,最為權(quán)威的文獻是作為五經(jīng)之一的《禮記》,而其中又以《樂記》最為集中。從《禮記·樂記》的闡述中,我們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到,在西周時代“樂”的概念已經(jīng)由先前的以舞為主,漸漸轉(zhuǎn)化為以樂(音樂)為主?!稑酚洝返牡谝黄獮椤稑繁尽?,其開篇即說:“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乃干戚羽旄,謂之樂。”③此處徑直從“音”講起,接著依次列出了密切相關(guān)的三個概念:聲、音、樂,前兩個概念都是屬于音樂的,最后一句“乃干戚羽旄”,才是指舞。這里的“乃”字頗可玩味,顯然它已將舞的作用弱化,放在了延伸的與次要的位置。《樂本》篇的孔穎達《正義》曰:“名為《樂本》者,樂以音聲為本,音聲由人心而生?!睂Q浴耙袈暋?。在《樂本》篇中,從第一節(jié)而下,一連五節(jié),都是從“音”入手對“樂”進行討論,這說明對“樂”的音樂性理解已經(jīng)具有了習以為常的、不言而喻的意蘊。
在《樂記》的《樂論》、《樂禮》等篇中,對“樂”的討論,有時側(cè)重于樂(音樂),有時側(cè)重于舞,更多的則是混而論之,顯示出較為雜亂的狀況,這是由《樂記》本身原作者的雜亂狀況造成的。唐人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序錄》云:“《禮記》者,本孔子門徒共撰所聞,以為此記。后人通儒各有損益?!倍乜勺⒁庵c則在于,越到后來,對“樂”的理解越近于音樂。如孔子曾說:“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論語·陽貨》)其“樂”顯然主指音樂而言??鬃拥膶W生子夏在回答魏文侯關(guān)于“樂”的提問時曾說:“德音謂之樂?!?《禮記·樂記》)這是對“樂”的一個十分重要的新定義,其立足之點正在音樂。另外,子夏在回答魏文侯關(guān)于古樂與新樂的提問時又說:“今君之所問者樂也,所好者音也。夫樂者,與音相近而不同?!雹苓@種“與音相近”的“樂”所指當然也是音樂。正因如此,所以今天不少人便將周公制禮作樂的“樂”徑直理解為音樂,其誤解蓋亦自此文化流變而來。
3.詩為核心
隨著時代移易,詩的地位漸見高揚,這是社會文化進步的一種表現(xiàn)。虞舜時代,舜帝命夔擔任樂官,讓他用詩樂去教育后生,叮囑道:“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尚書·舜典》)這是“詩”字在中國文獻中的最早出現(xiàn),顯然它已被視為一種獨立的文化門類。及至周公制禮作樂,詩的地位更見明確。音樂漸成為“樂”的主要含義,而樂又是與詩聯(lián)袂并行、密不可分。采詩、獻詩制度的實行,又使詩的地位得到空前提高,其輝煌結(jié)晶,便是“詩三百”。
隨著詩篇創(chuàng)作的興盛,世人用詩的活動也大大發(fā)展起來。有所謂誦詩、弦詩、歌詩、舞詩、詠詩、陳詩、觀詩、引詩、賦詩、唱詩、和詩,等等,名目甚多。我們從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詩之地位的暗中升長。其中風氣最盛、影響最廣的是歌詩與賦詩,而最能體現(xiàn)詩的獨立價值和繼起變化的則是賦詩與引詩。歌詩主要用于祭祀、宴饗,也可用于貴族交際,具有比較固定的內(nèi)容與儀式,基本反映禮樂的初起面貌。而賦詩則不然,它更多地體現(xiàn)著春秋以來的新起特色,主要出于主觀言志的需要,借以達到彼此交流的目的。春秋時期,社會動蕩,外交活動變得異常頻繁,賦詩言志的活動越來越變得引人矚目。外交場合的賦詩,主要用于諸侯間的聘問與會盟。據(jù)有人統(tǒng)計,《左傳》共記賦詩74次,《國語》共記賦詩7次,充分顯示出一時風氣之盛。正因為詩在當時的現(xiàn)實生活中運用如此普遍,作用如此巨大,所以孔子才說:“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而且強調(diào)學詩不能只是死記硬背,必須能夠靈活運用:“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
引詩之事,亦發(fā)生很早,遠在西周后期即已見于文獻記錄。《國語·周語上》記載,祭公謀父曾引《周頌·時邁》詩句諫周穆王伐犬戎,芮良夫曾引《周頌·思文》、《大雅·文王》詩句諫周厲王專山澤之利。春秋戰(zhàn)國時期,風氣更盛,《詩》成為被征引最多的古代文獻。引詩與歌詩、賦詩具有一個明顯的區(qū)別,那就是它已與樂舞完全脫鉤,成為純粹的詩之話語,詩的獨立性與重要性因此而格外凸顯。
秦火之后,很多儒家文獻散佚,《樂》書失傳,“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漢書·藝文志》)漢武帝獨尊儒術(shù),儒家典籍上升為“經(jīng)”,朝廷為立五經(jīng)博士。當時諸經(jīng)的排序是《詩》、《書》、《禮》、《易》、《春秋》?!对姟肪颖娊?jīng)之首,可見人們的重視程度。又因《樂》經(jīng)亡佚,所以六經(jīng)便成了五經(jīng),樂的地位也頗受影響。此時的《詩經(jīng)》實際已在很大程度上兼起了《樂經(jīng)》的使命,甚至有人認為詩樂一體,《樂》經(jīng)本無。這時,以音樂為據(jù)而作類分的風、雅、頌,也自然而然地成為了詩的類別,普遍流行。在《詩經(jīng)》高高飄揚的旗幟下,中國詩文化昂首闊步,凱歌行進。隋唐之世,科舉制度勃興,詩賦更成為科試要目,大有壓過經(jīng)學之勢。唐代,中國的詩文化發(fā)展到了光輝燦爛的極致,以其絢麗風采永遠熠燿于人類文化之史冊。嗣后宋元明清,代有新貌,烜赫長存。
二
了解了詩、樂、舞在中國文化發(fā)展中的這種種微妙變化之后,我們庶幾能夠更深刻地理解中國詩文化發(fā)展的整體歷程與基本規(guī)律,才能更深細地體察葛天氏之樂在中國詩文化發(fā)展中的重要地位與巨大影響。下面,我們即從若干不同方面來對此遞作申說。
1.葛天氏之樂的詩性確認
葛天氏之樂中有沒有詩的存在?回答是肯定的。文獻明言:“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所謂“歌”,就是唱,而唱詞便是詩。后世,“歌”也可以特指作詩,如《詩經(jīng)·陳風·墓門》:“夫也不良,歌以訊止?!辈懿佟恫匠鱿拈T行·觀滄?!?“幸甚至哉,歌以詠志?!苯允恰T俚胶髞?,歌便演化為一種獨立的詩體,如劉邦有《大風歌》、梁鴻有《五噫歌》,等等?,F(xiàn)代中國人將詩換了一個新名詞,稱為“詩歌”,亦因緣于此。即從《呂氏春秋》此段記載本身,也可以清楚地看出詩的存在。中言“八闋”,各有標題,顯然不是單純的曲調(diào),而是有歌詞內(nèi)容為基礎(chǔ)。歌詞甚至是各闋賴以命名的主要依據(jù)。故而其中詩的存在無可置疑。
2.葛天氏之詩的開創(chuàng)意義
葛天氏是中國古史傳說中遠古的神圣帝王之一。傳說中最古的神圣是三皇:天皇,地皇,人皇;然后則是諸氏:有巢氏,燧人氏,伏犧氏,女媧氏,神農(nóng)氏,軒轅氏……。這些傳說淵源紛紜,常有抵牾。而讀《漢書·古今人表》,其中除將“炎帝神農(nóng)氏”、“黃帝軒轅氏”列為“上上”外,在炎、黃之前者有19位先帝列為“上中仁人”,其號分別為:“女媧氏、共工氏、容成氏、大廷氏、柏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連氏、赫胥氏、尊廬氏、混沌氏、昊英氏、有巢氏、朱襄氏、葛天氏、陰康氏、亡懷氏、東扈氏、帝鴻氏?!币源伺c《莊子·胠篋》、《帝王世紀》等文獻參校,基本可以看出,葛天氏是在炎、黃二帝之前。
根據(jù)史料記載,現(xiàn)存的遠古詩歌,有神農(nóng)時的《蠟辭》(見《禮記·郊特牲》),有黃帝時的《彈歌》(見《吳越春秋》)、《有焱氏頌》(見《莊子·天運》)、《游海詩》(見王嘉《拾遺記》),有少昊時的《皇娥歌》、《白帝子歌》(同上),有唐堯時的《擊壤歌》(見《論衡藝增》)、《康衢謠》(見《列子·仲尼》),有虞舜時的《卿云歌》(見《尚書·大傳》)、《南風歌》(見《家語·辯樂解》)、《虞帝歌》(見《尚書》),等等。所有這些,時代都在炎、黃二帝之后?!秴问洗呵铩す艠贰分兴浀倪h古樂舞,在葛天氏之前,只有朱襄氏一則:“昔古朱襄氏之治天下也,多風,而陽氣畜積,萬物散解,果實不成,故士達作為五弦瑟,以來陰氣,以定群生?!雹葜v了樂器瑟的發(fā)明,但未及歌詩樂舞,而首及于歌詩樂舞的則是葛天氏。因此,可以說,葛天氏既是我國樂舞的最早創(chuàng)始人,同時也是我國詩歌的最早創(chuàng)始人。
3.葛天氏之詩的可信程度
作為文學史家的魯迅,曾對此作過專門論述。其《漢文學史綱要》第一篇之開首,講原始時代文學的初起,便是詩。繼之講了普通庶民的奠基之功,巫覡人士的特殊貢獻,然后驗之以現(xiàn)今尚見的蠻民文化,都有詩的存在。最后拈出葛天氏之樂與《詩譜序》之語比照分析,得出結(jié)論:“呂不韋云:‘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呂氏春秋·仲夏紀·古樂》)鄭玄則謂‘詩之興也,諒不于上皇之世?!?《詩譜序》)雖荒古無文,并難征信,而證以今日之野人,揆之人間之心理,固當以呂氏所言,為較近于事理者矣。”鄭玄所謂“上皇之世”,當指五帝之前的諸皇時代,這是一個極其漫長的歷史階段。雖然歷史真相迷離惝恍,但魯迅從野人實證與人間心理上推斷,卻是應該有詩存在的,而葛天氏之樂,恰是對此一時代的文獻記載,因而比較可信。
因為可信,信者頗多。如宋人曾豐《贈豫章來子儀言詩》在談及此事時語氣就十分肯定:“詩源始自葛天氏,三人投足歌牛尾。萬象包羅八曲間,國風雅頌其流爾?!钡?,如果反向而思,其中未必沒有舛訛、潤色之可能。但鑒于中國詩文化的高度發(fā)達,人們從情理上來講,卻傾向于認定它必是源頭久遠,起步超拔,所以寧可信其有,而不信其無。宋人范仲淹《歲寒堂三題·松風閣》描寫閣中情趣道:“淳如葛天歌,太古傳于今。潔如庖羲易,洗入平生心?!本屯癸@著這種定向性的文化心理。有人甚至會用這種崇信作為自己人生的一種寄托。如明人邵寶《羲皇謠》云:“無懷民,葛天民,夢邪真?天下無邦我有身。有身可醉亦可貧,我將用此全吾神?!边@樣的傾向便十分鮮明。
4.葛天氏之詩的聯(lián)章模式
葛天氏之詩不僅在時間上出現(xiàn)最早,而且在數(shù)量上有八闋之多,呈現(xiàn)為宏大的型制。歌八闋,就歌詞講,便是詩八章;既各自獨立,又聯(lián)為一組。這種結(jié)撰模式在后世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為眾多帝王所仿效。諸如:“顓頊作《六莖》,帝嚳作《五英》?!?《漢書·禮樂志》)虞舜創(chuàng)作了《韶》,“《簫韶》九成”(《尚書·益稷》)。所謂“九成”,亦即九闋、九章。舜還命樂官質(zhì)創(chuàng)作了《九招》、《六列》、《六英》。夏禹“命皋陶作為《夏籥》九成,以昭其功”。商湯“乃命伊尹作為《大濩》,歌《晨露》,修《九招》、《六列》,以見其善?!敝艽艘蠼üΓ擞芍芄鳌洞笪洹?。(皆見《呂氏春秋·古樂》)所有這些大型樂舞,都有歌詞,皆為組詩。
樂舞之外,這種聯(lián)章模型在詩歌中也頗流行。如《詩經(jīng)》之中有十五國《風》,《雅》《頌》之中有《鹿鳴之什》、《文王之什》、《清廟之什》等;《楚辭》之中有《九歌》、《九章》、《九辯》等;后世有張衡《四愁詩》、王粲《七哀詩》、左思《詠史》八首,阮籍《詠懷》八十二首,等等,難以數(shù)計。
5.葛天氏之樂的天下情懷
天下情懷,是中國文化的一個根本特征,這在葛天氏之樂中同樣也有明白的表達。盡管當時“天下”境域尚欠廣闊,但此種人文胸襟已具雛形。八闋歌詩,言志達情,國計民生、光輝歷史、先賢功業(yè)、天道地德、生態(tài)環(huán)境,包羅萬有,無所不及。這些內(nèi)容,后來也全部成為中國詩歌的重大主題,得到了無數(shù)的、精彩的表現(xiàn)和開發(fā)。具體來看,《載民》者,安天下萬民?!拜d”訓“安”?!独献印ざ耪隆?“或載或隳”,《河上公章句》注云:“載,安也?!苯駥W者多訓“載”為“始”,其義乖晦,誤。安民,是一個至高的宗旨,故置于首位。《玄鳥》者,崇族群神祇?!端觳菽尽氛?,利建筑飼養(yǎng)?!秺^五谷》者,祈豐衣足食。《敬天?!氛撸裉斓雷匀??!秴问洗呵铩ご髽贰吩?“太一出兩儀,兩儀出陰陽。陰陽變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渾渾沌沌,離則復合,合則復離,是謂天常?!雹蕖哆_帝功》者,希太平和同?!兑赖氐隆氛?,感厚德載物?!抖Y記·郊特牲》:“地載萬物,天垂象。取材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親地也,故教民美報焉?!薄犊偳莴F之極》者,求畜牧發(fā)達?!墩f文解字》:“總,聚束也?!贝祟}言將所有禽獸盡行管束、馴養(yǎng)。八闋序列,體系完整,天下大事,盡括其中。
6.葛天氏之詩的詩教意蘊
詩屬文學,主于審美,但在禮樂盛興的時代,它卻長期被作為政教的利器運用?!霸娊獭笔侨寮业乃枷?,但又不是儒家憑空臆造,它有著深厚的文化淵源,葛天氏之詩便是這種文化淵源的重要一脈。儒家詩教的最大特點,是將詩政治化,系之家國興亡,天下盛衰?!蹲髠鳌こ晒辍酚性?“敬在養(yǎng)神,篤在守業(yè)。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逼鋵崳肷衽c戎戍不僅是春秋時的大事,也是自古以來的大事,而古樂之重大,也正在它與此二者密切相關(guān)。所以儒家之論可謂淵源悠久。葛天氏之詩明顯為“祀”,故與大政相通。儒家講“為政以德”,講“民為貴”,葛天氏之詩特將《載民》置于首闋,即是此一思想的鮮明表現(xiàn)。依次所及敬神尊天、發(fā)展經(jīng)濟、注重文化等項,亦皆可與此聯(lián)系。若以儒家所強調(diào)的的“美刺”之旨觀察,此詩當可歸之為“美”。
另外,孔子曾謂:“《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詩大序》有云:“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边@種思想在葛天氏之詩中也有消息透露?!秴问洗呵铩す艠贰菲滤鋈鞘ベt之樂,葛天氏之樂即其中之一,可知其詩亦同具“思無邪”、“止乎禮義”之屬性。由此,也可以看出作為雜家的呂不韋,在詩樂理念方面頗受儒家影響。
7.葛天氏之詩的觀風效應
古時賦詩,從賦者一方來說,是言志;從聽者一方來說,則是觀志。但若將眼光放寬,將視野轉(zhuǎn)換,歌樂賦詩又可借以觀一方民風政情?!抖Y記·王制》載:“天子五年一巡守:歲二月東巡守,至于岱宗……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雹吆髞?,在儒家便形成了一種“詩與政通”的理論:“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詩大序》)這里其實是講了詩、政二者的互動:既可由詩觀風,亦可借詩移風。
根據(jù)這種觀詩方法,葛天氏之世,似有一種十分美好淳厚的流風,為歷代后人所無限神往。如唐人杜甫的《晦日尋崔戢李封》一首,寫于安史亂中,其時“威鳳高其翔,長鯨吞九州。地軸為之翻,百川皆亂流”,而與此形成對照的,則是“上古葛天民,不貽黃屋憂”(“黃屋”,帝王專用的黃繒車蓋,這里代指帝王),一片安居樂業(yè)、愜適諧美的景象。唐人皮日休在《初夏即事寄魯望》一詩中,寫自己土室山居、優(yōu)游自得之狀,有云:“泉為葛天味,松作羲皇聲?;蚩疵嫃兀蛞鏖e詩成?!闭且愿鹛?、伏羲之世為理想生活。宋人方回《送呂主簿還任永豐》有云:“近世澆薄俗,百偽無一真。二老舉措間,復還天地淳。醉鄉(xiāng)辟坦途,永無荊與榛。傍觀果孰識,無懷葛天民?!眲t是以葛天之世作為澆薄世風的有力反襯。
8.葛天氏之詩的文化價值
在長時期里,中國古代之詩的發(fā)展都是依附于樂舞的卵翼之下的。隨著樂舞的發(fā)展,詩在不斷成長壯大,而且形成了一種令人仰慕的中國特有的詩文化。至《詩經(jīng)》三百篇,詩已由樂舞附庸而蔚成大國。春秋時代,詩已被作為貴族階層的身份標志,并成為外交活動的主流話語。漢武之世,《詩》更升位為經(jīng),詩進一步走上獨立發(fā)展的康莊大道。隋唐以后,通過科舉制度,詩情教育與詩才遴選又被納入國家根本制度。這種現(xiàn)象也為法國學者弗朗索瓦·于連所注目,他說:“在中國,每一個官員都必然是‘詩人’:詩意的表達成為政治生活中的一種應用?!边@種文化現(xiàn)象,在中國以外的世界亙古未有。追本溯源,葛天氏之詩乃為中國詩文化極其寶貴的遠古濫觴。
葛天氏之詩對中國詩文化的巨大影響,不僅表現(xiàn)在對中國詩歌本身的帶動,更重要的是,它同時也培育了一種詩意棲居的人生態(tài)度。西周時代,周公繼承這一優(yōu)秀傳統(tǒng),制禮作樂,進一步加強了中國文化的文德方向和詩意內(nèi)涵。“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詩意人生儼然成為中國文明人生的理想標準?!扒皆~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李白《江上吟》),這是中國人對詩美人生與權(quán)勢人生極具代表性的價值品評。
20世紀,西方出現(xiàn)了一種影響深廣的哲學思想——存在主義。存在主義大師海德格爾對詩情有獨鐘,對“詩意棲居”的大力鼓吹,是其所著《詩·語言·思》一書的核心精要。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天才感悟與人生追求。而在中國,這種感悟與追求,則從葛天氏時代算起,早已化為數(shù)千年間的身體力行和卓越實踐。海德格爾的詩意追求是現(xiàn)代人的詩意追求?,F(xiàn)代人有吃有穿,經(jīng)濟差可,但卻侈逞欲望,精神匱乏,故而需要尋覓詩意,予以提升。中國人則與此不同,中國人早在初民古樸、物質(zhì)窘困的時代即已開始對此汲汲以求,孜孜不倦,出現(xiàn)了燦若繁星的優(yōu)秀詩人與浩如煙海的美麗詩篇,形成了汪洋恣肆、高華絢美的詩文化,成為中國文化極為突出的特點與優(yōu)點。但極其不幸的是,這種詩文化在近一個多世紀以來,因受到西方文化的猛力沖撞而大為淪落,大受鄙薄。海德格爾所批評的那種“尋覓財富,力獲成功……消遣和娛樂行業(yè)也對我們的棲居大施魔力”的現(xiàn)象大行其時,已至泛濫。現(xiàn)今,中國人的物質(zhì)生活空前地富足了,而中國人的居處詩意卻空前地貧弱了。這不能不令人痛徹心脾,扼腕嘆息。
9.葛天民之典的巨大影響
在中國詩壇,“葛天民”早已成為一個影響極大的重要故典??贾穼?,其中的開創(chuàng)人物乃是晉代大詩人陶淵明。陶氏有名作《五柳先生傳》,表白了自己安貧樂道、醉心詩書的人生情趣。結(jié)語云:“銜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因此,后世的許多人都喜歡將“葛天民”一語與陶淵明聯(lián)系起來。如宋代滕岑《鼓腹無所思朝起暮歸眠湫明詩也以詩定韻為十詩》之十云:“我讀淵明詩,或至忘食眠。人物葛天民,度越羲黃前?!彼未顝陀小短諟Y明》一詩云:“接輿歌鳳溺沮耕,獨往何堪與世親。投紱歸來眠北牖,高風自是葛天民?!?/p>
自陶淵明創(chuàng)始,“葛天氏之民”的縮略語“葛天民”,便成了詩家的一個常用語匯。葛天氏之典具有兩種基本取義:一是葛天氏之樂,一是葛天氏之民。比較而言,后一取義更為流行。而在后一取義中,又有兩種細分:一以指百姓安居樂業(yè),一以指個人自由放達。杜子美云:“上古葛天民,不貽黃屋憂”,屬前一種;白樂天云:“袒跣北窗下,葛天之遺民”,屬后一種。比較而言,后一種用法數(shù)量更多。不論是哪一種取義,都有共同的特點,就是其中都含有濃厚的審美情趣:或古樸,或儉潔,或淳厚,或從容,或自由,或蕭散,或灑脫,或超拔,或放達,或清雅,或淡定,或逍遙,或多種含義沛然雜合、渾然一體,皆可使人超脫塵穢,返璞歸真。而清淡蕭散則是其基本內(nèi)涵,從而形成詩歌的一大境界,也展現(xiàn)了人生的一大類型。運用“葛天民”之典,來摹狀這一詩歌境界、描繪過這一類型人生的詩人,有一個長長的名單,其中單是名著史冊者即為數(shù)甚眾,如:陶淵明、杜甫、白居易、皮日休、獨孤及、范仲淹、蘇軾、晁補之、李清照、方回、張耒、翁卷、李侗、葉紹翁、葛立方、葛天民、陸游、劉克莊、文天祥、許有壬、胡天游、陶宗儀、劉崧、丘逢甲,等等。這一現(xiàn)象,啟人深思。
葛天民之典,由陶淵明的特加鐘愛而騰起詩界,也隨著陶淵明地位提高而愈見普及。陶氏在南朝鐘嶸《詩品》中被稱作“隱逸詩人之宗”,僅列為中品;至唐代而始受重視;北宋后聲譽日隆。蘇東坡稱其詩“熟視有奇趣……如大匠運斤,無斧鑿痕”(見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引《冷齋夜話》),追和陶詩達109首,推崇揄揚之勢簡直欲壓曹劉李杜。葛天民之典也隨之屢見于時人詩作。值得特別注意的是,宋代有一個原名铦樸翁的詩人,他不是一般地自號葛天民,而是干脆取以為正式名字,并以此名著稱詩壇。
歷代詩人中引述葛天民之典數(shù)量最多、癡情最甚的,恐怕要數(shù)大詩人陸游。他的晚年作品中經(jīng)常以此自況、自號。這與他愛國詩人的精神主流并不矛盾,而正好顯示了他傳奇人生的豐富多彩。有些時候,他也會為渾似葛天民之狀而頗生感慨,但在更多的情況下,他則為此而怡然自得。如在《書喜》題下曰:“乞得身歸鏡水濱,此生真作葛天民?!痹凇兑芭d》題下曰:“江湖蕭散葛天民,敕放還山一幅巾。”這時的詩人已經(jīng)進入了一種“無求覺身貴,好儉失家貧”(《東籬雜題》)、“書積高圍坐,花繁亂插巾”(《書嘆》)式的瀟灑境界。這種境界是基于徹悟的,也是令人景仰的。在人生歷經(jīng)坎坷后,或漸趨老境時,尤見如此,極可珍貴。
注釋
①郁龍余編《中西文化異同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第185頁。②⑤⑥張雙棣等譯注《呂氏春秋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年,第139、139、125頁。③④⑦《周禮·儀禮·禮記》,陳戍國點校,岳麓書社,1989 年,第424、430、330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