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 穎
(鎮(zhèn)江高等職業(yè)技術學校財經藝術系,江蘇鎮(zhèn)江 212016)
清朝康乾時期鄒必顯的小說《飛跎全傳》,當年可謂名噪一時,是“郡中稱絕技者”[1]?!帮w跎”是揚州方言,意思是用計謀誑人錢財?shù)膮柡θ宋?。小說就是以一個“飛跎”石信為主人公展開故事情節(jié)的。很特別的是,《飛跎全傳》全書幾乎使用的都是揚州的方言俚語,似乎作者就是要用難登大雅之堂的市井言語來寫一般市井人物的生活,用白描似的文字還原生活的本來面目。就在這極富生活性的方言中,揚州當?shù)胤N種事情、當?shù)厝擞刑攸c的生活等等似一幅畫卷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小說由此向我們打開了一個認識當時揚州的窗口。
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飛跎全傳》是卷首題有嘉慶丁丑年(1817年)序言的揚州一笑軒刊本,故稱嘉慶丁丑刊本。需要指出的是,這個嘉慶刻本與鄒必顯于雍乾之際表演的本子,時間上相差近80年,后代說書藝人在傳承表演中必然會隨社會生活的某些變化而有所增刪,因此,嘉慶刻本的部分內容可能是乾嘉時期的社會生活反映。
本文試從以下幾個方面窺探當時的人間世態(tài)。
小說提到了富人階層的一些人物:富家郎、鮑發(fā)戶等。這些人物在社會中很是活躍。
飛跎造好房屋請客,本是感謝眾工匠,順帶謝謝治好自己牙病的好好先生;籌辦時聽從下人建議,出于“添客不殺雞”的算計,也順帶請了新搬來的富家郎。到了宴會當天,小說中工匠沒有一點描寫,好好先生也成了配角,而富家郎這位“添客”成了絕對主角。他是第一個到的客人,“把大袖子一摔,大搖大擺闖進門來”,而“跎子就象彎腰的蝦子一般”,將他“迎入后廳”。作者正是從富家郎的眼中寫出飛跎家宅布局、陳設等。飯局未了,飛跎已與富家郎結為親家。
富人階層儼然就是社會交際場中的主角,受到人們的追捧。小說“請君試看筵中酒,杯杯只敬有錢人”的表述直接體現(xiàn)了作者的認識。這種現(xiàn)象在小說中的一些情節(jié)也能顯現(xiàn)出來。比如飛跎來到沒奈河邊,無橋無船,正為無處作法過河愁眉苦臉時,鮑發(fā)戶(暴發(fā)戶)的家人皮臉精一聲喊,立刻就有人連慌取了篾片,搭起一座軟橋,跎子也得以跟著他們過河。
小說第二十四回中有這樣的情節(jié),祖師挖了許多陷人的窮坑,準備讓對方人馬跌陷進去;偏被對方將領富家郎揮金如土填平。“揮金如土”成了一種法術,看來富人階層不光是在生活享受方面得到一些便利,他們甚至可以用金錢“作法”,達到“神通”的境地。不過,現(xiàn)實也確實如此,窮坑也只有金錢可以填平。
小說情節(jié)自是戲謔,但表現(xiàn)出的社會民眾對貧富的不同態(tài)度、窮富對立的認識,卻是現(xiàn)實的、客觀的。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對富人沒有表現(xiàn)出文人常見的輕夷、鄙視乃至嘲弄的態(tài)度。這也許與揚州這座消費性城市有關。揚州自明中期以來,一直是貿易發(fā)達地區(qū),更是兩淮鹽業(yè)的中心,許多鹽商居住在揚州,他們追求生活享受,也附庸風雅,個別鹽商還是儒商,這些人社會形象不差。城內有不少市民靠為他們提供服務而獲得生存的空間,這些市民對金錢、財富的認識,不會像清高文人那樣的抽象道德評價,必然是生活層面的切實體會:有錢總是好的,貧窮也只有金錢可以醫(yī)治。小說作者鄒必顯本是說書藝人,既屬于市民階層,也為市民服務,其對金錢的價值觀自然與市民一樣。
小說中的統(tǒng)治階級是作為一個群像出現(xiàn)的,主要通過他們的稱號來表現(xiàn)人物。例如“會說嘴的郎中,……不受私不公道沖家的典史,……有一位盡盤大將軍,名喚饢食精,按上界饞蟲臨凡;有一位疊肚子大老官,名喚包人窮,按上界沒良星臨凡;還有一位抓守備,名喚抓金豆子,按上界油透星臨凡……”[2]2-3
分掌各司事務的郎中欺下瞞上,典史掌管緝捕、監(jiān)獄,但他不受私不公道,大將軍不過是個貪吃鬼,大老官沒良心,守備位居重要軍職,遇事只會“抓手背”等等。
唯一“露臉”的要數(shù)最高統(tǒng)治者臘君了?!邦^戴一頂怒發(fā)沖冠,身穿一件劫龍袍,腰系一條硬擔帶,足下登一雙圯橋三進履,一副密臉,兩道烏眉,一雙推巴眼,小小的一個細悶鼻,兩個軟耳朵,一張油花嘴,滿嘴稀面糊?!保?]5臘君沒有傳統(tǒng)統(tǒng)治者形象中種種夸張的神異,也全然沒有威嚴,生就一副惡相(烏眉),還有了沒主意(軟耳朵)、只嘴上說的好聽(油花嘴)、說話做事不靠譜(滿嘴稀面糊)等缺點。更可怕的是此君還是個貪財不講理之徒。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最重人的德行,而小說中的這種刻畫對傳統(tǒng)規(guī)范形成解構意味的沖擊,一國之君的至高無上在這里轟然倒塌,只剩下鄙夷與戲謔。
《飛跎全傳》創(chuàng)作于18世紀中葉的中國。當時中國社會資本主義的幼芽在清初遭到摧殘后又逐漸恢復和生長著。工商業(yè)的發(fā)展促進了城市的繁榮和市民、商賈力量的壯大。當時揚州、蘇州等地城市人口已達數(shù)十萬。但封建頑固勢力仍從各方面阻礙著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如官方在政策上對工商業(yè)發(fā)展的束縛,封建土地所有制的頑固存在,封建把頭、行會的壓迫與盤剝等等。這就導致了市民商賈和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矛盾。這一矛盾從康熙年間已經明朗化,到乾隆年間,先后爆發(fā)過揚州商民罷市、蘇州市井販夫反抗米價高漲的運動[3]?!讹w跎全傳》通過對官員集體的戲謔調侃,曲折地表現(xiàn)了那個時代特定社會階層的不滿情緒。
小說的大團圓結局,就是三教合一。三教合一本身是現(xiàn)實的。很多神魔小說的題材內容都體現(xiàn)出三教合一。雖然本書是在戲謔調侃的前提下,把各種人物安插在所謂的陣營里,但是小說中各派的人物安排還是有些耐人尋味。
我們先來看看儒教人物。
康乾時期,讀書人絕大多數(shù)為儒家人。小說中勉強有個讀書人——賈斯文。他“頭戴一頂歪戴帽子,斜插花,身穿一件無欠褂,手拿一卷抄舊的文章”,念的是“新鮮文章”,慣于“紙上拿橋(拿喬)”,并且還傳授跎子拿喬的要義,“不是輕易拿情的,要扭彎捏竅。上了橋速速而走,又不可跨大步,如若跨了大步,恐怕絆腳索絆了腳,那時可就不得了了!”抄文章、拿喬(裝模作樣或故意表示為難以抬高自己身價[4])成了這些假斯文們的特征,他們似乎就是用這兩點混跡于世。
滑稽的是,小說認定的儒家代表居然是飛跎石信。小說第二十九回由抗囊菩薩提議,釋教是脫空祖師,道教是懸天上帝,儒教是跳飛跎子,并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同意。小說中除了石信投奔君主有一點儒家入世的味道,沒有任何情節(jié)顯示他的儒家特性。而他投奔臘君的目的也并非治國平天下,只是為了做官。關于這一點小說雖未明確說明,但我們可以得見于小說情節(jié)。跎子遇到一群強盜,對他們好言相勸:“待愚弟學了武藝,前去交關投軍,倘若得一個塌頭判官,再來請眾位兄弟改邪歸正。”改邪歸正需有“塌頭判官”提攜的誘惑。而石信確實也通過跳飛跎一步一步走上了飛黃騰達的道路,甚至被皇帝封為“跎王”。
以上兩者結合起來,小說似乎在告訴我們,儒生即跳跎也,只不過他們是通過虛假的學問和矯情等手段在跳跎。所謂儒教只是他們做官的跳板罷了。
受百姓崇敬的道教、釋教,在作者筆下也沒有了崇高。道教代表懸天上帝傳給跎子的“兵器”軟尖刀(殺人不見血)、贈他的“寶物”云淡(浮言而全不著實[5])等,完全是無賴耍的招數(shù),讓人實在不敢恭維。釋教這一陣營作者偏偏安進了脫姑、換姑、現(xiàn)姑、煙花寨主賽小伙、洗清(插號鬧嚷嚷)、賣怪(插號嬌滴滴)等女將,從名號便知清靜之地無清凈、禮佛之心無誠意。釋教陣營中道人出現(xiàn),更是說明兩個陣營實在區(qū)別不大。
特別是這兩教,對外宣傳的都是加入該教,便能使人思衣得衣、思食得食,重利益、輕教義。儒家代表跎子石信轉輾于兩個陣營的情節(jié)安排,早就說明了三教合一。
其實,自《西游記》《封神榜》等小說行世之后,神魔小說便呈現(xiàn)了這一特點。從其題材內容看,佛道雜出,作品中的思想則是三教混一。僅就其中道教的描寫來看,也做了民間化的處理,側重于驅鬼斬妖、降福去禍等現(xiàn)實功利目的。這或許是作者所代表的市民心中釋道兩教不分、三教混一的原因吧。
三教實質皆為功利。小說中三教的所有人物,沒有向內的對人的關懷,也不是通俗化、民間化的宗教人物,而只是龍蛇混雜黑社會式的集合體,作者對這三教人物的嘲弄、諷刺達到了極點。
小說飛跎石信的發(fā)跡自然有作者的夸張調侃,但文中一句話很耐人尋味,第九回當石信被黑道人物捉住,正危險時,強盜頭子得知他是飛跎,立刻跑來解綁賠罪,并且說:“目下時作跳跎子,誰不知道?!碧勺蛹仁鞘里L,那就可能不僅是騙人錢財,或雖最終目的如此,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表現(xiàn)多樣。還是乾嘉樸學重要學者、揚州人焦循解釋小說所在時期的跳跎更為全面準確,“以虛語欺人”[6]??磥碚袚u撞騙在當時揚州蔚然成風,我們不妨從小說中看看一些跳跎式的混世行為。
一是夸耀蒙騙,結交朋友。石信在家鄉(xiāng)就注意結交朋友,小說濃墨重彩地描繪了他在家里請客吃飯的過程。招待男賓客,還要細心請別人來陪同女賓客。除了要請廚子備酒菜,還要逛后花園、唱堂會戲。表面上闊氣周到,卻不改跎子的蒙騙取巧,“添客不殺雞”,憑空做客氣。當然這些朋友可不是隨便結交的,像富家郎這樣的闊人才是座上賓,甚至石信還要和他結為親家。
出門混世界的路上,萍水相逢,哪怕在危急時刻,石信也不忘結交朋友。比如在逼上梁山,本來被強盜捉住性命難保,還好峰回路轉,同眾人換帖子,拜為兄弟。剛剛從危險中脫身,石信就與強盜推心置腹:“大哥不與愚弟結拜則已,既已結拜,愚弟有一言相勸,自古道:強盜沒有個慶八十的。”換來真心笑容后,跎子又說到:“待愚弟學了武藝,前去交關投軍,倘若得一個塌頭判官,再來請眾位兄弟改邪歸正?!倍藭r,石信可是什么也沒有,甚至連能否可以學藝都不知道,就急著夸下海口。而恰恰許諾很有作用,眾人都點頭稱命。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朋友最后都成了跎子在“戰(zhàn)爭”中請來的救兵,成了他的左膀右臂。看來無論是打腫臉充胖子,還是夸耀許諾,結交朋友是石信混入官場、躋身上層社會的手段之一。
二是投機取巧,混入官場。石信在懸天上帝處學得好本領,“槍長馬快”等,還要“人前識竅”“八面捏攏(八面玲瓏)”,有的時候“假裝公道”“見風掛牌”,萬一“不諧”就“脫掉”。細看他的這些本領就是學得更加投機取巧。再加上懸天上帝這個靠山,石信混得更加如魚得水,最后當上了大官。
《飛跎全傳》是一部專門以市井人物為主人公、以市井生活為表現(xiàn)對象的長篇作品,而作者鄒必顯也是一位下層知識分子,他筆下的揚州世態(tài)似乎更有了幾分煙火氣。這也是《飛跎全傳》的魅力之一。
[1]李斗.揚州畫舫錄:卷十一[M].北京:中華書局,1960:257.
[2]鄒必顯.飛跎全傳[M]∥安平秋.古本小說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陳熙漢.中西文壇上兩部寫城市游民的作品——《小癲子》與《清風閘》[J].韶關師專學報,1988(1):15-22.
[4]王世華,黃繼林.揚州方言詞典[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66.
[5]林蘇門.邗江三百吟:卷十[M].揚州:江蘇廣陵書社,2005:98.
[6]焦循.易余籥錄:卷十八[M]∥焦循.焦循詩文集,揚州:江蘇廣陵書社,2009:8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