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茵 束江濤
(1.蘇州博物館 江蘇 蘇州 215001;南京審計學(xué)院數(shù)統(tǒng)學(xué)院 江蘇 南京 211815)
長期以來,我們認為商鞅變法推行“燔詩書”的文化政策,然而在先秦諸子中僅韓非在《韓非子·和氏篇》里記載:“商君教秦孝公以連什伍,設(shè)告坐之過,燔詩書而明法令”。持否定論者認為這是例孤證,不足以證明商鞅變法推行“燔詩書”的文化政策。本文認為商鞅變法后秦國推行的文化政策有個變遷的過程,這與孤證產(chǎn)生有重大聯(lián)系,孤證不能說明商鞅變法沒有推行“燔詩書”的文化政策。
商鞅精通帝、王、霸和強國之道,“曲學(xué)多辨”。正因其擁有卓越才能,入秦后迅速贏得秦孝公信任,揭開了戰(zhàn)國時代第二輪變法高潮的序幕。商鞅根據(jù)秦國當時發(fā)展狀況,精選三晉變法的既有成果(例如獎勵軍功等仿照魏國,擴大畝制等仿照趙國,什伍連坐制等仿照韓國),可謂“以戎秦之粗質(zhì),取三晉之嚴文”。商鞅利用三晉法律改造秦國舊法,為秦國輸入新鮮血液,但這也產(chǎn)生激烈地利益沖突,表現(xiàn)在文化政策上就是“燔詩書”。被焚燒的《詩》、《書》究竟有哪些?資料的缺少使我們無法知曉,但必定是那些不合新法的篇章,所以《荀子·勸學(xué)》會說:“詩書故而不切”,梁啟超解釋為:“《詩》、《書》為掌故所翠,或不切于今之世,故曰‘故而不切’”?!办茉姇辈豢杀苊?,但商鞅變法是以“務(wù)實”精神為旗幟,并沒對傳統(tǒng)徹底否定,畢竟《詩》、《書》也有精華部分,像《秦風(fēng)》、《秦誓》中都記載著秦人堅忍不拔的英雄氣概,這是鼓舞秦人堅持變法的精神動力,因此它們才完好地保存下來。
這種以“務(wù)實”精神為指導(dǎo)的文化政策,擁有極大地彈性和張力。隨著時間的推移,秦國執(zhí)政者根據(jù)國內(nèi)外形勢的變化,適時調(diào)整內(nèi)外政策,秦國的文化政策也出現(xiàn)由嚴向?qū)捵冞w的過程,這在《商君書》中表現(xiàn)很突出。
《商君書》托名商鞅所著,實際出自多人之手。鄭良樹先生就曾指出:“從《商君書》本書來觀察,對知識所持的態(tài)度實際上并不完全統(tǒng)一……有的篇章主張愚民政治,有的篇章主張斥《詩》《書》、禁游談,極力反對知識;有的篇章除斥《詩》《書》、禁游談外,卻又主張賢人政治,讓賢者在位,處理國家大事;有的篇章卻主張教育老百姓,開導(dǎo)民智,還有些篇章卻認為老百姓愚智都無所謂,當政者是否善于利用他們,才是最緊要的事”。本文認為我們應(yīng)把這些篇章所表達的思想聯(lián)系起來縱向觀察,恰好反映秦國在商鞅變法后推行的文化政策出現(xiàn)一個由嚴向?qū)捵冞w的過程,因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秦惠王即位之初還“疾辯士”,后來卻出現(xiàn)張儀等人大規(guī)模入秦的現(xiàn)象。
正因如此,秦國在六國士人的心目中,出現(xiàn)由蘇秦時的“虎狼之國”到荀子時的“治之至”轉(zhuǎn)變。雖然秦軍在長平之戰(zhàn)中暴露殘酷一面,但六國士人對秦總體印象較好,才有《呂氏春秋》編撰的成功,所以商鞅變法后六國士人大規(guī)模入秦,謀取功業(yè),其中張儀(魏人)、甘茂(楚人)、薛文(齊人),樓緩(趙人)、范?。ㄎ喝耍?、蔡澤(燕人)、呂不韋(衛(wèi)人)、李斯(楚人)等人都位居秦相。在此背景下,六國士人必定出現(xiàn)“媚秦”現(xiàn)象。即使出現(xiàn)一些對秦批評言論,例如魯仲連講到:“彼秦者,棄禮儀而上首功之國也……彼則肆然而為帝,過而遂正于天下,則連有赴東海而死矣”,但六國士人對商鞅變法卻很少抨擊,相反肯定商鞅變法為秦強盛帶來的功績。孟子、荀子等人的著作雖記載“王者之跡熄而《詩》亡”和“隆禮義而殺《詩》、《書》”的現(xiàn)象,但他們都沒明確講商鞅變法期間存在“燔詩書”現(xiàn)象。
至于韓非,其“疾治國不務(wù)修明其法制,執(zhí)勢以御其臣下,富國強兵而以求人任賢,反舉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實之上。以為儒者用文亂法,而俠者以武犯禁”,極力主張在韓國也進行商鞅變法式的改革,以助韓國擺脫內(nèi)外困境,所以他在《和氏篇》中如實記載商鞅變法的具體措施,為自己的觀點進行論證。
持否定論者不僅認為《韓非子·和氏篇》是例孤證,還認為《韓非子·和氏篇》不是韓非所作。姚能海先生和張鴻雁先生合寫的《商鞅“燔詩書”辯》、譚前學(xué)先生的《商鞅“燔詩書”辨析》、張炳武先生的《“燔詩書而明法令”辨疑》等論著對此都有論述。上述學(xué)者的觀點有一定合理性,但韓非記錄這件事必有依據(jù),而他們的證據(jù)也存在漏洞,具體表現(xiàn)如下:
其一,《韓非子》雖不是一人所作,也非一時所作,但我們不能否定韓非編寫《和氏篇》的事實,因為沒有最直接的證據(jù)。這本書剛開始是以單篇形式向外流傳,有些篇目被篡改不可避免,但《和氏篇》中沒有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至于《喻老》、《解老》、《主道》、《揚權(quán)》等篇,多載道家學(xué)說,這也很正常,《史記·韓非列傳》中就載韓非“喜刑名法術(shù)之學(xué),而其歸本于黃老”。《韓非子》中甚至有儒家思想,這反映戰(zhàn)國末期各家學(xué)說逐漸走向融合的景象。
其二,《史記·韓非列傳》僅明確記載韓非作《孤憤》、《五蠹》、《內(nèi)外儲》、《說林》、《說難》,但也言其“見韓之削弱,數(shù)以書諫韓王”,這里的“書”是指完整的《韓非子》,還是某些篇目呢?我們不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孤憤》、《五蠹》、《內(nèi)外儲》、《說林》、《說難》加起來的字數(shù)不過四萬,與《史記》所說的十萬余言相差甚遠。依本文拙見,司馬遷這么做是擔心列舉過多導(dǎo)致《韓非列傳》在整體上繁瑣,而且能夠流傳到秦王手里必是精品——《孤憤》、《五蠹》,何況當時《韓非子》沒有組裝成冊,那么《和氏篇》被省略不記有合理性。
其三,秦始皇時秦廷議焚書,李斯沒引用《韓非子·和氏篇》關(guān)于商鞅變法焚燒《詩》、《書》的例子,這很正常。首先,韓非和李斯是同學(xué),在李斯眼里,韓非并不是大師級人物,而且提起韓非還會使秦始皇回憶起錯殺韓非之事,追究相關(guān)人的責(zé)任;其次,先秦時期,毀壞《詩》、《書》的例子很多,例如《孟子·離婁下》記載“王者之跡熄而《詩》亡”,《孟子·萬章下》也記載“諸侯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荀子·儒效》還記載“隆禮義而殺《詩》、《書》”,李斯根本沒必要引用,就算引用也沒必要引用韓非的記載;最后,李斯當時位居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quán)力可以不直接向皇帝稟報就宰殺三公以下的官吏,李斯根本沒必要引經(jīng)據(jù)典來反駁淳于越的觀點。至于李斯篡改《和氏篇》的說法更經(jīng)不住邏輯推理,李斯都沒有引證,何必再多次一舉篡改《和氏篇》呢?
其四,從《韓非子·和氏篇》內(nèi)容看,該篇想借和氏、吳起和商鞅的例子表達“得人者昌,失人者亡”的道理,這表明韓非極想得到君王重用,這個君王是誰呢?是韓王還是秦王?韓非在文中感慨到:“當今之世,大臣貪重,細民安亂,甚于秦、楚之俗”,再按照韓非生平事跡推算,《和氏篇》是韓非在韓國撰寫的,他希望能得到韓王的重用,這個動機與其在韓國時的處境十分吻合,不會寫于入秦以后,畢竟秦王政對韓非相當重視,為得到韓非,不惜武力伐韓。韓非心里也很清楚,入秦后韓非根本沒必要寫這樣的文章來討秦王的歡心,所以本文認為《和氏篇》是韓非身處韓國郁郁不得志時的作品。
通過上述論證,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韓非子·和氏篇》不是韓非所作的觀點不能成立,他們的質(zhì)疑也經(jīng)不住深層次地邏輯推敲。
《和氏篇》是韓非所作,為何他把“燔詩書而明法令”記下呢?韓非當時身處的韓國內(nèi)憂外患,他“數(shù)以書諫韓王”,要向韓王推薦吳起變法和商鞅變法的成功經(jīng)驗,但韓王不從其言??梢?,《韓非子》主要根據(jù)韓國社會狀況寫給韓王看的,目的主要為解決韓國的社會危機,熊十力先生就曾說:“韓非生于危弱之韓,故其政治思想在致其國家于富強以成霸王之業(yè)”。那么,韓非的記載是否真實呢?本文采取歷史與邏輯相結(jié)合的分析方法,深入把握韓非記載此事真實性,具體如下:
首先,從韓非成長背景來看,長平之戰(zhàn)后,秦國獨霸于天下,統(tǒng)一趨勢越來越明顯。韓國西鄰秦國,是秦國問鼎中原的首要障礙。秦國只要東進,韓國就首當其沖,因此秦韓之間的戰(zhàn)爭十分頻繁。韓非就是在這種時局下出生和成長起來的,無數(shù)次的戰(zhàn)爭和割地讓韓非對秦國相當反感,有些學(xué)者擔心韓非腦海里存在“聽到風(fēng)便是雨”的現(xiàn)象十分正常。不過,這些學(xué)者沒看到韓非也在思考秦國的成功之處,所以韓非雖對秦國有一些惡劣言論,但他對“秦行商君法而富強”相當肯定,他并不否定商鞅變法,何況《韓非子》里也有對《詩》、《書》痛批的語句。
其次,從韓非游學(xué)背景來看,韓非師從荀子,荀子入秦對秦國社會狀況都有深刻地了解。盡管荀子在跟秦昭王、范睢談?wù)摃r,說了一些讓人聽起來像打官腔的話,但是《荀子》這本書是他晚年所作,有的還是他弟子補作,他們對秦國實行商鞅變法都沒什么激烈地反感言論?;谶@點,荀子只要提到秦國,就必會給韓非講授一些秦國的真實情況和親身體會,勢必能夠糾正韓非對秦國的反感,也足以把韓非從對秦不利的觀念拉到一個適當?shù)奈恢谩?/p>
復(fù)次,從韓非個人性格特點來看,韓非從荀子那里學(xué)成后,毅然決定回到韓國為韓王效力,這與李斯那種政治家的心態(tài)完全不同,相反是一份學(xué)者的耿直和忠誠,他的入秦也是由于秦國的脅迫和韓王實在不堪大任。韓非的學(xué)者性格跟商鞅、李斯的務(wù)實、婉轉(zhuǎn)、狡猾的政治家性格完全不同,我們還可以從韓非處理“姚賈事件”中的做法窺見一斑。因此,在這種性格支配下的韓非必然會如實記載那句話。
再次,從韓非對史料取舍上看,韓國臨近秦國,商鞅生活年代與韓非生活年代相距不遠,韓非對秦國發(fā)展動態(tài)了如指掌。當時韓國境內(nèi),“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韓非必然精心研讀過商鞅之法。如果韓非覺察到韓國流傳的商鞅之法存在誤差,在引用時必定進行修正,畢竟韓非是個具有懷疑精神的人,所以韓非必會準確引用商鞅變法時的事例。
最后,從韓非記載“燔詩書而明法令”一言上看,筆者經(jīng)過多次推敲,認為“燔詩書”與“明法令”實為一體,“燔詩書”是“明法令”的手段,商鞅不惜采取“立木為信”的方法來達到“明法令”的目的,那么他為“明法令”,又何嘗不會焚燒悖于新法的《詩》、《書》呢?本文可以類推韓非記載“燔詩書而明法令”是符合歷史事實的。
至此,我們可知韓非在《韓非子·和氏篇》中記載“燔詩書而明法令”一言是真實可信的,他沒有給秦國刻意捏造什么罪名。如果真的在秦國看來是“罪名”,必然要對其相關(guān)記載加以破壞,這句話也就不會流傳至今了。既然上述假設(shè)與事實相反,那么商鞅變法后秦國統(tǒng)治集團對商鞅變法“燔詩書”一事也就沒有什么顧忌了,更不會實行相關(guān)政策對其進行封殺。至此,我們可知無論是孟子、莊子、荀子還是韓非,他們在自己的著作里處理商鞅變法“燔詩書”一事的做法,都如實反映了那段歷史。令人遺憾的是,現(xiàn)在不少學(xué)者都陷入所謂的“孤證說”而喋喋不休,直接影響著今日的古史研究和探索。
注釋:
(1)王先慎.韓非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98,97。
(2)姚能海、張鴻雁兩位先生合著的《商鞅“燔詩書”辯》(新華文摘.1987(4):89)、張炳武先生的《“燔詩書而明法令”辨疑》(沈陽師范學(xué)院院報.1982(1):61-63)以及譚前學(xué)先生的《商鞅“燔詩書”辨析》(秦漢史論叢.北京:法律出版社,1992,82-86)對商鞅變法期間“燔詩書”的觀點均持懷疑態(tài)度。
(3)顧頡剛.古史辨[M].第二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58。
(4)梁啟雄.荀子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3,9。
(5)鄭良樹.商鞅及其學(xué)派[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70。
(6)司馬遷.史記·蘇秦列傳[M].第2 版.北京:中華書局,1982,2242。
(7)司馬遷.史記·蘇秦列傳[M].第2 版.北京:中華書局,1982,2254。
(8)梁啟雄.荀子簡釋[M].新1 版.北京:中華書局,1983,217。
(9)劉向.戰(zhàn)國策·趙策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705。
(10)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60,192。
(11)梁啟雄.荀子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3,92。
(12)司馬遷.史記·韓非列傳[M].第2 版.北京:中華書局,1982,2147。
(13)高亨.商鞅和商君書略論[M].商君書注譯.北京:中華書局,1974,17。
(14)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60,192。
(15)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316。
(16)梁啟雄.荀子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3,92。
(17)陳奇猷.韓非子集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243。
(18)熊十力.韓非子評論與友人論張江陵[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9。
(19)王先慎.韓非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98,97。
(20)王先慎.韓非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98,451。
(21)韓非在《韓非子·顯學(xué)篇》中一些懷疑史實的語句,例如,“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fù)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據(jù)此可見,韓非是一個具有懷疑精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