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煒芝[暨南大學文學院, 廣州 510632]
作 者:黃煒芝,暨南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在讀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
英國作家朱利安·巴恩斯憑借小說《終結(jié)的感覺》榮獲2011年布克文學獎,該作品披著通俗懸疑小說的外衣,通過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不可靠敘述,對個體記憶之謎與歷史真相之間的關系進行深度剖析與解讀,試圖重構個人歷史,重新認識自我。
芝加哥學派的韋恩·布思首次提出“不可靠敘述者”的敘事概念:“我把按照作品規(guī)范(即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說話和行動的敘述者稱作可靠敘述者,反之稱為不可靠敘述者。”①而且,布思與安斯加·F.紐寧都強調(diào)隱含作者動因與“作者的讀者”反應的合作對揭秘“不可靠敘述”的重要性,關注修辭方法和認知方法的綜合運用?!爸挥欣斡洸豢煽啃陨婕暗氖怯勺髡邉右?、文本現(xiàn)象(包括個人化的敘述者和不可靠信號)和讀者反應這三者組成的結(jié)構,才能理解整個不可靠領域問題?!雹?/p>
盡管這一理論不斷受到質(zhì)疑,但迄今大多數(shù)敘事理論學者仍遵循布思對不可靠敘述的研究,認同隱含作者與不可靠敘述者的重要關系。要判斷文本中是否存在不可靠敘述,隱含作者的作者動因不可或缺,而由隱含作者設計的標志性文本信號就是追蹤作者動因的關鍵線索。通過傳遞某種高層次的標志性文本信號進行編碼,立足高視角的隱含作者邀請讀者解碼,從而使隱含作者與“作者的讀者”之間達成某種秘密共識,雙方共謀揭秘不可靠敘述的真相,分別獲得編碼或解碼的愉悅快感。而且,敘述者的不可靠性具有反諷功能,其反諷對象通常是敘述者本身,但敘述者因其視角局限性卻往往無法察覺。
《終結(jié)的感覺》的開篇部分,不可靠敘述者“我”敘述了六組回憶情景:1.把表佩戴于手腕內(nèi);2.滾燙的鍋遇水蒸氣升騰;3.精子隨水流逝;4.逆流奔騰的河水波光粼粼;5.黑暗之河的流向被狂風掩蓋;6.門后的浴水冰冷。關于水與時間的記憶相互交融,離開具體時空的水仍保存著曾與之交集的歷史記憶。通過隱含作者的高層次設計,敘述者講述連自己都不甚明了的殘存記憶,但這些意義模糊含混的記憶卻能激發(fā)讀者的好奇,邀請讀者參與解碼。根據(jù)全文的發(fā)展脈絡,其可能性解讀如下:1.中學時代的托尼與好友們佩戴手表的獨特方式,表達小團體的親密關系;2.在前女友維羅妮卡家做客時,只有其母親對托尼示好,為以后的遺產(chǎn)饋贈埋下伏筆;3.托尼通過自慰來發(fā)泄性欲,暗示其自卑與空虛;4.大學時代的托尼與好友們歡樂出游,但對維羅妮卡是否在場的記憶敘述不可靠;5.在黑暗的時光長河中,基于個體的利益,關于個人歷史的記憶容易被遺忘、歪曲或虛構;6.托尼對好友艾德里安自殺場地的想象,暗示艾德里安的自殺在文中占據(jù)重要地位。站在文本之外的更高視角,隱含作者設計蘊含深刻寓意的標志性文本信號,小說的開篇部分影射全書的主要內(nèi)容。盡管敘述者一時難以察覺,這些標志性信號的深層寓意卻能因其隱喻性與含混性引起讀者的興趣與思考,從而使隱含作者與“作者的讀者”之間達成共謀揭秘的愉悅狀態(tài)。
在《終結(jié)的感覺》中,巴恩斯舍棄駕輕就熟的多視角變換技巧,始終采用敘述者“我”(尼克)的第一人稱回顧性敘述視角,通過老年時代的“我”不斷回顧與驗證青少年時代的“我”的變形記憶,試圖探索與還原自我人生的歷史真相。但是,第一人稱敘述者是判斷不可靠敘述存在的最佳標志之一,因為作為故事內(nèi)的同故事敘述者,被人格化的第一人稱敘述者的敘述視角具有自我意識的主觀性與局限性等特征,常與隱含作者的作品規(guī)范有不同程度的距離,因此其敘述易呈現(xiàn)不可靠性。
《終結(jié)的感覺》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我”是一個自我意識強烈的獨白者。尤其在作品的前半部分即回憶青春往事的敘述中,敘述者“我”總是把自己當作敘述的焦點,以己度人,推諉過失,試圖虛構思考周全、處事成熟的自我形象,這可從其自戀式的喃喃自語、“我”或“我們”等主觀話語的頻繁使用中管窺一斑;但是這卻時常導致自相矛盾的情況出現(xiàn),如“我”總是強調(diào)自己并非懷舊之人,卻常常不禁懷念已逝的青少年歲月。而且,敘述者還巧妙地利用多種方式為自我辯護,如在與維羅妮卡分手和發(fā)生性行為孰先孰后的問題上,敘述者的敘述出現(xiàn)多重矛盾的現(xiàn)象,甚至主動協(xié)助讀者質(zhì)疑自己的敘述:“‘在我們分手以后,她和我上床了’很容易就能反轉(zhuǎn)成‘在她和我上床之后,我和她分手了’?!雹蹖嶋H上,基于不愿負責的懦弱性格與自卑心理,敘述者有意反復敘述自相矛盾的話語,有意圖擾亂讀者視聽之嫌,增加讀者解碼的難度,但也使得敘述者及其敘述的不可靠性表露無遺。
此外,《終結(jié)的感覺》的敘述者也是“無意識”的不可靠敘述者。關于“無意識”的不可靠敘述者,布思曾說:“通常被詹姆斯稱作的無意識的情形,敘述者被誤解了,或者說敘述者認為自己具有未被作者賦予的特征。”④紐寧曾詳細列舉證實不可靠敘述存在的文本標記,其中“認知局限方面的被確認無疑的可靠性之缺乏、記憶空白以及各種評價”⑤與《終結(jié)的感覺》的不可靠敘述情況頗為吻合。敘述者“我”的價值觀與常人并無本質(zhì)差異,亦非有意識地說謊,因此不是不可信的敘述者。但在壓抑潛意識導致遺忘與反向的心理防御機制的作用下,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敘述視角出現(xiàn)較大局限,很可能并沒有明確意識到自己扭曲真相、虛構歷史的做法,使記憶中的歷史與真實的歷史自相矛盾,體現(xiàn)了“無意識”與“記憶空白”的敘述者敘述的不可靠性。
“不可靠的記憶與不充分的材料相遇所產(chǎn)生的確定性就是歷史?!雹逇v經(jīng)時光的變形,對記憶的回顧性敘述能否真實地記錄歷史原貌與還原歷史真相,仍值得商榷。
對個人記憶的回顧性敘述視角容易導致不可靠敘述的出現(xiàn)。在《終結(jié)的感覺》中,如今年老的敘述者“我”對過去年輕的“我”作道德評價時,兩者之間的時間物質(zhì)距離隨著敘事的前進而逐漸縮短,最終在敘述者講述現(xiàn)在的體驗時立即消失,敘事結(jié)束。“被敘述的內(nèi)容的時間正飛速地趕上敘述的時間,因此,允許這種道德自我判斷的距離隨著敘事的進行而逐漸消失。”⑦就道德評價的層面而言,在敘事進行時,敘述主體即如今的“我”對敘述客體即記憶中過去的“我”存在明顯的道德優(yōu)越感,對其產(chǎn)生責難或悔恨等復雜情緒,使得現(xiàn)在的“我”與過去的“我”之間出現(xiàn)裂痕,分裂產(chǎn)生兩個屬于同一個身體的、卻又身處不同道德世界的“我”;在敘事結(jié)束時,原本分裂的過去的“我”和現(xiàn)在的“我”重新合并。因此,在追尋“我是誰”的記憶敘述中,敘述者“我”的自我意識有著“精神分裂”的傾向,從而使其回顧性敘述產(chǎn)生雙重意義與不可靠性。
通過對個人記憶進行回顧性敘述的方式,敘述者“我”深入剖析自我的心理,嘗試解除對自我意識的壓抑,打破對自我無知的束縛,試圖揭開記憶的面紗,挖掘歷史的真相,重構真實的自我?!靶闹钦系K是一種對自我的無知狀態(tài),只要對自我的了解敘述出來就會被克服?!雹嗟牵挥锌煽繑⑹稣卟拍軗斊鹬貥嬚鎸崥v史的使命。而在《終結(jié)的感覺》里,要重構真實歷史,首先必須承認現(xiàn)在的敘述者“我”對過去的自己的記憶是有偏差的;但曾經(jīng)擁有不可靠的記憶、在敘述時自我分裂的敘述者又難以成為可靠的敘述者,更無法確保其能夠重構可靠的歷史真相。
在創(chuàng)作生涯中,巴恩斯一直在探索英國歷史學家E.H.卡爾提出的“歷史是什么”的問題。無論是關于他者世界史的《10·1/2章世界史》,或是關于名人歷史的《福樓拜的鸚鵡》,又或是關于小人物歷史的《終結(jié)的感覺》,對于能否可靠地還原歷史真相的問題,巴恩斯始終存疑。“我們編造出故事來掩蓋我們不知道或者不能接受的事實……我們的恐慌和痛苦只有靠安慰性的編造功夫緩解,我們稱之為歷史?!雹崛绻趥€體的意志與利益,歷史只能通過編造故事來虛構,人類對歷史的記憶敘述又怎么會可靠?
在《終結(jié)的感覺》里,巴恩斯延續(xù)其對歷史、記憶和愛情的思考,并以隱含作者的身份高層次地設計了大量不可靠敘述的標志性文本信號,邀請讀者共謀解碼,從而彌補文本中意義含混與自相矛盾之處;而且,通過運用不可靠敘述者“我”的第一人稱回顧性視角,該作品深入發(fā)掘記憶與歷史之謎,對個人記憶的回顧性敘述能否還原歷史真相進行質(zhì)疑與探索,從而呈現(xiàn)其敘述的不可靠性。
① 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經(jīng)典與后經(jīng)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82.
② [美]James Phelan,Peter J.Rabinowitz.當代敘事理論指南[M].申丹,馬海良,寧一中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83.
③⑥ [英]朱利安·巴恩斯.終結(jié)的感覺[M].郭國良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58,20.
④⑤ 唐偉勝.敘事中國版(第一輯)[M].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08:22—23,24—25.
⑦⑧ [英]馬克·柯里.后現(xiàn)代敘事理論[M].寧一中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131-132,129-130.
⑨ [英]朱利安·巴恩斯.10·1/2章世界史[M].林本椿,宋東升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