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仁競[忻州師范學院,山西 忻州 034000]
編 輯:趙 斌 E-mail:mzxszb@126.com
在莫言和蘇童的筆下,男女兩性的關系是非正常的,是變態(tài)的,也是扭曲的。用波伏娃的觀點來概括,男女關系在莫言和蘇童的小說里是“經(jīng)濟”和“性”的。男女關系在一定程度上是基于性的吸引而形成的,如果在社會組織的架構內構成了婚姻或家庭,那么他們的關系則轉化為經(jīng)濟支撐下的生產(chǎn)關系。因此,莫言和蘇童的小說中,男女關系主要表現(xiàn)為欲望的呈現(xiàn)、愛情的絕望、婚姻的無助。欲望、愛情、婚姻成了男性為女性行為制造的規(guī)范圍城。男性政治話語使女性進一步邊緣化。政治,在更深的層面上,并非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意義,而是一種維持現(xiàn)存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的可能性。
男性政治是為了維護一種平衡,一種男性掌控女性的絕對權威,一種男性操縱女性思維的文化氛圍。為了維護平衡,他們對異己的群體施以暴行,對俯首稱臣者加以褒獎,并且掌控著敘事的話語權。圍繞著欲望、愛情和婚姻故事模式的展開,根據(jù)作者敘述視角的異同,他們的作品中大致有三種敘事模式:一種為懲罰模式,一種為貞女模式,另外一種為圍觀模式。這三種模式的目的分別是:懲罰反抗男性政治體制規(guī)范的女性,褒獎順從傳統(tǒng)服從男性管控的女性,以女性群體為欲望對象進行圍觀和欣賞。男權政治管控下的敘事規(guī)范呈現(xiàn)出某種隱性暴力元素,女性形象或表現(xiàn)為男性圍觀的物性存在,或因觸犯男權政治規(guī)則而被惡意丑化和懲罰,或成為男權出于對女性行為規(guī)范的要求而樹立的一種貞女的范式。
在莫言和蘇童的小說中,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分為三種形式:順從、掙扎、反抗。這三種形態(tài)的最終指向是死亡。女性在男權的面前覺醒后,開始表現(xiàn)為對男權的抵觸與反抗,但在強大的制度面前,她們往往無力還手,于是她們要么順從,要么在痛苦中掙扎。面對三類女性形象,男性作家們毫無例外地維護著本集團的利益,他們圍觀著在痛苦中掙扎的女性,壓制著覺醒中反抗的女性,贊揚著在困苦中堅守的女性。
由于當代女權主義運動的興起和婦女整體的意識覺醒,顯性的針對女性的文化暴力在作品中已經(jīng)悄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敘事的隱性暴力因素。圍觀模式的出現(xiàn)為這種隱性暴力敘事提供了可能。圍觀模式的故事敘述發(fā)生在男性與女性之間或女性與女性之間,但圍觀的主體卻總是男性主人公,圍觀的過程中男性所持的目光也是重要的,它不是平和的,也不是中性的,而是帶有某種欣賞、玩味、甚至意淫之感覺,是伴隨著里比多釋放的情感宣泄。
《豐乳肥臀》中那個為了給夫家留下男性后代的上官魯氏被幾個大兵強暴的場面給讀者留下了較為殘忍的印象。讀者在為上官魯氏扼腕的同時,或許也感覺到了小說的敘述者也在參與著這場血淋淋的暴力事件,那種敘事的從容與愜意在字里行間的無意識流露,暴露了敘述者赤裸裸的男權心態(tài)的“殺人”本質。小說題目本身就構成了一種視覺上對女性身體的狂歡化欲望圍觀?!镀捩扇骸犯且粋€非常典型的例證。陳家大院里最權威的主人陳佐千一直置身于事外,在故事中處于半隱身狀態(tài),但四個女人的一舉一動又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在這部小說中,陳佐千像一個家長監(jiān)視著他的四個女人,每個女人又都在監(jiān)視著其他三個,隱性讀者又作為一個群體在圍觀著這種“圍觀”,形成了相互圍觀的場景。“同行嫉妒,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何況都是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
“圍觀”此時失去了動作的內涵,它更多呈現(xiàn)為對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或在認同的旗幟下所產(chǎn)生的意淫。男性對女性身體的渴望促使意淫的合法與話語的合理化。在一夫一妻制度的壓抑下,男性對女性身體的欲望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高漲,法律的規(guī)范與本能的擴張形成一對鮮明的矛盾,在這矛盾背后,欲望支撐下的情緒渲染成為一種創(chuàng)作的原始驅動。因此,現(xiàn)代社會背景下,傳統(tǒng)文化施加的壓力透過隱形的矛盾釋放出來,不能不引起警惕。在這兩部小說中,女性是被欣賞與把玩的欲望對象,也同樣是欲望的釋放者。在女性經(jīng)濟和社會地位大大改善的今天,女性對男性的依附已經(jīng)被大大削弱。但男權集團對女性的管制卻絲毫沒有放松。他們通過各種渠道確認著這種管制。小說的敘事者作為男權的一員,不可避免地給自己的作品打上了確認與管制的烙印。
“確認”是通過男權為女性設定的假定目標——生存價值實現(xiàn)的。生存價值在女性獲得完全自由以前是一種虛無的假設。女性的生存價值是什么?她怎樣才能實現(xiàn)自己的生存價值?這是女性在脫離對男權的依附之前必須要弄清的事實?!敦S乳肥臀》和《妻妾成群》則告訴讀者女性的生存價值在于成為男性的欲望對象,只有在男性的欲望中女性生存才具有意義,女性如果準備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只有通過男性由男性給予。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認為女人天生就有一種“閹割”焦慮癥,因為沒有和男性一樣的生殖器官,她們的精神世界一片虛無,所以她每時每刻處于不安的狀態(tài)中。虛無的本質使女性認同于男性的權威,故此女性憑借男性的權威來實現(xiàn)生存的價值是無可非議的。于是,女性欲望的里比多能量在男性的欲望中獲得了救贖,女性被欲望化的事實也成為理所當然。
為確認女性對男權的皈依與人身依附意識,男權體制運用道德秩序、倫理規(guī)范、法律制度等手段來強化女性對男權的認同。如上所述,男權通過生存價值的假設來完成對女性的欲望化圍觀,因此,圍觀模式是男權常用的一種束縛女性欲望和精神的工具,是針對女性的生理欲望而預設的解決方案。那么如果在遭遇女性背叛男權集團利益時,他們又是如何應對的呢?他們又是通過什么樣的渠道和方式來實現(xiàn)對女性的約束的呢?
如前方所述,女性在面對命運時有三種態(tài)度,即順從、反抗、掙扎,這也是女性的三種生命形態(tài)。順從、反抗和掙扎的賓語是欲望、愛情和婚姻。欲望、愛情和婚姻的合理邏輯都在生理意義上獲得了論證,它們的所有指歸在欲望。而欲望之外,有一種社會化的結構和社會關系更能說明男權對女性的壓制與束縛。這種結構和社會關系就是家庭。家庭不僅有馴化女性和束縛女性的功能,還有社會的角色分配功能,二者之中,角色分配又是最重要的。社會對女性的束縛和馴化也主要通過角色功能的執(zhí)行來實現(xiàn)。
女性在男權體制下的家庭角色定位是賢妻良母,對此角色定位是否認同決定著她們的命運。孫眉娘是違反角色定位規(guī)則的一個女人,美麗風騷、風情萬種、敢于追求真愛,為了得到縣太爺?shù)膼矍椴活欁约旱拿?jié)。所有一切都足以讓男性統(tǒng)治者找個借口除掉此人。所以莫言在敘事主人公的幫助下,先是用欲望的目光審視和強暴了孫眉娘,而后再以道德的名義把她送上了斷頭臺。最終,孫眉娘沒有救下父親,反而在男性的世界里被人剝得精光,成為一種美麗的懸掛飾品,置于男性的頭頂。蘇童的《婦女生活》系列也對女性角色定位做出了論證式的處理。如果說梅珊的出軌是因為生理欲望的宣泄,那么簡少貞和嫻的不嫁究竟是對女性角色的反抗,還是超強依附?女性在順從和反抗中最終都要走向滅亡,她們的出路又在哪里呢?是否只有像劉素子如嗜睡的貓一樣蜷縮在那里供陳茂發(fā)泄獸欲才能找到家的方向?劉素子終于也死去了。向男人獻出美麗的身體和向家庭提供全職的服務均不能使她們走出困境。因為她們沒有找到屬于自己的角色定位。
懲罰的引入使她們看到了恐懼,這也是男權體制家庭化的可怕之處,它具有一種威嚴,無形而有殺氣。米利特說,男人按天生的權利統(tǒng)治女人,而從未被檢驗正確與否,這是一種巧妙的“內部殖民”體制。陳佐千院子里的那口井包容了她們,成了她們的歸宿,那是她們無法逃避的命運,也承載了所有男人和女人的欲望。那口井同時也是確認自己權威的一種方式,更是懲罰模式或是懲罰體制的象征物。通過對井的渲染,作者完成了對女性統(tǒng)治的強化。
為了緩和緊張的關系,貞女模式被植入社會秩序。家庭觀念的形成促成了貞女模式的有效施行。貞女在此并非貞潔的女人,而是男性所依戀的精神之母,它在想像中是偉大的、圣潔的。之所以偉大和圣潔,是因為他需要她做出某種犧牲。為了補償這種犧牲,他們稱她們?yōu)椤柏懪?,這是一種贊揚,也是一種鼓勵。
偉大博愛的母親上官魯氏,堅忍執(zhí)著的母親楊玉珍,吃齋念佛的大太太毓如……貞女模式里所褒獎的并非都是圣潔的女人,作者卻對她們有著圣母般的眷戀?!敦S乳肥臀》創(chuàng)造了一個戀母神話,上官魯氏一生都在為兒子上官金童哺乳,她是一個偉大的母親;楊玉珍為完成夢想所付出的艱辛,足以讓所有男人敬佩;毓如這個形同僵尸的女人卻維持著男人的威嚴。她們不是最美麗的女人,卻是男人最需要的女人。貞女模式是對懲罰模式的一種補償,補償也更加增強了懲罰的效力。所謂“威逼利誘”,相輔相成,它們共同完成了對女性的圍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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