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維斯瓦娃·辛博爾斯卡|楊德友 譯
作 者: 維斯瓦娃·辛博爾斯卡(1923—2012),波蘭詩人、1996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代表作有《存活的理由》《自問集》《呼喚雪人》《無止境的樂趣》等。
開門見山,就談這個話題:天空。
這個窗口沒有窗臺、窗框和玻璃。
這是大視野,其他一切皆無,
的確無比的遼闊。
不必等待寧靜的夜晚,
也不必抬頭,
就能夠凝望天空。
天空在我背后、手下和眼前。
天空從四周貼近我,
從下面把我托起。
即使高聳入云的山峰
也不比最深的山谷
更接近天空。
任何地方也不比任何其他地方
擁有更多的天空。
一團浮云被天空冷漠壓擠
猶如一個墳?zāi)埂?/p>
一只田鼠被向上提升,
像展翅飛翔的貓頭鷹。
墜落深淵的物件
從天空墜落天空。
顆粒狀、液體般、巖石形的天空,
火焰般、翱翔中
廣闊無限的天空,碎末般的天空
氤氳的、堆積起來的天空。
天空無所不在,
甚至在皮膚下面的黑暗之中。
我吸進和呼出天空,
我是陷阱中的陷阱,
久住的居民早已定居,
被擁抱又給予擁抱,
回答問題又提出問題。
把大地和天空分開,
不是關(guān)于這一整體
方式恰當?shù)乃季S。
這樣只允許依照
詳盡的地址安居。
若是有人尋找我,
能夠更快地找到。
我的面部表情鮮明:
當是詫異和絕望。
我悠然坐在樹下,
在一條河的岸邊,
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
這是微不足道的細事,
不會走進歷史。
也不是戰(zhàn)役和條約,
其動機值得研究,
更不是謀殺暴君大案得牢記。
但是我坐在河畔,這是事實。
我既然到了這里,
必定是來自某處,
而且在以往
還在很多地方借宿,
正像征服萬國的大王,
現(xiàn)身大船甲板前面那樣。
即使飛逝的瞬間也有過去的輝煌,
周六之前有周五,
六月之前有五月。
都有自己的同樣現(xiàn)實的視野,
一如將軍在望遠鏡里的眼界。
樹是楊樹,多年前種植。
河叫拉巴河,流水不自今日始。
小路不是從昨天
在草叢中踏出。
風兒為吹散烏云,
一定提前把烏云吹來。
雖然附近沒出什么大事,
世界也不因此而缺少細節(jié),
辯解既不足,界定也無力,
比遭受的踐踏更平淡無奇。
不僅寂靜伴隨隱蔽的密謀,
不僅加冕有原因多種,
不僅奇異周年要紀念,
而且河邊的圓石也需要關(guān)注。
事件的原因曲折而繁復。
螞蟻在草叢中的通路。
草莖深深扎根土壤。
木棍翻滾逐流,跟隨波浪。
事有湊巧,我在,我觀望。
上方一個白蝴蝶翻飛,
抖動那彩色的翅膀,
影子掠過我的雙手,
不是來自別處,是蝴蝶的陰影。
這一景象勾起我的思索:
重要的事物是否
一定比不重要的事物重要。
有些人喜歡詩歌
是有些人——
就是說,不是一切人,
甚至不是一切人當中的多數(shù),
僅僅是少數(shù)——
還不算必讀詩文作業(yè)的學生,
和詩人自己——
只占一切人當中的大約千分之二。
他們喜歡詩歌,
但是也喜歡牛肉湯煮通心粉,
喜歡恭維話和天空的蔚藍,
喜歡一條舊圍巾,
喜歡堅持己見,
喜歡撫摸寵物狗狗的頭臉。
詩歌——
詩歌是什么呀,啊,詩歌?
對于這個問題
不只有一種含含糊糊的回答。
“我不懂、不知道、沒想過,”說這句話
我就好像抓住了樓梯的扶手。
每次戰(zhàn)爭之后,
必定有人清掃。
整潔的市容
不會自行出現(xiàn)。
必須清理瓦礫,
堆放到路邊,
以便卡車通過,
把滿載的尸體運走。
肯定有人踏進
泥濘、踏進灰燼,
踏進沙發(fā)的彈簧、
破碎的玻璃
和沾滿血污的襤褸。
必須運來梁木,
支撐好墻壁,
給窗戶安上玻璃,
安好門的樞紐。
遠不如照相迅速,
需要數(shù)年光陰。
全部相機已經(jīng)征用
去記錄另一場戰(zhàn)爭。
必須重建橋梁,
重建火車站。
快卷起衣袖,
衣袖已經(jīng)磨破。
有人握緊掃帚,
回憶起戰(zhàn)時的種種。
有人凝神傾聽,
耳目尚存,頻頻點頭。
但是在他們近旁,
有人環(huán)顧左右,
感覺那嘮叨枯燥。
間或有人
在灌木叢根下
挖出生銹的武器,
扔進廢品堆。
有些人知道
這里的往事,他們
必須把空間讓給
所知甚少的人。
有人比所知甚少的人更甚,
直到一無所知的人。
綠草遮蔽了
種種原因和后果,
有人仰面躺在其中,
嘴里叼著一根草莖,
凝望高空的浮云。
看啊,在我們的世紀,
仇恨是多么活躍,
保養(yǎng)得強健有力。
輕易越過很高的障礙。
跳起、猛撲,迅速而準確。
和其他的情感不同,
比其他情感又老又年輕。
仇恨制造原因,
原因給它帶來生命。
它即使入睡,睡眠也很輕,
失眠不消耗,反而增加力量。
一旦站在起跑線上,
宗教也不再是約束。
一旦從那里起跑,
就不再顧及祖國。
起初還表達正義。
然后獨自狂奔。
堅韌的仇恨。深仇大恨。
它的嘴臉丑陋扭曲,
如同情欲中的狂喜。
嘿,其他的情感
都是病弱而無力。
從何時開始,對社會大眾
還能夠寄以博愛情誼?
同情心難道曾經(jīng)
首先到達目的地?
懷疑把幾個追隨者吸引?
只有仇恨干練,吸引力強勁。
仇恨能干、善解人意、勤奮無比。
不用說它編寫了多少歌曲。
盡數(shù)歷史的篇章書頁。
在多少廣場、運動場
鋪設(shè)過地毯般的人群。
我們也毋庸諱言
它能夠創(chuàng)造美景。
漆黑深夜,它的氣焰優(yōu)美上躥。
玫瑰色朝霞中的熊熊烈火。
對廢墟難以拒絕激情,
難以抵御沉重的感受,
尤其廢墟上方不易驅(qū)散的煙柱。
在喧囂和寧靜之間,
在血紅和雪白之間,
對比的主導者是仇恨。
面對滿身污穢的受難者,
清潔整齊劊子手的動機
永遠不會讓仇恨厭膩。
它時刻準備接受新的任務(wù)。
如果必須等待,它就耐心等待。
有人說它盲目。果真盲目?
它有狙擊手的視力,
大膽著眼于未來,
天下獨一,無與倫比。
現(xiàn)實提出要求,
對這個話題言說:
生活還要繼續(xù)。
在坎尼城郊,在鮑羅金諾城下,
在科索沃平原,在小鎮(zhèn)格尼卡。
在耶利哥小廣場
有一個加油站,
在白山山腳下
座椅剛涂好油漆。
信件按時發(fā)送,
從珍珠港到哈丁,
運送家具的卡車
在切羅尼亞的臥獅眼下走過。
氣流的鋒頭吹向凡爾登
向鮮花盛開的果園靠近。
一切都顯得繁多,
虛無掩蔽得也很不錯。
阿克提安近處的游艇
吹來舞會的音樂之聲;
陽光在甲板上翩翩起舞。
如此常見的場景,
必定處處可見。
有石塊層疊擺放的地方,
就有賣冰棍的小車,
兒童們把它團團圍住。
廣島所在的地方
出現(xiàn)重建的廣島;
日常生活必需品,
都在大量生產(chǎn)。
這個可怕的世界,
并非沒有誘惑、沒有清晨,
為了清晨,也值得蘇醒。
在馬切約維策的田野
長滿青青的綠草,
綠草地里的草葉,
沾滿透明的露珠。
也許沒有地方像戰(zhàn)地
還有人牢記,
已經(jīng)被人忘記,
樺樹林和松樹林,
白雪和細沙,彩虹般的沼澤,
承載慘敗的山谷:
在危急的時刻,可以
在那里的灌木叢中蹲下。
那里浮現(xiàn)出什么道義——大概沒有。
真正漂來的是迅速凝結(jié)的血液
和長年的河水,浮動的云彩。
在氣氛悲悼的山口
陣風吹走了頭上的帽子;
真的是無可奈何,
這場景在嘲弄我們。
清醒不會消失,
像那消失的夢境。
任何響聲,任何鐘鳴
都不能沖散清醒。
任何呼叫、轟隆聲響
都無損于清醒。
夢境中的形象,
迷蒙而又多義,
對于這些形象
解釋也多種多樣。
清醒所指雖是清醒,
也是更大的謎團。
能找到釋夢的鑰匙。
清醒是自行開啟,
而且不允許緊閉。
從清醒中展現(xiàn)
繁星和學校成績單;
彩衣蝴蝶飛出,
還有老式熨斗的靈魂,
沒有蓋頂?shù)拿弊?/p>
和片片的浮云。
從此生成謎畫,
謎底無處可尋。
沒有我們就沒有夢境。
必定帶來清醒的人,
沒有人知道是誰。
他失眠造成的后果,
每一個清醒的人
都有類似的感受。
夢境不是癲狂,
癲狂的是清醒,
甚至因為頑固——
清醒憑借頑固態(tài)度
控制了事件的進程。
不久前去世的親友
在夢境中活著,
甚至享有健康
青春得到恢復。
但是在我們面前,清醒
陳列出他的遺體。
清醒絕不退讓半步。
夢境飄忽不定,
記憶容易脫離夢境。
清醒不擔心遺忘。
清醒是堅硬的現(xiàn)實,
重壓在我們的頸項,
更重壓心靈,
撲倒在我們的腳下。
清醒無法躲避,
在逃遁中把我們追隨。
在我們的行程之中,
在每個車站
它都在等著我們。
我認識的多少人
(假定我真的認識他們)
男人、女人
(假定這個分類法依然有效)
越過了這個門檻
(假定這是個門檻)
越過了這個橋梁
(假定可以稱為橋梁)
短促或者漫長的一生
(假定這對于他們依然是一種區(qū)別)
良好的,因為已經(jīng)開始,
不幸的,因為已經(jīng)結(jié)束
(假定他們不愿意反駁)
然后又都到達彼岸
(假定都已到達
而彼岸真的存在)——
我不能夠確立
他們以后的命運
(假定這真的是共同的命運,
而且還算是命運)——
把一切
(假定我不限于這一個詞語)
他們都放在身后
(假定不擺在面前)
他們多少人被飛逝的時間拋出
又越來越凄涼地在遠方消失
(假定天涯海角還值得相信)
有多少人
(在他把自己計算進去之前,
假定這個問題還有意義,
假定能夠得到最后的得數(shù))
進入這一場最深刻的夢鄉(xiāng)
(假定不可能更為深刻)
再見。
明天見。
下次見。
他們已經(jīng)不愿意
(假定不愿意)重復。
都善于無盡地
(假定不是別樣)沉默。
只專注沉默
(假定只專注沉默)
他人都已離去,他們被迫沉默。
你會死的——不要讓貓遇到這件事。
可是,在空曠的房間里
貓又能夠做什么。
在墻根走一走、撓一撓,
在家具中間胡亂蹦跳。
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
但是都發(fā)生了變化。
似乎都沒有挪動,
但是都錯位凌亂。
在晚間,燈也不再發(fā)光。
聽見樓道里有腳步聲,
但不再是原來的那樣。
把魚放在小盤子里的一只手,
也不再是原來的那只。
有些事也不再
出現(xiàn)在規(guī)定的時刻,
有些事不再
按規(guī)定做出。
有人曾在這里,來過,
然后突然消失,
而他,頑固地不見蹤影。
細察了全部的桌椅
穿越了全部的書架。
鉆到地毯下面?zhèn)刹臁?/p>
甚至違背禁令,
散落了各種文件。
也還有事可做。
等待和睡眠。
只要他能夠回來,
只需他再現(xiàn)身。
他一定會醒悟,
不能這樣對待寵物。
它要朝他走去,
似乎全不是情愿,
慢步輕緩,
邁出四條腿,酸痛慵懶。
沒有喵喵聲,無聲的腳步。
我不惋惜春天,
雖然它重又來臨。
對春天我不加責難,
雖然春天每年
都照常完成任務(wù)。
我知道我的悲哀
制止不了綠色,
草葉如果搖曳,
那只是遇到微風。
我不因觸景而傷情:
縱令紅杉低垂水面,
重新發(fā)出沙沙響聲。
我得到一個消息,
似乎你還在人間——
某一個湖泊的水邊
依然優(yōu)雅,如同從前。
對景色我并無煩言,
那景色的優(yōu)美,
你陽光明媚的海灣。
我甚至能夠想象,
此時此刻
不是我們
在倒下的樹干落座。
我尊重他們
絮語、微笑
和欣然沉默的權(quán)利。
我甚至確信,
他們共享愛情,
他用健壯的臂膀
把她緊緊地摟住。
似乎有小鳥
在茅草中抖動;
我真心希望
他們聽見我的祝愿。
水邊的微波,
但愿不要變化,
微波時而活躍,時而懶散,
并不依從我的心愿。
對樹林下面的色澤
我也別無多求,
那色澤時而碧綠
時而深藍
時而幽暗。
只有一事我不同意,
不愿意返回那里,
在那里逗留的權(quán)利
我愿意放棄。
我比你閱歷稍多,
這也不過就是
從遠處思量一切。
魔術(shù)師表演小戲法,
從袖口掏出一杯白蘭地,
放在亨利克的面前。
我進了快餐店站住,呆若木雞。
亨利克不是別人,
正是阿格涅什卡丈夫的弟弟,
阿格涅什卡又是
佐霞姑姑的親戚,
所以我們有共同的老爺爺。
魔術(shù)師手指間的空隙
擴展又扭動
擴大又縮小。
原來的一塊桌布
已經(jīng)變成手帕。
你猜我遇見了誰,
在加拿大的什么地點。
這在多年之后。
我以為他不在人世,
他卻駕駛梅塞斯名車。
在飛往雅典的飛機上,
在東京的一個運動場。
魔術(shù)師手里扭動萬花筒。
里面是彩色玻璃片的萬千圖景。
突然,雅希的酒杯
和瑪烏果霞酒杯叮當作響。
你想象一下,在一個旅館
電梯里兩人臉蛋貼著臉蛋。
在玩具店里。
在鞋匠街和雅蓋沃街的路口。
魔術(shù)師被裹進斗篷。
斗篷里多有失而復得的物件。
我在不易中遇到。
我彎腰拾了起來。
我看到這個調(diào)羹
來自一套偷來的餐具。
如果不是一只手鐲,
我就認不出少女奧拉。
在普沃茨克遇到了這只鐘表。
魔術(shù)師盯著我們的眼睛。
頭部開始沉重。
眼簾下垂。
我們不由得又笑又哭,
因為實在不能相信,
從四層B室來到這艘輪船。
這里一定隱藏了某種東西。
我們想要呼叫
這世界多么狹小,
多么容易伸出雙臂
把它擁抱。
下一個瞬間我們滿懷喜悅,
喜悅發(fā)出光輝,卻又是欺瞞。
他和她都深信不疑
突發(fā)的感情把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
這樣的確信美麗,
但更美麗的是躑躅猶疑。
他倆認定,既然以前互不相識,
彼此就沒有接觸、往來。
那么街道、樓梯、走廊又如何?
在那里他們可能早就擦肩而過。
我不由得想要問問他們,
他倆是否還依然記得:
也許在旋轉(zhuǎn)門之中
他倆曾經(jīng)打過照面?
擁擠中說過“對不起”?
電話中為“撥錯號碼”表示歉意?
但是我預(yù)先知道他們的回答:
沒有,啊沒有,想不起來。
如果說很長一段時間
機遇一再光顧他們,
他們會感覺詫異。
機遇還沒有作好準備
為他們而變成緣分,
讓他們親近又分開,
擋住他們的通道,
又壓低嘻嘻笑聲,
靠邊站、為他們讓路。
有過標記和信號
卻是無果,都沒得到解讀。
也許在三年前
或者上星期二,
一片細小的樹葉
從肩膀落在肩膀上?
某一件東西失而復得。
有誰知道那一定不是
童年時草叢中的一個皮球?
也許那是門的把手和門鈴
一個人早已撫摸
另一個人也撫摸過。
行李箱在存放處并列。
也許某夜曾有同一個夢境,
醒來之后夢境旋即迷蒙。
但是每一個開端
都只是后續(xù),
大事記的厚冊
中間永遠開著。
這是許許多多日期中的一天,
這些日期對我們已沉默無言。
這一天我到了哪里,
做了什么——已經(jīng)無從說起。
會見了誰,談到了什么——
無論如何已經(jīng)記不起。
即使當時附近有歹徒殺人害命,
我也提不出在場之證明。
陽光閃爍,旋即熄滅,
也不在我注意的范圍之內(nèi)。
地球不停地轉(zhuǎn)動,
筆記本里只字不提。
如果設(shè)想我曾短時間地死亡,
也比設(shè)想我雖不斷地活著
卻一事也不記得
容易得多。
我當然不是一個幽靈,
我一直呼吸,一直吃東西,
四處行走,
腳步聲都可以聽到,
而且,我的手指也必定在
屋門把手上留下印記。
我常常對著鏡子審視自己。
臉上有點異常的顏色。
肯定被幾個人看到了。
這一天我也許找到了
早已遺失的一件東西。
也許后來失去了這失而復得的東西。
種種感情和印象曾充滿我的胸懷。
而今,那一切的一切
都已化為刪節(jié)號的點點點。
當天我在哪里,
當天我留在哪里——
就連這么一點點無所謂的信息,
也已經(jīng)消失,渺無蹤跡。
我猛烈抖動記憶——
記憶的枝枝丫丫當中
也許有沉睡多年的某事
咯吱咯吱地崩裂出來。
根本就沒有。
顯然,我的要求過高、過多。
因為回憶不出有內(nèi)容的哪怕一秒。
也許這一切
都發(fā)生在實驗室里?
白天在一盞燈下,
夜間燈盞有十億?
也許我們是實驗品的一代?
從器皿倒出又倒進器皿,
在曲頸瓶里繁復抖動,
被觀察,不僅用肉眼,
到最后,每個人
都被小鑷子夾起?
也許并非如此,
沒有受到干預(yù)?
變化自己出現(xiàn),
按照作好的計劃?
指針慢慢劃出
預(yù)計中的曲線?
也許我們不能引起興趣?
可控監(jiān)視器很少開啟?
只有戰(zhàn)爭爆發(fā),而且足夠大、
地球某地上方掠過戰(zhàn)機
或者大批難民從甲地向乙地轉(zhuǎn)移的時候?
也許正好相反:
他們在那里特別品味細節(jié)?
觀看大銀幕上一個小女孩
把一個扣子縫在袖口。
警報器驟然作響,
全體人員奔跑。
啊這個小姑娘
胸膛里心臟怦怦跳動!
穿針引線多么鄭重,
認真的神態(tài)多么優(yōu)美!
有人在興奮中高喊:
去報告領(lǐng)導,
請他來親自觀看!
果真有天使,
天使大概不閱讀
我們描寫
希望破滅的小說。
我還擔心,可惜,
天使也不閱讀我們
對世界提出奢望的詩歌。
我們的戲劇作品
發(fā)出的呼號和震顫,
我心里思忖
會令他們不勝厭煩。
在天使完成人力所不及
行動的空隙片刻,
他們更愿意觀看
我們的小喜劇——
來自無聲電影的時代。
而不是牢騷滿腹的人物,
和撕扯衣襟的人物
和咬牙切齒的人物
相比,我倒是認為
他們更珍重這個
可憐兮兮的角色,
因為他抓住
落水人的頭發(fā)
或者饑餓之極
咀嚼自己的腰帶。
腰帶上方是衣襟和呼吸,
而下面,一只惶恐的老鼠
鉆進了褲腿。
對啊,
真誠地給他們帶來樂趣。
打著圈子追逐,
變成了躲避逃犯的逃竄。
隧道里的燈光
像是老虎的眼睛。
一百次大災(zāi)難
就是一百個深淵上面
一百個小山羊的表演。
如果有天使,
我希望,應(yīng)該
讓他們深信
歷經(jīng)驚險的快樂,
這歡樂不容他們驚惶呼叫,
因為一切都是在寂靜中進行。
我敢大膽設(shè)想,
天使們扇動起翅膀,
他們至少笑得發(fā)呆,
眼眶里飽含淚水。
不是白送,一切都是借用。
我深陷債務(wù)之中。
我不得不
自己為自己還債,
為生命付出生命。
都是事先注定,
心緒不寧,
省吃儉用,
細賬都得算清。
違抗借貸條件為時已晚,
債務(wù)把我牽連,
不能顧全臉面。
我在人間流浪,
混在大群欠債人當中。
其中一些承受
折翅還債劇痛,
另外一些情愿
為還債剪光枝葉。
債權(quán)人一方
控制了我們?nèi)康慕蠲},
沒有一根睫毛、一根草棍
能夠長久地保存。
賬目精確,
清賬以后
我們就一無所有。
我實在想不起來
何時何地為了什么
我竟放縱自己舉債
一筆又一筆。
對債務(wù)表示反抗
我們說這算有靈魂。
只有這一點骨氣
賬本里沒有收進。
如果當初允許我們選擇,
我們大概會考慮良久。
擬定的軀體很不便利,
常常損耗得丑陋粗鄙。
充饑果腹的種種方法
都是粗野低下,
違背意志的遺傳特征
和五臟六腑的專橫,
反復折騰我們不停。
強行圍困我們的世界
不斷緩慢地解體。
猙獰張揚的因果關(guān)系。
有許多人的命運
提供給我們細察,
因為悲哀和驚駭
我們大部分推拒。
例如遇到這樣的問題:
在痛苦中生下了死嬰
是否值得,
如果不能達到目的地
為什么還要充當水手。
對死亡我們一向認命,
卻不認可每種形象的死亡。
愛情吸引我們,
很好,但是愛情
要實現(xiàn)所有的諾言。
對藝術(shù)評價的飄忽不定
藝術(shù)杰作壽命的短暫,
都把我們嚇得發(fā)昏,
不再敢為藝術(shù)奉獻。
人人想要沒有鄰國的祖國,
沒有戰(zhàn)爭的世代,
和平環(huán)境中生活。
我們都不愿意接受權(quán)力,
或者屈服權(quán)力的淫威,
不愿意為自己
或者他人的幻想犧牲。
沒有人愿意加入
群氓隊伍,狼奔豕突,
更何況正在消亡的部落——
但是如果沒有生死更迭,
歷史就無法穿越
可以預(yù)見的世代。
與此同時,大數(shù)量
一度光焰無際的恒星
已經(jīng)熄滅,變得冰冷。
經(jīng)歷了決定的緊急時刻。
雖然有多種條件的限制
還是有人去應(yīng)聘,
做探險工作,去當醫(yī)生,
還有不能出名的哲人,
兩個無名的園丁,
藝術(shù)大師和音樂人。
——雖然再沒有別人報名,
但是甚至這幾個人
也大概無可糊口,
食不果腹。
全部的事實必須
再一次縝密考慮。
有人對我們
開出旅行招標。
旅行必有歸期,
迅速而且周到。
超乎永恒的逗留
怎么說也是漫長枯燥,
逗留既然沒有壓縮,
旅行就不能再重復。
疑團突然間襲來,
雖然事先知道一切,
但是是否真的了解。
這樣早的選擇是否
還算不算是選擇,
或者把它忘記
也許更加可??;
如果再次選擇,
勢必選擇那里。
我們審視過地球,
那兒有過亡命之徒。
有細弱的植物
攀附堅硬的石頭,
它輕信自己的選擇,
大風不能把它吹掉。
身軀不大的動物
從洞穴扒開泥土出來,
它的努力和希望真是奇跡。
我們顯得太謹小慎微,
心地狹隘,滑稽可笑。
不久,我們的數(shù)量開始降低。
耐心最差的在某處隱蔽。
他們向第一個火堆走去——
是的,確鑿可信。
在真實河流陡峭的河岸
他們正把他燒成灰燼。
有幾個人
甚至啟程返回。
但不是朝著我們。
似乎還帶回獲得的物品。
了不起的大福,
就是不確切知道,
這是一個什么世界。
想必一定
存在得已經(jīng)很久,
斷然是很久,
超過他生存的短促。
即使為了比較,
也要認識其他的世界。
超越我們的軀體,
軀體沒有什么本事:
只會制造障礙,
只會制造困難。
為了研究的目的,
為了圖畫的清晰
和最終的結(jié)論,
就得超過時間——
一切都卷入時間,備受驅(qū)趕。
既然有這樣的前景,
就一勞永逸告別
繁瑣細目和種種情節(jié)。
為消磨一周七天,
必須顯得忙碌,
忙碌也是空忙。
把書信投入信筒,
年輕人愚蠢,我行我素。
“不要踐踏草地”——
也是癡人的告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