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研[長沙理工大學文法學院, 長沙 410114]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
陳子昂的墓志銘涉及面廣,涵蓋了隱居求道的處士、沉跡下僚的小吏、特立獨行的名士,乃至身居高位的公侯,形形色色的人物在他筆下煥發(fā)光彩,共同反映了初唐上升時代的悲劇。這悲劇的背景一方面是武則天時代上升的國勢,士人既可從軍邊塞,建功立業(yè),亦可通過科舉,進入仕途;另一方面是“武周革命”的政治氣候,它加劇了士人的儒家教養(yǎng)和封建權(quán)力本位之間的沖突,仕途充滿了兇險和失意,士人極易成為權(quán)力斗爭的犧牲品。面對兇險殘酷的政局和沉跡下僚的處境,士人或回避、或正視、或迎合,都免不了悲劇的結(jié)局;部分士人隱于農(nóng)耕,做地方豪強,但初唐大一統(tǒng)的新政治格局注定了這種選擇的失敗。
時代的主流選擇是出仕。初唐昂揚的時代氛圍激起中下層士人的從政熱情,他們經(jīng)科舉入仕,“試永州湘源縣尉”①,“進士高第,拜白水縣丞”②,僅得一小吏,而且沉跡下僚,“補鳳州黃花縣丞”,“轉(zhuǎn)易州遂城縣丞”,“任曹州離孤縣丞”。③面對困境,士人有三種選擇:
一是回避,《昭夷子趙氏碑》中趙元亮的選擇很典型。他身處仕途,半官半隱,“到職歲余,默然無言,唯彈琴采藥詠堯舜”④,不茍合,不逢迎,不擾民,最終走向山林隱逸,郁郁而終。二是正視,以離孤縣丞、水衡鑒丞、河內(nèi)縣尉為代表,如河內(nèi)縣尉“四舉有道,三歷下位,宴如也”,“凡禮所職,皆以清廉仁愛著聞”。⑤他們才高位卑而樂天知命,做好本分以造福一方,在動蕩的政局中,僅得善終。三是迎合,《申國公高君墓志銘》一文中,高氏出身功勛世家,早年仕途得意。調(diào)露元年,唐高宗利用太子李賢謀反一案打擊功勛世家,⑥他被貶循州司馬,后被啟用,“因追寇至廣州,遇疾薨于南海之旅次”⑦。子昂惋惜他天命不佑,未能重振家聲。由此看來,士人回避、正視或迎合,都免不了悲劇的結(jié)局。
時代的補充選擇是隱于農(nóng)耕,做地方豪強,陳子昂家族是代表。其祖父“啟林澤、辟良田”直至“家累千金”,“恂孤寡、振窮乏”,乃至決州郡之訴訟。⑧其父“早為州閭所服”,卻“屬憂艱不仕”⑨。子昂二十一歲入長安游太學,四十歲歸隱,致力于政治;⑩堂弟陳孜“豪英雄秀”,隱于農(nóng)耕,為其伯父稱賞。最終的結(jié)局出人意料,子昂立志出仕卻未能兼濟天下,默然歸隱且不得善終,做了政治斗爭的犧牲品。?陳孜立志齊家卻未能重振家風,雖“為時輩所高”,可惜“遭命大過,棟撓而殞”。?
理性來看,時代悲劇的原因在于封建權(quán)力本位與士人的獨立人格相沖突,這在墓志銘中有所體現(xiàn):士人的家學淵源,“代為大儒”,“儒術(shù)傳嗣”;行事方式,“性惟仁孝,行實溫恭”;性格氣質(zhì),“黃河一直,青松萬仞”;政治理想,“君臣遇合可致太平”。儒家教養(yǎng)能培養(yǎng)士人的道德良知,但未必能培養(yǎng)他們的行政能力,尤其在“武周革命”的政治氛圍下,二者沖突更加激烈。武后為取得最高權(quán)力,重用酷吏,大力打壓宗室和世家;同時完善科舉,提拔新進,收攬人心;形成酷吏、內(nèi)寵、后戚得勢,而下層士人亦有用武之地的復雜政治格局。?復雜險惡的政局導致多數(shù)士人難以堅守儒家的信仰以實現(xiàn)“治國平天下”的理想。
在困境中,道德操守堅定的士人選擇了回避。子昂感慨趙元亮“名聞天下,而不達于堂上;智周萬物,而不適于一人”,?是沒有認識到封建專制之下,一切人都只能是政治的工具。士人進入仕途,如不能放下身段,變節(jié)從俗,不論是抗爭還是回避,內(nèi)心都會充滿苦悶和矛盾。趙元亮憑借漫游干謁,天下知名,而“代議迫厄,不容其高”,于是“到職逾歲,默然無言”,回避現(xiàn)實,至于“州郡默然承化”,是子昂的溢美之辭。值“武周革命”之際,時俗澆薄,士民趨利,爭告密,獻福瑞,甚至出現(xiàn)僧人偽撰佛經(jīng)勸武后稱帝的奇觀。?趙氏以天下為志,經(jīng)科舉入仕,可惜所學非所用,沉跡下僚,無可奈何地走向隱遁,郁郁而終。懷著極其苦悶不平靜的心態(tài),他如何能達到獨善其身、怡情養(yǎng)壽的隱逸目的?
與此同時,部分士人敢于正視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雖沉跡下僚,卻秉持儒家中正平和的處事之道和務實穩(wěn)健的政治作風:“行高職卑,不改其操,學優(yōu)祿薄,不怨于天”,如墓志銘中的離孤縣丞、水衡鑒丞和河內(nèi)縣尉。子昂高度贊賞他們,因為大多數(shù)人要么寡廉鮮恥,投機鉆營;要么潔身自好,懷才不遇。這種中正平和的人生態(tài)度,在那個浮躁功利、追求世俗享受和全無真誠信仰的時代,?是一種合適的反撥。即便如此,其人、其事、其氣節(jié)卻湮沒無聞,子昂深表不平:“丹書不藏于動府,青史不昭于方策,一絕故老之口,孰知夫子之賢哉?”,?其政治作風和處事之道不為浮躁功利的主流社會所認可,最終悄無聲息地死去。
平心而論,社會主流的抉擇既不是回避,也不是正視,而是迎合。士人如果緊跟形勢,上升的通道很多:或爭獻福瑞,或黨附后戚,或告密買官。值“武周革命”之際,武氏摧毀了原有的權(quán)力體系,熱心政治的功臣世家往往被卷入斗爭漩渦,難以自全,《申國公高君墓志銘》和《申州司馬王府君墓志》就是例證。不止宗室世家,作為鷹犬的酷吏、內(nèi)寵和后戚也不得好死,迎合政治形勢的士人或許能保一時的名位和安逸,但很少有善終的,宋之問黨附張易之被流放殺頭就是明證。
如此看來,出仕意味著悲劇,隱于農(nóng)耕,卻未必能全身免禍。漢末以來,分裂的政局客觀上為地方豪族的生存創(chuàng)造了條件,他們憑借自己的莊園經(jīng)濟,成為各政權(quán)拉攏的對象:“梁武帝受禪,網(wǎng)羅英豪,拜太平為新城郡守。”?初唐貞觀年間“修養(yǎng)生息”的國策也促進了庶族地主的經(jīng)濟發(fā)展,當時科舉制尚未完善,他們往往學仙修道,“山棲絕谷,放息人事,餌云母以怡其神”,?致力于教育后代。隨著政局的穩(wěn)定和科舉的完善,他們將從政的希望寄托于后人,恰逢“武周革命”,身處政壇的士人動輒得咎。同時,在新的大一統(tǒng)的政治格局下,中央加強對地方控制,擠壓了地方豪強的生存空間。陳孜就算不短命夭亡,能盡展所長,陳氏家族也不可能有過去“四方豪杰,望風景從”的輝煌。陳孜選擇隱逸農(nóng)耕的人生之路,以期維持地方豪族的地位,但大一統(tǒng)的政治格局注定了這樣的選擇不合時宜。它既不同于西晉正始年間,因極度的思想專制導致的人生悲劇,如阮籍和嵇康的悲劇;也不同于明萬歷年間,因國力衰微和文官制度極度腐敗所導致的時代悲劇。?一言以蔽之,這不是沒落時代的悲劇,不是夢醒了而無處可走的悲劇,恰恰相反,是上升時代的悲劇,是夢醒之后,處于黎明之前的那短暫黑暗之中的悲劇。雖然苦悶壓抑,但絕不低沉頹廢,而是充盈著一股青春期的躁動和昂揚。
事實上,這時代悲劇的代表并不是墓志銘中的各色人等,而是陳子昂自己。他擁有“一種積極進取,得風氣之先的偉大孤獨感”,?他的孤獨不是“舉世皆醉我獨醒”式的,而是能被同時代的人們所理解、尊重乃至褒揚的。好友盧藏用在他死后,為其所撰《右拾遺陳子昂文集序》中,對其在文統(tǒng)、政統(tǒng)、道統(tǒng)方面的革新極盡贊美之辭。正因為子昂的人生悲劇代表了時代精神,他為同道中人撰寫墓志銘時,能設(shè)身處地地感受、體驗,乃至反思、批判,從而在為數(shù)不多的篇章中反映出整個時代的悲劇。
陳子昂墓志銘中蘊含的眾多悲劇,是時代的悲劇,而且是上升時代的悲劇。無論是庶族地主知識分子,還是上層世家子弟;無論他們的志向是科舉入仕、兼濟天下,還是隱逸農(nóng)耕、求仙修道;無論他們是奉行投機鉆營、無所不為的人生哲學,還是秉持中庸平和、明哲保身的處事之道,皆求而不得,乃至不得善終。這顯然不是一個人、一類人的悲劇,而是整個時代的悲劇。然而,這個時代國勢強盛、思想開明、政局動蕩但并未失控,
①②③⑤⑨??? 《全唐文·三·卷二一六》,中華書局1982年8月版,第2184頁,第2187頁,第2184頁,第2186頁,第2186頁,第2184頁,第2186頁,第2187頁。
④⑦⑧?? 《全唐文·三·卷二一五》,中華書局1982年8月版,第2177頁,第2178頁,第2170頁,第2178頁,第2170頁。
⑥? 《資治通鑒·14》,中華書局1956年6月第1版,第6397頁,第6467頁。
⑩? 彭慶生:《陳子昂詩注·附錄·陳子昂年譜》,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83頁,第309—310頁。
? 《船山全書·第十冊·讀通鑒論·卷二十一》,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818頁。
? 劉朝謙:《陳子昂的形上之思與詩歌》,《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2期。
? [美]黃仁宇:《萬歷十五年》,中華書局2006年8月第1版。
? 李澤厚:《美的歷程·盛唐之音》,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10月第1版,第2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