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建_邱靜芳
編 輯:孫明亮 mzsulu@126.com
《巨流河》是臺灣大學外文系教授齊邦媛的著作。作者在該書的《序》中說:“這本書寫的是一個并未遠去的時代,關于兩代人從巨流河落到啞口海的故事?!本蘖骱邮乔宕Q呼遼河的名字,她是中國七大江河之一,遼寧百姓的母親河。啞口海位于臺灣南端?!熬蘖骱印痹谖闹幸呀?jīng)成為寄托作者思鄉(xiāng)情感的一個意象,成為歷史滄桑的一個意象。該著作被稱為“一部反映中國近代苦難的家庭記憶史,一部過渡新舊時代沖突的女性奮斗史,一部臺灣文學走入西方世界的大事記,一部用生命書寫壯闊幽微的天籟詩篇”。
在此,筆者嘗試著從教育學的角度看《巨流河》,認為它是一部滲透著深刻的教育哲學,抒寫了兩代教育人的教育情懷與實踐,構建了一個超越時代的教育境界的教育史。
南開中學張伯苓校長,自1904年只有七十五個學生到他1951年逝世為止,一直用強烈的激情到處演講,鼓勵“中國不亡,有我”的志氣,宣揚教育救國的理想,足足說了半個世紀。這句話的影響力如何,齊邦媛是這么說的:“張校長的身影永遠留在學生心里。在沙家壩那八年,他住在校內(nèi)宿舍,每天早上拄杖出來散步巡視,看到路旁讀書的學生就過來拍一拍肩、摸一摸頭,問衣服夠不夠,吃得飽不飽……他那時不知道,他奮斗的心血都沒有白費,他說的話,我們散居世界各地的數(shù)萬學生都深深記得,在各自的領域傳他的薪火,永恒不滅?!保R邦媛:《巨流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版,第65頁,以下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就這樣一些文字,就足以讓人知道南開精神為什么能培養(yǎng)出周恩來、溫家寶等十多位國家領導人及陶孟和、梅貽琦等三四十位科學家、院士。還有大家所熟知的諸如曹禺、何其芳、熊十力、老舍、周汝昌、查良錚、許國璋等大師級人物均出自南開。
“中國不亡,有我”讓我想到了另一句話:“天下興亡,我的責任?!边@是臺灣忠信高級工商管理學校校長高震東2004年在北大演講時的題目。高震東校長認為,教育應該是讓每個學生都主動把責任拉到自己身上來,而不是推出去。這才是辦教育。
“中國不亡,有我”喊出了一種力量,一種精神,一種思想?!懊刻煸缟仙斓涠Y,老師們總會說些鼓勵的話,南開給我們的這種‘敲打的教育’,深深影響我們。在戰(zhàn)火延燒的歲月,師長們聯(lián)手守護這一方學習的凈土,堅毅、勤勉,把我們從稚氣孩童拉拔成懂事少年,在惡劣的環(huán)境里端正地成長,就像張伯苓校長說的:‘你不戴?;粘鋈ィ惨屓丝闯瞿闶悄祥_的?!?/p>
這就是南開精神的力量。這種以培養(yǎng)精神自由和人格獨立為核心的教育,以培養(yǎng)批判精神、反省意識、對社會問題的強烈責任感和敢于擔當?shù)挠職獾慕逃?,才是真正的教育,才是能夠讓中國自強的教育?/p>
二十二歲到德國柏林留學的齊世英(齊邦媛的父親)就已經(jīng)認識到:“只有真正的知識和合理的教育才能潛移默化拯救積弱的中國,而不是激動熱情的群眾運動。不擇手段只達目的的革命所遺留下來的社會、文化問題需要更多的理性解決,才能彌補。”他主張用最理性的方式辦教育,不像現(xiàn)在某些教育場景,轟轟烈烈,搞得跟傳銷似的,這種浮躁的教育風氣影響下成長起來的中國的未來,能讓人放心嗎?
齊邦媛重視課堂教學。她說:“一年可以是很長的時間,除了寒暑假外,九個月的時間可以講很多,聽很多。如果善用每堂五十分鐘,凝聚學生的注意力,一個教室可以像河海領航一樣,以每課文章作為船舶,引領學生看到不同的世界。”她熱愛教書,她說:“教書實在是充滿樂趣的事,你一走進教室,聽到一聲‘立正敬禮’的口號,看到一屋子壯漢‘刷’的一聲站立起來,心智立刻進入備戰(zhàn)狀態(tài),神志清明,摒除了屋外的牽慮,準備挑戰(zhàn)和被挑戰(zhàn)?!薄皩ξ叶?,教書從來不只是一份工作,而是一種傳遞,我將所讀、所思、所想與聽我說話的人分享,教室聚散之外,另有深意。他們(指學生),都是我心靈的后裔?!?/p>
這就是齊邦媛作為一名教師的自我意識和職業(yè)認同感。因此,無論客觀外在條件如何艱難,她都是那么樂觀、勤勉。把學生當成自己心靈后裔的人,對教學的投入可想而知。齊邦媛1958年轉(zhuǎn)任到臺灣省立農(nóng)學院(1961年改為省立中興大學)教大一英文課程,1960年教大二英文課程,教材自定。當時臺中圖書館、學校圖書館的英文資料少得可憐,她就到臺中美國新聞處去,大約讀遍了那里的文學書。當齊邦媛被叫去靜宜女子文理學院教大三的“美國文學”課時,她“把靜宜圖書館里所有關于美國文學的書都讀遍了,筆記本、教科書上面寫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當她被請到東海大學外文系教翻譯課時,她自己編寫教材,批改作業(yè),討論、講解翻譯的各種可能性,她說:“我的翻譯課完全要動手去做的,有累積的英文能力不是平白就能得來的,也要有很好的范例,我必須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似的找很多資料,才能教得充實。”當她到美國圣瑪麗學院教中國文學課時,為了教課,她又“讀遍館中所有有關中國文學的書”?!敖虒W相長”是基于教師的自我意識和職業(yè)認同感的。還有,朱光潛老師上英詩課選用當時全世界的標準選本——美國詩人帕爾格雷夫主編的《英詩金庫》,但并不按照編者的編年史次序。他在上學期所選之詩都以教育文學品位為主,教大家什么是好詩。無論是齊邦媛,還是朱光潛,都特別重視對教材的選定,這就是雅斯貝爾斯所強調(diào)的:“全部教育的關鍵在于選擇完美的教育內(nèi)容和盡可能使學生之‘思’不誤入歧路,而是導向事物的本源?!?/p>
齊邦媛上翻譯課時,讓學生做一篇極具挑戰(zhàn)性的翻譯作業(yè),“每個人都糾著眉頭,一副快要陣亡的樣子”,齊邦媛看此情景,內(nèi)心十分愉悅,她說“真是精彩”。讀到這里時,我心里啞然失笑,覺得這是個十分可愛的老師,沒往深層次去思考。后來讀到雅斯貝爾斯的一句話才豁然釋懷:“教育活動關注的是,人的潛力如何最大限度地調(diào)動起來并加以實現(xiàn),以及人的內(nèi)部靈性與可能性如何充分生成。”我想,齊邦媛教授的那種讓學生有陣亡之感的翻譯課,一定就是能夠最大限度地調(diào)動起學生潛力的課。
齊邦媛的中學時代正是戰(zhàn)火紛飛的時候,像她說的,常常是炸彈聲伴隨著讀書聲,常常帶著課本跑警報,在防空洞里準備第二天的考試。就在這種生存狀態(tài)下,她說:“在南開優(yōu)良的讀書風氣中,得師長之春風化雨,打下了一生讀書為人的基礎。”
南開的教學一直維持很高的水準,視野闊,要求嚴,難度大?!皩W校規(guī)定學期結束時若有三分之一課不及格即留級,二分之一不及格即退學,不管家長是誰都沒有用?!蹦祥_向來注重國際性,英文教材的難度很高,“理化方面程度也很強,學生上了大學以后,念物理、化學如入無人之境。教學也教得扎實,大概是當時最早教微積分的中學”。
南開的師資非常優(yōu)秀,各個都出類拔萃,“以任何時代標準來看,都是注重性靈啟發(fā)的有識之士”。有一學生謝邦敏畢業(yè)考物理交了白卷,但在上面寫了一首詞述志,自思是畢不了業(yè)了,物理名師魏榮爵閱卷時也在其試卷上寫了四句:“卷雖白卷,詞卻好詞,人各有志,給分六十?!边@個學生后來在北大教書。放如今想想看,我們毀了多少能在北大教書的學生?
南開的課堂魅力四射。吳振芝老師的世界人文地理課,融入了世界歷史的重要源流和變遷,在黑板上畫世界地圖,“每一堂課都似瀛海傳奇深深吸住我們的目光。課本內(nèi)容已相當豐富,老師還常常帶些當時稀有的大本洋書和圖片給我們傳閱,她聲調(diào)低沉但充滿了feeling(只是“感情”是不夠的),常似在檢視偌大地球的滄桑”。這樣的課堂對齊邦媛的影響是:“在成長歲月中讀了這樣一門課,使我日后對閱讀、旅行都有適當?shù)钠诖柚倌陼r代的知識基礎和渴望,可以探索別人文化的深度,而不甘于浮光掠影式地盲目趕路?!边@讓我再次相信:只有優(yōu)秀的課堂才能真正為人的一生奠基。
還有孟志蓀老師的國文課、詩詞選課。首先是國文,“南開中學的國文教科書,初一到高三,六年十二冊是著名的,主編者就是孟老師。初中時選文由淺入深,白話文言并重,‘五四’以來的作家佳作啟發(fā)了我們的新文學創(chuàng)作。高中課本簡直就是中國文學史的選文讀本,從《詩經(jīng)》到民國,講述各時期文學發(fā)展,選文都是文學精華”。到高二的時候,孟老師開創(chuàng)了當時中學罕見的選修課程,高二詩選,高三詞選。孟老師的課堂更是吸引人:“他的聲音帶著相當干澀的天津腔,但當他開始講課,立刻引人全神貫注。他的語言不是溪水,是江河,內(nèi)容滔滔深廣,又處處隨所授文章詩詞而奔放?!薄吧鷦泳剩錆M激情,任何人聽他的課都會被他吸引,感情隨他的指引而回蕩起伏,進入唐宋詩文的境界,下課鈴響后,才如夢初醒,回到現(xiàn)實。”這樣的老師讓我輩望塵莫及,這樣的課堂令所有學子魂牽夢縈,我們該努力追求這樣的語文教學境界。
齊邦媛總結自己的一生說:“自病弱的童年起,一直在一本一本的書疊起的石梯上,一字一句地往上攀登,從未停步。”
人生之峰以書為梯,這是齊邦媛給我的啟示。當你厭了倦了,不妨去看看《巨流河》。這是一條奇特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