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愛麗絲·門羅|尹玲夏 譯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
我們成天待在瓦旺納施河邊,幫助本尼叔叔釣魚。我們常幫他捉青蛙做釣餌,沿著柳樹下泥濘的河堤,躡手躡腳地悄悄向前行走,看到青蛙就抓。沼澤般的洼地里,長滿了尖細(xì)的小草,看去像鼠尾巴,淡淡的綠色,粗看不易發(fā)現(xiàn),但卻直刺我們裸露的大腳,癢癢的。大青蛙都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我們,其實我們并不想捉它們,我們追逐著那些細(xì)皮嫩肉、活蹦亂跳的小青蛙,抓到后用手輕輕地捂著,然后扔進(jìn)盛蜂蜜的小桶里,蓋上蓋子。一只只青蛙就這樣待在桶里,直到本尼叔叔拿它們做魚餌。
本尼并不是我們的親叔叔,也不是其他什么人的叔叔。
他站立在淺淺的水里,水是淺黃色,水底是一層卵石和沙土,沒有淤泥。不管你在什么地方遇見他,他總是這副穿戴,這一輩子也沒有換過:橡膠鞋、牛仔褲、一件鐵銹色夾克衫,總扣著紐扣,里面從不穿襯衫,V型的衣領(lǐng)露出紅色粗糙的皮膚,相交處像是鑲了一道柔和的白邊。頭上是一頂毛氈帽子,帽頂?shù)木剮Ш蛢筛∮鹈驯缓顾疂n得黑乎乎的。
他連身子也沒有動一下,便知道我們已把小腳踏入水中。
“你們這些孩子,要是想濺起泥漿,把魚嚇跑的話,就到別處去,離開我的河堤?!?/p>
這河堤可不是他的。他平日釣魚的這個地方,倒是我們的天下,但我們從來沒有計較過。在他看來,河流、灌木叢和整個格勒諾切沼澤地或多或少是屬于他的,因為他比任何人都熟悉這片地方。他說沼澤地里有一個流沙洞,一眨眼工夫就可以吞下一輛兩噸重的大卡車,就像吃一頓早餐。他說在瓦旺納施河,夏季有些流沙洞深二十英尺,他答應(yīng)要帶我們?nèi)タ?,但從來也沒有兌現(xiàn)過。
要是看到我們有一些懷疑的表示,他就會生氣。
“當(dāng)你掉進(jìn)洞中時,就相信我說的話了。”
他滿臉濃密的黑胡子,目光銳利,臉色富于表情。看他那身衣服,那臉胡子,還有他的習(xí)性,也許你以為他年紀(jì)已經(jīng)很大了,但實際上并非如此。他這人從小就很固執(zhí),行為古怪。無論說什么,是預(yù)言,還是判斷,他都充滿激情。有一次在我們的院子里,他看到了一道彩虹,便嚷了起來:“你知道那是什么嗎?那是上帝的承諾——不再會發(fā)水災(zāi)了?!彼麨樯系郯l(fā)此重要的承諾而渾身顫抖,仿佛已經(jīng)兌現(xiàn),他自己就是上帝意志的執(zhí)行者。
每當(dāng)他釣到了自己想釣的魚(他總?cè)拥艉邝|魚,留下白鮭和鱈魚,說鱈魚的味道鮮美,雖然刺很多,像在針墊上插滿針?biāo)频模?,我們就都爬出河槽的陰涼處,穿過農(nóng)田向他家走去。我和歐文光著腳,輕松地走在農(nóng)田上,有時候我們的小狗瑪加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越過沼澤地邊的灌木叢,一英里之外便是本尼叔叔的家。那是一座高高的木板屋,銀白的顏色,從未油漆過, 一到夏季便顯得灰白、干燥;墨綠色的窗葉已斷裂,從窗框上耷拉了下來。窗后是荊棘叢生的矮樹林,長滿黑色的灌木,非常茂密,里面熱氣繚繞,成群的昆蟲在上空飛舞。
在房子和灌木叢之間,有幾間小棚子,圈養(yǎng)著一些動物,有一只半馴服的金色白鼬,一對野生水貂,一只紅狐,紅狐的一只腳曾掉在了陷阱里,被夾破了,一瘸一拐的,夜間不停地嚎叫,被大家稱為公爵夫人。浣熊是不需要圈養(yǎng)的,熟門熟路地進(jìn)家門吃食。它們非常喜歡咀嚼口香糖。小松鼠也會進(jìn)門來,大膽地坐在窗臺上,或在走廊上的一堆舊報紙里跳來跳去。
緊挨著房墻的地上,有一個淺淺的小坑,坑的三面都是用木板釘上的,大約有兩英尺高, 本尼在里面養(yǎng)著甲魚。有一個夏天,他什么事都不做,專捉甲魚。他說要把甲魚賣給一個從底特律來的美國人,一磅可得三十五美分。
“用它們來做湯?!北灸崾迨逡贿呎f,一邊刷甲魚。他非常喜歡馴養(yǎng)動物,喂它們吃食,也喜歡它們并不令人愉快的歸宿。
“甲魚湯?”
“喂美國人的,”本尼叔叔說,仿佛這就把什么都解釋清楚了?!拔易约菏遣粫鏊?。”
不知是美國人沒出現(xiàn),還是美國人沒有付給本尼叔叔想要的價錢,抑或這本身不過是一個諾言而已,計劃未能得到實施。幾周后,要是有人提到甲魚,他總是面無表情地說:“我已不再為那事自尋煩惱了?!狈路鹚麑δ氵€糾纏著過去深表遺憾。
在廚房門口,本尼坐在自己最喜歡的椅子里——他安坐在椅子里,好像他很少有空閑坐下來似的,不想去打擾任何人,不舍得離開一分鐘,講著他永遠(yuǎn)說不完的商業(yè)冒險故事。每次總少不了那精彩的一段:在本村南部那一帶或在格郎迪市鎮(zhèn)附近,那兒的人正在賺大錢,他們飼養(yǎng)灰鼠兔子、虎皮鸚鵡,一年可得一萬美元,幾乎不費(fèi)什么事。他這人從未很穩(wěn)定地干過什么差事,可這么長時間以來都一直為我父親干活,恐怕因為我父親飼養(yǎng)銀狐吧。干這一行,雖說難以預(yù)料,常有不尋常的因素,但卻充滿誘惑,給人以朦朦朧朧從未實現(xiàn)過的命運(yùn)之希望。
他把魚剖開洗凈后,晾在走廊上。如果想吃的話,就在油膩膩的鍋里煎一下,就著鍋吃。無論外面有多熱,有多亮,他都點(diǎn)著一盞燈,在屋頂上掛著,燈上蒙著一層灰塵,暗淡昏暈。
當(dāng)初,本尼叔叔父母結(jié)婚后就住在這座房子里(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他們已經(jīng)很老,身體很胖,眼睛也不中用了,坐在走廊上,曬著太陽,身上穿著灰不溜秋的舊衣服,一層又一層)。家里堆著許多東西,有一部分跟著他們五十多年了,還有一部分是家傳的,有些是別人不要,他們撿回來的,還有些是本尼叔叔從垃圾堆里拖回來的。他想把這些縫補(bǔ)清洗一下,再拿去賣,并說如果住在城里,就一定開一家大型的舊貨商店。他會把一生都用在這堆臟兮兮的家具、破舊的用具、缺了口的盤子和別人扔掉的那一張張積滿污垢的畫片上。他一一給這些“雜碎”估價,看他的樣子不僅像是為自己,而且也要為別人得一些實惠。
但是在他家周圍,我最喜歡的,而且也最看不夠的,是走廊上的一摞摞報紙。他沒有訂《居碧里先驅(qū)報》或是第二天才到訂戶信箱里的《城市報》,也沒訂《家庭先驅(qū)報》和《周末晚報》。他訂的是份《周報》,報紙粗糙,印刷質(zhì)量也很差,有的標(biāo)題字有三英寸大小。這是他了解外部世界信息的唯一來源,他的半導(dǎo)體很少能正常運(yùn)轉(zhuǎn)。這是另一個世界,不像我父母親在報紙上讀到的那樣,也不像在每天新聞里聽到的那樣。文章從來不涉及戰(zhàn)爭、選舉、時興的潮流和交通事故,通常見到的總是下面這樣一些標(biāo)題:
“父親用親生的雙胞胎女兒喂豬”
“一婦女產(chǎn)下人猴”
“處女在十字架上被瘋狂的僧侶強(qiáng)暴”
“用郵包寄出丈夫的軀干”
……
我總是坐在走廊的邊上讀著報,雙腳在花盆上蹭來蹭去。盆里的花肯定是本尼叔叔的母親種的。本尼叔叔見了總會說:“你要愿意,可把你喜歡的報紙拿回去看,我全都看過了?!?/p>
我完全知道該如何去做。我越讀越快,把所有的報紙瀏覽過了一遍,然后迎著陽光,穿過一片片田野,走上了回家的路。讀了報上各種聞所未聞的災(zāi)難,挖空心思的發(fā)明和令人可怖的惡作劇,我也像變了一個人,幾近瘋狂。隨著我一步步臨近家門,報上描繪的情景就漸漸地消失了。為什么會是這樣呢?我家厚實的后墻、灰白色的墻磚、廚房外的水泥平臺、掛在釘子上的洗衣盆、打氣筒;還有葉子上布滿棕色斑點(diǎn)的丁香花叢,看了這一切,簡直難以相信報上的新聞—— 一個婦女真的會用圣誕報紙裹好她丈夫的軀干,寄給她在南卡羅林那的情夫嗎?
我們的房子坐落在小路的盡頭,在小鎮(zhèn)的邊上,經(jīng)過布克雷斯商店通向西部。這家東倒西歪的木板小店從前到后都是那么窄,看起來像個紙板盒子,豎著放在那兒,上面掛滿了金屬招牌,刷上了廣告:面粉、茶葉、燕麥、軟包裝飲料、香煙。給我的感覺是這小鎮(zhèn)差不多已到盡頭。人行道、街道、一排排成蔭的樹木、送奶人和售冰人的車子、鳥澡盆、花壇、擺放著柳條椅的陽臺——婦女們在上面觀望著大街,所有這些文明的、令人向往的東西都已不復(fù)存在。我們在彎曲的路上散步,從布克雷斯商店到我們家沒有一點(diǎn)遮陰之處,田間雜草叢生,黃色的蒲公英、野生的芥菜或菊科植物,根據(jù)不同的季節(jié)而不停地變化著。一家家離得較遠(yuǎn),總的來看,和城里的房子相比,顯得破爛不堪,無人管理,奇形怪狀。有的墻漆過一半,活還沒做完,梯子扔棄在那里,走廊上的裂口沒人修復(fù),前門口也沒有臺坡,離地面足足有三英尺,窗子上糊著發(fā)黃的報紙。
平坦小路不是小鎮(zhèn)的一部分,也不是鄉(xiāng)村的一部分,彎曲的河流以及格勒諾切沼澤地把它和鄉(xiāng)鎮(zhèn)的其他部分分了開來。
這條路是我母親向往的最后一個地方,當(dāng)她的腳一踏上小鎮(zhèn)的人行道,她就揚(yáng)起了頭,內(nèi)心一陣寬慰,一種隨之而來的新感覺便油然而生。
有一天, 我在本尼叔叔家的走廊上讀報,他問:“你上幾年級?”
“四年級?!?/p>
他把我?guī)У綇N房桌邊,對我說:“我想叫你坐在這兒,給我寫封信?!?/p>
他識不少字,可是不會寫。他說學(xué)校的老師曾經(jīng)打過他,逼著他學(xué)寫字,可是無濟(jì)于事。當(dāng)他需要寫信時,總是由我父母代勞。
……
“現(xiàn)在開始寫:‘親愛的女士’?!?/p>
我說:“‘親愛的’寫完了,叫什么女士?除非是商務(wù)信函,才只寫親愛的先生,親愛的女士,是商務(wù)信件嗎?”
“是的,也不是,就寫親愛的女士?!?/p>
“她叫什么名字?”我很煩地問道,“名字又不難寫?!?/p>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本尼叔叔有點(diǎn)不耐煩地遞給我他那份報紙,翻到分類廣告欄,放在我鼻子下面,這一版我可從沒有看過。
“單身女士,生有一孩,欲在寧靜的鄉(xiāng)舍找一料理家務(wù)的位置,性喜鄉(xiāng)村生活,若遂心愿,愿結(jié)為人生伴侶?!?/p>
“我想給這位女士寫信,不稱她女士,我還能稱什么?”
我不再講什么,寫下了親愛的女士幾個字,加上一個大大的逗號,等待著再寫下面的內(nèi)容:
看到你在報上寫的東西,我現(xiàn)在給您寫封回信。本人三十七歲,有一方圓為十五英畝的天地,位于平坦之路的盡頭,有一幢石基磚墻的好房子,周圍是灌木叢,冬季不缺柴燒,并有一口好井,六十英尺深,還有一個蓄水池。在灌木叢中,長滿您可吃的漿果,河里有許多魚, 還有一個非常好的蔬菜園(如果你能趕走野兔的話)。我在屋旁棚子里,養(yǎng)了一些寵物:狐貍、一只白鼬和兩只水貂,周圍有浣熊、松鼠和金花鼠,歡迎您的孩子,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如果是男孩,我會教他成為一名捕獸能手和好獵人。我有一份工作,是在不遠(yuǎn)的地方給人養(yǎng)銀狐,如果你想登門拜訪的話,那家的女主人是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太太。我希望不久能收到您的回信。
……本杰明·托馬斯·蒲爾。
一星期內(nèi),本尼叔叔收到了回信。
“親愛的本杰明·托馬斯·蒲爾先生:我代我妹妹馬德琳·霍維小姐給您寫信,她說非常愿意接受您的求婚,9月1日以后隨時都可以。有到居碧里鎮(zhèn)的汽車和火車嗎?如果你能來的話就更好了。在信的末尾我會寫下詳細(xì)地址,不難找到我們住的地方。我妹妹的孩子不是男孩,而是一個十八個月大的女孩,名叫黛安娜。希望能得到你的回音……”
本尼叔叔把信放到桌子上,我父親說:“應(yīng)抓住機(jī)會。你要與她結(jié)婚,你知道到底為了什么嗎?”
“看起來她兄弟是急于想擺脫她?!?/p>
“帶她去看醫(yī)生,作醫(yī)療檢查?!蔽夷赣H口氣堅決地說。
本尼叔叔說他肯定會帶她去的。于是,他開始迅速籌辦起來。他給自己買了新衣服,租了一輛車,自己開車去基特切勒。他一大清早便動身,穿了件淡綠色的西裝和白襯衫,打了一條紅、白、橘黃相間的領(lǐng)帶,戴了一頂墨綠色的毛氈帽,穿著咖啡白色相間的鞋子,理了發(fā),刮了胡子。看起來怪怪的,臉色蒼白。
“該高興呀,本尼,”父親說道,“又不是去上吊,如果不滿意的話,就回來?!蹦赣H和我?guī)е习选⒛ú嫉搅吮灸峒?,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全扔到了走廊上,可過了片刻,母親意識到這并沒有多大用處,于是說道:“你最好還是挖個坑,把這些東西都扔進(jìn)去?!彼谂_坡上,用掃帚把兒撐著下巴,像故事里的女巫一般,又笑著說道:“反正我不是笑,就會哭,想想吧,她到這兒不超過一星期,保證就會回基特切勒,不然,她就會去跳河?!?/p>
我們抹著桌椅,把爐子也擦了擦,撣掉燈上的蜘蛛網(wǎng),然后,我摘了一大束黃花,插在桌子中間的罐子里。
“為什么要擦窗子?”母親說,“擦了窗戶,房子里的臟東西看得就更清楚了?!?/p>
回到家里,母親說:“我想我的同情心還是在那個女的身上。”
天黑后,本尼叔叔把車鑰匙放在桌子上。
“一路都順利吧?”
“是的。”
母親插話說:“你最好把霍維小姐帶進(jìn)屋來喝杯茶?!?/p>
“她有點(diǎn)疲倦,還要哄孩子睡覺。”
“孩子!”母親懊悔地說,“我把孩子忘了,她睡在哪里?”
“我隨便搭了個鋪。”本尼脫下帽子,汗津津的額頭上露出了一道道紅色的疤痕。
“我正準(zhǔn)備告訴你,霍維小姐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蒲爾太太了?!?/p>
“祝賀你,本尼,祝你永遠(yuǎn)幸福!你一見到她就打定主意了,是嗎?”
本尼叔叔不安地笑了一下。
“他們?nèi)叶荚?,為婚禮作好了準(zhǔn)備,我沒到之前就全安排就緒了,請好了牧師,買好了戒指,又急忙派人去辦了證書,沒有落下一件事。”
“你現(xiàn)在是結(jié)了婚的人了,本尼。”
“你該把新娘帶來給我們看看?!?/p>
母親用了新娘這兩個字,聽了覺得怪怪的,讓人聯(lián)想到了——拖地的白婚紗、花束、婚宴等??扇藗兏緵]有設(shè)想到這些。本尼叔叔說一旦新娘從旅途疲勞中恢復(fù)后,他會去一一辦理的。
誰也沒有見到新娘的影子。母親認(rèn)為,這次他該回家吃晚飯才對,但是本尼還是像往常一樣來到了我們廚房。我母親問:“你妻子怎么樣?她會料理家務(wù)嗎?”他微笑著搖搖頭,含糊地回答了每一個問題。
一天傍晚,他剛剛做完了活,對我說:“你想看看什么東西嗎?”
“什么?”
“你過來,就可以看到?!?/p>
我和歐文跟在他屁股后面,穿過農(nóng)田,走到他院子門口,他轉(zhuǎn)過身來,叫我們停下。
我說:“歐文想看白鼬。”
“在這兒等一會,別再走近了?!?/p>
過一陣,他出來了,抱著一個孩子。我很失望,她原來是這個樣子。本尼把她放在地上,她彎下腰,跌跌撞撞地?fù)炱鹨桓u毛?!案嬖V他們,你叫什么名字?!彼豢险f。“如果她愿意時,話可以說得很好?!?/p>
這時一個穿紅夾克的姑娘走到了走廊上。
“你進(jìn)來!”
她是叫黛安娜還是本尼叔叔?她的嗓音挺嚇人的。本尼叔叔抱起孩子,輕聲地對我們說: “你們最好現(xiàn)在就回家吧,過一天來看白鼬。”說完,徑直朝家里走去。
一天在去布克雷斯商店的路上,我們從遠(yuǎn)處看到了她,她身上還是穿著那件夾克衫,手放在夾克的口袋里,低著頭,兩條細(xì)長的腿走起路來像把剪刀。后來,我母親在店里遇到了她,母親想證實一下,她看見本尼抱著黛安娜站在外面,問他在這里做什么,他說在等孩子的媽媽。我母親就走了進(jìn)去,來到了那姑娘站的柜臺邊。
“你一定是蒲爾太太吧?!蹦赣H作了自我介紹。
那姑娘什么都沒說,她看著我母親,聽見了母親說的話,但沒有回答。
“我猜想你一定一直在忙著家里的事兒,方便的時候出來走走,來我們家坐坐?!?/p>
“不到不得已時,我是不會在這鬼路上走的?!?/p>
后來,母親告訴父親:“她還是個孩子,不超過十七歲,戴著一副眼鏡,很瘦,并不傻。這并不是他們趕走她的原因。但她有點(diǎn)精神錯亂,或是處在錯亂的邊緣,可憐的本尼。她倒是住對了地方,她和這條街倒是挺相稱的……”
但有一天我還是去了本尼叔叔家。我沒帶歐文去,是怕他會把事情講出去。我想我該輕輕地敲門,客客氣氣地問一聲,是否可以在走廊上看看報紙。但是我還沒上臺階,門就開了,那個女的出了門,手里拿著壺蓋。她也許聽到我來后,提起了壺蓋,可能并不是故意的,而我卻把它看成是一種武器。
她盯著我看了一會,黛安娜跟她長得像極了,瘦小的個子,白白的皮膚,乍一看她顯得難以琢磨。她滿腔的怒火,難以直接引發(fā),需要時間才能勾起她的往事,才能迸發(fā)出心中郁結(jié)的一切。可她第一眼看到我,目光中便閃爍出仇恨,可又不便發(fā)作,看來沉默是她選擇的唯一方式。
“你最好滾開?!彼呦屡_階,我盡量后退著?!澳氵@臟家伙,小間諜……”她的短發(fā)沒有梳理,扁平的身上套了件破的印花裙子。她故意裝出一副要打人的樣子,看樣子是為了嚇唬人的。如果你堅持看下去,那準(zhǔn)會像是一場演出,毫無疑問,如果她把壺蓋舉起來,沒準(zhǔn)會砸在我腦袋上。或許什么時候她放下手,腦子里就會出現(xiàn)空白。
馬德琳的故事人人皆知。在商店里什么事惱怒了她,她就會用盒子砸在店員布克爾的身上,幸運(yùn)的是砸的不是裝玉米糖漿的鐵盒子。本尼叔叔生活在一片辱罵聲中。人們都說:“本尼,你真是找了一個潑婦回來?!彼皇切π?,點(diǎn)點(diǎn)頭,很窘迫的樣子,仿佛別人在夸他似的。接著本尼開始講起了他們的故事:她因為茶壺里沒有水,就把茶壺扔出窗外,還用剪刀剪他的綠西裝,這件西裝在他們舉行婚禮時已被剪過一次了,本尼并不知她為什么這么討厭這件衣服。她說過要放火燒房子,原因是他給她帶的香煙品牌錯了。
“她酗酒嗎?”
“不,我從來不帶酒回家,不知道她自己是怎么弄到酒的,我聞到了她身上的酒氣?!?/p>
……
本尼叔叔到我們這兒來干活時,總是帶著黛安娜。黛安娜只和本尼講話,她對我們給她的玩具、餅干等其他東西都有疑心。但她從來不鬧也不哭。當(dāng)撫摩她或擁抱她時,她都乖乖的樣子,但很害怕,渾身直抖,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就像鳥兒被抓住時那樣。她總是坐在本尼叔叔的大腿上,或靠在他的肩上熟睡,瘦得像實心面條,本尼的手遮蓋住她腿上的青腫處。
初春,雪還沒有融化,一天本尼叔叔來說她已離開了,他以為她沒離開居碧里鎮(zhèn),于是等著她回家,然而他注意到幾件東西已不見了—— 一盞燈、一塊好看的小地毯、一些碗碟, 還有一個母親留下的藍(lán)色茶壺,兩張很好的折疊椅。當(dāng)然她也帶走了黛安娜。
她肯定是搭卡車走的,這些東西小轎車是裝不下的。
我母親記起她曾看到一輛小型運(yùn)輸汽車,是灰色的,前一天的下午大約3點(diǎn)鐘朝城里開去。她對此沒有興趣,也沒有注意到誰在里面。
……
“我怎么才能知道她去哪了,我最好和她兄弟聯(lián)系一下?!?/p>
7點(diǎn)鐘后打電話可折價時,我父親用我們的電話打了長途。本尼叔叔沒有電話。接通后,本尼立刻叫道:“她到你們那去了嗎?她是坐卡車走的,坐的是灰色的運(yùn)輸小卡車,她去了嗎?”接電話的人被弄得糊里糊涂,本尼叔叔聲音叫得太高,什么也聽不到,我父親不得不接過電話,解釋所發(fā)生的事情,看來她并沒回基特切勒,她兄弟并不太關(guān)心她去哪兒了,沒有說聲再見就掛上了電話。
我父親開始勸本尼叔叔說,能擺脫她并不是一件壞事。父親說她并不是一個好的家庭主婦,也不能使本尼叔叔的生活過得舒適、平靜。他是用很世故的方式來說這些的,并沒有忘記他在談?wù)摿硪粋€男人的妻子。他并沒說她缺少魅力、不修邊幅等。至于她拿的,或是偷的東西,本尼叔叔說是一種恥辱。(我父親知道這些東西并不值多少錢)但也許這正是擺脫她必須付出的代價,從長遠(yuǎn)來考慮,本尼叔叔會認(rèn)為這倒是幸運(yùn)的。
“不是這個問題,”我母親突然說,“是那個小女孩黛安娜?!?/p>
本尼叔叔痛苦地笑了。
“她母親經(jīng)常打她,是嗎?”我母親用突然明白、恐慌的聲調(diào)叫起來,“不然她腿上怎么會有那些紫斑?!?/p>
本尼叔叔一旦笑起來就止不住,像打嗝一樣的。
……
“報警吧……”
本尼叔叔看起來并不高興……他對這種保證沒有半點(diǎn)的輕松,“他們怎么知道在哪兒能找到她?”
“等一下,”我父親說,“你憑什么認(rèn)為警察會準(zhǔn)備去做這些事……他們只會管罪犯?!?/p>
“如果她不是罪犯,那么毒打孩子的人是不是罪犯呢?”
“本尼是目擊證人,他會告訴他們的,他會做不利于她的證詞?!蔽夷赣H站起來,很生氣,卻很困惑,“我不知你還猶豫什么?一切都很明了?!?/p>
然而,我母親很明白,對本尼來說就不一定清楚了,他甚至很害怕。他是怕警察,怕公眾,怕官僚機(jī)構(gòu),怕周圍的議論,還是怕因此而漂泊異國他鄉(xiāng)?這一切,他是不可能說的。無論是什么原因,他都皺著眉,對馬德琳和黛安娜只字不提。
為了進(jìn)一步勸說本尼,我父親說也許她到美國去了,什么人也找不到她。許多壞的、瘋的、不安分守己的、有野心的人都到那里去了。
但她沒有去,暮春時來了一封信。她竟然還有膽量寫信。信的抬頭沒有稱謂:“我的黃衣服、綠傘,還有黛安娜的毯子丟在你處了,給我送到多倫多里特大街1249號?!?/p>
本尼叔叔打定了主意,一定去那兒,他借了輛車。他從來沒有去過多倫多城。在廚房桌上,我父親鋪開地圖……本尼叔叔說他準(zhǔn)備把黛安娜帶回來,我父母說這是非法的,勸他別這樣做,可本尼叔叔怕采取合法的官方行為,卻并不擔(dān)憂采取會被認(rèn)為是綁架行為的舉止, 他把她所做的一切像講故事一樣說給我們聽:她用皮帶把黛安娜的腿綁在小床架上,用木片打她,本尼不在時,還有做得比這更厲害的,在孩子的背上有用火鉗燙的印記。講完這以后, 他不再帶有歉意地似笑非笑著,無可奈何地?fù)u搖頭,把苦水往肚里咽。
本尼已走了兩天了,父親打開了10點(diǎn)鐘的新聞,說:“我們必須要看一下,不知老本尼是否被抓起來了?!钡诙焱砩希灸岚衍囬_回了我們院子,坐在那里,看也不看我們一眼,然后慢慢站起來,既疲倦又氣憤地朝房子里走來,自然沒帶黛安娜。
……
“她們住在宿舍,還是公寓?”
“我不知道?!北灸崾迨寤卮鸬?,那樣子很嚇人。過了片刻,又開口說道:“我一直都沒找到她們?!?/p>
“你沒找著她們住在哪兒?”
他搖搖頭。
“地址丟了嗎?”
“沒有。我找不到那個地方。”
“一上來我問了一個家伙,他給我指了路,要過一座橋……我又問了人,是一位牽著狗的女士,她說她從未聽說過里特大街,還說她住在多倫多已有二十多個年頭了。一位騎自行車的小伙子倒是聽說過,告訴我在城市的另一頭,并把我?guī)С隽顺?,我想圍繞著這座城市走要比穿過它容易些,雖然花的時間要長些。漸漸地天黑了,我想在天黑前發(fā)現(xiàn)這是什么地方?!?/p>
他在工廠、死胡同、倉庫等地迷了路,他給我們描繪了他所轉(zhuǎn)的每個方向,他所問的每一個人,每個人所說的話,他自己的想法,以及他作出的決定。他記住了每一件事,他所走過的每一個地方像地圖一樣在他腦中整個兒展現(xiàn)出來……最后他在車上睡著了。
“今天早晨一醒來,明白了我最好還是馬上回來?!?/p>
我父親嘆口氣,點(diǎn)點(diǎn)頭。確實如此,“在這世界里,人們一不小心就會陷進(jìn)流沙洞,被魔鬼和可怕的城市所吞沒。幸運(yùn)和邪惡是巨大的,不可預(yù)測,沒有什么值得留戀,什么事都有可能發(fā)生,失敗總是和瘋狂的滿足結(jié)為一體”。這是我們所能看到的他精神上的勝利,而他卻一無所知。
希望的繁榮的大地,
自由的母親,
我們怎么會贊美你,
你來自何處?
是我教會了歐文唱這首歌,那年我們每天都在學(xué)校里唱這首歌,為的是幫助英國從希特勒手中拯救出來。我母親說那是贊美歌,但我不相信,因為那怎能押韻呢?
我母親坐在她的帆布椅子上,我父親坐在木椅子上,他們互相不看一眼,但卻心心相印,就像柵欄一般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在我們和本尼叔叔之間,在我們和平坦之路之間,在我們和任何事物之間,都有著這種自然的聯(lián)系,哪怕在寒冬也是同樣如此……
本尼叔叔沒再收到她的來信,或者即使他收到過,也沒有再提起。當(dāng)我們問到她或取笑她時,他好像非常懷念她,沒有絲毫的遺憾,含著對過去已經(jīng)很久的某件事或某個人的幾分懷戀,就像對那些甲魚一樣。
過了一會兒,我們都笑了起來,回憶起馬德琳穿著紅夾克衫在這條路上行走的情景,兩條腿像剪刀,嘴中發(fā)出的辱罵聲不斷傳到跟在后面的本尼叔叔耳邊。我們笑著想起他對布來克等人所做的一切。本尼叔叔險些釀成悲劇。我母親最后說,事情這樣了結(jié),倒是個安慰,不然,誰還能再信任本尼叔叔呢?對他而言,馬德琳就像一個自己騙自己的夢。我們像在故事里一樣回想起她,沒有什么可給我們自己或給她的,除了那份奇異的、姍姍來遲而又冷酷無情的贊美。
“唉,馬德琳,那個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