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中國現(xiàn)代文壇上一位風格獨特的女作家。她的人生特別短暫,死時年僅31歲,她的創(chuàng)作實踐只有短短的9年,作為女性的她,青年時代遭遇許多磨難,再加上國家當時處于多災多難的時期,所以她命運更加多舛,但她憑著與生俱來的文學稟賦和獨有的女性視角,在現(xiàn)代文壇上獨辟蹊徑,自成一家。故鄉(xiāng)的黑土地是滋養(yǎng)她創(chuàng)作靈感的肥沃土壤,鄉(xiāng)人們特別是不幸女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始終是她關注的焦點。她的作品多描繪像動物一樣生存的女人們,描繪她們在可憐的境況下的一點兒可憐的追求及幻滅,以及她們對整個生命意思的麻木不仁。透過她的創(chuàng)作,讀者深深地體會到在背負民族及個人雙重苦難下女性命運的悲劇意蘊。
幾千年的封建統(tǒng)治,把一條條的枷鎖強加在廣大婦女身上,男權社會給婦女的是奴役和創(chuàng)傷,經濟和文化的制約,使婦女始終在社會的最底層喘息掙扎,她們無力掙脫命運的“繭”,只能在絕望中世代演繹著她們的悲劇角色。蕭紅絕大多數(shù)的作品,主角都是女性,都是她所處的那個時代最底層的女性。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東北呼蘭小城,對于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女性來說,就像一個無邊無際的沼澤地一樣,無論她們怎樣小心,怎樣掙扎,最終只能在痛苦中麻木,被吞噬得無影無蹤。蕭紅在前期小說《生死場》及后期的《呼蘭河傳》中,透出濃厚的閱盡人生后徹骨的生命悲劇意識。她以徹悟者的姿態(tài)俯視呼蘭小城女人們的蒙昧、絕望與茫然,用白描的手法描繪她們動物似的生存狀態(tài),用痛苦而近乎殘忍的心態(tài)對她們?yōu)樾鬄榕挥X其為畜為奴的麻木不仁進行了深刻的揭露和強烈的批判。
魯迅曾經揭露過國人的靈魂如何麻木,那是時代的使命使然,蕭紅則是出于女性的本能從生存本身的意義上來寫人精神的麻木、靈魂的麻木。她筆下的北方鄉(xiāng)村婦女的生活完全是一種依賴本能驅動,無意識、無目的地痛苦掙扎的動物般的生活,生存和糊口是她們生活的全部?!霸卩l(xiāng)村,人和動物一樣,忙著生,忙著死。”“死人死了,活人計算著怎樣活下去?!笔捈t的獨特經歷,培養(yǎng)了她看世界的獨特視角,生死兩界,在蕭紅的筆下沒有明顯的界限,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生與死似乎就是同一個世界。造人,是人類得以繁衍的手段,那么生孩子就是女性的天職。在蕭紅的眼中女人的生產和動物的生產沒有什么分別,女性的天職在血肉橫飛的生產過程中變得那么諷刺,女性作為生命體的存在沒有任何意義,猶如草芥,生產就是女人生命的基本苦難。蕭紅透過血淋淋的女性生活本真,發(fā)現(xiàn)了女性命運的悲劇實質:在天職意義的掩蓋下,她們如何沒有自我意識,沒有尊嚴,如何屈辱而偏偏不知屈辱,如何在男權社會中毫無意義地奉獻著自己卑微的生命。在《生死場》中“刑罰的日子”這一章里,動物的生產和女人的生產交互映照,分不清貴賤,暗示著勞苦女性的卑微渺小如動物,甚至還不如動物。在這里,蕭紅一方面對女人生育的痛苦深表同情。另一方面,她又對這些女人像生育機器一樣不斷地盲目生產無視生育對她們的毀滅而深惡痛絕。
動物一般的生存境遇使女性不僅對自己的生命價值毫無意識,而且還對他人的生命價值熟視無睹。在《生死場》中,讀者不僅為一幅幅中國農村女性動物般原始的生存狀態(tài)所震驚,而且為她們幾千年來積淀在靈魂深處的精神痼疾所震驚,鄉(xiāng)村女性中普遍存在的麻木不仁、冷酷無情讓讀者嘆為觀止。如王婆在干活的時候,無暇照顧小孩,就把三歲的女兒小鐘放在草垛上,結果掉下來碰巧摔在犁頭上,死了。作為母親,王婆一點也不傷心,一點也不在意,因為她的心完全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之中:她仿佛看到了一片金色的麥浪,自家的麥粒比誰家的都大,她感覺到無比充實和幸福。把孩子跟莊稼進行比較,母親的心中莊稼竟然比孩子重要,如此有悖人倫天性,真讓人觸目驚心。一個女人,在物質條件極端匱乏、生存環(huán)境極端惡劣的情況下,她的母性竟然蕩然無存,成為一個麻木的女人、殘酷的母親,這讓人不禁想到狼這種動物,它在餓極了的情況下會殘忍地吃掉自己的幼崽。在這里人和狼還是有些微區(qū)別的吧!蕭紅深刻了解舊中國北方底層勞動婦女的悲慘境遇,通過她們在“生死場”上的最后掙扎和哀嚎,揭露“兩只腳的暴君”——男權社會的丑惡和“自然的暴君”——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的無情,從而揭示出她們“生的堅強、死的掙扎”背后更深層次的社會因由。
女性悲劇命運的周而復始不僅僅來自“兩只腳的暴君”——男權社會的丑惡和“自然地暴君”——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的無情,而且還來自女性自身的精神瘡痍:扼殺與自我扼殺。幾千年的封建男權文化對女性進行殘酷的奴役,在精神上把女性壓扁、榨干,因此女性把一切苦難都歸于命運,這已經成為一種與生俱來的習慣。不僅如此,她還習慣于把創(chuàng)傷轉嫁給同性,以此抵消或淡化自身的創(chuàng)傷記憶。長期受傳統(tǒng)文化的束縛和男權社會的欺壓,這些被踩在社會最底層的女人們,不僅不惺惺相惜,反而去欺壓比她們更弱小、更可憐的同類,冷酷地折磨她們,以從對她們的戰(zhàn)勝中來獲得一點可憐的精神滿足,多年的苦媳婦熬成婆后便變成惡婆婆了,這種比奴隸更可卑的奴才心理就像一朵惡之花深深植根于廣大女性的心靈之中,是造成中國封建社會婦女悲劇命運周而復始、輪回不止的重要因素。蕭紅以極端鄙視的心理在《呼蘭河傳》中對這種可卑的奴才心理進行了辛辣的諷刺和批判。
小團圓媳婦和王大姐就是被這種奴才心理迫害的犧牲品。
小說中的小團圓媳婦是個發(fā)育良好、活潑健壯,長得黑乎乎,總是笑呵呵的可愛的小童養(yǎng)媳,可是就是不合她婆婆和呼蘭人的“規(guī)矩”,在她婆婆看來,十二歲的她,個兒太高,太愛笑,不害羞,太能干,太“出格”,不合“規(guī)矩”,不像個小童養(yǎng)媳,婆婆出于一片“芳心”,其實是恃強凌弱的奴才心理在作怪,要對一個十二歲的女孩進行“重塑”,要“規(guī)矩”出一個真正的小團圓媳婦來。她請來巫師,舉辦“跳大神”活動,把小姑娘吊在梁上,使用所能想到的殘忍的手段來折磨她:用皮鞭狠狠地抽打她,用烙鐵殘忍地烙腳心等,最后,小姑娘在寒冷的冬天里當眾洗澡慘死在眾人面前。一個天真爛漫、活潑可愛的小女孩就這樣被一群麻木不仁的劊子手給活活地扼殺了。
王大姐通過自由戀愛,不顧家人的反對,就跟磨宮馮歪嘴子同居了,“非法”地生了一個孩子。她的大膽行為,遭到了封建勢力的反對。周圍人毫不放松地對她進行攻擊和咒罵,好像誰對王大姐罵得越厲害誰就顯得越貞潔和高貴似的。人們不只是對這對苦命鴛鴦進行謾罵和議論,更可恥的是還派出“探子”,打探消息,興奮地聚集在一起期待著這對貧賤的夫妻凍死、餓死,這樣他們好像才快活。終于王大姐在生完第二個孩子后死了。人們還不滿足,還巴望著馮歪嘴子和他的小崽子出點兒什么狀況。看似王大姐死于貧困交加,實際上她同小團圓媳婦一樣,都是周圍那些冷酷、麻木、無意識的殺人團手里的犧牲品。
女性的悲劇命運之所以世代相承、生生不息,除了來自男權社會的扼殺和來自無意識的殺人團的軟刀子外,女性對自身的禁錮也是造成她們悲劇命運的一個重要因素?!缎〕侨隆分械拇湟?,始終走不出周圍的世界,沖不破自己織就的精神之“繭”,有爭取愛情和新的生活的可能也不敢去追求。最終自己用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絲縷把自己捆綁而死。翠姨的死,說明了這樣一個道理:一個女子即使有經濟上的自主權與社會的保障,倘若沒有勇氣邁出自己劃定的精神牢獄之門,也只有自取滅亡。
如果說小團圓媳婦、王大姐是被周圍那些無意識的殺人團殺死的,而翠姨卻是被自己束縛而死。這也是傳統(tǒng)文化長期籠罩下女性心靈痼疾積重難愈的體現(xiàn),她們自我禁錮,自我捆綁,即使掙脫了來自男權社會的束縛,也無力邁出自我囚禁的精神牢獄的門檻兒。這就是男權社會中婦女命運萬劫不復的深層原因。
蕭紅的一生多災多難,每一個足跡都布滿血淚,她最能體會封建傳統(tǒng)文化對廣大婦女的戕害,她不甘做男權社會的犧牲品,曾以新女性的姿態(tài)挺身而出挑戰(zhàn)“男人的社會”,然而敵人的力量太強大了,她丟盔卸甲,遍體鱗傷,頭破血流。個人力量的單薄和社會力量的強大,注定了大多數(shù)女性追求的幻滅。她曾經感嘆道:“我總是一個人走路……。”魯迅在《墳·娜拉走后怎樣》一文中曾經說過“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這一點,蕭紅是用生命在體驗,越到后來,她體會得越清楚,越徹骨。蕭紅一生都在掙扎,孤軍奮戰(zhàn),時代的變遷曾給她帶來一點微茫的希望,但封建社會的痼疾總對她進行潛移默化的影響和束縛。民族的災難又對她的努力雪上加霜,她就像一棵總也沖不出凍土層的幼芽,注定要消亡?!缎〕侨隆泛汀逗籼m河傳》是她對自己坎坷命運的不甘與無奈在作品中的藝術投影。她憧憬的永遠是“溫暖”與“愛”,但這些總讓她遙不可及,最后在孤寂憂郁中死去。臨終前她宣布“在我父親面前投降了,慘敗了,丟盔卸甲了”。這段話實際上是蕭紅一生奮力追求后卻終遭幻滅的泣血呻吟。年少時她曾因背離傳統(tǒng)禮教被開除族籍,多年顛沛流離,個人命運與民族命運交織在一起,蕭紅始終跋涉在“生死場”上。她不僅承受著傳統(tǒng)禮教有形和無形的心理重壓,而且背負著苦難的民族命運帶給個人的傷痛。她瘦弱的肩膀哪能承受起如此的重負,她倒下了!所以她后期作品人物命運也反映了作家本人的迷惘、苦悶、彷徨和幻滅。
蕭紅把個人不幸的命運和廣大底層苦難女性的命運結合起來,她就生活在她們之中,她理解她們的一切痛苦與絕望,追求與幻滅,但她在抒寫她們絕望追求的同時,也融進了自己的理想,那就是在絕望中還依稀看到了微茫的希望。生活就像一片茫茫無邊黑暗兇惡的苦海,生活在孤寂痛苦的海洋里,蕭紅仍是讓她筆下的女性在“生的堅強”與 “死的掙扎”中尋求生命的火花。她讓小團圓媳婦被折磨致死后靈魂化成東橋下的一只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小白兔,讓在分娩中死去的王大姐的幼子,在死亡的邊緣和人們的譏笑聲中慢慢長大,使她們悲苦的亡魂得以寄托,也使尚有良知的人們得到一絲慰藉。生活的車輪終歸是向前滾動的,社會終歸會進步!蕭紅是在死亡的悲哀里尋求生命的價值,尋求生活的希望。這就使她筆下的苦難女性,具有“蕭紅式”的悲劇美。
蕭紅對于女性愛情的命運常有一種悲劇感。從《生死場》里金枝和成業(yè)的愛情故事終落始亂終棄的結局,到《小城三月》里翠姨自己困死自己的愛情及生命,再到《呼蘭河傳》中王大姐和馮歪嘴子這對貧賤夫婦的悲慘命運,她總是將自己苦難的心路歷程和寂寞痛苦的靈魂,融進那些苦難女性的身心之中。在“五四”以來的女作家群中,蕭紅的經歷最為坎坷。她說:“我的心就像社會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會被淹死的?!彼慷?、親歷過國破家亡、流離漂泊的苦難生活,她的個人氣質和生活經歷,使她的作品不可能像冰心女士那樣充滿慈愛,也不可能像馮沅君、張愛玲等女作家那樣的清雅、纖秀,而是處處流露出悲愴沉郁的悲劇情調。從她的第一篇小說《王阿嫂的死》到去世前的《呼蘭河傳》、《小城三月》均帶有蕭紅特有的憂郁氣質。但蕭紅也像魯迅那樣努力“刪消些黑暗,裝點些歡容”。在一幅幅陰暗的生活畫面中,卻時時閃爍著希望的火花。在《生死場》、《夜風》、《看風箏》、《黃河》、《呼蘭河傳》等作品中,我們都能看到蕭紅總是頑強地開掘生活中健康、積極、美好的因素,給人以希望和力量。
注釋:
[1]胡風:《蕭紅全集》,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年版,第145頁 。
[2][3][4]胡風:《蕭紅全集》上卷,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年版。
[5]魯迅:《生死場·序》,見《蕭紅全集》,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年版。
[6]蕭軍:《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7]魯迅:《南腔北調集·〈自選集〉舊序》,見《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