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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是歸宿

2013-08-15 00:50□常
星火 2013年5期
關(guān)鍵詞:大順老婆子骨灰盒

□常 君

天氣好得出奇,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德昌老漢敞著懷靠在一丘隆起的土堆上,愜意地瞇著眼睛。旁邊臥著與他形影不離的看家狗大黃。

身后的土堆高大結(jié)實,像一座小金字塔。躺在里面的是他的老婆子。老婆子撇下他走了整整四年了。這個地方是老婆子和他一起定下的。有一年的秋天,地里的莊稼都收完了,閑來無事他和老婆子一起到盤龍嶺上來摟樹葉。老婆子打量了一下四周,說,這個地方挺眼亮,有朝一日咱倆就到這兒來吧。老婆子走了,德昌老漢遵照老婆子的遺愿,把她葬在了這里。

這個地方有個規(guī)矩,新墳三年之內(nèi)不許動土,也就是說三年之內(nèi)不能添墳。今年是老婆子故去的第四個年頭,清明節(jié)的前兩天,德昌老漢率領(lǐng)兒子孫子上了山來,為老婆子添墳。添墳取土也是有講究的,不能就近取土,添墳的土要到一百步之外去取,否則不吉利。兒子大順沒表現(xiàn)出什么,孫子志強(qiáng)聽了卻是一咧嘴。要知道,這可是個不小的工程,沒個三十擔(dān)五十擔(dān)的土別想把墳添得像模像樣。德昌老漢到百步之外選了一塊土質(zhì)肥沃的地兒,兒子孫子輪番挑了擔(dān)子取來了土,德昌老漢一鍬一鍬把土添在墳上,然后用鐵鍬背兒一下一下把松散的土拍嚴(yán)實。開始德昌老漢上身還穿著他的灰色外衣,后來,灰色外衣從他的身上移到了樹枝上。最后一項是挖“墳塋頭”。這挖“墳塋頭”可是項技術(shù)活兒,首先必須選草根密實的土,其次挖的時候還要注意鍬的角度和力度,否則就散摟兒。德昌老漢走了好幾處地方,才挑了一處比較理想的,先在四周散開一個盤兒,然后才一點一點轉(zhuǎn)圈挖起來。那兩塊挖好的“墳塋頭”是兒子和孫子搬走的。臉盆大小足有二三十斤的兩塊土盤兒,德昌老漢搬起來實在有些吃力。

墳塋的后面是一行槐樹。西邊的幾棵是普通的洋槐,開白色的花;東邊的是新品種,開的是粉色的花,一串串,一掛掛,白的像雪,粉的像霞。風(fēng)兒吹拂過來一陣陣甜絲絲的清香,直往德昌老漢的鼻孔里鉆。

老婆子活著的時候喜歡花,房前屋后巴掌大的地方也要見縫插針種上一棵花。到了這里后,德昌老漢怕老婆子嫌冷清,就從別處刨來了幾棵槐樹苗,又從山腳下的小河里擔(dān)來了幾挑水,栽了下去。幾年下來,竟然枝繁葉茂,掛了滿樹的花。

清明節(jié)那天,德昌老漢在這兒遇到了北溝給人看風(fēng)水的宗先生。一家人家要給父母立碑,請宗先生過來給度方向。宗先生忙完走了過來,巡視了一番,捻著胡須說,兩山夾一崗,輩輩出皇上。后代子孫大富貴,科甲連登及第來。龍脈??!不錯!不錯!德昌老漢沒想到老婆子只是隨口那么一說的地方,竟是塊風(fēng)水寶地。忙向宗先生問周詳。宗先生便向德昌老漢細(xì)細(xì)道來。左右一邊一道山梁,像椅子兩邊的扶手,后面橫一道山梁,狀如龍椅靠背。這樣的風(fēng)水寶地,日后定會蔭及后代子孫,大福大貴。德昌老漢在心里盤算,這龍脈的福祉恐怕沒蔭及到兒子。他快三十了才得了大順,以后老婆子就再沒開懷兒。如今大順已人到中年,和自己一樣,老實巴交的一個農(nóng)民,土里刨食,哪來的富貴當(dāng)官命?倒是孫子志強(qiáng)那小子挺爭氣,今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剛考上了縣里環(huán)保局的公務(wù)員,難不成日后會有發(fā)展,當(dāng)個一官半職的?

聽宗先生這么一說后,德昌老漢重新打量起這個地方。背靠青山,面臨小河,山清水秀,視野開闊,倒是個眼亮的地方。沒想到老婆子還有看風(fēng)水的本事呢。他把宗先生的一番話對老婆子學(xué)了一遍。

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德昌老漢今年七十有三了,有人問起高壽,和他同齡的老哥們不是說自己七十二,就是說七十四,都忌諱說那個七十三,只有德昌老漢坦坦然然地承認(rèn)。德昌老漢來這里的次數(shù)增加了,隔個十天半月的就會背著手弓著腰走上一趟。村里和他年紀(jì)相仿的幾個老哥們都忌諱這種地方,更別提到這種地方來了。德昌老漢不在乎,人這一輩子最后的歸宿都是這種地方,你忌諱,難不成那個期限就停住了腳步,不向你邁近了?

德昌老漢對這個以后的“家”滿意的原因還有一條,那就是這兒的鄰居。左前方不遠(yuǎn)的地方葬著德泰,比他小了兩歲,去年快入冬的時候走的,墳上的花圈還沒褪色呢。德泰的性格和他差不多,悶葫蘆一個。但是悶葫蘆歸悶葫蘆,那要看對什么人。兩個人到了一起,春種秋收,家長里短,拉起家常來就是大半天。西北角是大翠他媽,活著的時候和老婆子好得恨不得兩個人穿一條褲子,包個菜餃子也要顛顛給對方端過去一碗。不用說,在那邊一定還和活著的時候一樣你來我往,走動得熱熱鬧鬧的。他和老婆子在這兒都有各自對事說話的,以后串個門嘮個嗑也方便。

今天上了山來,德昌老漢把“院子”平整了一下。春天來了,新發(fā)出來不少的野山棗刺兒,這東西沒臉沒皮的,今年刨了明年又發(fā)了出來。德昌揮起尖鎬,把它們連根刨了出來,然后把坑洼的都填平踩實了。老婆子活著的時候愛干凈,院子里經(jīng)常掃得光溜溜的,一點戈能(東北方言:垃圾的意思)草刺兒也看不見。這里和自家的院子一樣。不讓動土的三年間,德昌老漢遵奉著不填土的原則,卻每年都揮著鐮刀,把墳上收拾得利利整整的,不像別的人家,墳上的草齊腰深。

不服老不行嘍!德昌老漢扔下尖鎬在心里慨嘆。這才多少活兒,就腰酸腿乏,出了一身的汗。擱在年輕的時候,還不像玩似的。

德昌老漢靠在了老婆子的墳前,從懷里掏出一個豆腐塊大小的鐵盒,上面的漆已經(jīng)掉得斑斑駁駁的了。德昌老漢打開盒蓋,里面是一行排列整齊的煙卷,不過不是市面上賣的那種帶過濾嘴的香煙,而是農(nóng)村常見的那種手卷的喇叭筒。每年的春天,老婆子都要在房前屋后安排種兩壟煙,移栽、澆水、打叉、曬煙,都由老婆子一手打理。收了煙后,老婆子把金黃的煙葉放在紙糊的笸籮里一點點揉碎,再把平時攢的孫子志強(qiáng)上學(xué)時的作業(yè)本裁成兩指寬的長方形紙條,捏一點煙末放在上面,然后一點一點在一端用手卷成喇叭筒狀,最后伸出舌頭在喇叭筒的邊緣舔舔,把紙條捻緊實了,一支喇叭筒就算卷好了。老婆子邊卷邊對他說,下地干活現(xiàn)卷費事,事先卷好了帶著,掏出來就抽,方便。后期,老婆子的身子骨越來越差了,地里的活兒不能幫著忙活了,就坐在炕上給他卷煙。德昌老漢不知道老婆子為他卷了多少喇叭筒,老婆子過世后收拾東西時,在北地的紙盒箱內(nèi),德昌老漢發(fā)現(xiàn)了滿滿一塑料袋的喇叭筒煙。德昌老漢顫抖著伸出手,在那些粗細(xì)一致的喇叭筒上撫摸著。

德昌老漢從鐵盒里拿出一顆喇叭筒,揪掉前端的擰著的紙鬮兒,掏出火柴點燃,深吸一口,微瞇著眼睛,表情顯得很是舒服受用。

老婆子,我有個打算,說來你聽聽?我想在咱這院子的四個角各栽上一棵松樹,宗先生說松樹一年到頭長青,能綿延子孫多福多壽;再一個我還想在四周栽上一圈矮棵的灌木,修剪成籬笆當(dāng)做圍墻,居家過日子沒個圍墻算怎么回事;通往山下的土臺階被山水沖得有些平了,我想重新修出一級一級的,上山下山走起來也方便……

德昌老漢靠在那兒,絮絮叨叨說著心中的規(guī)劃。大黃好像聽懂了似的,趴在旁邊嘴里哼哼唧唧地應(yīng)著。

老婆子你看怎么樣?不錯吧?到時候咱這地方要多美氣有多美氣!讓那些老哥們眼熱去吧!

德昌老漢筋骨舒泰地沐浴在陽光下,下垂的嘴角向上牽扯出一道陶醉的弧線。

陽光溫?zé)幔瑲q月靜好。德昌老漢瞇著眼睛暢想著,竟然睡著了。

德昌老漢尋遍了盤龍嶺的溝溝岔岔坡坡嶺嶺,千挑萬選才選中了四棵松樹苗。這四棵松樹苗高矮適中,冠形周正,最主要的是根系發(fā)達(dá),須子都有小手指頭粗,一尺多長。德昌老漢很是滿意,翻山越嶺把四棵松樹苗背了回來。挖樹坑時,德昌老漢把樹坑挖得很大,任何人見了都會說沒那個必要。德昌老漢自有他的想法。他從遠(yuǎn)處背來了樹根底下的浮葉土,這種浮葉土經(jīng)過枯枝落葉腐殖發(fā)酵過,肥得很。德昌老漢把它們回填到樹坑內(nèi),然后才把松樹苗栽了進(jìn)去,用腳踩實了,再在樹苗四周壘上土堰,最后去山下河里挑來了水,小心地倒在土堰內(nèi),飽飽地把它們灌透。栽樹的過程才算結(jié)束。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四棵松樹苗全活了。

接下來德昌老漢修的是通往山下的階梯。階梯一定要先碼上石子,然后再墊上土,否則到了雨季山水一沖又白忙活了。德昌老漢拎了籃筐,從山路兩旁撿來不大不小的石子,碼放整齊了,再鏟些土鋪在上面,然后用腳踩實。

這一工程德昌老漢用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

這一天,最后一級臺階修完了。德昌老漢沿著階梯上下檢查了一遍,大黃跟在后面上躥下跳。德昌老漢數(shù)了數(shù),整整一百零八級。德昌老漢只是按照步子的距離大約摸修的,沒想到應(yīng)了個正著。宗先生說,佛家有一說,說人生有一百零八種煩惱,所以一般寺廟的臺階都會修成一百零八級。一百零八級臺階代表著一百零八個法門。每上一級臺階,就意味著跨入一個法門,解脫一種煩惱。德昌老漢沿著階梯來到老婆子墳前,把自己的這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老婆子。他說,以后咱們就一點煩惱都沒有了。

最后,德昌老漢要做的是修籬笆圍墻。農(nóng)村講究這個,再困難的家庭,就是用高粱秸,用磚頭瓦塊,也要壘上圍墻。圍墻可以擋住外面的煞氣,沒有圍墻就不是過日子的人家,是要被人恥笑的。德昌老漢考察了一番,覺得做籬笆最好用榆樹。榆樹抗旱,耐寒,成活率高,枝條綿軟,利于修剪。再一個就是可以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山下小河邊的榆樹毛子有的是。

這天,德昌老漢吃過早飯,拿過一個塑料袋裝了兩個早晨吃剩的饅頭,又灌了一瓶子水,這段時間以來,德昌老漢的午飯一直都是在山上解決。準(zhǔn)備完畢,德昌老漢扛了鍬鎬出了家門,大黃雷打不動地跟在后面。

幾個老哥們坐在大柳樹下歇涼閑聊。以往,德昌老漢也是這個隊伍中的一員。嘮嘮家長,聊聊收成,是他們這個年齡段最主要的任務(wù)。幾個人見他走了過來,同他打著招呼,德昌啊,還去呀?這段時間早出晚歸的,幾個老哥們都知道了他的大規(guī)劃。是啊,再有個一兩天就完了。一個就說,我聽說盤龍嶺被人買去了,準(zhǔn)備把山劈了,把山上的石頭拉走填海。那片地方恐怕保不住了??!真的?德昌老漢心里一緊。另一個說,都這么嗆嗆,誰知道真假。這時,村里的擴(kuò)音喇叭響了,村長楊二壯大聲小氣地公布了這件事。德昌老漢扛著鍬鎬,登時就杵在了那兒。

對于這件事,村里人議論紛紛。有的說,好好的一座山,不能讓他們說劈了就劈了,總得給子孫后代留點什么吧。另有消息靈通的就說,來這開山的是縣里的一個企業(yè)家,政協(xié)委員,聽說根基實力都強(qiáng)著呢。村里幾個能說會道的聯(lián)合起來去了村委會,回來說,這是鎮(zhèn)里的決定。村長楊二壯也說了不算。

這兩天,德昌老漢整天蹲在大柳樹下打探著事情的發(fā)展情況。他真希望這件事能黃了。這天,擴(kuò)音喇叭又響了。村長楊二壯宣讀了遷墳公告,要求在一個月內(nèi)把在盤龍嶺上的墳?zāi)惯w出,否則按無主墳處理。還當(dāng)場宣布,每戶遷墳的,除了享受鎮(zhèn)里的一千元補(bǔ)助外,縣里的企業(yè)家還將補(bǔ)助兩千元。德昌老漢樹樁子一樣呆呆地站在太陽地里。

大勢已定,盤龍嶺上有墳的,就去村委會簽了協(xié)議,領(lǐng)了補(bǔ)助。

德昌老漢躺倒在了炕上。兒子大順謹(jǐn)小慎微,見眾人都去簽了協(xié)議,回來同德昌老漢商量。德昌老漢面朝墻壁躺在炕上。隔了好一會兒,大順才聽見德昌老漢輕聲說,去吧。

領(lǐng)了補(bǔ)助后,接下來就是遷墳了。大翠從縣城回來,把她媽的骨灰盒挖出來帶走了,說準(zhǔn)備寄存在殯儀館。德泰住在省城的大兒子也回來給他爹遷墳。德昌問他如何安置他爹,德泰大兒子滿臉愁容地說,他每月就那幾個退休金,老婆有病常年吃藥,買墓地他實在承受不起,只能將他爹的骨灰海撒。說是一種文明節(jié)儉的殯葬方式,國家提倡,費用也不是很大。

德昌老漢知道,德泰大兒子說的海撒就是把骨灰撒到大海里。周總理、鄧小平等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骨灰就是實行海撒的。不過,德昌老漢聞聽還是一哆嗦,好像要海撒的不是德泰,而是他自己。

其余的幾家都是坐地戶,在村里都有或多或少的土地,所以都選擇葬在自家的地里。德昌老漢沒有辦法,也只好選擇把老婆子安葬在他家耕種的責(zé)任田里。

德昌老漢是最后一個從盤龍嶺上遷墳的。山腳下,開山的工程隊已經(jīng)進(jìn)駐了,鑿巖機(jī)轟隆隆整天響個不停。十二輪的翻斗卡車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向外拉著石方,巨大的車輪碾軋著地面,轟隆隆作響,像地震一樣。不搬走老婆子的日子過得也不安生。

遷墳?zāi)翘?,兒子孫子都到場了。德昌老漢從墓穴內(nèi)顫顫巍巍捧出老婆子的骨灰盒,無比心酸地說,老婆子,你看好的這個地方不讓待了,咱走吧。

孫子志強(qiáng)接過蒙著紅布的骨灰盒,祖孫三人沿著階梯向山下走去。德昌老漢走在最后面。他回過頭,四棵小松樹蒼翠蔥郁,槐樹枝葉茂密,在風(fēng)中不舍地?fù)u曳著。德昌老漢禁不住老淚縱橫。大黃也回過頭嗚咽著。

玉米地的地頭隆起了一個褐色的潮濕的小土丘。

德昌老漢家只有一畝責(zé)任田,在南平洼。以前是塊水田,栽的都是水稻。后來因為連年干旱缺水,村里號召水田改旱田,就都種了玉米。玉米已經(jīng)快一人來高了,大順在地頭割了半鋪炕大的地方,將老娘安置下來。

搖曳的青紗帳漸漸掩住了兒子和孫子的身影。剩下德昌老漢獨自站在土丘前。

老婆子,以后這就是咱的家了。唉,沒辦法呀!大翠她媽的骨灰盒被寄存在殯儀館內(nèi),一人一個小格子,擠擠喳喳的,左右一個也不認(rèn)識;德泰更別提了,聽說海撒了。老話說入土為安,唉,咋就到水里了呢?這兩天我總是夢見德泰,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冷得直打哆嗦……

這個地方?jīng)]山上眼亮,可這里是咱家的地,咱自個說了算。這輪土地承包期延長到三十年,這才過去七年,還有二十三年才能到期呢。這回你就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這兒待著吧。以后我一邊侍弄莊稼,一邊陪你說話……

德昌老漢站在土丘前叨念著。大黃立在一旁。

從此以后,人們常??匆姷虏蠞h背著手弓著腰,向南平洼走去。大黃跟在后面,東聞聞,西嗅嗅,見德昌老漢走遠(yuǎn)了,箭一般攆了過去。

玉米該追肥了。天氣預(yù)報說明天有小雨,這時候追肥正是好時候,明天小雨下來,尿素融化了,正好吸收,一點也不會糟踐。兒媳桂香要來,被德昌老漢擋下了。一個人推了獨輪車,馱著尿素,追肥來了。

德昌老漢弓著腰從刀劍相錯的玉米地里鉆了出來,布滿溝壑的臉上淌著汗,灰色的外衣后背上已經(jīng)濕了,現(xiàn)出一圈圈白色的汗?jié)n。追肥這種農(nóng)活兒,人們一般都會選在早晨或者傍晚進(jìn)行,陽光不是很強(qiáng),相對來說比較涼爽。這個時候太陽已經(jīng)很毒了,實在不是追肥的時候。大黃趴在玉米葉子垂下的陰涼里,伸著猩紅的舌頭,呼呼喘著氣。

德昌老漢一屁股坐在停在地頭的獨輪車旁,拿起旁邊裝了涼水的瓶子,仰頭喝了一氣。水順著敞開的干癟的胸膛淌下來,德昌老漢撩起衣襟抹了一把臉,掏出裝煙的鐵盒,從里面拿出一顆喇叭筒,點燃吧嗒吧嗒抽了起來。

往年,追肥的活兒都是兒子兒媳一起上陣,用不上兩個小時就干完了。今天雖然自己一個人干,德昌老漢并沒著急,干得不緊不慢,不急不忙。他準(zhǔn)備在日頭落山前把這片玉米地追完肥,他準(zhǔn)備在這塊地上干上一整天。

一縷縷青煙在耀眼的陽光里升騰起來,籠罩了一張溝壑縱橫的臉。德昌老漢瞇著眼睛打量著老婆子的新墳。雖說沒有在盤龍嶺上的大,但是很圓很周正。老婆子剛埋在這里那兩天,德昌老漢沒事就扛了鍬來到這兒。南平洼的土質(zhì)不錯,更沒有樹根野棗刺兒之類的東西。德昌老漢一邊修一邊左右端詳著,像在完成一幅杰作。

老婆子活著的時候,兩個人經(jīng)常一起到這地里來干活。你刨埯兒,我撒種;你掰棒子,我撐口袋,老兩口配合得很默契。后來老婆子的身子骨不行了,地里的活兒也干不動了,但還是經(jīng)常到地里來,坐在一旁看著德昌老漢干,時不時跟德昌老漢說上幾句話。

老婆子,除了德泰和大翠她媽,剩下的都埋在自家的田里了。其實這地方也挺好,春種秋收,你都能看在眼里。就是沒有花呀草的,可有的是咱的莊稼,也不比花呀草的差多少……你看咱這苞米葉子,黑油油的。你再看那邊鄧?yán)纤募业模仍奂业脑绶N好幾天,瞧那葉子那桿兒,跟吃二兩糧時的人一樣,黃皮拉瘦的。咱這塊地我足足上了兩車豬糞。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dāng)家,老話說得沒錯。等下上一場透雨,你就聽苞米桿子咔嚓咔嚓拔節(jié)吧……

一絲風(fēng)也沒有,陽光靜謐地普照下來。德昌老漢雕塑一樣靠在那里,和這歲月一樣寧靜。

秋風(fēng)起,發(fā)黃的玉米葉子在秋風(fēng)中嘩啦嘩啦唱起了歌??床灰娙擞埃瑓s不時會聽見從發(fā)黃的田野深處傳來的嘎吧嘎吧掰玉米棒子的脆響。

德昌老漢挎著籃子從玉米地里鉆出來,籃子內(nèi)是金黃飽滿的玉米棒子。大黃從老婆子的墳前直起身,搖著尾巴迎接著滿載而歸的德昌老漢。

往年收玉米,都是兒子兒媳一起參戰(zhàn),三個人把玉米棒子連皮從玉米桿上掰下來,運(yùn)到家里。然后德昌老漢坐在小板凳上不慌不忙地扒。然后將金黃的玉米棒子擺在窗臺上,或吊在屋檐下,暗淡的農(nóng)家院子里便多了一道金色悅目的風(fēng)景線。今年德昌老漢誰也不用,說他自己一個人就行,讓兒子兒媳忙自己的。秋收是一年中最忙碌的季節(jié),人手不夠的人家都要雇人。一畝地一百塊錢,兒子兒媳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在這上面有所進(jìn)項。兒子大順說,一畝來地呢,你一個人什么時候能掰完?德昌老漢說,掰一棒少一棒,總有掰完的時候。總不會越掰越多吧。最后爺倆達(dá)成一致協(xié)議,德昌老漢先一個人掰著,晚上兒子兩口子收工,再把玉米棒子拉回家。德昌老漢點頭答應(yīng),挎著籃子就來了。

老婆子的墳前放著一卷用麻繩捆好的編織袋。德昌老漢拿起一個,撐開袋子嘴兒,把玉米一棒一棒放進(jìn)袋子內(nèi)。

老婆子,今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家家戶戶的苞米都大豐收。你看這棒,足有一尺多長。你再看這粗細(xì),趕上大人胳膊了。你再掂量掂量,沉甸甸的壓手,沒有一斤也有八兩。這棒也一樣。我看這畝地畝產(chǎn)達(dá)不到兩千也得到一千八……

德昌老漢把籃子里的最后一棒玉米放進(jìn)袋子里。然后坐在那卷袋子上,掏出鐵盒,拿出一棵喇叭筒點燃抽起來。幾乎每次從玉米地里鉆出來,德昌老漢都要在老婆子的墳前坐上一會兒,抽上一顆喇叭筒,一邊抽著,一邊把有關(guān)豐收的新發(fā)現(xiàn)第一時間對老婆子訴說一遍。

老婆子你看見沒?好端端的盤龍嶺像被狗啃了一樣,鑿巖機(jī)成天轟隆隆地響著,大車小輛成宿隔夜地往外拉著石頭,用不了多久就會成為平地了。宗先生說,石是龍的骨,龍脈被挖斷了,不吉啊!

德昌老漢凝視著盤龍嶺,忍不住咳嗽起來。老婆子走的頭一年,德昌老漢的氣管開始不好起來,動不動就會咳嗽上一陣。老婆子勸著德昌老漢,準(zhǔn)是那些煙鬧的,戒了吧。德昌老漢笑著說,那你給我卷的那些喇叭筒咋辦?老婆子說,扔了唄。德昌老漢說,扔了多可惜,你一顆顆卷的。這樣,等我把你給我卷的那些煙都抽了,我就戒了。以前德昌老漢的煙量不是很大,一天三顆兩顆的就夠了。現(xiàn)在德昌老漢的煙癮大起來了,每天都得十顆八顆的,眼瞅著塑料袋里的喇叭筒漸少。

老婆子,我進(jìn)里面掰去了??!一會兒出來再和你說話。德昌老漢止住咳嗽,手腳并用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挎起籃子,蹣跚著向玉米地里走去。漸漸地,那個灰色微駝的身影便被那片黃色的海洋淹沒了。

土地的顏色看不見了,只有收割后的玉米秸茬尖利的上端還突兀地暴露在寒風(fēng)中——冬日里的第一場雪嚴(yán)嚴(yán)實實地覆蓋了南平洼。

一行蹣跚的腳印直通向南平洼,后面是兩行梅花腳印。

德昌老漢揮著掃帚,一下一下掃著墳上的雪。動作很輕柔,像怕驚醒里邊人的夢似的。

下雪啦老婆子!俗話說瑞雪兆豐年,這雪下得好啊!明年準(zhǔn)又是一個好年景!你猜今年咱家打了多少斤苞米?差幾斤兩千斤!昨天來人收走了,一塊一一斤。大順說明年再多上一車糞,收成還差不了。咱這塊地是塊寶地?。?/p>

雪后的陽光金針一樣逼人的眼,德昌老漢拄著掃帚瞇起了眼睛。大黃也鄭重地坐在雪地上瞇著眼睛。

出了正月十五,看了舞獅子,吃過了元宵,年也就算過完了,因過年而松散下來的心思也回到了一年中的重中之重籌備春種上。這幾天德昌老漢就在琢磨,自家的一畝來地,自然還是種苞米。苞米好管理,水肥跟上,看住病蟲害,就能大豐收。去年的玉米種子是在鎮(zhèn)種子站買的,棒大,高產(chǎn),抗倒伏。今年是接著種呢還是選新品種?老漢決定改天去種子站看看,好好比較比較再做決定。村東老吳家養(yǎng)雞,和大順商量商量,買兩車雞糞。不能靠二銨,還是糞養(yǎng)莊稼。至于在老婆子墳前種點什么,德昌老漢思慮了再三。栽樹不行,樹根在下面串根,影響莊稼生長,長高了還瞎莊稼。要不種幾棵向日葵吧,既能看金燦燦的葵花,到秋熟了敲打下來,還能收幾盤毛嗑,一舉兩得。老婆子也一定會同意的。

就在德昌老漢為他的一畝三分地作新一年的籌劃時,一個消息再次把他擊懵了:南平洼被征用了,準(zhǔn)備建工業(yè)園。

不是簽了三十年的土地承包期了嗎?這才幾年,怎么說變就變了?德昌老漢的心跟油煎似的。村里極少上了歲數(shù)的也和德昌老漢一樣,持反對態(tài)度,山被鏟平了,地再沒了,讓老百姓怎么活?

鎮(zhèn)長和企業(yè)家開著小車來到了盤龍嶺。財大氣粗的企業(yè)家叉著腰在村民大會上鄭重宣布:只要鄉(xiāng)親們愿意,工業(yè)園可以無條件地招收你們?yōu)楣と?。到時候你們就可以像城里人一樣,每天穿著新嶄嶄的工作服,騎著锃明瓦亮的自行車,到點上班,到點下班。到了月底,嘎棱棱的票子就到手了,再也不用面朝黃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兒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事??!何況我們還會給大家一定數(shù)額的土地補(bǔ)償金,何樂而不為啊!

在企業(yè)家的一番鼓動下,年紀(jì)輕的就有幾分躍躍欲試。和德昌老漢一起開始持反對意見的,在家人無限憧憬的熏染下,反對的聲音也漸漸弱了下去。就連大順的眉宇間甚至也有了一分向往。

事到如今,德昌老漢只有再一次重新安排老婆子的住處。

盤龍嶺被夷為了平地,不久的將來南平洼也將矗立起一片車間廠房,德昌老漢真的不知道將老婆子安置在何處。

這天,兒子大順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外面回來了,對德昌老漢說,我聽說二姨夫的老爺廟村山上有地方,給人家村里五千塊錢,就可以埋。

那么多錢?德昌老漢一驚。

大順說,爹,錢的事你不用管,村里不是給了遷墳補(bǔ)償款了嗎?我去二姨夫那兒問問。隨后叫媳婦桂香,你從補(bǔ)償款里拿五千塊錢,老爺廟那邊吐口,我就把錢交上。說完把頭扭了過去,不接媳婦的目光。

媳婦桂香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進(jìn)了里屋。隔了好一會兒,才面沉似水地走了出來,把一個團(tuán)成一團(tuán)的塑料袋扔在了炕上。

大順沒看媳婦的臉色,拿起錢塞進(jìn)里懷兜里,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德昌老漢想制止,張了張干癟的嘴,把話又咽了回去。

兒子走后,兒媳桂香把鍋碗瓢盆摔得叮當(dāng)響,還踹了大黃一腳。大黃嗚咽著,夾著尾巴躲到了一旁。

德昌老漢看出來了,兒媳婦摔摔打打的,是在心疼錢。五千塊呀,他一想起來心也疼。他一點也沒有怪罪兒媳婦的意思。孫子在縣上處了個對象,正準(zhǔn)備貸款買房子。說好了兒子給付首付,剩下的由孫子自己每月還貸。首付的十萬元兒子到現(xiàn)在還沒湊齊呢。

德昌老漢低眉順目地出了院子,大黃緊跑幾步跟了上去。

德昌老漢又來到了南平洼。

老婆子,兒子去老爺廟他二姨夫那兒問去了。要五千元,太貴了!話都到了嘴邊又讓我咽了回去,山被劈平了,地也被征用了,現(xiàn)在實在是沒地方可去啦!桂香是在心疼錢,那么多錢,擱誰不心疼?。?/p>

這一次,德昌老漢沒能在南平洼逗留太長時間,工夫不大,便往回趕,老婆子,我回去看看,大順去了一頭晌了,也快回來了。

德昌老漢沒有回家,而是徑直來到了村子西頭,站在一處高崗上,一邊抽著煙,一邊注視著通向村外的路。

大黃仰頭叫了一聲。大順騎著自行車的身影出現(xiàn)在德昌老漢渾濁的視線中。德昌老漢急忙迎上前去。

大順一臉的愁云,二姨夫他們村村長因為這件事被擼了……

德昌老漢再一次將老婆子的骨灰盒從墓穴中取了出來。

老婆子,這里也不讓咱待了,咱回家吧。

接近正午的陽光在德昌老漢眼前炫白一片。

如今,老婆子的骨灰盒就擺放在北地的柜蓋上。老婆子的骨灰盒嚴(yán)格意義上來說不能算作骨灰盒,它比一般的骨灰盒要大,看上去形狀像棺材,只不過沒棺材大。五年前的那個春天,當(dāng)把老婆子穿戴整齊臉上蒙著黃裱紙安頓在堂屋的門板上,靈前長明燈的燈花開始搖曳時,德昌老漢就不見了。他一聲不響地躲在房西的偏廈內(nèi),施展出年輕時的木匠手藝,鋸子、刨子、鑿子輪番上陣,為老婆子打造“老房”。不大的骨灰盒,德昌老漢卻足足用了兩天時間。骨灰盒呈棺材形狀,棺頭刻著壽字??梢哉f就是一個濃縮版的棺材。雖說用的是普通的楊木板子,卻很厚實,足有兩三指厚。在大翠她媽坐在蒲團(tuán)上拍著大腿如泣如訴數(shù)叨著老婆子生前的種種節(jié)儉和不易聲中,德昌老漢揮著刷子,為骨灰盒涂上了最后一遍朱紅色的油漆。

現(xiàn)在,老婆子這個與眾不同的“老房”只能暫時寄居在此,與自己同居一室。

村里那幾個和老婆子一樣葬在自家責(zé)任田里的,大部分都選擇把骨灰盒送進(jìn)殯儀館寄存。還有兩家干脆抱著骨灰盒去了一百華里外的海邊,進(jìn)行了海撒。

孫子志強(qiáng)從縣城回來了,帶回來的消息是,城郊一處陵園墓地,零點八平方米,價格三萬……

兒媳桂香打斷志強(qiáng),什么?屁股大點兒的地方要三萬塊?

孫子志強(qiáng)坐在地下的一把椅子上點著頭,而且產(chǎn)權(quán)二十年。

德昌老漢被煙嗆得咳嗽起來,好半天才好不容易止住咳嗽。

兒子大順坐在炕沿邊上,那二十年之后呢?該不會收回去吧?

不想收回只有續(xù)費。如果不交,墓園有權(quán)收回墓地使用權(quán)。如果家屬不及時領(lǐng)取骨灰和其他物品,墓園將有權(quán)利進(jìn)行處理。孫子志強(qiáng)解釋說。

大順說,交那么多錢就管二十年???

孫子志強(qiáng)說,現(xiàn)在哪兒都這樣。我們這兒還算好的呢。省城一平方米墓地的價格都在八萬以上,大理石圍起來的綠地小院的,高達(dá)好幾十萬。

兒媳桂香嘟囔著,夠買一套房了。

孫子志強(qiáng)接著說,現(xiàn)在的墓價超過房價。而且大多是“期墓”。

啥叫期墓?兒子大順插話問。

就像現(xiàn)在買房的期房一樣,暫時還未開盤,要等到新墓建成才可入葬使用。孫子解釋說,我打聽的城郊大青山墓園就是期墓,要到明年上半年才能投入使用。

屋子內(nèi)一時沉寂下來。

大順唉聲嘆氣起來。

兒媳桂香站起身,讓你爺歇著吧。說完向爺倆遞了個眼色。爺倆跟在桂香身后向外屋走去。

屋子內(nèi)剩下德昌老漢一個人。

大黃悄無聲息地鉆了進(jìn)來,仰頭沖坐在炕上的德昌老漢搖了搖尾巴。見德昌老漢沒理它,徑直走到炕沿下,蜷了身子趴了下去。

外屋傳來了說話聲。

要不咱也海撒算了。兒媳桂香的聲音。

爹跟我說他總夢見德泰叔渾身水淋淋的……兒子大順低低的聲音。

爺這是迷信,人死如燈滅,什么也不知道了。要不樹葬吧。移風(fēng)易俗,國家現(xiàn)在正提倡。孫子志強(qiáng)的聲音。

沒聽說嗎,咱這盤龍嶺村馬上就整體遷出,鎮(zhèn)北頭已經(jīng)開始碼地基準(zhǔn)備蓋樓了。往后連棵樹都沒有了,咋樹葬?大順說。

那就只有送殯儀館存上了,每年交一百多塊錢保管費,費用不算高,還能承受得起。孫子志強(qiáng)說。

大順說,老話講入土為安……

什么老話新話?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說現(xiàn)在咋辦?總不能就那么明晃晃地擺在家里吧?看著我就瘆得慌!兒媳桂香不耐煩的聲音。

沒聽見大順說話。

外屋沒了聲音。

德昌老漢靠在炕腳的鋪蓋卷上,從腰間掏出鐵盒子,打開蓋子,見里面只有一顆喇叭筒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這是最后一顆喇叭筒了。德昌老漢拿了出來,在手里摩挲了一會兒,擦著火柴點燃,默默抽了起來。

燈光昏黃,德昌老漢把目光落在柜蓋上那個蒙著紅布的骨灰盒上。因了燈光的原因,紅布看上去顏色也不那么鮮紅,舊突突的,像蒙了一層灰。

這一次,德昌老漢沒有和老婆子說話,他相信老婆子一定也聽見了一家三口的討論。他伸手拉滅了燈。一時間,他忽然感到很累,渾身散了架子似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在不住地打架?;秀遍g,德昌老漢做了一個夢,夢見前面有一個身影背對著他,從后面看很像老婆子,他緊追幾步,卻始終追不上,那個身影還在他的前面。于是他又向前追去。前方出現(xiàn)一個黑洞,從旁邊經(jīng)過時,黑洞像有一股巨大的引力,吸著德昌老漢飄飄忽忽向里面沉下去……

德昌老漢順著鋪蓋卷萎了下去……

大黃從炕沿下方探出頭來,向炕上望了望??簧蠠o聲無息,一片黑暗。大黃咕唧了一聲,復(fù)又縮了回去,將頭俯在兩只前爪上,沉沉睡去。

這是一個靜謐的春夜,曠野像進(jìn)入了遠(yuǎn)古蠻荒時代一樣沉寂,大自然中的萬物都沉浸在酣睡中。

屋子內(nèi),除了大黃睡夢中偶爾發(fā)出的一聲夢囈,一片闃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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