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洗塵
這凜冽的空氣 單純的色彩以及
遼闊的視野這蕩氣回腸的
吱吱嘎嘎的腳步 雪地上弓腰行走的人群
大漢子心里的小陰謀 這鄉(xiāng)音
熱情深處藏著的冷漠好大喜功與夸夸其談
還有被披在身上的虛榮這記憶
仿佛只有父親一直是沉默的 沉默的父親
教會我的是怎樣的格格不入這溫柔的敦厚的
躲避與退卻 不動聲色的懷念與熱愛
除此之外是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 這親切的
我并不喜歡
這些年夾雜在鄉(xiāng)親們中間
操同樣的口音和口味
在粗話連篇的日子里噴云吐霧
這些人除了稱謂不同
大多時候我分不清甲乙丙丁
瞧 這些鄉(xiāng)下人
幾十年前如果聽人這么說我會心懷憤怒
那時的我還只是吃直接從地里收來的糧食
管去村邊的小泥塘里扎猛子叫洗澡
幾十年后當我對干凈這個詞有了重新的認識之后
才知道一個人內心的骯臟有時用再清的水
也是洗不掉的
現(xiàn)在 我偶爾也會和鄉(xiāng)親們一起耕種
聽他們笑罵著盤算用怎樣的收成
供孩子們念書或討老婆
他們當中的大多數都比我年輕多了
但在我狂熱追隨所謂的理想背井離鄉(xiāng)時
他們還只知道守著這片黝黑的土地討生活
到頭來躬耕者背未駝我卻成了一棵空殼的稻穗
夜深人靜時我常常捫心自問
一粒米的簡單境界 練成了嗎
而父親 卻早已擁有了一片田的高貴
在時間的重壓之下 永遠只是笑著
不言不語
當我從墓地中醒來
疾病遠離 雙眼不再近視
這世界 讓我遠比活著的時候
看到的更多更遠了
當然 我最先看見的還是
朋友們?yōu)槲覍懙谋?/p>
“都留下了,什么也沒有帶走”
我留下了什么 一張永遠冷冰冰的臉
和一顆酷寒中發(fā)光的心
這是我的第一個早晨
太陽準時升起 一些熟悉的鄉(xiāng)親
在田間插秧 一些陌生的孩子
在教室里讀我的詩歌
但沒有一個 是我的孩子
我習慣這樣寂寞的日子
畢竟現(xiàn)在和我在一起的人
比生前還要多 他們都是我的親人
是我過去的過去
感謝生活的殘酷使所有愛我的人
沒有太多的精力痛苦
我更羨慕他們 還依然能為一點點的快樂
就讓笑容綻放
而且 我還早已做好了準備
讓越來越不具體的自己
只在幾個具體的日子里閃過
直到自己被簡化成
幾個漢字
第一個視界清晰的黑夜來了
我究竟都看見了什么
難道好人真的是用來被壞人傷害的
但誰是好人 誰是壞人
猶豫了很久 最后決定我還是暫時
保持沉默
宿命的作物被紛紛斬首
可憐的糧食掙扎著
沒人理會我的憂傷
收割之后 父親的臉上
就一直洋溢著狂喜
一場毫無抵抗的屠戮
就這樣被笑容省略
好在還有一些丟失的詞語
已從我的心底漸次復活
與其說又到了寫詩的季節(jié)
還不如說是為了給自己 找一個
活下去的理由
沒做過父母的人 惶惶不可終日
年復一年地在路上——回家的路
而所謂的回家 就是不停地
來來回回 這符合一個孩子的天性
血濃于水 無話可說
這恐怕是父母和孩子都老了的緣故吧
清明的細雨中 我看見年近八旬的父親
仍和我一樣 佝僂著
跪在祖父的墳前磕頭
再想想自己 最終也要和煙波浩渺的往事一起
安臥在這一撮黑土里
這就是我的家 我的每一個家人的家
世上所有人的家
忽然夜半醒來 被獨坐床前的母親
嚇了一跳 母親的眼神
猶如五十年前 看自己懷抱里的嬰兒
這一刻我暗自慶幸 到了這把歲數
父母依然健在 自己仍是一個
來路清楚的人
人都是看見了自己丑陋的部分
才習慣自我回避 或轉嫁他人
想想習慣了暗中偷窺的人 遠處的光越亮
內心就會越扭曲
這些年在鄉(xiāng)下最大的好處
就是每年春天都可以在心里種一點光明
然后在秋天坦坦蕩蕩地收割
這樣年復一年地積累 就可以讓自己
漸漸地多些植物的靈性
多么廣大的秋天 松嫩平原上
只剩下一派泛濫的金黃
任你慧眼千里 也無法憑著微小的色差
分辨這一望無際的五谷
真是讓人舒服到骨頭里了
天地之間 仿佛一只密封的氧氣罐
任我們盡情地療傷 反正只待一場北風
就進入遼闊的雪野了 多么漫長啊
我們的內心 隨時還會結出
密密麻麻憂傷的果子
但憂傷不干明天的事
廣大的秋天 只屬于所有的給予者
當房門洞開 你推開朝陽
就會看見滿院子的——噓
這時你不用驚訝 更不要出聲
這是你的福祉 也是上天
對你的回贈
你看 大片大片剛剛收割完的稻谷
還整齊劃一地擺放在農田里
大平原上的大秋天 連落葉都在舞蹈
這氣派 讓我瞬間就忘記了
一切疼痛
但我的內心是矛盾的 我甚至害怕
面對這樣的土地這樣的秋天
我 一個食盡人間煙火的觀光客
不僅多余 而且還成了大自然的
一處缺口
假如只有這片土地
正收割的莊稼 漫步的牛羊
哪怕這土地上 還散落著三三兩兩的農人
這秋色 會是多么美
我是說 假如這片土地上
沒有淤塞的車河 沒有林立的招牌
沒有被欲望焚燒的呼吸
深秋里這斑斕的落葉 就足以將人
醉死
此刻 天藍如洗
倒映著我的影子 在松嫩平原上躑躅
也許在這樣的秋天
我不該有如此沉重的心事
憂傷會使人老 但我沒辦法不憂傷
就像我沒辦法不讓自己的存在
給這明媚的秋天 又平添了一點
瑕疵
秋天的冷 是骨頭里的冷
尤其是一個又一個壞消息
還夾雜在冷風里
一個名字叫冰的朋友 竟然也扛不住
這秋天的冷
此時 朋友們的友情再暖
也化不開他遍布體內的
癌細胞了
我輕輕地關門
但憂傷還是從門縫里涌出
這一刻我無法預知 拔出的鑰匙
還有沒有機會
再次打開自己的家門
沒有蜿蜒的群山 鬼鬼祟祟的丘陵
連河流也是平緩的
坦坦蕩蕩 這就是平原的情懷
風刮得有速度 花開得有尊嚴
勞作的人們 不管相距多遠
都打著招呼 一年四季都適合奔跑
但這里的人民腳力一般
在這樣的土地上寫詩
不用矯情 也無法裝神弄鬼
在這里 所有的知識分子都在民間
像我的小學老師 一個普通的鄉(xiāng)村教書匠
他一個人就能背出
所有的《詩經》
這就是愛與恨都一望無際的大平原
所有的喜悅和憂傷都蔓延得很快
往往是一段敘事還沒結束
抒情就開始了
當年 我就是在這里與詩歌相遇的
后來 也是這塊土地
決定了我詩歌的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