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懷凌
雞叫頭遍,草尖上的露珠醒了
雞叫兩遍,犍牛脖子上的鈴鐺醒了
雞叫三遍,門軸醒了
隨之醒來的是父親的咳嗽聲,母親拉動風(fēng)箱的聲音
狗咬的聲音、羊咩的聲音、孩子哭叫的聲音
麻雀們嘰嘰喳喳晨讀的聲音
喜鵲在枝頭歌唱生活的聲音
一縷縷炊煙升起,把隔夜的寒氣驅(qū)散
晚起的太陽從霧靄中悄悄地探出了紅臉膛
整個山村就像一鍋開始沸騰的水——
當(dāng)我寫下以上詩句
我就在老屋的臺階上靜靜地坐著
從后半夜開始,我一個人在空曠的院子里
承受著無邊的黑夜和寂靜
清冷的月光,全然不顧我此刻的憂傷
沒有雞叫、沒有牛鈴、沒有咳嗽、也沒有……
太陽照常從云層中升起
麻雀依舊在晨讀
喜鵲依舊在歌唱生活
除此之外,山村的早晨是那么靜謐!
——我所不認(rèn)識的那種喧囂
十三年了,我再次和父親相遇
我想象著父親應(yīng)該是睡著的樣子,慈眉善眼的樣子
一如十三年前臨別時(shí)的樣子
只是他不會坐起來,不會開口說話
他的軀體也不會腐爛
十三年前,鄉(xiāng)村工匠用磚頭為他箍了窯洞
在避風(fēng)向陽的山坡上
窯洞內(nèi)還有結(jié)實(shí)的松木板房
那里干燥、溫暖。父親一定睡得舒適。然而
當(dāng)棺槨開啟
我看見衣物里邊包裹著的只是幾節(jié)黑色的骨頭
父親身下的泥土也泛著褐色
父親融入了泥土
但身外之物依然完好:絲綢、瓦罐、銀器
霎時(shí),我淚水全無
一個人的六十四年何其短暫
一個人的十三年又消失得這樣迅疾
我認(rèn)真地整理著父親的骨骸
那是一個人最后的標(biāo)簽
那么輕,那么來日苦短
就像一根根干枯的樹枝
讓我來不及悲戚和憂傷
一陣突如其來的雨,說下就下了
把這群扛著鎬頭、鐵鍬、木椽的人攔在路上
把這群為已故多年的親人遷墳的人攔在路上
但他們還是有說有笑
像剛剛看完一場精彩的馬戲表演
(我也在這群人中間)
可能是上天憤怒了
上天要這群人收斂住他們的歡笑
就用一場雨洗刷他們眉飛色舞的表演
肯定會有人因淋雨而感冒的
每打一個噴嚏,他就會在心里嘀咕
親人又在念叨我了
我看見白色的小路蛇一樣在綠色的海洋中蜿蜒
一個人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走著
像走進(jìn)一段紀(jì)錄片的幽暗時(shí)光
我努力在記憶的拷貝中搜尋昔日的場景
堡子山、疙瘩梁、野狐洼……
大杏樹、白楊林、黑刺溝……
那些在睡夢中時(shí)?;貋硪挥蔚牡胤竭€在
那些放過牛、割過草、拾過柴的地方還在
只是小路兩邊的田里少見莊稼的倩影
正是洋芋花綻放的季節(jié)
耕種多年的洋芋地里蓬勃著野草和小樹苗
今年雨水充沛,小路已被綠色淹沒
路邊的黃蒿高過了我的海拔
野柴胡舉著金黃的碎花,招蜂引蝶
草的熱鬧與我內(nèi)心的陰霾形成了強(qiáng)烈反差
此刻,一只杜鵑的嗚咽正暗合了我的心情
鳥聲沙啞、悲戚、恓惶
像村子里留守的老人
在呼喚兒女匆忙的背影
我只想著山村的雨夜是寂靜的
一只黑鍋濕淋淋地倒扣下來
百鳥喑啞,蟬蟲噤聲
然而雨下了一夜
窗前的杏樹激動了一夜
他們用葉子交談
聲音隨著雨點(diǎn)的大小來調(diào)整
他們一夜都沒有睡覺
他們都在談了些什么
我似乎聽懂了些,似乎什么也沒有聽懂
我從一個老人的絕望,看到了自己的絕望
一百多戶人家的村莊
大半門鎖生銹,門軸喑啞
土地并不寂寞,長著連天衰草
那些容易被忽略的事物,仍將繼續(xù)
譬如:高速公路從村里通過
占用了北坡的一大片風(fēng)水寶地
那里曾經(jīng)住著我們的祖先
也長著茂盛的胡麻、洋芋和豌豆
再譬如:村口僅有的一塊平地
長出了鋼筋水泥和服務(wù)區(qū)。從此
我們再也聽不到麥子拔節(jié)的聲音,玉米抽穗的聲音
我曾參與也見證過一些村莊的消失
但我做夢也不會想到
在這偏僻安靜的小山溝
一個村莊也要給飛速奔跑的車輪讓路
或許這只是一個開頭。十年、二十年后
這個村莊會不會消失?村口的老杏樹
還會不會站在那里等著遠(yuǎn)方的游子歸來?
當(dāng)我把空落的目光投向天空
我看見樹梢上的兩只喜鵲,那么安靜!
綠油油的葉子,仿佛帶著憂傷的表情
金黃的柴胡剛剛謝幕,紫色的菊花就素面登場
一闋“秋風(fēng)辭”注定由壓軸的野菊花吟唱
那是一首沒有被污染的詩
一句沒有被來得及曲解的禪語
帶著泥土的芬芳和自然的密碼
靜靜地佇立在故鄉(xiāng)的山坡,隨風(fēng)搖曳
沒有過多的鋪墊和修辭
沒有排練,也沒有修剪
我喜歡這種樸素的聲音
就像一場花開
悄無聲息,又暗香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