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彬
真?zhèn)沃g話代筆
文/王彬
找他人代作書畫,落上自己的名款,加蓋印記,叫做“代筆”。書法代筆當然連名款都是代者一手所寫,只是印記是自己用上的;繪畫則有的款字出于親筆,有的也可以另找一人代寫,也只有印記是自用的。代筆書畫雖然是經(jīng)本人授意而成,和私作偽本不同,但從實質(zhì)上講,總是出于另一人之手。僅用本人的題、印,仍屬于作偽的行徑,只是出發(fā)點有所不同而已。
—徐邦達
一
所謂“代筆”,即找人代作書畫,落上自己的名款,加蓋自己的印章。目前所知較早的有關(guān)書畫代筆的文獻,見于梁陶弘景答武帝蕭衍書啟中關(guān)于王羲之書法的代筆問題:“從(羲之)失郡告靈不仕以后,略不復(fù)自書,皆使此一人,世人不能別也。見其緩異,呼為末年書。逸少亡后,子敬年十七八,全仿此人書,故遂成,與之相似?!边@位替王羲之代書各類書札、信件的,竟能讓“世人不能別”,可見與王書無多大差距。在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亦有吳道子讓學(xué)生為其代筆的記載:“吳生(吳道子)每畫,落筆便去,多使琰(崔琰,與張藏皆為吳的學(xué)生)與張藏布色,濃淡無不得其所。”說的是吳道子作佛像壁畫時,當自己勾完線條后,就叫人代筆設(shè)色。
宋代,隨著城市的繁榮,市民階層的壯大,帶來了書畫市場的活躍。與此相應(yīng),書畫作偽也進入全新的時代。據(jù)《海岳志林》載:“今人以無名為有名,不可勝數(shù),故諺曰:‘牛即戴嵩,馬即韓幹,鶴即杜荀,象即章得是也。’”這里的杜荀鶴、章得象是唐宋兩位名人的姓與字,并非畫鶴、畫象的大家。因為他們的名字中有“鶴”、“象”二字,竟被那無知之徒冒他們的名義畫鶴與象。宋代書畫造假泛濫可見一斑。
具體到書畫作偽上,宋徽宗帶頭示范,找人代筆。在《宋徽宗趙佶親筆畫與代筆畫的考辨》中,徐邦達指出:“古代著名書畫家中間,代筆畫最多而年代最前的,應(yīng)推宋徽宗趙佶。他的作品現(xiàn)在能見到的幾乎十有七八是代筆畫,其間還夾雜一些本是他手題的‘院畫’(作者無款),而為后人誤解,也掛在他的名下了?!?/p>
一般來說,請人代筆的主要原因是為了應(yīng)酬,作者名聲大,求作品的人多了,應(yīng)接不暇,因而示意某人代作。還有某些著名的書畫家,因年老體衰,自己無法料理,不得不找人“捉刀”。作為天子,宋徽宗既不年老力衰,也非疲于應(yīng)酬他人,可他仍帶頭示范,找人代筆?,F(xiàn)藏于美國波士頓博物館的《搗練圖》(第27頁圖)和現(xiàn)藏于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的《明皇訓(xùn)儲圖卷》(上圖),均傳為宋徽宗的作品。
徐邦達這么說,不是沒有根據(jù)的。蔡京的兒子蔡修,在《鐵圍山叢談》中記載了宋徽宗叫人代筆的事情:“獨丹青以上皇自擅其神逸,故凡名手多入內(nèi)供奉,代御染寫,是以無聞焉?!薄按緦憽?,不正是那些名手替皇帝代筆而自己默默“無聞”嗎?蔡修是宋徽宗親近之人,而且所記又涉及封建帝王,其記錄應(yīng)是可信的。另據(jù)鄧椿《畫繼》記載,宣和四年(1122)三月,宋徽宗又一次在宮廷召集了三公、宰執(zhí)、親王、使相、從官等人,共同觀賞內(nèi)府所藏圖畫,觀畢宣布把他平時所畫的作品分賜眾人,“公宰、親王、使相、執(zhí)政人各賜書畫兩軸”,“從官以下,各得御畫兼行書草書一紙”。對于一國之君宋徽宗而言,一次性創(chuàng)作如此眾多的作品分贈群臣是不現(xiàn)實的。這也從另一方面印證了趙佶讓人代筆的事實。
一般來說,請人代筆的主要原因是為了應(yīng)酬,作者名聲大,求作品的人多了,應(yīng)接不暇,因而示意某人代作。還有某些著名的書畫家,因年老體衰,自己無法料理,不得不找人“捉刀”。作為天子,宋徽宗既不年老力衰,也非疲于應(yīng)酬他人,因為所有畫幅大都存于宮內(nèi)為自己欣賞—最著名的所謂“積至千冊”的《宣和睿覽集》,盡管題上“御制”、“御畫”、“御書”,但實際上那些“御畫”沒有一幅是宋徽宗親筆畫的。
據(jù)考證,出于《石渠寶笈》的乾隆傳世作品,無論書畫,以代筆為多。這幅乾隆親筆的《四友圖》頗為罕見。在北京保利2013春拍上,以1725萬元成交。 供圖/北京保利
帝王作假,可用宋徽宗著名的花押來形容—“天下一人”。高士奇的孫女婿張照,擅長行、草書及楷書,常常為乾隆代筆。慈禧賞賜給寵臣親宦的花鳥魚蟲條幅及山水、人物扇面,大多是繆素筠、屈兆麟等人代筆。每逢壽誕,臣子阿諛奉承、大送壽禮,慈禧一律以繆素筠、屈兆麟代筆的“御筆之寶”回賜,并在字畫上加“萬歲”二字。這些善于溜須拍馬的王公大臣借題發(fā)揮,變著手法吹捧,把老佛爺喜得眉開眼笑,誤以為自己是“羲之在世,道子還魂”了。
二
明代社會經(jīng)濟日趨發(fā)達,商品生產(chǎn)和交換達到一個新的高度。書畫市場需求量遠非昔比,畫家累于應(yīng)酬,因而書畫代筆在史料中屢見記載?!皡情T畫派”的領(lǐng)袖沈周,性情溫和,寬厚大度,別人索畫,從不拒絕?!秷D繪寶鑒》卷六稱沈石田:“因求畫者眾,一手不能盡答,令弟子模寫以塞之?!碧埔趹?yīng)付不暇時,也請老師周臣為之代筆。清初安歧《墨緣匯觀》記載:有僧人琢云欲求唐寅作圖,難以啟齒,遂請周臣代作,請?zhí)埔鹈?。唐寅欣然從之,并另作《琢云圖》,流傳至今。
明何良俊在《四友齋叢說》中記載:“凡吳中收藏書畫之家,有以書畫求先生(文徵明)鑒定者,雖贗物,先生必曰:‘此真跡也。’人問其故,先生曰:‘凡買書畫者,必有余之家。此人貧而賣物,或待此以舉火。若因我一言而不成,必舉家受困矣。我欲取一時之名,而使人舉家受困,我何忍焉?’”文徵明這套怪異的邏輯使得他成為作偽者可以輕易利用的對象,以致當時各方對其臨仿、偽造、代筆等情況頻出。這幅收藏于故宮博物院的《茶具十詠圖》,以詩加畫的形式,表現(xiàn)了文徵明對茶人、茶具和茶事的感受,是詩、書、畫合璧的精品。
文徵明書畫的代筆作品比較多,較之沈周等人有過之而無不及。一日,文徵明靜坐家中,忽見一小童登門送禮,言主人長途跋涉,到訪蘇州,唯求一見朱朗。徵明莞爾:“此非朱朗家,你家主人見朱朗所為何事?”小童壓低聲音曰:“勿外泄,唯求朱先生仿照一幅文氏贗本,主人愿以高價求之?!贬缑鞔笮?,遂請小童回復(fù)主人:“我畫真衡山,聊當假子朗,可乎?”一時傳為笑談。
朱朗者何人?文徵明小徒也?!睹鳟嬩洝氛f朱朗“學(xué)畫于文徵明,乃以寫生花卉擅名,鮮妍有致,其山水與文徵明酷似,多托名以行”。其畫山水酷似徵明,外行難分真假,故徵明應(yīng)酬之作多交朱朗完成。文徵明曾給朱朗寫信道:“今日無事,請過我了一清債?!币馑际墙兄炖嗜ゴ鲬?yīng)酬畫,了結(jié)一些畫債。
至于其他代筆者如錢榖、居節(jié)、文嘉等,或用筆粗放,或全仿細筆,或疏簡縱逸,他們從各個方面得文氏的傳授,本身的書畫都有相當水平,由他們代筆自然幾可亂真。有時,遇到贊助人要求的題材并非自己所擅長,文徵明只好假手他人代作了。如《寒林鐘馗圖》,屬于典型的傳統(tǒng)節(jié)慶應(yīng)景主題,因文徵明并不善于人物描寫,不得不請仇英代他繪制鐘馗,自己再完成背景部分。不過,文徵明風骨凜然,富貴者求畫多不與。時有商賈以十金求畫,文徵明面斥之:“仆非畫工,汝勿以此污我!”
一般來說,需要代筆的,大多是那些疲于應(yīng)付的書畫大家。啟功先生曾寫《董其昌書畫代筆人考》一文詳加考證,認為身處松江畫壇主帥的董其昌,“以顯宦(官居禮部尚書)負書畫重名,功力本來有限,再加應(yīng)酬繁多,不能不乞靈于代筆”。
據(jù)史載,董其昌家中絹紙堆砌,竹筆凌亂,每疲于應(yīng)酬,遂請諸子代筆,并親自完成圖章書款,以贈求畫者。大學(xué)者陳繼儒曾寫信給沈士充:“子居老兄,送去白紙一幅,潤筆銀三星,煩畫山水大堂,明日即要,不必落款,要董思老出名也?!甭淇钫埗洳秊橹?,而董其昌聞之竟欣然落款。
董其昌書法的主要代筆人,乃其門客吳易。董其昌在京為官時,就令吳易代筆書法。吳易亦工山水,后游歷四方而卒于粵,傳世之作有故宮博物院藏《石間戶松聲圖軸》。此外,為董其昌代筆作畫者還有趙左、吳振、葉有年、沈士充、僧常瑩、王時敏等人,其間不乏大家。據(jù)周亮工《讀畫錄》載:“錢虞山嘗言:‘董文敏最矜慎其筆墨,有請乞者,多請他人代之;或點染已就,僮仆以贗筆相易,亦欣然為題署,都不之計。’”
當然,書畫代筆還有一種特殊的情況,即夫妻都有畫名,但其中一方技藝稍遜,于是這一方的作品就常由另一方代筆。故宮博物院藏趙孟頫為管道昇代筆書寫的《致三總管札》(即《秋深帖》),便是這種情況。整封文札均由趙氏代寫,到結(jié)尾具款時,趙氏一下順筆,誤將自己的名字“孟頫”署上,發(fā)現(xiàn)筆誤后旋在原字上改書“道昇”,修改痕跡極為明顯。
梅花圖軸
紙本設(shè)色 130.2×28.2cm
美國華盛頓弗利爾美術(shù)館藏 金農(nóng)
三
到了清代,隨著第三次作偽高潮的到來,書畫代筆成為普遍現(xiàn)象。尤其是社會地位高或名氣大的書畫家,因困于應(yīng)酬,不得不請學(xué)生、朋友代筆。
清“四王”中,王原祁繼承董其昌、王時敏書畫思想,受到清代最高統(tǒng)治者榮寵,成為清初畫壇的精神領(lǐng)袖。他反對繪畫商業(yè)化,主張人品與畫品相結(jié)合,不為名利驅(qū)使,將繪畫作為精神追求,使之成為“文人的遣興”??滴醴浅?粗型踉畹摹爱嬈贰彼枷耄埠苄蕾p他的繪畫,并經(jīng)常讓他揮毫作畫。一時間,滿朝文武大臣、王公貴族向其求畫者眾多,康熙還下旨令王原祁外甥李為憲代筆作畫應(yīng)付權(quán)貴。尤其到了晚年,王原祁公務(wù)繁忙,應(yīng)酬多,自己作畫速度較慢,經(jīng)常請弟子門生代他作畫,畫完之后由王原祁自己書寫名款,鈐蓋印章。王敬銘、李為憲、王呈、黃鼎等人經(jīng)常為王原祁代筆作畫。
“揚州八怪”之一的金農(nóng)更有后來居上之勢。清俞蛟《夢庵雜著·讀畫閑評》載:“昔錢塘金壽門樹幟騷壇,聲稱籍甚,客居維揚,兩峰(羅聘,號兩峰)師事之唯謹。每作畫,乞其題詠,署名其上,時人遂爭購之。”可知,金農(nóng)請人代筆并非出于應(yīng)酬,而是他的代筆畫被同道大加吹捧而不得不找人代筆。
鄧之誠《骨董瑣記》云:“翁同龢曾見壽門(金農(nóng))至朱綺谷十余禮,皆請其代筆,又有楊姓者,而壽門亦公然作偽矣?!彼淖髌反蠖嗍橇_聘、項均、陳彭、朱綺谷等人代作的。對此,金農(nóng)本人也從不避諱。其《冬心自寫真題記》中記述:“項生均,初以為友……近學(xué)予畫梅,梅格戍削,中有古意,有時為予作暗香疏影之態(tài),以應(yīng)四方求索者。雖鑒別若勾處士,亦不復(fù)辨識非予之殘煤禿管也?!?/p>
在揚州公開張貼潤格售畫的鄭板橋,代筆情況又怎樣呢?絡(luò)繹不絕的登門索書畫者,讓鄭板橋應(yīng)接不暇。為此,他找到譚云龍為自己代筆,以償付如山畫債。譚云龍,又名化龍,山東濰縣人,幼學(xué)木工技藝,所做家具精細典雅,人稱“譚木匠”。譚木匠并非只是木工藝人,他酷愛金石治印,博采眾家,聰明勤快,另具“匠”心,對書畫亦有研究。鄭板橋當年在濰縣做官時,見譚木匠也讀過幾年詩書,與自己頗為投緣,便將他留在身邊。每遇板橋作畫,譚木匠便在一旁用心觀看。鄭板橋自然也少不了答疑解惑,示范指導(dǎo)。因為譚木匠刻苦臨板橋書畫,時間久了,竟能亂真。有了譚木匠的幫助,得到解脫的鄭板橋悉心政事,終成一代名吏。
不過,遺憾的是,這位譚木匠在鄭板橋去世后,由代筆而變作偽,天天在家中仿制板橋書畫,時人不知真?zhèn)危砸灾亟鹗召?。桂馥教授萊州時,驚其書畫酷似鄭板橋,于是以“子猷(猶)”字之。今天,鄭板橋書畫贗品眾多,作偽作坊層出不窮,譚木匠等人難辭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