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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工人階級爸爸

2013-06-24 00:38柏邦妮
北方人 2013年5期
關(guān)鍵詞:爸爸

柏邦妮

很長的時間,我都愛著我的父親。

很長的時間,我都以為我不愛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在年輕的時候,是很英俊的。家里有老舊的黑白照片作證:那確實是一個好看的男人,輪廓深刻,濃眉大眼,端正而明亮,有一種堅忍的氣質(zhì)。站在機床前,自信而滿足,微笑著,全無磨礪和疲倦的痕跡。

小的時候,總是很驕傲有一個體面的父親,穿白色長褲白色襪子,身形挺拔,心靈手巧,無所不能。那是種近乎崇拜的仰慕。

我一直都很害怕我的父親。他很嚴肅,不茍言笑。不常發(fā)火,但不是寬厚,是時常將忍耐郁結(jié)在心里,喜怒不形于色。在我印象中,我父親從未稱贊過我,即便是那些得獎的或者得意的文章,他也總是看不起,曾經(jīng)一句“行文下流,像個文痞”的評價,使我傷心良久。

隨著長大,媽媽的教訓(xùn)對我越來越不管用。家庭教育往往落在爸爸身上。我最害怕的就是他要給我上思想教育課,只要他說“我要和你談一談”,我就像面臨離婚的夫妻一樣,倦怠縮避,臉色發(fā)白。父親口才不好,翻來覆去說的無非是那幾句,就像壞掉的唱片,跳不過去。我簡直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父親坐在我的小床上干巴巴地訓(xùn)導(dǎo)著我,講一些要好好學(xué)習(xí)的大道理,叛逆少女眼巴巴地望著地面,心里想怎么還不快點結(jié)束。情景甚為奇特。

我爸爸揍過我。是高二。一日,我塞在枕頭底下的情書,被父母發(fā)現(xiàn)。晚自習(xí)結(jié)束,我回到家中,情書就攤在飯桌上。疊得小小的,從作業(yè)本上扯下來的紙,熱烈而親密的字句。他們一言不發(fā)地關(guān)上門,然后開始揍我。我的爸爸,抄起一把鐵箍的雨傘,打擊在我的背上,傘的布面破了,里面的鐵骨被打斷了,劃在我的脖子上,長長的一道血痕。他們叫我跪,跪了6個小時,要我認錯,要我發(fā)誓再也不見他。我一點也不覺得我有錯。我在捍衛(wèi)我的愛情。我的冷漠激怒了父親。他抓起我的頭發(fā),把我的頭撞在了墻上。

從那時起開始恨他。他不懂愛情。他看《魂斷藍橋》說費雯·麗活該。他不懂藝術(shù)。他很世故。他很庸俗。尤其,他不懂得我。

記得那天去拍護照的照片,一同去的是院子里和我同齡的一個女孩。我寒假在家,不修邊幅到了極點,披頭散發(fā)隨意穿了件大毛衣就去了。照相回來,爸爸激烈地數(shù)落我,說我太不會打扮,同去的女孩多么漂亮多么出眾。我突然憤怒了。那是多么俗氣的漂亮啊,難道說,你的女兒竟然比不上這樣的女人嗎?如果說你的目標是要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這樣的女性,何苦要求我讀那么多的書,浪費這么多年的時光?

我對著他,大吵一架,吵完大哭,委屈極了。

其實,后來,我才明白,我不能忍受的,不過是他竟然用這個社會世俗的男人評判女人的眼光,來審視我。

后來的后來,我們拉鋸著,撕扯著,他斤斤計較不厭其煩地叫我減肥,叫我穿高跟鞋,滿屋子追著我叫我一定要穿內(nèi)衣,比媽媽還要關(guān)心我的妝容,我一步一步后退、妥協(xié)。最后,我終于發(fā)現(xiàn),這個給予我生命的男人,殘酷地給我上了第一課,使我認知,確乎世間男子便是如此庸俗而膚淺地看待女人,沒有僥幸,沒有例外。

可是,在我心底,我多么希望他會對我說:“你是我最美麗的小姑娘和天使,無論怎么打扮,或者不打扮,你都是最可愛的!”

在我18歲之前,我和父親沒有交流。日常的對話,都只是事務(wù)對白。直到我考上了大學(xué)的那個夏天。我在高中的成績爛透,出乎所有人意料,高考考了第一名。整個夏天,家里都在大宴賓客,吃得我倒盡胃口。一個晚上,請的是我們四川的老鄉(xiāng),爸爸罕見地失控,喝得爛醉。他對著我,喃喃地、毫不掩飾地說了又說:“我們這些老鄉(xiāng)的孩子里,就數(shù)你最有出息!”他像一個傻透了的老男人一樣,口齒不清。

生平第一次,那種自豪席卷了我,我坐在那里,卻覺得身體升騰得很高很高。我猛然覺得,其實這么多年以來,我是多么重視他對我的評價,我多么介意他對我的漠視,我是多么多么希望他能以我為榮,我突然覺得,其實我一直努力和叛逆,不過都是為了能得到他的肯定。

他終于開始正視我了。我們開始對話。我們心平氣和有商有量。送我去念大學(xué)的最后一個晚上,在賓館里,我和爸爸長談到夜里3點。無所不談,真正的成人那樣的對話。此后,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會征求我的意見。我的私事,他也不再干涉。他甚至可以和我的小男朋友喝上一盅。

20歲那年,我的書讀不下去了。在電話里,我一向以為最能理解我的媽媽,卻恐慌地拒絕我,安慰我,叫我忍耐到大學(xué)畢業(yè)再說。五一回家,我打算找個機會和父親長談一次,就像以前無數(shù)次他找我談話一樣。一天晚飯后,他卻突然叫住我,輕描淡寫地跟我說:“我想你的書還是不要念了,去北京吧?!?/p>

我的父親,用他工人階級樸素的智慧決定,不能繼續(xù)吃虧,要另尋出路。他比我預(yù)料得要大膽得多。他說學(xué)位和學(xué)歷都不算什么,學(xué)到東西才是真的。他的籌劃和遠見都使我目瞪口呆,我一言不發(fā)聽從他的安排,我好似又重回那個伏在他膝下玩耍的小女孩,眼光帶著崇拜,只要托付給他,什么都不用怕。

就在那個時候,我跟我自己說,我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使他對我不失望。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突然變得不叛逆了。我發(fā)現(xiàn)其實很多時候大人都是對的,一味反對無益,他們亦不是沒有頭腦,或許世界在變,他們顯得落伍和弱小,可是,有時那老一套,確實是很管用的。我知道我這就是長大了。

吳淡如的小說里,一個女人愛了一個男人,三生三世都不得善終,最后一次轉(zhuǎn)世,她決定做他的女兒。父親,我想,我就是你虧欠了三生的冤孽。

而你,就是我永世不變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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