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一個女子,心甘情愿地卑微在男人的生命中,頷首低眉,忍辱負重,忘卻自我,她不是軟弱,不是無知,而是,她真的愛了。朱梅馥就是這樣的女子,她是翻譯家傅雷的妻子,她在人世間走一遭。仿佛只為渡他而來。
朱梅馥與傅雷是表兄妹,她小他五歲,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朱梅馥出身名門世家,在教會學校讀書,懂英文,會彈鋼琴,她有個法文名字叫瑪格麗特——歌德《浮士德》女主角的名字,是傅雷給她起的。她生在十里洋場的上海,卻沒有粘染上塵世的庸俗與浮華,而出落成清新甜美、溫順乖巧的少女。
傅雷的童年一直陰霾遍布。父親早死,寡母望子成龍心切,以極度殘忍的方式對待兒子:因他寫作業(yè)時打嗑睡,她便把滾燙的燭油滴到他裸露的胸脯上;他偶然的一次逃學,她竟絕望得想將他捆縛沉塘而后自殺……修道院似的童年,扭曲了他幼小的心靈,直到遇到她,他的人生才有了些許明媚春光。
傅雷即將赴歐洲留學前,母親為他們定下婚約。好在這姻緣雖是父母包辦,但他是她從小心目中愛著敬著的人,他對這個溫柔可愛的表妹,也是情有獨鐘。那年,他19歲,她14歲。
1932年,傅雷學成回國,與朱梅馥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嫁給心愛的人,19歲的朱梅馥滿心歡喜,燭影搖紅,那一刻,朱梅馥發(fā)誓要“做一根最妥帖的肋骨”,她對傅雷的愛里,交織著崇拜、尊敬、憐暗和包容。
婚后,她的每一天都是這樣度過的:上午做家務(wù),當家庭主婦,下午做傅雷的秘書,將雜亂的書稿一一整理出來,排好序,再一筆一畫謄抄下來,字跡端正娟秀,一絲不茍。就連他寫給兒子的信,她都要謄抄留底,然后再親手寄出。傅雷愛花,有時半夜三更爬起來去花園耕土,做嫁接實驗,她就跟著起來,打著手電筒陪丈夫去“游園驚夢”。傅雷愛音樂,她經(jīng)常彈鋼琴給他聽,還幫他做了五百多張唱片卡片,好像圖書館一樣,讓他能隨時取用。她的愛無聲無息,滿是相夫教子的平凡與瑣碎。傅雷藝術(shù)造詣深厚,知識淵博,在古今中外的文學、繪畫、音樂等領(lǐng)域均有涉獵。他翻譯了巴爾扎克、羅曼·羅蘭等大師們的名著,形成了“傅雷體華文語言”。她并不全懂丈夫翻譯作品的精神要義,她只以崇拜、滿足的目光凝望丈夫、聆聽丈夫、信服丈夫,守著這個男人,愛著這個男人。
傅雷的壞脾氣和他的才華一樣非同凡響,他脾氣急躁,總是與世俗格格不入,無法與人共事,傅雷過上了近乎遁世生活。由于能接觸的人只有妻兒,他們便無處可逃,成了他發(fā)泄的對象。朱梅馥不僅要忍氣吞聲,還得賠笑臉道歉,在丈夫面前,她總能把眼睛笑成一彎月牙。她包容他所有的暴戾與乖張,像草原對野馬一樣,寬闊坦蕩,包容忍耐。愛到深處,就成了卑微的忘我。
1939年,他們的婚姻,遭遇七年之癢。傅雷愛上了堪稱絕色的女高音歌唱家陳家鎏。這位美麗迷人的女人,和傅雷一樣有火一般的熱情,兩個人戀到一處,愛得死去活來。他視她如“女神”,并且口口聲聲稱“沒有陳家鎏,就沒有了工作的靈感與熱情,沒有她,我就沒命了”。他光明正大地帶她到自己家里,白天,他們在書房、花園談天說地,情意綿綿;晚上,他伏案給她寫情書,將對她的愛情噴薄在紙上,他甚至想要放棄家庭,一路追她到云南。
盡管此前丈夫與其他女子也曾有過感情瓜葛,但這次,從丈夫放光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他幾近瘋狂的愛,她那顆早已波瀾不驚的心,又一次碾成了齏粉。他傷透了她的心,而她對他,卻依然恨不起來。
她心平氣和地款待這個給了丈夫激情與靈感的女子,從容地端茶送水,果斷地制止孩子們好奇的打探,親手為他們下廚燒飯。平靜的微笑,掩蓋了內(nèi)心翻滾的波瀾,她把驚心動魄的暗流與旋渦都按在心底奔騰。淡定的笑容下,不是傷心,而是無怨無悔地獨自承擔,是在感情的天平里,傾斜到忘我境界。
朱梅馥像一枝低到塵埃里的花,她獨自綻放的素色光芒,深深地震撼了陳家鎏。面對眼前溫順柔美的賢良女子,陳家鎏慚愧了,她不敢面對她那純凈卻凄愴的目光。她覺得自己胸中如火如荼的愛,在這目光前,黯然失色,她不忍橫刀奪愛,不愿再傷害她。愛情不一定要緊攥在手中,有時,塵封也是一種亙久保鮮的幸福。陳家鎏果斷地選擇了退出,凄涼而理性地了斷一切,她囑咐傅雷好好愛自己的妻子,然后,遠走香港,一生未嫁。
朱梅馥用常人無法想象的隱忍和包容,將丈夫的那些露水情緣,一點點地從他的生活里剔除。她的寬容無私,終也震撼了丈夫那顆驛動的心。此后,傅雷感情的世界里,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別人,他開始把朱梅馥的照片與自己的照片放在一起,擺在了他的書桌上,他開始在人前人后稱她“老伴”,過馬路時,他懂得拉著她的手一起走。
正當他們“開始成為真正的終身伴侶,缺一不可”時,一場史無前例的政治風暴開始了?!坝遗煞肿印备道妆怀遥t衛(wèi)兵對傅雷進行了瘋狂的精神凌辱和肉體的折磨,為了保護老伴,他一改沉默,故意說話刺激“紅小將”,讓他們把目標瞄準他。朱梅馥心痛丈夫,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赡臅杏?。一撥累了,換一撥繼續(xù),一連四天三夜,他們被折磨得體無完膚。視人格與尊嚴重過生命的傅雷怎堪如此污辱,他果斷地選擇以死抗爭。
朱梅馥理解丈夫的心思,從愛他的那一刻起,她早就準備好承受他命運的碎片。她對丈夫說:“為了不使你孤單,你走的時候,我也一定要跟去?!逼鋵?,她心底還牽掛著那兩個受到了牽連的孩子,可是,她更清楚,相比于已經(jīng)成年的孩子,孤僻、暴戾、不合群、不合時宜的丈夫更需要自己的照顧,她毅然選擇了生死相隨。
1966年9月2日晚,朱梅馥平靜淡定地把家里打掃干凈,心平氣和地告訴保姆“明天少買點菜”,然后坐在丈夫身邊,擰亮臺燈,看著他鋪開紙,拿起筆,一字一句寫完遺書。凌晨,朱梅馥給傅雷準備好溫開水,照顧他服下毒藥,待他氣息微弱后,將他身體擺正在沙發(fā)上,替他保留住死后的尊嚴。然后,她撕下床單,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表達愛有很多種方式,對朱梅馥來說,最后一種是執(zhí)子之手,與子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