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弓
1
毫無疑問,在這件事上聶元石犯了個錯誤,而且錯得還不輕,如果用4個字來形容的話,那就是一塌糊涂。聶元石想,究竟錯在哪兒呢?不是調(diào)動工作,也不該是認識郭明霞。但不管怎么說,總歸是錯了,否則自己不會淪落到這一步,郭明霞也不至于如此狼狽。
認識郭明霞和調(diào)動工作幾乎是同時進行的。確切一點說,調(diào)動工作稍微早些,因為見到郭明霞是在聶元石到新單位上班的第一天。其時聶元石因畢業(yè)分配不理想,已經(jīng)在鄉(xiāng)下中學(xué)呆了兩年。鄉(xiāng)下地方偏僻荒涼,交通不便,其他條件更不用說了,連找個對象都不容易,要么本校的,要么旁邊一所破醫(yī)院的。聶元石沒什么野心,但也不想碌碌無為一輩子,早想離開這兒了。他上課有活力,又湊點錢活動活動,疏通一番,終于調(diào)進這座重點中學(xué)。學(xué)校雖還在小鎮(zhèn)上,但畢竟級別不同,待遇不同,離市區(qū)也近了許多。更令人欣喜的是,據(jù)說重點中學(xué)的年輕老師找對象都找市里的,且不止一個兩個候選人。聶元石對此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母親郭明蘭卻不能裝作無動于衷。郭明蘭說,這下好了,你有個小姨在學(xué)校旁邊開書店,讓她給你介紹個女朋友。兒子二十四五歲還沒女朋友,做母親的不能不急。
開學(xué)前幾天,聶元石收拾好東西,準(zhǔn)備早點過去。本來說好自己去的,母親郭明蘭非要跟去不可。聶元石說,沒這個必要,我又不是沒去過。郭明蘭說,去過怎么樣,我不會礙著你的,好歹也能幫上點忙。郭明蘭幫他打掃宿舍,整理床鋪,擦亮了皮鞋,甚至連水壺都灌滿了開水。
媽,這回你放心了,還是回去吧。聶元石面帶微笑,但也顯出幾分無奈。郭明蘭說,回去?還早著呢,我?guī)闳ヒ娒飨?。聶元石說,見什么明霞,我又不認識。郭明蘭說,明霞,明霞,那也是你叫的?你得喊她姨。郭明霞是郭明蘭的妹妹,一個曾祖父的。郭明蘭好幾年沒見過這個妹妹了,趁兒子上班,正好見見。郭明蘭說,到時候嘴甜點兒,別沒一點規(guī)矩。聶元石“嗯”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聲“知道”,心里卻想,不就見你妹妹么,還當(dāng)她什么大人物?
雖然很不情愿,聶元石還是買些水果飲料,跟母親進了馬橋書店。
以后很多次,聶元石心情不好時,總會想到這一天,因為他以后的經(jīng)歷跟面前這女人密不可分。當(dāng)然,聶元石當(dāng)時并沒什么感覺。在他看來,郭明霞只是個普通女人,30來歲,不年輕了,也說不上老,稍有幾分姿色,走在大街上能讓人多看兩眼,但絕沒必要看第三眼。如果不是聶元石調(diào)動工作,或許他們永遠也不會見面。聶元石不喜交際,跟母親娘家的人很少來往,更不用說這個什么小姨了。不過既然認識了,總得打個招呼,而打招呼對聶元石來說就是笑一下。郭明霞當(dāng)他靦腆,不多說話,也笑了一下。接著兩個女人聊開了。
聶元石沒什么事做,隨手翻翻書。本來以為轉(zhuǎn)一圈就走的,不想書店生意不好,兩人聊得很起勁,忘了時間。聶元石向母親使使眼色,郭明霞瞧見說,你急什么,在這兒吃了飯再走。聶元石說,我還有事。郭明霞說,有事也得吃飯呀,我都準(zhǔn)備好了。聶元石瞧瞧母親,郭明蘭也說好,聶元石一比二服輸,只得說,隨便吧,那就在這吃好了。
吃飯的時候,聶元石知道郭明霞結(jié)婚10年了,有個男孩叫葉歡,正讀小學(xué)。郭明蘭突然說,歡歡呢?郭明霞說,在我娘家,過兩天回來。郭明蘭說,噢,好呀,早有孩子早享福。又指著聶元石說,你看看,你姨才大你幾歲,孩子都上學(xué)了,你呢?女朋友都還沒影子。聶元石皺皺眉頭,把臉偏向一邊,不理她。郭明霞笑著說,姐,話可不能這么說,沒本事的人才早結(jié)婚呢,結(jié)了婚這輩子也就完了,不像元石,有文化,前途無量。
郭明蘭說,哼,前途無量?我沒看出來他有什么前途。老祖宗說成家立業(yè),家還沒成呢,能立什么業(yè)?聶元石打趣說,媽,看不出來,你知識還挺淵博呢。郭明霞抿著嘴笑。郭明蘭板起面孔,伸手要打他,聶元石把頭一縮做個鬼臉。
明霞,給你個任務(wù),半年內(nèi)給元石介紹一個,只要看著順眼就行。郭明蘭有點生氣了。郭明霞說,現(xiàn)在都是自由戀愛,誰還找媒人?姐你也太落伍了。郭明蘭說,我不管落不落伍,反正不能讓他由著性子來,這么自由,10年也結(jié)不了婚。明霞,你得當(dāng)回事。郭明霞說,那……我試試看吧,行不行可說不準(zhǔn)。
聶元石暗自笑笑,心想,哪里是說不準(zhǔn),是肯定不行。
2
開學(xué)第十天是教師節(jié),接下來是國慶節(jié),再后是中秋節(jié)。中秋節(jié)學(xué)校放假一晚,多數(shù)老師住校內(nèi),可以回家過節(jié),聶元石家離得遠,回不去,正盤算怎么打發(fā)這樣一個特殊的夜晚,郭明霞來了。
郭明霞是午后來聶元石宿舍的,此前曾來過一次,所以顯得熟門熟路。宿舍門半掩著,但里面沒人。郭明霞喊了一聲,就聽聶元石說,誰呀?從盥洗室探出頭,“呵呵”一笑。郭明霞說,洗衣服呢?聶元石說,嗯,幾天沒洗了。郭明霞說,不跟你說了嘛,你平時忙,有衣服拿我那去。說著挽起袖子。聶元石連忙說,不用,我自己……郭明霞已經(jīng)動手了。盆子里內(nèi)衣襪子什么都有,聶元石撓撓頭,在一旁看著。
元石,今晚回家嗎?郭明霞倒沒覺得有什么,邊洗邊問。聶元石說,想回去的,不過明天還得上課,恐怕來不及。郭明霞說,那正好,去我家吃飯吧。聶元石說,這個……吸一口氣,跟牙疼似的。郭明霞說,什么這個那個的,跟小姨客氣啥?到小姨家就跟自己家一樣。
郭明霞口口聲聲說小姨,其實聶元石從未喊過她。聶元石不好意思,也是盛情難卻,說,嗯,那謝謝你了,晚上我一定過去。
下午沒課,看了一會兒書睡覺,醒來將近4點半了。聶元石想這一覺睡得真死,匆匆洗把臉,然后換件體面點的衣服,準(zhǔn)備上街買東西。上回拿的水果,今天不能又是水果吧?聶元石轉(zhuǎn)了半小時,始終拿不定主意。他想買化妝品,又想買月餅,總覺得不那么合適?;瘖y品太曖昧,月餅又太土。猶豫一下,最終選中兩瓶葡萄酒。這東西不太貴,也拿得出手,而且顯得有情調(diào)。
元石,叫你來吃飯,誰讓你帶酒的?郭明霞責(zé)怪他說。聶元石笑著說,這也沒什么,喝點紅酒,可以增加增加氣氛。買都買了,郭明霞只得接過來,引見自己的丈夫和兒子。郭明霞的丈夫叫葉年生,三十四五歲,不怎么說話,挺老實的。她兒子葉歡聽說過,第一次見到,七八歲的年紀(jì),正是淘氣的時候,不住向聶元石眨眼睛。聶元石后悔忘了這小家伙,把隨身攜帶的一支鋼筆送給了他。
晚飯吃得很融洽,笑聲不斷。吃完飯,葉歡要聶元石講故事,結(jié)果被父親拖進里屋看電視了。只有郭明霞陪聶元石說話,順便看看書。上回來得匆忙,也沒細看。
元石,你有什么需要的書,自己隨便挑好了。郭明霞大方地說。聶元石瀏覽一下,想買兩本雜志。郭明霞要送他,聶元石說,那不行,你也是做生意的,不能讓你貼錢。郭明霞說,幾本雜志還送不起?你也太看不起小姨了。聶元石說,送當(dāng)然送得起,只是沒這個必要,我還沒窮到那個份上,真有一天窮瘋了,不要說雜志,連吃飯也得纏著你。兩人推來推去,最后聶元石提議,以成本價成交。
3
喜歡上馬橋書店,好像就是從中秋節(jié)過后開始的。有事沒事,聶元石總?cè)マD(zhuǎn)轉(zhuǎn),看書也好,跟郭明霞聊天也好,都讓人覺得舒心。其中原因很簡單,那兒有書,更重要的是郭明霞對他好。聶元石相貌一般,除母親外,沒哪個異性對他這么好過。他自然也明白,郭明霞的行為純粹是親情表現(xiàn),長輩對晚輩的關(guān)愛,沒別的意思。然而年紀(jì)相仿,聶元石總?cè)滩蛔⊥鶆e的方面想,特別是夜里。躺在床上,聶元石腦子里滿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聶元石的臆想持續(xù)兩個月,終于在這年冬天走到盡頭,變成擲地有聲的事實。
聶元石有支氣管炎,已經(jīng)幾年沒犯了,去年冬天卷土重來一回,今年仍未能躲過,稍微湊近些就感覺到。郭明霞說,你怎么也不看看,這樣多難受呀。聶元石說,怎么沒看過,我跑過好多醫(yī)院,都沒看好。他想那些醫(yī)生比什么都笨,根本別指望。
一般醫(yī)院看不好,還是吃中藥,我有個秘方,挺管用的。郭明霞說。聶元石不由笑笑,郭明霞說,你別不信,我以前也得過氣管炎,就吃的這藥。聶元石說,不是不信,有藥方也不行,我沒時間也沒地方煎。郭明霞說,這還不簡單,我給你煎。聶元石說,你?那太麻煩你了。郭明霞說,麻煩什么,我是你姨嘛。
藥每天都要吃的,郭明霞每晚煎,聶元石必須每晚去她家。據(jù)說至少吃三十天,看情形再說。這樣吃了半個月,該放寒假了。聶元石因為有事,一時沒回去,仍住學(xué)校。也是湊巧,恰逢郭明霞的丈夫葉年生去外地進書,小葉歡也跟著去,給聶元石越軌提供了方便。
出事的那天晚上,7點鐘之前跟以往沒任何不同。7點半了,聶元石吃完藥,陪郭明霞看電視。郭明霞削了只蘋果,聶元石接過來,“嘻嘻”地說,怎么對我這么好?郭明霞心情不錯,開玩笑說,我本來就對你好,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聶元石說,哪里呀,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沒什么,但接下來的話就過火了,甚至都不像話了。聶元石說,你真好,如果沒結(jié)婚的話,說不定咱倆還……郭明霞猛地抬頭,愣了一下。聶元石尷尬地笑笑,說,你要嫁給我,肯定會開心的。郭明霞想不到他會這么說,臉上一紅。
說實話,聶元石湊在郭明霞耳邊,悄悄地說,我覺得你老公配不上你,你可別生氣啊。
郭明霞沒談過戀愛,跟葉年生結(jié)婚是母親作的主。葉年生人很老實,對她也體貼,但有時候太過老實,跟木頭似的,就沒勁了。這話說中了郭明霞的心思,只是說得太直接,讓人受不了。更難堪的是,聶元石是晚輩,說這種話簡直是大逆不道。郭明霞臉更紅了,轉(zhuǎn)過頭說,你瘋了,胡說什么?
我說的都是實話,你不高興聽就算了,當(dāng)我沒說過。聶元石說。郭明霞瞪他一眼,說,哼,滿嘴胡說八道,別忘了,我是你姨。聶元石說,那又怎么樣,你比我大不了幾歲。郭明霞說,大不了幾歲?我就算比你小,該喊我姨也得喊。郭明霞說這話時鎮(zhèn)定多了,也顯得理直氣壯。這也說明她沒有真的惱怒。聶元石緊張的心輕松了一下,看著郭明霞緋紅的臉,聞著淡淡的香氣,突然鬼迷心竅,一把握住她的手,說了句更沖動的話。聶元石說,我們又不近,你怕什么?這話說出來,已經(jīng)不可能用玩笑解釋了。聶元石無路可退,只能豁出去了。他握住郭明霞的手不放,看情勢發(fā)展,時刻準(zhǔn)備得寸進尺。然而可惜的是,郭明霞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毅然抽回了手。
可以想像,接下來的情況很不妙,郭明霞垂下腦袋,雙手搓來搓去,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聶元石見狀不作聲,眼睛盯著電視機。這樣一直到電視劇結(jié)束,郭明霞都沒開口。聶元石想不能老這么耗著,干咳一聲,悔恨似地說,噢,對不起,剛才……郭明霞瞧他一眼,居然笑了笑。郭明霞說,知道自己做得不對?聶元石說,我太沖動了,你別介意。郭明霞說,算了,你是晚輩嘛,我不會當(dāng)真的,不過千萬不要有下次了。郭明霞還說讓他放心,她會把這件事埋藏在心底,永不提起。聶元石說,嗯,那你休息吧,我回去了。郭明霞點點頭,將他送到門口。
回到宿舍,聶元石洗把臉,頭腦清醒了許多。他想想晚上的經(jīng)歷,羞愧感一點一點消失了。這有什么,不就摸她一把嘛,還有就是說了幾句實話。郭明霞的態(tài)度還算溫和,只須自己強硬些……聶元石鬼上身似的,竟對郭明霞放不下了,眼前總是她的影子,從臉到手,再到整個身子。摟著郭明霞會是種什么感覺?那一定妙不可言。這樣想著,聶元石不自覺地瞧瞧自己的胳臂,做個擁抱的動作。
當(dāng)天夜里,聶元石做了個夢,夢到郭明霞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
4
馬橋書店關(guān)門的消息傳到聶元石耳朵里,已經(jīng)是春節(jié)過后的事了。自從那件事后,聶元石蠢蠢欲動,但一直卻未付諸實施?;蛟S怕操之過急,或許想打退堂鼓,畢竟這事有悖常理,傳出去不好。他想先過年,一切過了年再說。開學(xué)總是忙,聶元石還沒時間見郭明霞,想去的時候,就聽辦公室的同事議論說馬橋書店出事了,好像還死了人。
聶元石聽說死人著實嚇了一跳。怎么會出事呢?死的又是誰?郭明霞還是她丈夫?聶元石最擔(dān)心的,就是這事會不會跟自己有關(guān)。迫不及待地過去,迎接他的是把大鐵鎖,冰冷冷的。顯然大家的議論都是事實,絕非空穴來風(fēng)。
聶元石心里亂糟糟的,好不容易地過了一個星期,書店開門了。他不敢進去,偷偷從門口走過,郭明霞站在柜臺里,面無表情。聶元石放心了。只要郭明霞沒事就好。他想郭明霞白天太忙,說話也不方便,晚上再去看她吧。
你來啦?郭明霞瞧見聶元石,淡淡地說。聶元石自顧坐下,小心翼翼地說,出了什么事?郭明霞說,年生出了車禍,歡歡也……聶元石“啊”了一聲,郭明霞又說,他們兩個去市里進書,回來車被撞翻了,一車人都沒能逃脫。聶元石輕輕嘆口氣,握住她的手。郭明霞也確實需要發(fā)泄,猛地撲到聶元石肩上,“唔唔”地哭著。聶元石攬住她,在其后背上輕拍幾下。這樣過了一會兒,郭明霞哭得差不多了,也覺察到失態(tài),才從聶元石肩上起來。
出了這種嚴重事故,車主賠了多少錢?聶元石說。郭明霞搖搖頭說,哪里賠到錢,他們是私人的車,丈夫開車,妻子賣票,兩人都死了。
聶元石苦笑一下,照例安慰郭明霞幾句,譬如人死不能復(fù)生,別太難過了,要保重身體之類的。只是話說著容易,這事輪到誰身上都沒法不難過。聶元石是聰明人,自然明白這道理,不再勸了,問她吃飯沒有。郭明霞說,我不想吃。聶元石說,怎么能不吃飯呢?這樣對身子很不好。炒兩個菜,陪郭明霞吃了,又叮囑她早些休息,晚上把門關(guān)緊點。
此后一段時間,聶元石有空就來陪郭明霞,聊聊天,或是一起吃飯。什么東西都有盡頭,郭明霞的悲傷縱然綿綿細長,也有結(jié)束的時候。大約四五周,心情已好了許多。聶元石心情跟著好起來,偶爾還開個玩笑,只是不敢過分。
下周末什么日子,還記得嗎?吃過晚飯,聶元石一本正經(jīng)地說。郭明霞一愣,說,什么日子?聶元石說,你想想,很重要的。郭明霞想了想,然后搖搖頭。聶元石說,你的生日呀,這都忘了?郭明霞不是忘了,是根本就沒往這兒想。郭明霞已經(jīng)好些年沒過生日了,記憶中最近一次好像是七八年前的事。郭明霞幽幽地說,有什么過頭,還不就這么回事。聶元石堅持說,以前沒過就罷了,今年得過,沖沖霉氣嘛。
周末過生日,對郭明霞影響不大,聶元石時間上卻充裕多了。他跑到市里定做一份蛋糕,覺得份量不夠,又挑來挑去,買了件緊身毛衣。郭明霞過意不去,要請他出去大吃一頓。聶元石說,出去干么,在家過不一樣嗎?這樣更實惠,更有氣氛。聶元石還提議吃火鍋。郭明霞同意了。郭明霞還不知道,聶元石看似隨便的安排,其實是早有預(yù)謀的。
生日那天晚上,一切都準(zhǔn)備得很妥當(dāng)。美中不足的是天不太好,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不過沒關(guān)系,這絲毫沒破壞他們的心情。兩人吃火鍋,吃得大汗淋漓,也未曾留意窗外的雨聲。郭明霞本來挺開心的,吃著吃著,不知怎么忽然說了一句“其實歡歡最喜歡吃火鍋了”。聶元石挾菜的筷子停了一下,但沒說什么。郭明霞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對不起。聶元石微微笑道,吃東西吧,再過一會肉都爛在鍋里的。幫她撈了一小碗。
過去的都過去了,再想也沒用。聶元石說,你這么年輕,肯定還要結(jié)婚,準(zhǔn)備找個什么樣的?郭明霞說,年生才走兩個月,我還沒想過。聶元石說,這也是遲早的事,說個標(biāo)準(zhǔn),我?guī)湍阄锷9飨既滩蛔⌒α?,說,得了吧,自己的事還沒弄好呢。聶元石說,我嘛……我又不急的。郭明霞說,你是不急,你媽都要急死了。對了,實驗小學(xué)有個老師,長得不錯,家境也很好,要不我給你介紹一下?聶元石說,長得不錯,比你還漂亮?郭明霞瞪他一眼,說,又胡扯了,真的很漂亮,你見不見?聶元石說,這個以后再說,哎,我買的那件毛衣呢?你試試合不合身。郭明霞說,別轉(zhuǎn)移話題,你說呀。聶元石才不管她呢,硬是找出毛衣來。
靠著火鍋,本身就很熱,再添件衣服更難受。聶元石非常熱心,起身要幫她脫。郭明霞在他手上打了一下,轉(zhuǎn)過身換上,說,看看怎么樣?郭明霞胸大,又穿著緊身毛衣,自然顯得更加突出。聶元石連聲說好。郭明霞感覺他目光怪異,老在自己胸前轉(zhuǎn)悠,臉又紅了,想趕快脫掉。就在她脫到頭頂?shù)臅r候,聶元石又做了件很混賬的事,死死地將她摟住。
聶元石,你干什么呀?快放手!郭明霞氣極敗壞地叫道。聶元石不說話,但動作更霸道了,手伸進她衣服里,抓住她的乳房使勁捏了一下。郭明霞又叫一聲,拼命掙扎著,將毛衣甩出去,接著給對方一個耳光。這一下力道很大,聶元石嘴角出血,郭明霞手也麻木了。
兩人各退一步,都盯著對方,以沉默對抗沉默。打破沉默的是窗外的雷聲,“轟”的一聲,突如其來,像要炸破天空似的。郭明霞聽見自己第三次尖叫,瞧瞧聶元石的死人臉,連忙捂住嘴。
聶元石嘴角動了動,一句話沒說,轉(zhuǎn)身走了。
第二天晚上,聶元石再過來時,郭明霞表現(xiàn)得很不自在。聶元石說,不用怕,我來還東西的,不會耽誤你很久。果然聶元石守信用,沒故意耽擱。他放下東西正要出去,郭明霞卻說,走這么急,你今晚有事?聲音雖低,但很清晰。聶元石說,沒什么事,不過我也很知趣,不想留在這兒惹人煩。
好久都沒有反應(yīng)。聶元石腳步一動,郭明霞突然沖上來,摟住他說,這么小氣,打你一下就惱了,要不要你也打我一下?聶元石心“豁豁”亂跳,回頭抓住她,說,你……郭明霞定定地看著他,說,我什么?聶元石舔了舔嘴唇。郭明霞低下頭說,昨晚的事也不能怪我,你太魯莽了。聶元石說,我知道。郭明霞說,其實我也想……可是我們的關(guān)系……聶元石說,別想那么多,只要你覺得開心就好。郭明霞點點頭,聶元石興奮地抱住她,瘋狂地親吻,將手伸進她懷里,后來又解她的腰帶。
郭明霞沒反抗,而是很乖巧地充當(dāng)妻子的角色,甚至還有點迎合的味道。聶元石到底是第一次,經(jīng)驗不足,顯得有些慌亂,甚至可以說笨拙。郭明霞輕輕笑著,教他怎么做。
聶元石感覺自己很幸福,這種幸福是從未有過的,與郭明霞密不可分。
5
只羨鴛鴦不羨仙,聶元石真正體會了這句話的含義。整個暑假他都沒回家,說是準(zhǔn)備課,其實一直跟郭明霞粘在一起。聶元石想這樣很好,如果能結(jié)婚更好,郭明霞卻很猶豫。聶元石說,你不喜歡我?郭明霞說,你知道不是的,我只怕……看她吞吞吐吐的,聶元石猜得出她是怕史老太太不同意。
史老太太是郭明霞的母親,也是聶元石的遠房姥姥,一個很頑固的老寡婦。
作為馬橋書店的創(chuàng)始人,史老太太一直表現(xiàn)得很強勁,事必躬親,后來身體不好才讓給女兒回鄉(xiāng)下養(yǎng)老的?,F(xiàn)在女婿一死,她就呆不住,身子稍微好點馬上過來幫忙。說不上什么原因,史老太太見面就不喜歡聶元石,這就像有些人會無緣無故地喜歡上一個人一樣。或許史老太太早有預(yù)感,聶元石不想喊她姥姥,而是想把她變成岳母。
事情的暴露很有些水到渠成的味道,除了史老太太眼光狠,他們做得太明顯。有時郭明霞心情不好,聶元石一過來,她立刻就變樣了,神采飛揚。要是兩人進了房間,郭明霞再出來就不是她了,上過天堂一般,被神水滋潤得紅光滿面。史老太太是過來人,什么不明白,她暗示過女兒,守不住規(guī)規(guī)矩矩嫁個人,不要做丟人現(xiàn)眼的事,但郭明霞不聽。史老太太很惱火,想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行動距離計劃很近,也就一周的樣子。史老太太希望給女兒個警示,不想搞得太難堪,所以等了20分鐘才進去。郭明霞衣衫整齊,聶元石正在系腰帶。史老太太冷笑著,重重哼了一聲。郭明霞心慌意亂,聶元石暗中拍拍她后背,心虛地走了。
你倆開始多久了?史老太太單刀直入。郭明霞不敢看她,慢騰騰地說,半年吧,年生走后……沒多久。史老太太說,哼,你動作倒快,一天沒男人都不行?這話太刻毒,郭明霞羞愧交加,說,也不是因為年生,在他之前……史老太太說,這么說,你們早就來往了?郭明霞說,沒有那回事,元石想過,我沒答應(yīng)他。史老太太閉上眼睛,輕輕揉了揉,說,我不想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管誰主動的,這件事到此為止,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不能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讓人惡心。停一下又說,你給那小子說清楚,讓他別來了。郭明霞說,這個……史老太太就說,你不好開口我說。郭明霞連忙說,不要,還是我說吧。
不知郭明霞沒說,還是聶元石臉皮太厚,兩人照樣來往,沒有收手的意思。聶元石還很有規(guī)律,隔一天來一次,比上班都準(zhǔn)。史老太太忍無可忍,終于狠下心,把他們堵在屋里。兩人想不到她這么絕,手忙腳亂了一陣子。史老太太說,你們到底想怎么樣?就這么鬼混下去,不要臉了?兩人互相瞧瞧,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史老太太說,你們說話呀,都啞巴了?好,不說也行,過幾天給明霞找一個,馬上結(jié)婚。聶元石囁嚅地說,你……你要覺得這樣不好,我可以跟她結(jié)婚。
放屁,她是你姨,也虧你說得出口。史老太太怒火沖天,破口大罵道。聶元石說,什么小姨,又不是很近,法律上也允許的。史老太太說,法律允許?你很懂法律?好呀,把你媽叫來問問,只要她同意我絕沒二話。
郭明蘭早盼著兒子結(jié)婚了,但要說郭明霞,想也不要想。郭明霞年齡太大,還是寡婦,更讓人無法接受的是,她是自己的本家妹妹,這可是亂倫。史老太太把她叫來,郭明蘭一聽,肺都要氣炸了,大罵他畜生。郭明蘭罵道,畜生,你自己說說,做這種事跟畜生有什么分別?轉(zhuǎn)身看看郭明霞,低眉順眼的。郭明蘭不好罵人家,只能再罵自己兒子,罵得很起勁。聶元石等她罵累了,冷冷地說,我的事不用你管。郭明蘭咬牙說,好,我不管,以后你死在外面也別回去。郭明蘭走了,臨走留給聶元石兩個耳光和一臉口水。
史老太太看鬧劇似的看著他們母子兩個,始終沒有插嘴。她唯一的反應(yīng)就是冷笑。
不能不佩服,史老太太的確是強人,遇到任何挫折都不氣餒。史老太太堅決表示,如果兩人再這樣糾纏不清,聶元石的教師職位可能不保。聶元石通過郭明霞轉(zhuǎn)告她,隨便吧,我不在乎。史老太太恨恨地想,你們執(zhí)迷不悟,別怪我不客氣了。
早上沒上班,史老太太已經(jīng)等在校長室門口了。史老太太跟校長是熟人,一起共過事,當(dāng)初她做主任時,他只是個普通老師,屬于領(lǐng)導(dǎo)與被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系。校長對這位老領(lǐng)導(dǎo)很尊重,熱情地請她喝茶。史老太太也不客氣,潤潤嗓子,將來意大致說清楚,請校長出面。校長搔搔頭,說,有這種事?史老太太說,千真萬確。校長說,他倆都挺好的,怎么會這么糊涂?史主任,我看這事還是內(nèi)部解決吧,鬧大了對大家都不好。史老太太說,我也是這個意思,要是那小子實在不配合,于學(xué)校名聲也有礙。校長連聲說,那是,那是,這個我明白。
校長做事雷厲風(fēng)行,送走史老太太,馬上找聶元石談話。校長說,小聶呀,你還年輕,千萬不要自毀前程。聶元石不卑不亢地說,你有什么話,直接說吧。校長笑了笑,說,史主任今天來過,你的事我一清二楚。小聶,我真搞不懂,你找什么樣的不行,怎么會喜歡一個寡婦?聶元石說,你不明白的。校長說,我是不明白,不過不管明不明白,這事都不能再鬧下去了。聶元石說,這是我的個人自由,你無權(quán)干涉。校長臉色一沉,說,個人自由?你這會影響學(xué)校名聲,到時出了事,誰也擔(dān)當(dāng)不起,你自己考慮清楚了。揮揮手,很不耐煩的樣子。
聶元石郁悶了一天,把這話說給郭明霞聽。郭明霞說,你想怎么辦?聶元石說,還沒想好,你的意思呢?郭明霞說,要不算了吧,我覺得都要發(fā)瘋了。郭明霞飽受煎熬,聶元石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校長三天兩頭找談話,或是好言相勸,或是恐嚇威脅。同事們沒說什么,但已有人對他刮目相看了,或是聽到了風(fēng)聲。聶元石想不能再這樣拖下去,得跟郭明霞好好談一次。
有什么好談的,反正就這樣。郭明霞說,我媽托人給我介紹一個,后天見面,我……見聶元石面如死灰,沒再說下去。
說句心里話,你真喜歡我嗎?聶元石說。郭明霞幽怨地說,這還要問,不喜歡會對你那樣?聶元石說,為了咱們能在一起,你……你……郭明霞疑惑地望著他。聶元石說,你要有膽量,就跟我一起走。郭明霞脫口而出,私奔?聶元石說,眼下只有這條路,你敢不敢?郭明霞頓時懵住了,好久才反應(yīng)過來。私奔的事她從未想過,現(xiàn)在再想,一時也想不明白。所以當(dāng)聶元石追問時,她只能遲疑地說,這樣……不好吧?聶元石說,有什么不好?你不要有心理負擔(dān),錯的是她們,而不是咱們倆,咱們是被逼無奈的。說到最后非常激動。郭明霞說,可是……聶元石說,可是什么?郭明霞說,可是,咱們能去哪兒呢?
這世界大著呢,哪兒不能去?要不去南方也行。聶元石說,我在南方有朋友,過去他們可以照應(yīng)一下。郭明霞平時很少出去,最遠也就是市里,省城都沒去過,到了南方肯定習(xí)慣不了。聶元石說,那就近一點,去市里,回來也方便。郭明霞說,是不是再想想,我總覺得不合適。聶元石說,已經(jīng)沒時間想了,就這樣吧,你要沒意見,我找朋友在市里租間房子,弄好就過去。
先計劃一下,冒冒失失過去,會有很多問題的。郭明霞沉吟許久,終于說。她這么說自然同意過去了。聶元石松口氣說,沒什么問題,只要帶些錢就行,現(xiàn)在這社會,有錢總歸餓不死人。郭明霞說,這倒也是,你有多少錢?聶元石在鄉(xiāng)下工作兩年,存了一些錢,都用在調(diào)動上了。在重點中學(xué)上班一年多,剩余一萬塊左右。郭明霞也能拿出兩萬來。聶元石說,足夠了,到市里找份工作,我們可以過得很好。郭明霞懶懶地說,我就擔(dān)心我媽。聶元石說,給她留張紙條,打聲招呼,說咱們很快就回來了。郭明霞說,什么時候回來?聶元石說,在市里住個一兩年,生個孩子,你媽也沒辦法了。郭明霞羞澀地笑笑,打他一下,罵他沒正經(jīng)。
兩人商量一番,補充些具體細節(jié)。郭明霞給鄉(xiāng)下的大哥打電話,讓他來照顧母親。按照聶元石原先的想法,反正豁出去了,索性把書店賣掉。郭明霞說,我這么做已經(jīng)過份了,再把書店賣掉,媽會更傷心的。聶元石說,我只是隨口說說,你別以為圖你的錢。郭明霞說,你想圖我的錢,那就大錯特錯了,我有什么錢?聶元石說,我沒說要錢,我只圖你的人,你可是無價之寶。說得郭明霞笑了。兩人又聊了幾句,收拾東西,第二天一早就動身了。
市里的房子三天前租好的,一室一廳,裝修裝修,倒也住得下兩個人。
往后怎么辦?我可什么都不會。忙了兩天,郭明霞躺在床上,疲倦地說。聶元石說,有我呢,不用你操心,你只管睡覺看電視好了。郭明霞輕笑一聲說,吹牛。聶元石說,吹什么牛,我已經(jīng)想好了,找個學(xué)校好好工作,一個月賺兩三千,你就安心在家呆著,做飯生孩子。郭明霞啐他一口,卻被聶元石一把摟住了,于是順勢倒進他懷里,心想,如果真能像他說的那樣衣食不愁,每天開開心心的,也知足了。
郭明霞真的很滿意,唯一不便的是,房子里沒裝電話。不過很好,不遠處就有。郭明霞抽空給大哥打過去,知道母親回了鄉(xiāng)下,懸著的心也安穩(wěn)了。大哥關(guān)照她幾句,最后說,媽把書店轉(zhuǎn)讓了。郭明霞沉吟一下,低聲說,讓出去也好,反正留著也沒用。她想自己肯定沒機會再去經(jīng)營那家書店了。
6
對于某些人來說,生活的確簡單,但于聶元石好像并不是這么回事。當(dāng)初從鄉(xiāng)下調(diào)到鎮(zhèn)上,沒費多大勁,想不到現(xiàn)在找個工作這么麻煩。聶元石頭一天就碰了釘子。如果他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始,就會更愁了。
按照原計劃,聶元石想找個學(xué)校,先打聽清楚各種情況,選中一所,然后精心準(zhǔn)備了一份簡歷。當(dāng)然畢業(yè)證、在校成績單、教學(xué)成果也要準(zhǔn)備了。他挑周一過去,希望能開個好頭。那學(xué)校也是重點,環(huán)境幽雅,比原單位絕對不差。聶元石頓覺心情舒暢,四處轉(zhuǎn)轉(zhuǎn),來到校長室,恭恭敬敬地呈上資料。校長看了看,點點頭說,還不錯嘛,我們這兒正好也缺老師,你回去準(zhǔn)備一下,明天過來試講。聶元石高興得真想跳起來,讓他試講,那就意味著差不多了。聶元石連聲說“謝謝”,校長又說,你這么好的條件,學(xué)??戏艈??聶元石當(dāng)然不能坦白真相,撒了個謊說,學(xué)校那邊……可能是不太樂意,但我愛人在市里工作,長期兩地分居,我也沒辦法。
原來是這樣呀,這么說,你的檔案拿不出來?校長皺皺眉頭,將材料推了過去。
非得要檔案?我過來上課還不行?不會影響教學(xué)的。聶元石緊張地說。校長笑了笑,搖搖頭,不知說什么好。聶元石更加緊張了,盯著他看。校長說,不光要檔案,還要你們學(xué)校校長、教育局領(lǐng)導(dǎo)批準(zhǔn),另外還得經(jīng)市教委同意。要是誰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那還不亂套了?聶元石說,可是有些教師,沒調(diào)動關(guān)系,也能到市里來上課。校長說,那都是名優(yōu)教師,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市財政不撥款,學(xué)校給他們發(fā)工資,你嘛……頓了一頓又說,你現(xiàn)在……嗯,要不這樣吧……聶元石心都提到嗓門了,拼命抓住最后的機會,說,怎么樣?校長說,你先回去,跟學(xué)校搞好關(guān)系,他們同意放你了再來試講。聶元石傻眼了。他跟學(xué)校鬧到那種地步,要順利放行根本不可能的。
聶元石垂頭喪氣地走出學(xué)校,踏上了往另一所學(xué)校的途中。每所學(xué)校具體情況不同,大體上差不多,因為沒檔案,跑到哪兒都碰壁,撞得頭破血流。這樣過半個月,聶元石幾乎跑遍了市區(qū)的所有學(xué)校,工作的事還沒一點頭緒。聶元石開始絕望了,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起初聶元石碰壁,郭明霞還安慰他幾句,后來碰得多了,知道安慰也沒用,反而會引起反感。這時最實際的就是炒兩個菜,讓他喝瓶酒。吃飯的時候,郭明霞似乎有話要說,但始終沒說,直到上床睡覺,她躺了一會,輕聲叫道,元石,元石。見聶元石不應(yīng),又說,元石,你睡著了嗎?聶元石甕聲說,還沒呢。郭明霞就摟住他,身子在他后背上蹭來蹭去,蹭了幾下,聶元石就興奮了。
元石,我想跟你說個事。郭明霞等聶元石心情好些,試探著說。聶元石心不在焉地說,什么事?郭明霞說,其實……你也不一定非得教書,我們還有錢,可以做點別的嘛。聶元石說,做什么?郭明霞說,開面館,以前我在鎮(zhèn)上做過,挺賺錢的。聶元石說,開面館?郭明霞說,是呀,原先你們學(xué)校有些老師就這樣的,一邊上課,一邊在外面開面館,學(xué)校里最有錢的就數(shù)他們了。聶元石有點動心,但也不敢確定,說,這能行嗎?
怎么不行?郭明霞興致來了,抱著被子坐起來,說,肯定行,這是居民區(qū),沒什么小攤子,開個面館生意保證紅火。聶元石“嗯”了一聲,郭明霞盤算一番,覺得可行,敦促聶元石想個名字。聶元石說,這面館咱們兩個開,就叫“夫妻面館”吧。郭明霞說,好呀,這個名字好。連連拍手,為普普通通的“夫妻面館”4個字拼命喝彩。
7
開面館真辛苦,別人做看不出來,自己一做馬上體會到了,晚上到很晚才能睡,第二天還要早起。有句話聶元石常掛在嘴邊——這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更沒有白送的銀子。
做了兩個星期,聶元石已顯出疲倦來,老是打瞌睡。郭明霞心疼他,說,要不你晚點起吧,早上人不多,我一個人忙得過來。聶元石笑著說,不要緊,我還撐得住。到了晚上,郭明霞又勸聶元石早睡,聶元石說,不行,沒你在旁邊我睡不著。抬起頭來,郭明霞正盯著他看。
元石,現(xiàn)在你……不當(dāng)老師開面館,后悔嗎?郭明霞說。聶元石說,怎么會呢,只要和你在一起,做什么都心甘情愿。郭明霞說,可你是大學(xué)生,教學(xué)也好,做這個太委屈了。聶元石說,說到委屈,其實是委屈你了,本來想讓你過得好一點,哪知道……郭明霞感覺很踏實,靠在聶元石身上,輕輕笑了。只是她笑得太早,麻煩事很快就來了。
第二天晚上,9點多鐘,即將收攤時過來兩個年輕人,長發(fā)齊肩,流里流氣的。雖說不能以貌取人,但聶元石可以確定,他們絕不是什么好鳥。兩人直著嗓子喊,快點下面,快點,快點,老子都要餓死了。聶元石盡是不舒服,但做生意的,得學(xué)會忍氣吞聲。他想早點打發(fā)他們走,很快下了兩碗面。不想那二人有了面墊肚子,興趣愈發(fā)高了,又要喝酒又要點菜,鬧騰一個多小時。聶元石不耐煩,沒好氣地說,兩位,拜托你們快一點吧,我們還要睡覺呢。一個家伙抬起眼,“嘻嘻”地說,睡覺,是你還是你老婆?她睡我作陪。聶元石眼睛一瞪,握緊了拳頭。那人也不示弱,和他對視著。郭明霞怕鬧出事情不好收拾,把聶元石拉到一邊,連說“對不起”。
終于兩人喝完酒,該結(jié)賬了。聶元石擔(dān)心他們耍酒瘋,不給錢,暗中準(zhǔn)備一根木棍。結(jié)果棍子沒用上,兩人乖乖掏了錢包,只是經(jīng)過郭明霞身邊時很不老實,在她胸脯上掐了一把。郭明霞“啊”了一聲,打碎一只碗,待聶元石過來,兩人已經(jīng)出去了。聶元石想追,郭明霞攔住他說,別去了,咱們剛來到這兒,人生地不熟,能忍還是忍著點吧。
郭明霞不想惹麻煩,麻煩卻不肯放過她。只隔一天,那兩個人又來了,仍是臨收攤時。聶元石冷冷地說,對不起,今天沒面,兩位請便吧。鬧事的人說,我沒說吃面,我想喝酒。聶元石說,你真是不湊巧,酒也沒了。那人惱火了,罵道,媽的,瞧不起人是不是?老子花錢吃飯,不是來看你臉色的,沒酒你給我買去。抓起一只碗,“啪”的摔在地上,覺得不過癮,又摔了一只。接下來不用什么鋪墊,聶元石就跟他動手了。聶元石身材高大,對方吃了虧,另一個人上前幫忙。聶元石操起凳子,砸了他們幾下。那人跑出去,指著聶元石鼻子說,行,你小子有種,我會記住你的。你他媽的也不出去打聽打聽,我夏小羊是誰,媽的,不砸死你我不姓夏。
大概夏小羊還算個人物,第二天果然帶來一大幫子人,都胡子拉碴的。其余的客人一看這架勢、這樣子,想吃面的不吃了,吃到一半的立刻走人了。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客人走光了。
弟兄們,大伙用不著客氣,見什么砸什么。夏小羊一聲招呼,一伙人“噼里啪啦”地砸起來。聶元石想攔攔不住,就揪住夏小羊打。夏小羊不是對手,但有人幫他,聶元石雙手難敵四拳,好漢架不住人多,鼻子臉上很快掛滿了花。郭明霞傻了似的,突然嘶聲喊道,別打了,別打了!那些人誰也不理,仍舊打個不停。旁邊有個好心的鄰居,偷偷報了警,直到警車來才算了事。
郭明霞看著地上亂糟糟的碎片,東倒西歪的桌子,心疼得要命。她再心疼也顧不上收拾,得先陪聶元石去醫(yī)院。好在沒傷到要害,不甚嚴重,包扎一下掛瓶水就行了。這樣折騰下來,也近一點了?;氐郊艺l也不說話,郭明霞給聶元石倒杯茶,默默地整理東西。
還是別干了,我們做點別的吧,這伙人得罪不起的。終歸是郭明霞先開的口。聶元石無動于衷,仍然發(fā)著呆。郭明霞說,要不離開這兒也行,我再也不想見到那伙人了。聶元石說,你的意思是說,今天的事就算了?郭明霞說,不算還能怎么樣?你不至于……聶元石哼一聲說,哪有這種好事。郭明霞憂慮地說,你想怎么樣?你……不要亂來。聶元石伸手攬住她,居然笑了笑。聶元石說,放心吧,你老公心里有數(shù),不會吃虧的。
聶元石剛才悶不作聲,幾句話說過,突然變得很興奮。男人一興奮,往往就會沖動。郭明霞雖然沒情緒,但也順了他。
8
郭明霞以為聶元石隨口說說,痛快痛快嘴,也沒往深處想。等到第二天他起來就要出去,這才覺察不對勁。郭明霞說,這么早,你去干什么?聶元石說,不干什么,出去散散心。忙了這么多天,挺累的,你也休息一下吧。
一整天聶元石都在外面,中午沒回來吃飯,晚上也是。郭明霞心神不定,怕他闖出什么禍來,只是地方不熟,不知去哪兒找好。將近10點的時候,聶元石回來了,帶著一身酒氣。
你去哪兒了?怎么會醉成這樣?郭明霞急忙迎上前說。聶元石搖搖頭,一把推開她,說,不是給你說了嘛,散心,還問,有什么問的?聶元石說。郭明霞說,散心?散心會散一肚子酒?你就騙我行。聶元石說,哪里騙你了,路上遇到個朋友,喝了幾杯。郭明霞想弄清楚些,聶元石已經(jīng)躺到床上,為明天的工作做準(zhǔn)備了。聶元石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明天照常營業(yè),放心吧,那幫家伙絕不敢再來搗亂。
真讓聶元石說準(zhǔn)了,一連幾天都沒見到夏小羊的影子,好像一下子從這個世上消失了似的。郭明霞漸漸安心,但總有些疑慮。她想聶元石肯定有事瞞著自己,不過人家不說,也不方便問。郭明霞最終搞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純粹出于巧合。
我們知道,郭明霞以前很少出門的,現(xiàn)在同樣如此。但湊巧的是,那天她去超市買東西,正要出門時,意外看到了夏小羊。她覺得奇怪,再回頭看看,的確是他。姓夏的頭上裹著白紗布,似乎才破沒多久。
今天我看到夏小羊了,他像是被人打過,你知道嗎?回到家郭明霞啥事不做,先給男人說這個。聶元石淡淡地說,是嗎?這家伙太囂張了,活該挨揍。郭明霞說,你干的?聶元石說,不是。見郭明霞神色狐疑,又說,我沒動手,部隊里有個朋友,他幫的忙。這些小混混也就敢跟老百姓能,見了當(dāng)兵的跑得比誰都快。郭明霞說,你不怕報復(fù)?聶元石說,不是我夸口,諒他沒這個膽。郭明霞愣愣地說,我怕會出事。聶元石信心十足地說,沒事,從此以后天下太平,好好開咱們的店。
砸攤子的事沒再發(fā)生過,只是那件事之后,生意一天壞過一天。這就像洪水猛獸,誰也阻止不了。郭明霞起初忙得團團轉(zhuǎn),現(xiàn)在是閑得無聊。最夸張的一個上午,只一個中年婦女。郭明霞說,怎么回事,難道夏小羊又搞鬼了?會不會他找人威脅顧客,不讓他們來?聶元石說,是有問題,客人來吃飯,你找機會打聽一下。
常來的婦女又來了,郭明霞對她很熱情,還陪她聊天,實際上是想套套話。郭明霞說,大嬸,我們這面怎么樣,吃得慣吧?中年婦女說,吃得慣,吃得慣,挺好吃的嘛。說完瞧瞧郭明霞,又瞧瞧一旁的聶元石。郭明霞莫名其妙,仍繼續(xù)原來的話題,說,真是奇怪,面還是這樣,生意卻比以前差了。那婦女“嗯”了一聲。郭明霞又說,大嬸,你知道怎么回事嗎?我們哪兒做得不好,還是有其他原因?中年婦女說,這個……這個……郭明霞說,你有話直說好了,沒關(guān)系的。中年婦女說,你們是夫妻?郭明霞說,是呀,這里寫著“夫妻面店”,還能有錯?那婦女沉吟一下,小心地說,好像……你們還是親戚吧?郭明霞頭腦一懵,像被什么擊中似的,軟軟地說,你聽誰說的?那婦女說,外面……見聶元石寒著臉過來,訕訕地笑笑,把碗一推趕忙溜了,從此以后再也沒來過。
又是夏小羊,這混蛋,我一定要他付出代價。聶元石咬牙切齒地說。這回他又猜對了。夏小羊挨了一頓揍,窩著火沒處發(fā)泄,發(fā)誓非要整垮他們不可。他叫人打聽聶元石,知道他跟郭明霞的關(guān)系,如獲至寶。夏小羊揪住這個不放,到處宣揚,也讓人宣揚,說他們是人渣,是禽獸,卑鄙、齷齪、無恥。夏小羊說,像這種亂倫的事,是禽獸也恥于做的。你們想做禽獸嗎?你們想做可以學(xué)學(xué)他們,永遠讓人瞧不起。地方不大,又有那么多長舌婦,很快便搞得滿城風(fēng)雨,路人皆知了。不知道的只有他們兩個。兩人名聲一落千丈,生意跟著一落千丈,這也在情理之中。更重要的是,郭明霞一聽到顧客們嘀嘀咕咕,往她這邊瞧,她就渾身不自在。
不做了,我不想做了,打死也不做了。郭明霞痛苦地說?,F(xiàn)在她所要承受的不單單是生意冷清,還有眾人的流言蜚語,指指戳戳。聶元石也有同感,只是放手前,他還要找夏小羊算賬。郭明霞攔住他說,不要去,求求你別再鬧了,你還想找人揍他一頓?那又能怎么樣?只會鬧得更難堪。生意不做了,明天關(guān)門,不,現(xiàn)在就關(guān)門。
“夫妻面店”在人們驚奇的目光里開張,又在他們的嘆息聲中封店,整個過程不到兩個月。
9
聶元石搬家?guī)缀跏遣豢杀苊獾?,而且越偏僻越好。本來想把開店用的鍋碗瓢盆等等轉(zhuǎn)手的,一時找不到買主,也都帶了過去。在這城鄉(xiāng)交界處遇不上熟人,沒人打擾,但同樣也找不到事做。坐吃山空當(dāng)然不行。郭明霞說,東西還在,放著也浪費,要不再開面館吧。聶元石說,你想賣給誰?郭明霞說,賣多少是多少,好歹也比閑著強。聶元石說,隨你的便吧。生意不好,勉強能糊口,聶元石不肯幫忙,郭明霞也沒想過讓他做。
聶元石在家呆了半個月,實在坐不住了,還是想出去做事。郭明霞表示支持,說,你放心去吧,家里的事不用操心。聶元石來到市里,經(jīng)過勞工市場,看到一個個三四十歲的男人蹲在那兒,前面放個牌子,或做木工,或做水電工。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到了小時候在集市上見到的牲口市場,一種悲壯之感油然而生。但無論怎么說,人家還有個手藝,而他聶元石卻什么都不會。換句話說,聶元石真是連那個都不如了。
也該聶元石走運,走著走著,突然遇到一個發(fā)傳單的。聶元石想肯定又是推銷產(chǎn)品的,沒什么興趣,因為無聊,還是看了一眼。不是賣東西的,發(fā)傳單的是一個私立中學(xué),在宣傳自己。
私立中學(xué)?前幾年南方興起過,現(xiàn)在這兒也有了?聶元石心里一動,想,私立中學(xué)不光招學(xué)生,當(dāng)然也得要老師,而這種學(xué)校只要職工給它做事,并不需要檔案。這樣想著,聶元石決定去試試。
聶元石有點心虛,畢竟人家是招生的,自己過去會不會受到冷落?到了學(xué)校,果然被誤會是為孩子報名的。聶元石解釋一番,學(xué)校正好也缺老師,對他還算熱情。聶元石介紹一下自己的情況,見對方有意,趕忙回去拿材料,急匆匆的,連郭明霞的問話也顧不上。當(dāng)天下午試講,當(dāng)場決定錄用了。
晚上聶元石買些魚肉蔬菜回去,喜滋滋的。郭明霞倒沒表現(xiàn)出喜悅,說,還買這些,飯都快吃不上了。聶元石聽她口氣,臉色一沉,很快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說,這有什么,偶爾奢侈一回也不要緊,我馬上又能上班了。郭明霞說,上什么班?聶元石把今天的事說一遍,工資說不上高,但也不太低。郭明霞說,真的?難怪上午叫你也不理。聶元石說,那時還不能確定,現(xiàn)在定死了。郭明霞一向矜持,此時太興奮,忍不住在聶元石臉上吻了一下。兩人好好慶祝一番,鬧騰到半夜。
開學(xué)還有幾天,聶元石在家呆久了,穿戴一新提前去幫忙。前些日子心情不好,也懶得收拾自己,這么整理一番,倒也體面得很。聶元石準(zhǔn)備長久做下去,他還不知道,想在這兒混出名堂也不是件容易事。
私立中學(xué)很殘酷,這是聶元石始料不及的。其實想想也不難理解,老板投資建校為的什么?當(dāng)然為教育,為教育的最終的目的還是為了錢,因此對待教師很刻薄,借一句廣告詞說,就是希望能小的投入,大的回報。一個月給你一兩千塊白給的?想得倒好,是要從你身上賺回三四千塊,而要賺錢,就要讓你連軸轉(zhuǎn)。校長還制定嚴格的政策,教得好獎勵,教得不好扣錢,還隨時會讓你走人。
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老師們的關(guān)系很不好,不得不多長個心眼。聶元石做了半個月,不光覺得人累,更覺得心累。跟他同組的有個老太太,是退休教師,任組長。老太太總自以為是,擺老資格,說話刻薄,對聶元石指手劃腳,讓他不舒服。不過大家各做各的,又沒太多接觸,何必呢?聶元石有時候暗想,你都這么老了,還能撐幾天?也就不和她計較。
因為聶元石一味忍讓,雙方?jīng)]發(fā)生過重大沖突。問題出現(xiàn)在期中考試之后。聶元石認真教書,成績高過老太太許多,老太太不服氣,就想找茬。
老太太說,小伙子,你很厲害嘛。老太太可從沒夸過他,聶元石謙虛地說,哪里呀,這回也是湊巧了,還是您教齡長,經(jīng)驗豐富。老太太說,碰巧了?你這么努力,怎么是碰巧了?好像你向來就很……下面的話沒說。聶元石看她不懷好意,不想理她,借口出去了。他在外面轉(zhuǎn)了一圈,再回來時,就聽老太太說,這家伙真不是東西,居然帶自己的小姨子私奔,也不知羞恥。旁邊有人說,小姨子?小姨子還好,何老師,你消息不夠靈通,搞錯了,是他小姨,年齡大他十幾歲。何老太太說,是嗎?我還高看他了,拐騙小姨子還算有點本事,帶自己的姨……那跟撿破爛的有什么區(qū)別?跟著一陣哈哈大笑。聶元石再也聽不下去了,氣極敗壞,“砰”的一聲,一腳踢開了門。何老太太愣了一下,別人也退開了。聶元石二話不說,沖上來兩個耳光,老太太當(dāng)場趴下了。
毫無疑問,發(fā)生這種事,聶元石只得另謀出路了。就是別人不趕他,他也沒法呆了。
10
聶元石決定不找工作了。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他猶豫了好久,最終還是想呆在家里安安心心地寫點東西。聶元石讀大學(xué)時開始寫作,發(fā)過幾萬字,稿費不多,但只要堅持寫下去,不比做老師差。當(dāng)然這是需要勇氣的。聶元石想就這樣寫吧,說不定以后還能成為作家呢。
聶元石還有個沒說出口的心愿,那就是寫電影電視劇,賺的錢更多。不過電視劇篇幅太長,時間耗不起,還是先寫短的好。
畢竟有些基礎(chǔ),還有些經(jīng)歷,寫的也是那么回事。聶元石把以前的編輯聯(lián)系一下,寄些稿子過去,當(dāng)月就有了稿費。郭明霞自然高興,聶元石的心情更非這兩個字可以形容。遺憾的是,報紙的稿費太低,每個月上一兩篇,也就那么幾百塊錢。
別灰心,慢慢寫嘛,你才開始寫,以后會越來越好的。郭明霞給他打氣說。聶元石點點頭,不滿足這個,想寫小說。小說字數(shù)多,稿費自然也多一些。好不容易寫了兩篇,寄出去竟是石沉大海。小說跟散文、詩歌不同。小文章報紙找個角落放放就行了,好壞無所謂,至少關(guān)系不大。小說則影響大些,尤其是那些大雜志,稿件太差對自己的名聲不好。聶元石兩個月沒收到稿費,只偶爾發(fā)幾篇小文章,士氣低了許多。
郭明霞見聶元石每天寫到12點,甚至是一點兩點,神情呆滯,精神不好,心里很不安。郭明霞說,別寫了,還是我出去做事吧,反正外面也沒人認識我。郭明霞說這話時面館的生意越來越差,保本都難了。聶元石說,不要,你是我老婆,我會養(yǎng)活你的。郭明霞說,你別硬撐著……聶元石突然大聲說,撐什么撐?郭明霞嚇了一跳,閉上了嘴。
大概過了兩個星期,聶元石陸陸續(xù)續(xù)收到一些稿費,加起來四五百塊錢。聶元石對寫作已經(jīng)沒什么信心了,只當(dāng)這幾百塊錢是意外之財,也不想怎么樣??纯刺鞖膺€不錯,跟郭明霞說,這錢怎么用?要不出去玩玩?郭明霞苦笑一下說,去哪兒玩?聶元石就說逛商場。
郭明霞當(dāng)然也想逛商場。女人天生喜歡逛商場,喜歡買東西,喜歡花錢。但郭明霞怕花錢。聶元石說,去吧,你說想要什么,我都給你買。說完有點心虛,現(xiàn)在是高消費時代,區(qū)區(qū)幾百塊能派什么用場?不過他知道郭明霞會過日子,不會亂花的。
商場的人真多,不光聶元石有這種感覺,郭明霞也是,好像世界突然間變小了,又好像這世上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
聶元石陪郭明霞轉(zhuǎn)轉(zhuǎn),只覺商場的東西貴,自己的錢少,見了這個不忍買,見了那個又買不起。好不容易想買一件皮衣,還沒看價格,又被別人拿去了。聶元石轉(zhuǎn)頭看看,竟然是夏小羊,身邊站著一個女的,20出頭,胸脯聳得很高,挺妖艷的。夏小羊顯然還認得他倆,稍微一愣,笑笑說,原來是兩位,好久不見,怎么樣,小面館的生意還紅火吧?“哈哈哈”!
聶元石真想再揍他一頓,但只是想想,沒有行動。還是郭明霞沉得住氣。郭明霞向夏小羊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你們也看中這件了?大家英雄所見略同嘛,也好,君子不奪人之美,讓給你們吧。夏小羊大度地說。旁邊那女人不肯,搖他胳臂說,不嘛,我就要這件。夏小羊說,這有什么好,我再給你買好的。女人還想撒嬌,被喝斥一聲,再不敢作聲了。夏小羊走開一些,但并不遠,始終盯著這邊。皮衣兩千多,不是郭明霞穿得起的。服務(wù)員很不高興,嘀咕說不買看什么,趕走我一個顧客。弄得兩人很難堪。
嫂子喜歡,你就索性買下來吧,大男人,別這么小氣。夏小羊又湊過來說。聶元石瞪他一眼,又要發(fā)作了。夏小羊在他手上吃過虧,不敢太過份,連忙陪著笑說,俗話說不打不相識,咱們也算有緣了,交個朋友吧。掏出一張名片說,這是我的地址,還有電話,有空請兩位賞臉。聶元石沒動手已經(jīng)算給面子了,自然不去接。郭明霞想都是過去的事了,還鬧什么,就接過來反正面看看,制作得還挺精致。夏小羊找個臺階,趕忙溜了。
這名片……郭明霞剛一開口,聶元石一把奪過去,準(zhǔn)確無誤地投進了路邊大熊貓的嘴里。
11
出去做事的事,是郭明霞吃晚飯的時候提出來的。郭明霞燒了一鍋湯,準(zhǔn)備幾個饅頭,還有一小盤咸菜。聶元石說,吃這個?今天憶苦思甜?郭明霞瞧他一眼,沒作聲,聶元石就乖乖地吃上了。郭明霞說,好好吃吧,過幾天恐怕連這個也吃不上了。然后郭明霞又說,我想明天出去做事。
你說什么?聶元石以為聽錯了,停住筷子說。郭明霞又重復(fù)一遍。其實這事以前曾說過,只是聶元石沒當(dāng)一回事,現(xiàn)在見她一本正經(jīng)的,很是不習(xí)慣。聶元石說,我當(dāng)你說著玩的呢,還真要去呀?這樣不是很好嘛,你做生意,我還有些稿費收入,日子也不差。郭明霞說,什么不差,一天能賺幾個錢?郭明霞一反常態(tài),態(tài)度很不好,聶元石吁了口氣,看她那樣子,就知道事情是無法改變了。
出去做事,你能做什么?聶元石淡淡地說。郭明霞說,這么瞧不起人?我是沒文化,但也不是一個廢物。聶元石連忙說,你別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的,不過做事之前總得先有個準(zhǔn)備,比如說……
這個不用你操心,我……朋友幫我找好了。郭明霞說。聽說郭明霞在市里有朋友,聶元石又是一愣。不過事都找好了,聶元石也不便攔她。聶元石說,這樣也好,你就先辛苦一下,等我出名成大作家有錢了,絕不再讓你出去拋頭露面。郭明霞說,等你出名……笑了一下。聶元石知道她不是好笑,及時轉(zhuǎn)移了話題。
在哪兒做事?聶元石說。聶元石本來不想問的,但還是沒能忍住。這樣問問也表示對妻子的關(guān)心。
恒泰公司,在市區(qū)西部,坐車得20分鐘。郭明霞說??隙ㄊ莻€小公司,這種地方,聶元石從來不在意。郭明霞看出他的不屑,說,那是一個很大的公司,效益不錯,一個月七八百塊錢。聶元石笑笑說,不錯嘛,我老婆挺有本事的,居然找到這么大的一個公司。停一下突然又說,哎,你怎么找到的?要不也給我找找,我先做著。
這個……這個嘛……郭明霞吞吞吐吐的。聶元石說,還保密呀?臉上的笑容已經(jīng)不自然了。郭明霞說,說出來也沒什么,是夏小羊介紹的,公司的黃經(jīng)理是他的結(jié)拜兄弟。郭明霞表面上理直氣壯,到底也擔(dān)心,不敢看聶元石。聶元石的臉“刷”的沉了下來,生硬地說,你怎么找到他的?你又見過他了?郭明霞說,沒見過,不是有他的名片嘛,我給他打的電話。聲音很低。聶元石說,名片?可是那名片已經(jīng)扔了。郭明霞說,扔是扔了,可是我還記得,后來就……聶元石成了一只沉默的羔羊,倒進椅子里,一動不動。
郭明霞突然心軟了,說,你要不想讓我去,我就不去??跉庵杏幸环N不甘。聶元石想了想說,去吧,去吧,這樣總比呆在家里閑著好,多少也能為家里做補貼。我只是……郭明霞說,你怕什么?聶元石說,夏小羊不是好東西,我怕你吃虧。郭明霞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臉一紅,說,我不是那種人。聶元石說,我知道。郭明霞說,放心吧,我有分寸的,不行就不做了。聶元石點了點頭。
聶元石很后悔這個決定,但也沒辦法,就算強留住郭明霞也無法讓她開心。這就像走路一樣,明知道前面是個火坑,但控制不住自己,還得往里跳?,F(xiàn)在這樣,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不想形勢卻越來越嚴峻。
自從郭明霞上班,聶元石感覺生活變化很大,都難以適應(yīng)了。起初郭明霞回來很晚,陪他的時間也少,但生活有所改善。過了段時間,回來得更晚了,飯也懶得做,有時身上還帶著酒氣。聶元石勸她,郭明霞開始還應(yīng)付兩句,后來就不耐煩了。再后來,郭明霞似乎越來越忙,越來越累,越來越煩,連夫妻之間的事也是能免則免。
聶元石倒也不是非要每晚上怎么怎么樣,但這樣受到冷落,也會發(fā)瘋的。
要真這么累,就別做了。聶元石說。郭明霞說,不做?不做吃什么?你覺得你那點稿費行嗎?郭明霞沒好氣地說。聶元石被將了一軍,不說話了。郭明霞好像有些內(nèi)疚,但也沒內(nèi)疚多久,到了床上就忘了。聶元石使勁扳她的身子,扳也扳不動。
12
聶元石有種預(yù)感,而且這預(yù)感越來越強烈,那就是他和郭明霞的故事接近尾聲了。當(dāng)他看到她和夏小羊在一起時,臉慘白慘白的。
那是個星期天,本來說好兩人一起逛街的,郭明霞的拷機突然響了。那時候手機還沒流行起來,拷機算是先進的。郭明霞去外面回個電話,回來就改變了主意。郭明霞說,對不起,明天我要加班,不能陪你了。聶元石一臉的失望,郭明霞簡單地安慰他兩句,匆匆忙忙地走了。
聶元石沒什么事做,忽然想去郭明霞的公司看看。這并非有意跟蹤,真想去看看,如果郭明霞實在累就不做了。另外一點,他覺得這件事很有趣。聶元石水平不錯,跟得很緊,不久見郭明霞進了一間小屋。憑直覺,那不像是公司。聶元石不敢貿(mào)然進去,等了一會兒,終于走過去,聽見里面?zhèn)鞒錾胍髀?,顯然是郭明霞。聶元石猛地撞開門,然后看到郭明霞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旁邊有個男人,夏小羊。郭明霞蕩婦一樣,叫著嚷著,瘋狂地動彈著。聶元石喝道,你們……向前沖兩步,又停住了,只覺得萬念俱灰,死了算了。郭明霞聽到聲響,尖叫一聲,推開夏小羊,胡亂地穿上衣服,站在一邊如同等待著被判刑的罪犯。夏小羊卻沒事一般,瞧聶元石一眼,冷笑了一聲。聶元石甚至還聽他故意吹了聲口哨。
你這個王八蛋,我要打死你。聶元石突然成了一頭被激怒的獅子,奔上前去,掄起拳頭就打夏小羊。夏小羊手軟嘴硬,邊躲邊罵,媽的,是你老婆愿意的,關(guān)我屁事?聶元石說,你還敢說?再胡說八道,看我不一刀捅死你。揪住夏小羊狠打了一通。
別打了,別打了。郭明霞跑過來拉聶元石,卻被他一把推倒在地。郭明霞說,別打了。哭了起來,哭得很無助。聶元石一下子停住了手。他好像聽到過這種聲音,那是他被別人打的時候,郭明霞也這么喊過。聶元石心里很不是滋味,有種酸酸的感覺。
問問你老婆,是不是她愿意的?你老婆自己不要臉,主動勾引男人,怨我干什么?夏小羊來勁了,接著罵道,他媽的,我才睡過她幾次,我大哥睡得她更多。聶元石又握緊了拳頭。夏小羊好漢不吃眼前虧,一看這情形,拔腿就跑,跑的時候還說你老婆是破鞋,你是王八蛋,戴綠帽子還不知道。
聶元石追出去,沒追上,撲倒在地一動不動,半小時,一小時,或是兩小時,他已經(jīng)沒有了概念。郭明霞跟上來,扶起他,哭了。郭明霞哭得很傷心。從認識到現(xiàn)在,在聶元石的記憶里,第一次見她這么傷心。
也不知過了多久,聶元石漸漸清醒了,突然有些不忍心,反抱起郭明霞,輕輕摟住她,但被她掙開了。郭明霞理理頭發(fā)說,我……對不起你,隨你的便吧。聶元石嘆了口氣。郭明霞咬了咬嘴唇,說,我不會連累你的,咱們分手吧??吹贸鏊f這話需要很大的勇氣。聶元石說,我……哎,是我對不起你,我說過讓你過好日子的,沒有想到會鬧到這種地步。你……再也說不下去了。郭明霞哭得更加地厲害,一頭撲進聶元石懷里。
聶元石摟住了她,閉上眼睛,一股咸咸的液體緩緩流了下來。
聶元石感覺自己的臉上很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