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一項研究指出,憤怒在微博上比任何情緒傳播得更快,而憤怒信息大多數(shù)與中國的社會問題或中國與外國的外交問題有關。對于憤怒,從來就有兩種看法,一種將憤怒視為一時的癲狂,令人迷亂和失去理性。例如,柏拉圖認為,“人絕不應該對兩種事情動怒,第一種是他自己有能力去做的,第二種是他無能為力的?!睈垡蛩固拐f,“憤怒只存在于傻子的心里?!?/p>
另一種是在憤怒中看到某種合理的道德沖動,例如,亞里士多德就在憤怒和憤慨中看到某種對“不公平”的抗議。但他又說,“任何人都會憤怒——那是很容易的,但是,找對憤怒的對象,以合適的程度憤怒,在恰當?shù)臅r候和為正確的目的而憤怒,以及以正確的方式憤怒,這就不是每個人都力所能及的了,也是不容易的?!币簿褪钦f,憤怒是每個人天生就有的個人情緒,但需要通過教育的規(guī)訓才具有社會公義的價值。
在社會環(huán)境里,憤怒是作為傷感、無助、自怨自艾、自卑自虐、逆來順受的對立面,才成為一種可能具有積極意義的情緒。美國詩人洛威爾說,“人們一般在傷感時無所行動。他們只是為自己的處境發(fā)出哀嘆。但是,一旦他們憤怒了,他們就會要求改變?!庇骷彝袪柦鹪凇锻跽邭w來》中說, “如果我們所有人一起憤怒,那就能夠有所作為?!痹谝粋€社會里,有意義的憤怒發(fā)生在人們對改變共同命運形成某種目標的時候。他們憤怒,還因為是有共同認可的價值在支撐。憤怒表現(xiàn)出他們對不良現(xiàn)實的批判和抵制,也因此成為一種社會變革的力量。
小到個人,大到社會,如果對社會不公和非正義不會感到憤怒,那就只會陷入一種茍延殘喘和逆來順受的自我沉淪。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記》中就描繪了這樣一個孤獨、猥瑣、卑賤的小人物。他蝸居在洞穴一般的地下室里,內(nèi)心充滿了病態(tài)的自卑。他常常剖析自己,頭腦異常清楚,但就是不會憤怒,也永遠不思求變,因為他的思考沒有價值的支撐。他的抱怨也因此淪為近于無理性的囈語。他內(nèi)心無時無刻不在遭受怨恨和自虐的煎熬,他會做出刁難別人、欺負仆人和女友的事情,但那不過是為了個人泄憤而已,連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這種自虐變態(tài)的怨恨與具有社會正義意識的憤怒是不同的。怨恨和自虐帶來的不是勇敢的抗議和反抗,而是膽怯、卑微的變態(tài)和瘋狂。
一個怨恨和自虐的人,他在強者那里備受羞辱之后,一定會找更弱的弱者來發(fā)泄。他集受虐與施虐于一身。這種怨恨和自虐只能藏在一個人自己心里,無法向他人傳遞,也難以為他人理解和接受。在公共話語空間傳遞的應該是一種與此不同的憤怒。但是,自以為理由充足,可以肆意妄為,要怎么發(fā)怒就怎么發(fā)怒,卻是對討論和解決公共問題有害無益的。無節(jié)制的憤怒會偏離理性,變成一種對其他意見表達的極不寬容,甚至狂暴壓制。因此,一個人雖然憤怒,但在做公共發(fā)言之前,制怒應該成為他必修的功課。美國作家兼記者安布羅斯·比爾斯在《魔鬼詞典》(The Devil's Dictionary)中寫道,“如果你在發(fā)怒時說話,那么再好的發(fā)言也會讓你事后后悔?!?/p>
從上個世紀90年代至今,在中國出現(xiàn)的“說不”和“不高興”類書籍都表現(xiàn)了對中國與外國關系的憤怒,這本來不是壞事。但是,這些書卻不幸只是作者們發(fā)怒時的激憤沖動之言,因此也都為怒所限、為怒所累。他們后來是不是后悔過,我無從知道。但是不難看到,書中的憤怒之言除了發(fā)泄情緒之外,對所涉及的諸多問題并未能貢獻有益的理性思考。
任何一個社會里都不會沒有憤怒情緒,問題是如何對憤怒提供理性的引導和疏解條件。缺乏理性的憤怒是仇恨和暴力結(jié)合的伴娘,階級斗爭就是前車之鑒。無理性或非理性的憤怒很容易裹挾大批的粉絲,在它強制性的同聲相求中,公共問題的多元和深入討論會被完全扼殺。在同聲相求的群體里,人們訴諸武斷的譴責或贊美,滿足于夸張的感慨和宣泄情緒。以這種憤怒形成和凝聚的人群往往是狂烈暴躁的烏合之眾,而不是理性思考的,訴諸公共說理的公民群體。
防止憤怒走向偏激的最好辦法是形成一個理性說理的社會環(huán)境,這是一種民主制度的環(huán)境。如果我們把公共說理看成是公眾教育和教育的機制,那么民主就不只是一種有效的治理,而且也是一種必要的公眾教育和自我教育,其中包括對人的憤怒情緒的教育——對什么憤怒、為何憤怒、如何重視、如何節(jié)制、以及用什么方式表示憤怒。受到這樣教育的公眾才最有可能既能憤怒,又能把憤怒轉(zhuǎn)變?yōu)橐环N積極的,改變現(xiàn)實的共同力量。
徐賁
(作者系美國加州圣瑪利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