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笛
一、公子
那日尋沙跟了公子在街上閑逛,看見一家客棧門前聚滿了人,她不好奇,公子卻想過去看看,她便用握了刀鞘的手?jǐn)D開熙攘的人群。
那是尋沙第一眼看見齊平。他著了白色的錦服,腰間垂了半塊紫玉,墨發(fā)用冠束了起來,不羈狂傲的笑容蘊(yùn)滿風(fēng)流。他站在人群的中央,如眾星拱月般耀眼。尋沙看見了一幅紅字,那個瀟灑肆意男子身旁的小廝在大聲說著:“若是有人能猜出這迷,便賞黃金百兩?!?/p>
大手筆。
自然圍滿了人。
尋沙將目光落至那紅聯(lián)上,字體遒勁有力,她雖看不太明白,卻也覺得字非常好看。她清理了道路,讓自家公子通行。
“狗的兒子和皇帝的兒子有幾點(diǎn)差異?”公子念出聲,負(fù)了手便往白袍的瀟灑男子走去,“答對了便可得黃金?”
公子如是問,尋沙心里疑惑地嘟囔,公子要那黃金做什么?
“那是自然,我齊平在絜城的信譽(yù),可比當(dāng)今皇朝高多了?!蹦凶有u折扇,自負(fù)不已。
“一點(diǎn)。一個犬子,一個太子。”公子淡淡開口。尋沙一聽,大跨步走過去,刀劍出鞘,只一瞬便抵上了齊平的脖子。想必是她目中的兇光嚇壞了眾人,剛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立馬四面擴(kuò)散,生生留出了一方平靜的空地。
齊平看著尋沙,愣了半晌,隨即笑道:“姑娘,在下可有哪里得罪?”
尋沙沉默不語。
齊平在鬧市設(shè)下謎面并予懸賞,是想昭告世人他對當(dāng)朝暴政的憤慨。不過牽扯到太子身上,這讓尋沙不得不出手。
他可以諷世人,唯獨(dú)不可諷太子。
公子走過來,手放上她的肩,輕輕拍了拍。尋沙不情不愿地收了彎刀。
“沒想到絜城還有高人深藏不露,失敬?!?/p>
公子著了紫色的袍服,流蘇玉佩垂吊腰間,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zhì),與齊平的風(fēng)流形成鮮明對比。
他們兩個相互看著,無聲試探。
兩個男人之間鋒芒暗藏,目光交錯間而后心照不宣大笑起來。
這樣,便認(rèn)識了。
二、阿桀
阿桀是桑梓的胡人,她與所有族人一樣,不敢靠近燕國的邊界,那里有漢人巡邏看守,一見異族毫不手軟,統(tǒng)統(tǒng)斬殺。
可是燕國暴政,對弱小的桑梓欺壓凌弱,強(qiáng)逼桑梓上交沉重的貢賦。北胡荒涼,族人幾乎生存不下去,便有人大膽往燕國跑,興許還有一條活路。
可是,那是一條危險之路。
阿桀曾親眼見一個十六歲女孩的尸體被吊在玉門關(guān)的石梁上,鮮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染紅了席卷的沙塵。
阿桀立時紅了眼。
燕國不仁,待自己的國民殘暴,待他們便更不用說,歧視虐待,桑梓的胡人便自發(fā)組建了敢死隊,妄圖刺殺燕國國君。
阿桀報了名,經(jīng)過兩年的殘酷培訓(xùn),她成為了冷厲的刺客之一。那時她十歲。
他們混進(jìn)漢人的商隊入了燕國。阿桀利用自己年齡幼小的優(yōu)勢,混入宮中成了端茶送水的小婢。她在皇宮摸索一年,終于往外放出消息,三日后皇帝設(shè)宴,那是一個好機(jī)會。
于是在那個夜晚,桑梓的刺客從天而降,擾亂了氣氛正濃的宴席。他們終究是小看了燕國的實力,那一次刺殺最終以失敗告終,刺客們?nèi)孔载兀涣粝氯魏螄?yán)刑拷打的機(jī)會。
阿桀悄悄自后花園退卻,卻遇到了一個人。他的眼神銳利如刀,面上卻帶了清潤優(yōu)雅的笑意。十六歲的男孩,卻有絲毫不弱于大人的沉穩(wěn),他的護(hù)衛(wèi)擒住她,將她壓跪在地上。
“你與那些刺客是一伙的?!笔强隙ǖ木涫健0㈣钤朕q駁幾句,卻被他用手挑起了下巴,他看著她微笑,目光微微嘲弄,“你行事不穩(wěn),事情敗露,卻毫不自知?!?/p>
阿桀咬緊唇使勁掙扎,張牙舞爪瞪著眼睛直直看他,仿佛要將他吞進(jìn)肚子里。他便笑了起來:“我喜歡你這樣的孩子。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你跟了我,我給你一個新的身份,助你報仇。”他微頓,勾唇,“第二,你死在這里,為你們桑梓的大業(yè)壯烈犧牲。”
于是,阿桀跟了他。
后來阿桀才知道,他是燕國的六皇子燕修,頭上還有三個哥哥,每一個,都有與他爭太子之位的足夠本錢。
他向她許了一個承諾,只要她助他奪得皇位,他便答應(yīng)免除桑梓的貢賦,并拆除關(guān)卡,讓兩國友好往來。
很好的交易,怎么看都不吃虧。
阿桀自然應(yīng)了。
她跟在他身邊,忠心耿耿,繼續(xù)接受他的訓(xùn)練。一個瘦小柔弱的婢女沒有引起皇子們足夠的重視,那些前來刺殺燕修的黑衣人全部栽在她的手上。偶爾她也會客串一下誤闖進(jìn)大皇子府的小宮女,擔(dān)驚受怕地瑟縮在一旁,吸引了大皇子的注意,她便成了專為他送食的小宮女,往食物里邊下藥是容易至極的事情。
于是大皇子路過廊橋時,頭暈?zāi)垦5氐乖诹撕?,再也沒有醒來。
三皇子是好戰(zhàn)的將軍,整日想著上戰(zhàn)場殺敵,她不過是偽造了一封密函,便讓他身敗名裂。
燕修對她很是滿意,帶她四處游歷??匆姲傩账奶幜麟x時,偶爾聽她對當(dāng)朝的暴政發(fā)表一些看法,他就會笑著看她,說待他奪得皇位,定不會讓悲劇繼續(xù)蔓延。
阿桀跟在他身邊第三年,圣上組織皇子們打獵。各自進(jìn)入密林后,四皇子引開了燕修的護(hù)衛(wèi),在密林里暗箭齊發(fā)。阿桀冷眉擋在他身前,用彎刀擋掉暗箭。她很冷靜,在看到一支箭當(dāng)胸穿來時,手中無力去擋,也沒有躲開。
所以當(dāng)身后一雙手抱著她打了個旋轉(zhuǎn),生生替她受了那一箭時,她才終于慌了神。
燕修昏倒在她懷里,她慌著神帶著他逃跑,腳踩空了滾下山坡。她用身體擋在樹干上止住跌勢,背著燕修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外走。
她盲目地往外走,暗地里祈禱暗衛(wèi)快點(diǎn)找到他們??墒瞧诖木缺鴽]有來,倒是看到四皇子的人馬四下搜尋的痕跡。她將燕修拖進(jìn)一個巖洞,用雜草將洞口掩住,查探他的傷勢。
燕修臉色蒼白,唇上沒有一絲血色,昏迷在那里。箭刺得很深,阿桀不敢亂拔,她不知如何是好。
天黑下去,燕修的身體漸漸冰冷,四皇子的人又在附近,阿桀不敢生火,她試著將他的身體抱在懷里暖和,卻被凍得打了個哆嗦。她咬緊牙,與他抱在一起。
夜半時分燕修醒了過來,阿桀不知道他是不是清醒,只聽他在耳邊笑,氣若游絲:“若我死了……你便去找七弟,助他奪位。
“他能給你想要的……”
七皇子是燕修的親弟弟,自然是暗中支持他的一切行動。阿桀沒有說話,她感受他冰冷的身體,因失血過多,生機(jī)漸漸消散。她放開了他,拔出腰間的彎刀,割開了自己的手腕。
其實阿桀一直想問,為什么他會替她擋那一箭?只是最后都沒有機(jī)會問出口?;蛟S她也明白,燕修不過是知道若她死了,他定活不成,才會舍命保住她,賭一次命運(yùn)。
只是,事實究竟如何,她并不怎么想知道。
三、齊平
齊平是商賈巨家的公子,家境殷實,卻難得心懷百姓,時常做些救濟(jì)百姓的善事。
公子每日與齊平商討事務(wù),他們在槐樹下設(shè)了酒桌,尋沙便如同木樁子杵在一旁,聽他們談?wù)撘恍﹪掖笫隆1热缪帻R長達(dá)十年的紛爭、燕對桑梓的壓迫,還有,燕國的儲位之爭。
“當(dāng)朝暴政,太子倚仗國相支持,時常做些傷天害理之事。”
“你沒親眼見過,道聽途說怎可輕信?”公子淡淡飲了杯酒。
“看現(xiàn)在民不聊生便知道了。”齊平揮了揮白色的衣袍,腰間的紫玉晃了晃,“若我是太子,定不會全依仗國相。雖說國相權(quán)勢滔天,得了他的支持便等于得了半壁江山,但是國相行事卑劣,壓迫百姓,在民間早已為人詬病,太子與之為伍,形同狼狽為奸。到時候太子登基,新朝不穩(wěn),民心散盡,國相倒是可以趁機(jī)倒打一耙?!?/p>
齊平并不避諱,大肆言論朝綱,偶爾將目光落在尋沙臉上。公子順著他的視線,若有所思。
“如此,太子那皇帝,當(dāng)?shù)每烧媸歉C囊。”
終于停了話,公子沉聲不語。齊平看了看尋沙,笑道:“你這婢女呆愣愣的,倒是可愛?!?/p>
尋沙微愣,第一次聽到可愛這樣的形容,她有些恍惚。
公子淡淡飲了杯酒,微薄的唇輕啟:“尋沙是我的恩人,算不得婢女。”
“哦?”齊平瞥了瞥尋沙,哈哈大笑,“原想向你將她討了來,現(xiàn)下看是不行了?!?/p>
公子不語。
尋沙看了齊平一眼,目光并未因他這突然的話而有任何波瀾,依舊沉靜。齊平打了個哈哈:“開個玩笑,不必當(dāng)真。”
他從座位立起身,一路笑著走開了。
公子的視線并未放在齊平的身上,他跪坐在原地,斟酒,倒進(jìn)杯盞。
“你覺得他如何?”
尋沙頷首:“有才,卻過于浪蕩?!?/p>
“所以,需要一個人管束他,才能為我所用?!惫愚D(zhuǎn)過頭來,眼底意味不明。
尋沙微微一滯,斂了眉眼中的波動,沉聲道:“公子但說無妨?!?/p>
“尋沙,你并不傻?!惫臃髁朔骷珙^的槐花,悠然站起,微微側(cè)過臉,尋沙能夠看到他半邊臉上優(yōu)雅的微笑,“這件事便交給你了?!?/p>
尋沙自然明白她需要做什么。
她跟了齊平走進(jìn)后院,看見他微閉雙眼,坐靠在一棵粗大的槐樹上,腰間半塊紫玉垂在地面,玉上鏤了不知名的花紋。
他的膝上放了一張鳳尾琴,十指輕輕在弦上撥動,便有了曲音,只是音調(diào)古怪。
尋沙走過去,故意踩碎了樹枝,弄出聲響。
他沒有睜眼,依舊悠然彈著混亂的曲調(diào),一點(diǎn)也不擔(dān)心擾了他人的視聽。
“你說要向公子討我?!睂ど秤行┙┯玻盀槭裁??”
齊平笑了笑,沒有睜眼:“在下只是玩笑,尋沙姑娘何必在意?!?/p>
尋沙蹲下身跪坐在他身前,看著他飛速彈跳的手指,低聲道:“你彈的是胡曲?!?/p>
琴音戛然而止,勾勒的尾音凄厲,齊平睜開眼,目光銳利非常。
“你將曲譜倒著彈,我能聽出來。”尋沙不閃不避,“我也是胡人?!?/p>
“難怪……難怪你與她那般像……”他喃喃自語,眼底閃過不易察覺的哀傷,隨即恢復(fù)了笑容,問道,“你認(rèn)識阿桀嗎?”
四、阿桀
當(dāng)暗衛(wèi)們沿著阿桀留下的記號找到了他們的時候,阿桀已經(jīng)全身脫力。而他們的主子,則緊緊地?fù)е纳眢w,手指捏得蒼白。
主子轉(zhuǎn)過頭來的時候,他們嚇了一跳,他的背上插了一支利箭,唇上卻全是血,乍一望去,如同剛嗜血的地獄惡魔,眸中冰冷異常,遍布?xì)⒎ァ?/p>
阿桀的手垂在一旁,纏了紗布的手腕滲出殷紅的血跡。
他抱著她站起身,步履艱難,卻堅持著沒有倒地。他看著他們,只是說了一個字。
“殺!”
四皇子的尸體在密林被發(fā)現(xiàn),他像是受到了猛獸襲擊,皇帝冷著臉沒有說話,只是下令兒子們注意安全,沒去看躺在病床上的燕修一眼,十分寡情。
燕修并不介意,他拖著傷病看著那個身形單薄的婢女,因失血過多,蒼白著小臉躺在床上,眉間緊蹙,分明是做了不好的夢。
“阿姐……”她無意識地呢喃,有淚水滑落。
他握住她的手,替她擦去淚水,溫柔道:“別怕,我在這里。”
許是聽見了他的聲音,阿桀漸漸穩(wěn)定下來。燕修看著她,眸中光芒閃爍。
他低了聲音,像是在對自己說:“有我在,以后沒有任何人能再傷你?!?/p>
他坐在床邊,守了她一整夜。
待阿桀病好,她依舊緊隨他左右,一切似乎沒變,又似乎有什么變了。
他不似以前微服出巡,為體察民情,去的盡是苦寒之地。如今帶她去的都是一頂一的風(fēng)景秀美觀光區(qū),倒真有幾分游山玩水的味道。
燕修攜了她游湖,畫舫上只有他們兩人,撐篙的老漢也沒有,這重任自然落在阿桀身上。可惜她是旱鴨子,沒有撐船的經(jīng)驗。燕修倚在舫船客廂上微笑看著她緊張地?fù)胃荩瑫r而皺眉,時而舒眉,畫舫在湖面上尷尬地打著轉(zhuǎn)。
阿桀默了半晌,還是老實道:“我不會撐篙?!?/p>
“我知道。”燕修勾唇淺笑。
阿桀低頭,她不能表現(xiàn)出憤慨,便看著船板發(fā)呆。
手中突然一輕,阿桀抬頭,就見他已然接過長篙,伸入水中。
舫船晃得愈加厲害,阿桀幾乎站立不穩(wěn)。她愣愣地看著一向行為得體的燕修扔了長篙,雙手張開,沖她微微一笑:“我也不會?!?/p>
阿桀從來不知他有如此雅興胡鬧,此時不見他以往算計人的模樣,心里卻微微地暖了。
她撿起竹篙,緩緩撐著船體:“至少試試,不然上不了岸了?!?/p>
她自己也沒發(fā)現(xiàn),從來堅硬的嘴角線條,在微漾的湖平水面上,映出了柔軟的光。
三個月后,燕修成了太子。
這是預(yù)料中的事,他手段凌厲,將有資格與他比肩的弟兄處理消失,何況他有足夠的才能,朝臣早已眾口一詞稱贊。
阿桀走至宮院角落,將一只白鴿放飛,后往燕修宮殿回話。
那一夜,她約見一人,那個人立在槐花樹下,渾身落滿蕭條。她全身裹在黑紗之內(nèi),走過去,只說了一句話:“若想為她報仇,靠近燕修,取得他的信任?!?/p>
“我該如何見他?”
阿桀沒有回話,披了一身夜色消失在黑暗里。
回到書房的時候,燕修正在那里寫字,他抬眼見阿桀站在門口,便向她招手。
“想不想學(xué)字?”燕修站在那里,看著她。
她走過去,他便執(zhí)了她的手,一筆一畫在紙上寫著。他耐心說著訣竅,她卻什么也沒聽進(jìn)去,只聽到了他的心跳聲。
“若是我最終放眼天下,你可愿繼續(xù)留在我身邊?”他突然開口。
門外吹進(jìn)一陣涼風(fēng),阿桀打了個哆嗦,瞬間從頭冷到腳底。
“冷嗎?”他自然而然地握緊她的手。
阿桀吸了口氣:“殿下,三日后,去絜城吧。”
身后沉默了半晌,而后傳來一聲輕輕的:“好?!?/p>
五、燕修
一切水到渠成。
齊平整日攜了尋沙出門,游山玩水,尋沙終日沉冷的臉上漸漸有了笑意。
公子看著,目光深邃難解。他依舊與齊平相談甚歡,卻在那日齊平離開后叫住尋沙。
“近日看來,你心情大好?!?/p>
尋沙低頭:“不過是為了完成公子的任務(wù)?!?/p>
“是嗎?我看你卻是真心?!惫犹Ц咚南掳停创綔\笑,“以前跟了我,倒沒見過你笑得這樣開心?!?/p>
尋沙沒有避開,她靜靜道:“公子錯了,尋沙從來沒有真正開心過?!?/p>
他定定看了她半晌,似乎在探尋她話中真意,片刻后,他松了手:“你做得很好。”
尋沙垂頭不說話,耳邊傳來他低凝的嗓音:“三日后回宮,屆時……”
“屆時尋沙定不負(fù)公子所托?!?/p>
齊平知道公子是太子的時候,自是驚訝了一番,而后又有意料之中的釋然。因著尋沙這層關(guān)系,他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自然而然地跟了太子。
太子,燕修。
齊平盡心盡力輔佐燕修,為燕修的登基之路掃平最后的障礙。他德才兼?zhèn)?,提出種種意見,燕修采納后果真效果顯著。三年后燕修登基為帝,他重用齊平,齊平一路平步青云,聲勢挺進(jìn),直逼國相。
這三年,尋沙依舊跟在燕修身邊,偶爾出門與齊平見面。燕修在書房與他密談的時候,尋沙都是守在門外。她看著齊平進(jìn)去,然后出來,眉間帶了苦惱之色??匆妼ど?,便會不經(jīng)意地錯開視線。
燕修重用齊平卻仍明智,并沒有一味聽信齊平的建議削弱國相的勢力。他謹(jǐn)慎地維持兩方權(quán)勢的平衡,讓齊平與國相相互制約,朝堂維持著一種詭異的寧靜。
那一日,尋沙推開書房的門,燕修看見她抿嘴一笑:“過來寫幾個字,這么久沒練習(xí),約莫生疏了?!?/p>
尋沙立在原處,看著他。
燕修放下筆,眉頭微蹙:“怎么?”
尋沙走過去,拿起筆,緩緩寫了一個字。
觸目驚心的大字,布滿整張宣紙。
書房的氣氛頓時凝固,冷風(fēng)在房中打了個旋,吹得桌上的宣紙嘩嘩作響,那個“恨”字便跟著卷了起來。尋沙開口:“我覺得,你并沒有為我報仇。
“所以這仇,還是我自己報?!彼Q郯纬鰪澋?,抵在他的脖間。如此近的距離,根本沒有躲閃的可能,更何況,燕修沒有武力,完全是任人宰割。
“阿姐的命,我要燕國來償還?!?/p>
門就在這時候被暴力踹開,齊平帶了一隊侍衛(wèi)闖了進(jìn)來,看見這情況,手上一揮,侍衛(wèi)們便擁了上去。齊平走過去,驚喜道:“你得手了?”
尋沙點(diǎn)頭,將燕修交給齊平。齊平笑嘻嘻地接過,下一秒?yún)s是神色突變,一個手勢,侍衛(wèi)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擒住尋沙。
變故只在一瞬,尋沙并未回過神來。
她瞪著齊平,似乎要討個說法。齊平目露愧色,別開眼。
燕修一直神色淡然,一如當(dāng)年他將她擒下。她還記得那時他的手指點(diǎn)在她的額頭,笑容溫煦卻不可抗拒:“阿桀已死,從今往后你是尋沙?!?/p>
六、阿桀
阿桀父母早亡,只有個姐姐,大她八歲,家里窮乏,一直是阿姐在外奔波將她養(yǎng)育長大。
她時常會看見阿姐眺望遠(yuǎn)方,可那里只有一望無際的沙漠,盡頭反射著太陽刺目的強(qiáng)光。她那時候拉扯著阿姐的衣擺,輕聲問:“阿姐,你在看什么?”
阿姐這時候會回過頭,理順?biāo)念^發(fā),露出笑容:“阿姐在等一個人。”
“那個人說過,會來找我?!卑⒔阏f這話的時候,眼神帶了奇異的光彩。阿桀覺得,阿姐的笑容比頭頂?shù)娜疹^還要明艷。
阿姐說,她在荒漠救了一個男子,那個男子遭遇劫匪,中了刀傷,是她一直悉心打理精心照顧,日積月累,兩人暗生情愫,互許終身。
“他給了我一個信物?!蹦鞘前雺K紫玉,玉上鏤了不知名的花紋,“我騙他說我叫阿桀。阿桀,你會怪我嗎?”
阿桀使勁搖頭。
阿桀看著她每日眺望燕國的方向,日復(fù)一日,阿姐的笑容日漸苦澀。那一天,她將阿桀叫到身前,細(xì)細(xì)打理她的頭發(fā)和衣服,摸了摸她的頭,說:“阿桀,你要照顧好自己,阿姐要走了?!?/p>
“你要去哪里?”阿桀并沒有攔她,她不想拖住阿姐的腳步。
阿姐想要去找那個男子,阿桀蹣跚著步子,一路跟著她走。阿姐回過頭來,手按在她的肩上:“阿桀,不要再跟了,阿姐找到他,就回來接你?!?/p>
阿桀站在原地梗著脖子,硬著沒讓淚珠子落下。她看著阿姐步步走遠(yuǎn),殘陽似血,拉長了阿姐的背影。很久很久,阿姐都沒有回來。直到那一日,她走到玉門關(guān)下,看見阿姐的尸首被吊在石梁上。
血早已干涸,凝固在沙塵之中。
阿姐的眼睛睜著,似乎很震驚。
阿桀紅了眼。
她仰起頭,阿姐流的每一滴血,都是她的恨。
她要為阿姐報仇。
她加入刺燕的隊伍,任務(wù)失敗后,她跟了燕國的六皇子。
她找到了阿姐口中的那個男子,半塊紫玉,證明他是燕國有名的商賈世家的少年公子。
齊平。
她給他留了一封信。
她說,你留下玉佩的人已經(jīng)死了,若想為她報仇,就去槐園見她。
她說,她可以為他奪得皇位。
她說,事成之后,她便消失,永不出現(xiàn)在燕國。
這腐朽骯臟的國度,害死了她的阿姐,害她的同胞顛沛流離,這樣一個殘暴的國家,還留著做什么?
摧毀了,再重建便是了。
為此,她千方百計獲得燕修的信任。
她忠心耿耿,每次任務(wù),都是一擊必殺,從未失手。
她的所有賭注,全押在燕修身上。只有他成了太子,計劃才能進(jìn)行下去,只有他得到皇位,齊平才有機(jī)會得手。
所以,他不可以死。
絕不。
七、齊平
他是在沙漠遇見她的。
當(dāng)時他帶了人馬想要越過桑梓前往息壤做生意,卻遇上了劫匪,人財兩空,是他命大,才從那些賊人手下逃了出來。
他爬行在沙地里,以為自己會死去,那個時候,是她將他救了起來。
她將他背回草屋,喂他喝水替他護(hù)理刀傷。
她有一雙溫暖的眼睛,他問她的名字,她說她叫阿桀。
他們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她時常為他唱歌,那是胡曲,很有沙漠的味道?;匮鄧埃に榱俗约旱挠衽澹话肓艚o她當(dāng)作信物。他說,等他半年,定回來娶她。
他被家族事務(wù)纏身無暇顧及,一年之后才有余暇。只是等他再去之時,已經(jīng)找不到她。直到六年后,他接到一封匿名信,上面說阿桀已死。
他如遭雷劈,為了得到真相,他去槐園見那個全身裹在黑紗中的女子,她說出了阿桀的死因,更提出一個膽大包天的計劃。
于是他在絜城等待,看到了那個氣質(zhì)脫俗的男子,還有那個與阿桀極為相似的女子。
那個女子聽出了他彈奏的阿桀時常哼著的語調(diào),當(dāng)她說她是胡人的時候,他心中一顫,一句話就問出了口:“你認(rèn)識阿桀嗎?”
她點(diǎn)頭:“我就是阿桀?!?/p>
他怔了半晌,聽她解釋,當(dāng)年救下他的是阿姐,阿姐用了她的名字。
他無奈地笑,那個送來密信的人,竟是她。
她有這樣的膽量跟隨在太子身邊,也有膽量暗度陳倉意圖謀反,卻不知道,她的計劃,早已被太子識破。
當(dāng)燕修登基為帝后,將他叫進(jìn)了書房,密談三個小時。
燕修說,她幾次出去秘密見人,他全部掌握在手。
一邊是心愛姑娘的唯一親人,一邊是國家,他做了最明智的選擇。
齊平走進(jìn)關(guān)押尋沙的房間,看見一碟飯菜放在一邊,沒有動過的痕跡,而她抱膝坐在床上,一言不發(fā)。
他說:“尋沙,我對不起你阿姐。”
尋沙半瞇眼:“你是真心愛她嗎?”
“她是一個讓人溫暖的姑娘,也是第一個走進(jìn)我心里的姑娘。”
“那你為何不為她報仇?”尋沙瞪著他。
“先皇犯下的錯,為何要報復(fù)在后一代身上?”
“只有燕國覆滅,才能滅我心頭之恨!”尋沙冷冷看著他,“這大好江山讓與你你卻不要,你倒是個君子?!?/p>
“若是我愚鈍篡奪皇位,勢必引起一場紛爭。尋沙,這天下已經(jīng)受不得戰(zhàn)爭了?!饼R平眼中露出悲憫,“我們不能只顧一己之私置百姓于不顧。何況這幾年我看得很清楚,他是一個好君王,燕國不能沒有他?!?/p>
尋沙冷冷看著他:“我原是計劃等燕國覆滅,便想法子殺了你。你負(fù)我阿姐,她的慘死有你一半的原因——我沒想,你竟不要這皇位!”
齊平愣住。
“出去?!睂ど巢幌朐倏吹剿?。
齊平轉(zhuǎn)過身,哀嘆了一聲:“圣上,希望你能保重身體……那樣,至少你還有力氣找他復(fù)仇。”
門合上,屋內(nèi)寂靜無聲。
八、尋沙
燕修會時常過來看她,她忘不掉阿姐慘死的樣子,每次見他,總會撲過去撕咬。
燕修笑:“十年了,你的脾性倒是一點(diǎn)也沒變?!?/p>
他不會武,任她打鬧,只是輕輕將她擁進(jìn)懷里:“尋沙,那一次為你擋箭,朕什么也沒想?!?/p>
“朕也許,是喜歡上你了。
“你說朕該怎么辦?”
尋沙握了拳頭頓在半空。
他來了很多次,每次,尋沙都如狼似虎地瞪著他。
直到很久以后,他再一次站在門口的逆光里。
“氣消了嗎?”他走過來,向她伸出手,她一動不動。
他輕聲一笑,跟著坐了下來,與尋沙靠在一起。
門外斜陽落入西山,光線一點(diǎn)一點(diǎn)暗下去,尋沙看著門外似血的晚霞,嘶啞了聲音:“我累了……讓我自由。”
身旁的軀體微微一滯。
“也好?!毖嘈蘅粗故壮聊膶ど常叭粝牖貋?,便告訴朕一聲……朕等你?!?/p>
尋沙被密送出宮,成了最尋常的百姓。
她隱入山野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早出山林打獵,夜宿草屋飲酒。
她時常能想起阿姐的笑,最明媚的陽光也不過如此。
偶爾也會想起齊平,那個阿姐念念不忘的男子,為了所謂的大義,舍棄了唾手可得的江山。
大多時候,他都不愿去想曾經(jīng)的主子,不去想他旋身為她擋箭,不去想他抱著她面如修羅,不去想他默默執(zhí)手護(hù)她一夜。
她不去想有關(guān)他的一切,只是醉意朦朧時會發(fā)現(xiàn)自己抓了狼毫筆趴在桌上,一筆一畫地寫一個字——修。
這樣不能決斷,讓她痛不欲生。
阿姐,我沒能下手,你會怨我嗎?
她瞇了醉眸,憶起他教他識字的時候,問她的話:“若是我最終放眼天下,你可愿繼續(xù)留在我身邊?”
“若真有那一天,請殿下放我走?!?/p>
也許當(dāng)時,她就已經(jīng)預(yù)示到了今日。唯有遠(yuǎn)離,才能自我安慰,騙自己沒有動過心,以致下不來手。
她閉上眼睛,記起那一日,燕修支使她離開,她關(guān)上門,恰忘了拿東西便回身,手指頓在門框之上,她聽見齊平猶豫不決的問話:“若是尋沙動手,皇上該怎么辦?”
“若是她喜歡,這江山送你又何妨。”
她聽見齊平驚得顫抖的聲音,聽他大驚失色闡述利弊得失,聽他孜孜勸誡不得兒戲。
她便笑了。
這樣,阿姐,你還會怨我嗎?
阿桀,也想找到自己的良人。
她出山的時候,街上繁華熱鬧,百姓滿口贊揚(yáng)。
圣上寬仁德睿,是燕國百姓之福。
她有些恍惚,已去三年,她的心早已沉寂。
她一直沒有去找他,她怕那個曾經(jīng)說要等她的人,會如同齊平一般,將她忘得干凈。
她怕,重蹈阿姐的覆轍。
她靜靜走到當(dāng)年燕修帶她游湖的地方,風(fēng)光正好,恰是賞玩季節(jié),湖面上舫船遍布,嬉笑聲不絕于耳。她撐了一支長篙,呆呆看著船體打轉(zhuǎn)。
耳畔傳來妙齡女子毫不避諱的笑聲,他們自舫船探出頭來,好奇地看著這唯一不和諧的笨拙船只。
尋沙并不惱,她垂下眼,專注撐船。忽聞一片喧嘩,她抬頭,看見一艘畫舫向她駛來,船上立著一個男子,紫色的衣袍華貴,氣質(zhì)高雅脫俗。
他站在船頭,微微笑著,向她伸出手來。
“我一直在這里?!?/p>
等你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