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
【一】
前屋深夜踏歌聲。
碧光粼粼的湖旁,坐著一名華衣女子。女子妝面精致,一頭珠寶明晃晃,叮當當。只見她執(zhí)了數(shù)枚石子,恨恨地凝視著遠方屋宅,一顆一顆朝著那個方向擲去。石子紛紛跌入湖中,擊得漣漪四散,而她的怒意顯然越蓄越深。
片刻后,她身后跪了一個清瘦少女,少女垂下頭,小聲道:“夫人,夜深露重,不妨早些回屋吧?!彼迷~極其謹慎,生怕無心失言又惹得這祖宗不快。
果不其然,五夫人正愁沒處發(fā)泄,轉身想也不想就將手中剩余的石子噼里啪啦通通扔向這跪地少女。少女眉也未皺,任憑石子如雨點般砸來。等到五夫人氣順了些,這才輕聲勸道:“夫人又何苦為一變了心的人日日等到深夜,壞了身子呢?!?/p>
五夫人冷笑著揚眉:“我就是要等,又何時輪到你來教訓!”話畢,隨手從發(fā)端拔下支小小的簪子,大力扔向湖中。只聽咚的一聲,簪子立時消失在閃爍湖光中,“我不慎將心愛的玉蝶簪落入了湖里,星兒,天亮前幫我尋回來吧?!?/p>
陸星兒靜靜地望了五夫人一眼,無聲地點了點頭。五夫人見她無趣,氣也確實消了,便提了裙擺轉身回屋。
月光下,一個清瘦的身影緩緩步入碧光湖。雖已是早春,夜深時的湖水依舊冷得刺骨。陸星兒緊咬著下唇,彎著腰一寸寸在湖中摸索著,雙腿很快便麻得失去了知覺。她只覺牙關克制不住地顫抖,心一橫,干脆整個身子沉入水底。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身子即將完全僵硬的時候,指間猛地觸到了一個硬物,她欣喜地攤開手,月光下一只玉蝶振翅欲飛。
寒意襲來,陸星兒緊攥著簪子,小心翼翼地走回岸邊。已記不清是多少次,失去王爺寵幸的五夫人折磨人的本事可說得上冠絕京城。早些服侍過的丫頭自盡的自盡,逃亡的逃亡,她倒霉些,剛來此就直接給分來了這里。也幸在她打小性子好,無論五夫人怎么欺凌都不吭聲,不尋死覓活。
緩緩張開手掌,掌心那枚小小的玉蝶雕琢得尤其精細,讓人乍看一眼便喜歡得不行。陸星兒正瞧得仔細,猛聽見背后酒器撞擊的聲音,回頭一看,卻是一個素衣男子在月下斟滿了兩杯酒。男子眼眸清冽,此時看著她詫異道:“你這是做了什么?”
陸星兒低頭看了看自己,衣裙都濕漉漉的,想來自己整個人都狼狽不堪。只是此刻的心情一點也不低落,大方笑道:“來了興致玩水弄的。這次你帶了什么酒來?”
男子無奈地望著她,隨后揚了揚手中的酒壺:“八十年的紹興女兒紅,費了我好大的力氣才得來。有酒又怎能獨飲?!焙浪匾恍?,抬手將杯子飛來,被陸星兒一手接住,滴酒未撒。
“不過我一直疑惑,你沒事跑王府里做什么丫頭啊,跟我一起喝酒品味人生豈不是更為快活?現(xiàn)在要想找你喝酒,還得躲過無數(shù)侍從的眼。”男子輕抿一口,隨即停杯怨道。陸星兒卻是輕巧一笑,并未接話。
方才浸過湖水,隨著一杯入喉,整個身子都跟著火燒般煎熬。陸星兒卻依舊裝作無事般笑著,與那男子閑聊,一杯接著一杯。古人說的含笑飲砒霜,擱她身上怕是也不過如此。
“話說回來,前陣子和你糾纏不清的李姑娘,這陣子可有何進展?”陸星兒的雙眼在月光下恰如閃閃的星。男子尷尬一笑:“處上幾日才發(fā)現(xiàn)她不是我喜歡的樣子,現(xiàn)下已無聯(lián)系了。”
男子話音未落,陸星兒眼里的光芒已亮了幾分。
“所以啊,這女人有得是,知己卻能幾人?”男子舉起酒壺,感慨著為陸星兒斟滿。陸星兒眼眸一暗,卻依舊無事般笑著飲完這一整杯,任憑五臟六腑難受得幾乎將她撕裂。
知己,知己,到頭來卻還是知己。男子叫云沉,與她相識也有好些個年頭了。起初她欣賞他豪氣沖云天,他驚訝她一個女子卻懂酒中真味,兩人經(jīng)常一同飲酒論酒。云沉花心,除了酒,最愛的就是女人,天天與上京城的女子糾纏不清。起初陸星兒也不放在心上,畢竟人生一知己難覓。
可是慢慢地,她看不清自己的心了,會失落會難過,會為他一舉一動歡喜淚垂??伤桓冶憩F(xiàn)出一點異樣來,縱使再想念,也永遠安靜地等他來,從不主動尋他。太喜歡一個人,便會時刻擔心失去。怕只怕一個不小心,他對她也會像無數(shù)個被他拋棄的女子那樣,終生成陌路。
而她躲入這深宅大院,受盡主子折辱,不過是想離他的那些風流故事遠一點。不用看他對其他女子輕佻,卻依舊能見著他,聽他說話,這樣就足夠了。哪怕要永遠將那些情愫埋在心底,她也甘之如飴。
【二】
陸星兒醒來時,同屋的下人告訴她,她已昏睡了整整兩日。下床時才猛然發(fā)覺,那支玉蝶簪居然一直抓在自己手中,片刻不曾松開。
一定是兩日前入水著了涼,又喝了太多酒,才使得身子這樣不堪一擊。等步子穩(wěn)了些,陸星兒便前去還簪子。方踏入屋,便見五夫人獨自坐在桌前,桌上是滿滿菜肴。只是這滿桌珍稀,她卻未動一筷,未看一眼。見她來了,五夫人點了點頭,伸手一指身旁的空座:“來了就坐吧。”
陸星兒慌忙跪地,連道不敢。只是今日五夫人脾氣卻是極好,見她不愿也不強求,只吩咐她待在一邊伺候。陸星兒瞧著這美艷女子一直坐著,飯菜早已涼了,王爺壓根不可能來,她卻仍是癡癡望著門口。
心下不忍,見夜深了,便進屋取了件罩子衫出來,想為她披上。五夫人一驚,下意識便回身給了陸星兒一記耳光:“我不需要你來可憐!”打完自己卻先怔住了,愣愣地瞧著始終溫順的陸星兒,眼眶竟慢慢紅了起來。
陸星兒緩緩攤開手心,一只小小的玉蝶精巧欲飛:“這是夫人的心愛之物,奴婢為夫人將之尋回,只望夫人莫總為一薄情人難為了自己。”陸星兒眼神真摯,手心的玉蝶溫潤如水,直看得五夫人終是壓抑不住情緒,扶著桌子淚水如泉。
“為何連你一個丫頭都知道心疼我,他卻不會呢!”五夫人不復往昔的尖酸跋扈,哭泣的樣子惹人生憐。陸星兒靜靜聽她哭訴著,再適時輕拍她的背無聲安慰。
五夫人的故事,要說起便是五年前。那時她還年幼,一日見爹娘面容肅穆,對一華衣男子模樣恭順。她性子刁鉆愛捉弄人,等爹娘走了便偷跑了去,趁那男子不備自后將他推入水塘。那男子始料未及,倉促間抬手撕破了她一只衣袖。
后來回家,偷聽爹娘談話時才知道自己闖了大禍,那日來她家的居然是當朝的小王爺!幸好她逃得快,他未看見她的樣子,而她亦只瞧見他落水的背影??墒亲阅翘旌?,那個扯破她衣袖的男子永遠活在了她的心里。
因為家世好,后來她成功嫁入王府,做了他的五夫人。得寵時,多少次她都想將那段往事說給他聽,卻怕他責怪,終是壓在心底未說出口。她也曾以為他們二人間是真的愛情,縱使這王府與皇宮一樣,千年里有子弒父,有夫休妻,更有無數(shù)的姐妹相殘日日上演,可她真的天真地相信,自己與他之間會是真正的愛情。
現(xiàn)實只不過證明了她有多么可笑。她尚只雙十年華,他卻轉眼又娶了三房夫人。她到底學不會委曲求全,冷著臉不愿放下身段取悅他。很快他就再也不來看她了。
陸星兒靜靜聽著,眼前女子淚眼婆娑,也不由得使她想起了自己的故事。想來也是可笑,自己是從何時起喜歡上云沉的?連自己都不知道啊。只記得某日做了一個夢,夢里云沉擁她入懷,說給她聽無數(shù)表白心跡的話。夢醒時她笑自己荒唐,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竟然失落異常。她居然……會希望夢能成真?
也是在那個夢之后,喝酒時她會偷看他的側臉,只要遇見他,多低谷的心情都可以瞬間飛上九霄。她喜歡聽他說話,看他豪氣地飲酒,更喜歡他大笑時眼如一對月牙。而這些,他通通不知道。
落魄的五夫人有時也令她同情,但更多是同情自己。五夫人好歹曾經(jīng)擁有,而她卻是一生難求。
【三】
僅過了三日,云沉就再次來了。只是這次他未提酒,而是帶了數(shù)包藥材。剛放下藥,他便惱怒道:“我還真以為你是玩水來著,要不也不會讓你喝那么烈的酒!你這性子怎么這么怪啊,總愛憋著不說?!?/p>
明明是責怪的話,陸星兒卻聽得心里暖暖。這家伙關心也就罷了,還非要擺出副被迫的樣子。
“可你明明瞧見我一身濕漉,不還是許我喝酒嗎?”陸星兒笑瞇瞇地道,卻是得理不饒。
“那我也讓你推下水一次,這樣總行了吧?”云沉不假思索道。陸星兒卻是連忙搖頭,她本一句玩笑,卻不料他竟當了真。她寧愿自己生病,也不想他難受分毫。
“朋友嘛,必須有難同當!”云沉突然邪氣一笑,轉身立馬縱身入湖。湖水濺起晶瑩水花,云沉的身子眨眼便消失在幽深的湖水里。直過了好一會兒,湖面平靜了下來,卻依舊未見他的身影。陸星兒忙趴向岸邊,慌張地找尋他。王府的湖與外頭的天然湖泊相接,靠岸處雖不深,可幾尺外每走上一步便深上一丈。
湖面始終平靜,絲毫不見云沉的身影。陸星兒急得眼眶都紅了,想也未想也跟著躍入湖中。湖水冰涼,混著她的淚水流轉不熄。卻不知何時猛聽見岸上有熟悉的呼喊聲,她慌忙鉆出水面,岸上站立的正是濕淋淋的云沉。
“你身子還沒好又下水做什么?”云沉扶她出水,倒先一步責問道,“早知道不嚇你了?!?/p>
陸星兒只怔怔地凝視著他,過了良久才搖著頭笑了笑不說話。方才那一刻,她差點以為自己將永遠失去云沉。那一刻真真切切的想法,就是他若死了,她定不獨活。而這些,她又怎會說給他聽?
云沉見她又是一副死也不打算說話的樣子,嘆了口氣,將起先帶來的藥包拆開,一包包囑咐她該怎樣煎熬,量多量少。陸星兒癡癡地看著他解說的樣子,不由得發(fā)自內心地笑了起來。
他們二人渾身濕透,都未發(fā)現(xiàn)不遠處站了一抹明艷的身影。那人從頭至尾看完了全程,望著云沉的眼是滿滿的疑惑。那個入水的身影,如何會與五年前的那個人那樣相似?她越想越是疑惑,自言自語反復說著不可能,整個身子卻不可抑制地顫抖著。片刻后,似為了求證什么,轉身快步往大屋走去。
云沉走后,陸星兒小心翼翼地捧著藥往回走,將藥材投入鍋里,每一步都按他叮囑的煎熬。不禁想起云沉今日軟軟的笑容,不自覺也跟著笑了起來。若能一輩子這樣該多好啊,縱使他只當她是知己朋友,她還是希望他能只對她一個人笑,只對她一個人好。
還記得好幾年前,初遇云沉也是在湖邊,他不慎落水,濕淋淋的如一只落湯雞。那日的他滿是氣惱,雖是萍水相逢,她卻立刻將剛買的布匹給他裹身。他過意不去,非要請她一頓。她瞧著天色尚早,便也答應了。那一頓飯吃得太有滋味,他們嘗遍店家所有的酒,論酒道說古今,直到天黑才不舍地分離。
這些都像是發(fā)生在昨日,一幕幕都鮮活再現(xiàn)。陸星兒陷在回憶里滿是甜蜜,直到藥鍋都燒干了這才猛然驚覺。突然她的眉頭皺了一下,神情剎那嚴肅起來。如果沒記錯,初遇那日云沉落水,他說是被一小賊所害,而他還扯斷了小賊的一截衣袖。這一切怎與五夫人的故事如此相似?算算日子,也剛好發(fā)生在五年前!
陸星兒猛地出了一身冷汗,藥也無心煎了,急忙起身想走。剛走了幾步,卻看見門口站了一人,只見那人神色焦急,衣裙也不復往常那般光艷。
五夫人的眼里夾雜著不安與希望,良久才咳嗽了聲,張口問道:“你與白日里的那男人,究竟是什么關系?”
陸星兒只覺周身如置冰窖,望著五夫人俏麗的臉蛋,艱難道:“是奴婢一個很好的朋友?!?/p>
“那他可有喜歡你?”五夫人快語逼人,眼中的希望又重了一分。
陸星兒一怔,緩緩搖了搖頭。
“星兒你知道嗎?你那位朋友,應該正是五年前被我推下水的那個男人!”五夫人的神情難掩興奮,早先她無意看見了那人落水的身影,與那段被她咀嚼過千萬次的回憶一模一樣。她不顧下人阻攔去找王爺,當面問王爺五年前是否被人推落水過。王爺本就驚詫她的到來,又被她無禮的樣子惹怒,不由分說要趕她走。被問得急了,這才搖頭說自己從出生以來就從未失足落水過。
這樣就夠了,即使王爺?shù)难劾矬@詫很快化為了厭惡,她也一點都不在乎。原來五年前她認錯了人,原來這一生她嫁錯了人也愛錯了人,原來這幾年癡心竟都是錯付。
【四】
陸星兒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小屋的,也不知道后來五夫人還說了些什么。她心里沒來由地害怕。她怕五夫人會不顧一切找到云沉,她怕云沉風流成性,不會拒絕這樣送上門的美人。她更害怕若是王爺知道了這一切,會不會殺了云沉呢?自從認識云沉以來,他身邊數(shù)不清的鶯鶯燕燕,多少女人愛過他,多少人被他傷透了心,心灰意冷地按爹娘的意愿嫁給不相干的人。只是陸星兒沒想到,就連躲到了這里,還要目睹他的風流故事。
五夫人家底雄厚,很快就派人查出了云沉的身份。這些日子她反復纏著陸星兒,問有關云沉的一切,從吃食喜好到與女人的風月往事。陸星兒雖不情愿,卻也只好隨口應付著。她居然會那么介意,一直以來她都以為自己習慣了云沉的所有,卻還是那么介意別的女人喜歡他。
“他若是不嫌棄我,愿意帶我走,那我便將這簪子給他,我和簪子一生都不會離開他?!蔽宸蛉税淹嬷侵в竦?,對陸星兒說道,她的臉上是少女般的嬌羞與期盼。陸星兒卻是在心底冷笑,至少有一點她可以肯定,云沉不會為任何一個女人去過亡命天涯的日子。他那樣一個重情義又輕情義的人,絕對不會為一個女人,放棄與她的友情。
幾日后,云沉照舊趁夜提了酒混入王府,他的臉依舊是那樣端正好看。只見他快速倒?jié)M兩杯,炫耀般地告訴陸星兒這次他弄來的是極具滋補功效的補酒,可以盡快恢復好她的身子。
陸星兒卻是一揮手將酒壺打翻,酒完完整整灑到了地上,瞬間酒香四溢。而她則冷眼看著云沉氣極的樣子。
“你知道我弄來這酒有多不容易嗎?!”云沉面色陰沉道。
陸星兒看著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只是心里可憐自己偷偷喜歡一個人喜歡了那么久,憑什么他卻可以無事人一般風流快活!
“每次都是這樣,有話只往心里憋,你把話說明白了我也算死個明白!”云沉怒道,這是他第一次對她發(fā)火,一直以來他就討厭她這憋話的性子,這次索性挑明了說。
“云沉,我只問你一次,你這一生都會這樣風流成性嗎?”陸星兒的眼里滿是掙扎,端著杯子的手顫抖不止。
“你這是什么意思?難不成你希望我出家不成?”云沉隨口答道。話一出口,陸星兒只覺胸腔內有個小東西幾乎要四分五裂。
“那喝完這一杯,我們便分道揚鑣吧。我不再是你的平生知己,你也不用再夜闖王府找我喝酒?!标懶莾豪淠?,她的眼淚突然就涌了上來,強露出笑容舉起云沉起先斟滿的那杯酒,仰頭一飲而盡。然后一只手將酒杯倒扣,顯示自己已經(jīng)飲完。她心里是失望,鋪天蓋地的失望。從小到大,這是她說過最決絕的話,還是說給最愛的那個人聽。如果不心動該多好,那她可以永遠睜只眼閉只眼,知心朋友的距離剛剛好,不心動就永不分離。
云沉的眼里也滿是失望,他怔了良久,大力揮手打翻酒杯,隨后施展輕功離開,并未多說一句話。陸星兒愣愣地看著他遠去的身影,彎下腰拾起地上的酒壺酒杯,眼淚一滴滴打在手背上。
喜歡一個人,你就會患得患失。你會不知不覺要求得越來越多,抱的希望也越來越大。陸星兒抬手想擦去眼淚,可淚水是越流越兇。不覺中有人自后為她添了件衣,她錯愕地回頭,竟是一臉復雜的五夫人。
“你肯定很喜歡他吧?可是你不知道,女人對男人永遠是玩物,不嫌多也不怕新?!蔽宸蛉藫嶂懶莾旱谋?,一如從前陸星兒安慰她那樣,“能維持朋友的距離已是最好,因為擁有過后就是失去?!?/p>
陸星兒埋著頭,任憑眼淚洶涌。她又何嘗不知道?她也曾告訴自己,他的女人千千萬,知己卻獨自己一人??芍旱木嚯x讓人歡喜也讓人絕望,跨一步就太近,退一步則疏離。
一連過了十幾日,陸星兒失魂落魄地干活,每到吃飯時總是沒胃口。幾日下來,看著竟連嘴唇都泛白了。而夜晚時,她總是癡癡地站在湖邊,希望能有一人破風而來。
自然每晚都是失望。
五夫人瞧著她憔悴的樣子總是嘆氣。在陸星兒之前,她飛揚跋扈兇狠異常,沒人敢伺候她左右。只有陸星兒安安靜靜任她折騰,甚至還會關心她。她這一生起初太過順利,家財萬貫又有爹娘疼愛。后來被王爺拋棄就自怨自艾,以為天下除了爹娘沒一人會真心待她。而如今她有陸星兒陪伴,又有一絲希望寄托在尚未正式見面的云沉身上,她已經(jīng)滿足。對于陸星兒,她也是有愧疚心的??墒羌词箾]有她,陸星兒也依舊會為云沉傷心。
到底多情總被無情誤哪!
【五】
日子過得緩慢,陸星兒心下越發(fā)感嘆,恨云沉花心害人,也恨自己竟還是對他日夜思念。這一別已有兩月,自己卻還是時時刻刻想著能見他一面,同他喝酒,看他大笑。
終究是癡心妄想。
夜半,陸星兒輾轉睡不著,披了件衣走出自己的小屋。今夜月光明亮,照得王府到處亮堂。陸星兒任著步子走,不覺竟走至了五夫人的屋子前。屋內燭光融融,在窗紙上清晰地投下兩道人影。
五夫人失寵多時,難不成王爺回心轉意了?陸星兒頗為好奇,不由得悄悄湊了過去,卻是當場身子僵硬。
屋里的人分明正是云沉,多日未見,他著了件露草色的袍子,顯得長身玉立。而他身側的五夫人目光柔情,雙頰緋紅,端著一杯酒笑意盈盈。陸星兒聽不見他倆在說些什么,卻瞧著他二人的神情都無比親密。
她只覺喉嚨一陣干渴,剛想逼自己轉身走,卻猛看見五夫人將一物遞給云沉。云沉則欣然接受。陸星兒凝神細看,正是那支自己下水撈出的玉蝶簪。
“他若是不嫌棄我,愿意帶我走,那我便將這簪子給他,我和簪子一生都不會離開他?!蹦X中響起那日五夫人的話,陸星兒剎那感覺頭重腳輕。故事已如此明了,她又還在尋找什么?他不會來了,不會再來找她了。他還是老樣子啊,五年里一點也未變。
屋內二人絲毫不知外頭有人,笑著喝酒笑著談天。陸星兒周身顫抖,直到親眼看著云沉將那支玉蝶簪納入懷中,這才合上眼轉過了身。
罷了,罷了。他便是這樣一個人,誰讓自己喜歡他呢?一直以為自己足夠了解云沉,卻沒想到終究不算了解。他居然會沖動到答應帶五夫人走,哪怕后半生都活在王爺?shù)淖窔⒘钪?,哪怕再也見不到她?/p>
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云沉像個落湯雞般落魄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他說他的錢袋掉到了水里,想借上她幾文,改日定重金答謝。其實街上有很多這樣的騙子,她卻還是毫不猶豫地遞出了錢袋,甚至將新買的布匹給他裹身。僅僅是因為他的眼睛。那雙眼睛清澈明亮,讓人無來由地信任。都是命運弄人吧,她心軟一時,心涼一世。
她是因為云沉才來到王府的,本以為能尋個清凈,沒想反倒是徒惹傷心。如此一來,也沒什么理由留在這里。與云沉的感情,算友情也好,愛情也罷,到這里也都該結束了。
陸星兒終下定了決心,轉身離開,步子越走越快如逃一般。到底是瞧得太清晰太真切,不由得咬碎了銀牙淚滿了眼眶。傷心的淚水很快化成了怨毒的神情,一雙拳被捏得發(fā)白。
我是癡心終受作賤,而原來你本無心可言。這世上又有多少癡心給了根本無心的人。
【六】
一年后。
云沉提了壺站在泰山頂,周身是云霧繚繞,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他本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浪蕩公子,肯為千金買一笑,數(shù)不清的女人為他上心、傷心。
他已經(jīng)很久未見到陸星兒了。
初遇她時,他便驚訝怎么有這樣善良的姑娘。那時他頗狼狽,樣子壓根談不上富貴好看,而她卻愿將身上所有錢給他??此驀娞纾踔翆傎I的布匹給他焐暖。其實只一眼他就看出陸星兒不是出身在什么大富人家,穿得也極普通。那日他裹著那一匹布,只覺暖入了心里。這么多年了,那匹布還始終在他房里,親自給收拾得干凈如新,還不許任何下人碰它。
再后來,他發(fā)現(xiàn)陸星兒竟還懂酒!與她喝酒簡直是快意人生,他便在那日一頭栽了進去,再也脫不了身。
他們是知己是朋友,他怎么可以喜歡她?所以他不斷換女人,只為了洗清自己對陸星兒的情意。他確實是個膽小鬼,不敢說出口,只會藏在心里,只會陪在她身邊找她喝酒給她解悶,總是氣她愛憋著話不說。其實他又何嘗不是呢?他太怕失去她了,他怕她不喜歡他,表白心跡后就從此躲著他。與其那樣,他寧愿一生維持一個朋友的距離。
他記得陸星兒曾問他是否會終生風流,那時他差點脫口而出一直以來他只想要她一人足矣。其實出家也沒什么大不了,如果可以一生不分離。
這些年他欠下的風流債也確實夠多啊,比如王府的五夫人。其實他壓根沒想起她是誰來,只記得曾經(jīng)莫名其妙給人惡作劇推落水里。其實他還挺感謝五夫人的,若非她惡作劇,他也不會因此結識陸星兒。那日五夫人向他說了原原本本的癡心,連他都為她的愛情感動。
后來五夫人說,她這一生受困王府,已是不可能自由了。即使她有心走,也不能不顧及爹娘的面子和腦袋。生不能相依,只希望來世別再認錯了人。最后她將一支玉蝶簪給他,囑咐他一定不要丟棄,因為那已是她唯一的希冀。他自然應允。
五夫人還說,陸星兒是個很好的姑娘。這些他又何嘗不知道呢?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陸星兒的好,可是她既然選擇了結束這段友情,他再不舍也只能放手。
那日后發(fā)生了無數(shù)變故,有下人瞧見了他的背影從而告密,王爺連夜帶人包圍了屋子。而他與五夫人雖清清白白,卻無奈在他身上搜到了玉蝶簪。
到底是他欠下的債啊,只可憐了五夫人,王爺干脆就將她休了。她雖重獲自由,卻得一生背負與人私通的罪名。而他則被下令終生不得重回京城。不過這些都不算什么,他只是難過再也遇不見陸星兒。
她是他世界里最明亮的那顆星星,他一直以為友情會比愛情長久,卻終究還是失去了她。早知會如此,當初無論如何都要告訴她,他是那么喜歡她。
云沉仰起頭,任酒從嘴里溢出,順著脖子流入衣衫。
【七】
泰山頂,一覽眾山小的雄渾霸氣。
陸星兒靜靜地俯瞰著天地,心里壓抑著,外人卻看不出她的難過。
離開王府后,她也曾打聽過云沉的消息。聽說他與五夫人通奸,人贓俱獲。好在性命是保住了,還能繼續(xù)風流快活。她沒有再回過京城,自從她義無反顧去向王爺告密,道五夫人與陌生男子偷情后,她便早已在心里斷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她打小連螞蟻都不敢傷害,第一次使壞,竟還是對這世上唯一喜歡的男人。有過多深切的喜歡,自然便有過多刻骨的恨意,她恨不得他死??扇羰撬懒?,她定也無法獨活。
只是多少個夢里,沉淀的卻還是他的笑與他的好。醒來時似還能聞到酒香撲鼻的味道,這時才想起自己一時沖動做的錯事。好在他還活著,不是嗎?
而那段模糊在友情里的喜歡,每當想起都讓她渾身難受。早知此生終要分離,那當初如何也要將真實的心意說出口。她又怎知道分道揚鑣一言,會成了真呢?
而那支玉蝶簪,機緣巧合又回到了她手里。此時陸星兒攤開手,掌心里一只小小蝶兒振翅欲飛。
一個大力,玉蝶簪便斷成兩截。陸星兒看著它墜入山崖,如化蝶翩翩飛舞,似能飛回那些年月,與那個男子同壺酒,共清風,醉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