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溟
寧為玉推薦:這篇稿子看得我起雞皮疙瘩,不曉得作者是怎么忍著這種心里發(fā)癢的感覺把那些細(xì)節(jié)描寫得這么詳盡,我想起獨木舟說過的一句話“時間是怎樣爬過我的皮膚,只有我自己清楚”,然后“人魚是如何爬過女主角的肌膚,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到頭來,空歡喜一場,都來不及問問他,是否曾經(jīng)有那么一絲一毫愛過她,哪怕她只是個蠟人,只是他最愛之人的替代品。
(一)怪聲
又聽到那個聲音了!慕天真猛地從床上坐起。
不是男人的聲音也不是女人的聲音,確切地說不是人類的聲音,而是一種腔調(diào)十分怪異的發(fā)音,低沉的、嗚嗚咽咽的,一聲接著一聲,凄厲又撕心裂肺。
此刻就在窗外!
已經(jīng)記不得是多少次聽到這個聲音了,自從她跟著賀云來到紫云山莊,不知何時起,這聲音就如同一道魅影,無時無刻不跟著她,在她吃飯、睡覺、看書、散步時,總會出其不意地冒出來,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和以往不同的是,先前都是隱隱約約的幾聲,在她還沒聽真切時,就消失不見,像此刻這樣近距離的、清晰的還是第一次。
“雙喜?!?/p>
慕天真推了推床邊守夜的丫鬟。意外的是平日里覺極輕的雙喜卻睡得極沉,一動不動。
慕天真強(qiáng)迫自己鎮(zhèn)定,下床點了一盞油燈舉在面前,躡手躡腳走到門口,大著膽子一點點拉開門。
外面黑黢黢一片,夜色濃稠,仿佛一個將要把人吞噬的巨大黑洞。擎燈走到廊下,慕天真朝四周環(huán)顧一圈——什么都沒有——可聲音分明還在繼續(xù)!在左邊,啊,不,在右邊,不不,在背后!慕天真猛地一轉(zhuǎn)身,忽然看到一截長滿銀色鱗片的東西在半空中搖擺。
是……魚尾?慕天真呆了一瞬,眼睛順著那條巨大的魚尾往上瞧,瞬間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個人面魚身的怪物。上半身是一張不辨男女美艷至極的臉,下半身是一截長滿鱗片的魚尾。
她正看著自己,目光憐憫而古怪。慕天真驚得手上的燈“嘭”的一聲掉到地上。
那只人魚怪在向她靠近!她身體搖擺著,像鳧在水里,在空氣里悠游。她游到了她腳邊,游到了她手臂旁,然后又到了她的脖子上……
滑膩的鱗片仿佛觸到了她的肌膚,冰冷而黏濕,像蛇在肌膚上爬行,慕天真忍不住縮起肩膀,劇烈的抖動。恐懼、惡心、震撼……還有對這一切的難以置信。
“啊——”慕天真一把扔下手上的燈,忍不住放聲尖叫,轉(zhuǎn)身就跑。
她向賀云住的地方跑去,跑得跌跌撞撞,尖叫聲劃破了整個紫云山莊夜的寧靜。
有燈亮起來了!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個腳步匆忙的青衫男子帶著一群家丁下人匆匆趕來。
是賀云!
慕天真欣喜地向前一跑,卻不防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發(fā)生什么事了?”賀云將她扶起,見她臉色如蠟般蒼白。
“魚,有魚人!”天真抓住面前的男人,眼神驚恐,“就是傳說中人面魚尾的那種魚人……”
她轉(zhuǎn)過頭想去尋找那條魚怪,然而——卻什么都沒有了,魚怪不見了,夜色分明很安寧,天幕分明很靜美。
慕天真臉色慘白,賀云大概是被她的樣子嚇到了,也白了臉,怔了好一瞬才勉力笑著撫慰她:“這世上哪有什么魚人,那都是世人瞎編的奇異故事,你定是婚期臨近太過緊張,出現(xiàn)了幻覺?!?/p>
——還有半個月她就要和賀云成親了。
(二)池塘
賀云房間的書柜里放著一個檀木盒子。盒子里珍藏著一本書,叫《西華經(jīng)》,慕天真曾偷偷看過。
她記得里面記載的一個志異故事。
在西華國南疆海域的地方,生長著一種特殊的族群,他們叫雙魚族,雙魚族人生活在海域旁靠近陸地的地方,幼時和普通的魚一般無二,等成年后身體會逐漸發(fā)生變化,最后成為人面魚尾的魚人。
《西華經(jīng)》里稱他們?yōu)殡p魚鮫,說他們喜好陽光,每當(dāng)天氣晴朗,太陽出來時,出海捕魚的漁夫們就會看到他們躺在沙灘上曬太陽,裸露著美麗潔白的肌膚。
她一直覺得這段記載只是一個故事,沒想到竟是真的。
賀云請了裁縫來給慕天真量尺寸,準(zhǔn)備做嫁衣。
尺子在腰間丈量,賀云在一旁邊指導(dǎo)邊看,慕天真木然地張著手臂,臉色仍然煞白。
片刻,尺寸量好,賀云拉著她送裁縫師徒倆出門。
“沙沙沙——”異樣的聲音突然響起,似乎……似乎還帶有一股潮濕的魚的腥味……慕天真繃直了身體,她又來了嗎?慕天真恐懼地轉(zhuǎn)過頭,然后“啊”的一聲迸發(fā)出尖叫。
她真的又來了!她盤在一棵樹上,尾巴沙沙掃著樹葉,她在對自己笑!陰森而古怪的笑。
笑得嘲諷而冰冷!
“魚!她又來了,又來了!”慕天真尖叫著去扯賀云的袖子。裁縫師徒訝然地轉(zhuǎn)過頭來,賀云也轉(zhuǎn)過臉,臉色有些不自然的白。
“哪有什么魚,你太神經(jīng)過敏了?!辟R云皺著眉不悅道。
——他們什么都沒看到??赡教煺媲宄乜吹侥侵浑p魚鮫在他們回頭的一瞬間縱身一躍鉆入了旁邊的池塘里。
“抱歉,驚到二位了,她這幾日身體有些不適。”賀云向裁縫師徒尷尬笑著解釋。
慕天真卻在發(fā)抖。
“她在池塘,就在池塘里……求你……”慕天真緊緊抓著賀云的手,目光執(zhí)著而祈求。
賀云終于慢慢白了臉。送走裁縫師徒后,他吩咐人關(guān)了山莊門,讓管家和數(shù)十個下人拿來了一張漁網(wǎng)——足以網(wǎng)住一條雙魚鮫的巨大的網(wǎng)。
漁網(wǎng)被布置好放在池塘邊,賀云指揮下人把糞便穢物往池塘里倒。
臭味彌漫開來,令人作嘔。
慕天真記得《西華經(jīng)》里說過,雙魚鮫性喜潔凈,最難忍受臭味和污穢。
果然,池塘里的水咕嚕咕嚕翻騰起來,“騰”的一聲巨響,一個魚樣的東西從水里躍出。
“快!收網(wǎng)!”賀云大叫。
過程不過一瞬間,卻驚心動魄。慕天真遠(yuǎn)遠(yuǎn)站著看,心幾乎蹦出嗓子眼。
是她!就是那只雙魚鮫!她在網(wǎng)里慌亂地拍打著,拼命想逃脫,最終精疲力竭放棄掙扎,她蜷縮成一團(tuán)匍匐在漁網(wǎng)里,從嘴巴里發(fā)出幾聲嘶叫,目光凌厲而凄然地直直看向賀云。
賀云錯愕地看著她,臉色越發(fā)慘白,最后血色盡失,面白如紙。
(三)蠟人
慕天真大病了一場,病好后,賀云告訴她雙魚鮫被官府抬走,為避免引起百姓恐慌,押在了密室地牢里。
可慕天真還是覺得眼皮突突地跳。也許這一切才只是剛剛開始。她想。
婚禮的前一天,喜服送到了紫云山莊。大紅的嫁衣十分抓眼,顏色是剛剛好的正紅色,款式剪裁得也恰到好處,不累贅、不張揚,簡單又不失大方。
“喜歡嗎?”賀云笑著問慕天真。
慕天真點點頭,心里卻隱隱不安。
山莊里已經(jīng)開始準(zhǔn)備婚禮,里里外外都掛上了貼著喜字的紅燈籠,慕天真的房門外也掛了兩盞。
燭火微黃,慕天真陪賀云吃完晚飯回來,行到房間門口,隱約見里面似乎坐著一個紅衣美人。
“雙喜?”慕天真疑惑地推開門,卻見雙喜倚在床邊睡得正沉。
“你終于回來了?!奔t衣女子背對著她開口道,聲音低沉。
慕天真這才看清楚她的穿著,一身紅色的喜服,那分明是自己的嫁衣!
“你是誰?”慕天真有些懵。
“才這么幾天就忘了嗎?”紅衣女子冷冷一笑,她坐在銅鏡前,正拿著慕天真的胭脂往臉上涂。
那是一張絕美無雙的臉,畫了眉,抹了胭脂和粉,涂了唇。好生熟悉。
慕天真見她從椅子上站起,向自己走來,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姿勢怪異,將行到自己面前時,忽然伸手將裙子往上一提,露出一截布滿鱗片的魚尾。
“啊——”慕天真驚得連連后退幾步。
居然是她!她又回來了!
“你……你,你不是被押在了地牢里嗎?”
“看到她了嗎?”雙魚鮫指著酣睡的丫鬟雙喜,“我們雙魚一族擅長歌唱,唱的歌叫鮫人歌,會迷惑人的心智,兩年前他用釘子封住了我的喉嚨,讓我發(fā)不出聲音,不然我也不至于被你們抓住送到牢里去,可我怎么能在牢里待著呢?我必須回來,就算死也要回來,因為這本該……本該是屬于我的婚禮。于是我在牢里拔掉喉嚨上的釘子,唱了一天一夜的歌,流了一天一夜的血,然后他們就把我送了回來?!?/p>
慕天真驚懼不已,她來不及想她口里的那個“他”是誰,只看到她脖子上被釘?shù)哪莻€血孔,觸目驚心。慕天真下意識想逃,卻聽雙魚在冷笑。
她冷笑:“呵,是去找他嗎?呵,別傻了,他根本就不愛你,他愛的是慕天真,從來都只有慕天真而已?!?/p>
他,當(dāng)然是指賀云。
慕天真驀地停住腳步,她轉(zhuǎn)過頭去看那個人身魚尾的雙魚鮫,忘記了害怕:“我就是慕天真啊。”
“是嗎,你真的是嗎?”雙魚端起桌子上的燭臺,往慕天真胳膊上燒起來,“啪”,一滴蠟油從慕天真的胳膊上流下來,滴到了地上。
她的胳膊流出的不是血,而是蠟油,一滴、兩滴、三滴……慕天真驚恐地看著自己的胳膊,突然間開始顫抖。
“你聽過雙魚鮫眼淚的傳說嗎?”
她當(dāng)然知道,《西華經(jīng)》里記載,雙魚鮫的眼淚珍貴無比,能生死人,肉白骨,甚至能讓沒有生命的蠟人和雕塑復(fù)活。
“我……其實是個蠟人?”慕天真拼命搖頭,怎么可能呢,她分明是個活生生的人,她能吃飯能睡覺能喜怒哀樂,她有溫軟的手掌、熾熱的心臟!
可蠟油分明還在往下滴!
“是,你是個蠟人,是替代一個叫慕天真的蠟人?!?/p>
(四)眼淚
慕天真有一個秘密,她沒有記憶。
她記得她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黑洞洞的密室一樣的房間里,她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賀云。她問賀云自己是誰,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
“你是我的未婚妻,慕天真?!辟R云說,然后告訴她,她從小父母雙亡,是個孤兒,他們倆是在元宵節(jié)的花燈會上認(rèn)識的。
可雙魚鮫講的故事不是這樣的。她的故事很悲涼。
雙魚記得,那是她第一天從海里游上岸。雙魚一族喜好陽光,那日天朗氣清,陽光溫淡,照在肌膚上很溫暖,于是她游上岸去趴在沙灘上曬太陽。
“沙沙——”不知曬了多長時間,忽然聽到有腳步聲在背后響起,她立即敏銳地嗅到了人類的味道。
雙魚一族相比人類,其實是弱勢,他們一直在被抓捕或獵殺,因為他們的眼淚是無與倫比的珍寶,每天都有無數(shù)奇人異士出海來尋找他們。
她本想逃走,鉆到海里躲藏,背后的那個人卻突然唱起了歌。那是鮫人歌。只有他們雙魚鮫才聽得懂。
他在歌聲里表達(dá)了對她的善意和愛慕。他夸贊她潔白無瑕的肌膚,夸贊她曼妙的身姿。
他歌唱的聲音美麗而動聽,于是她忍不住回頭去看他。
她永遠(yuǎn)記得那一天,金色的海灘上,身著白衣的少年唱著歌緩緩向她走過來。
他的眉眼如畫,他的身姿如樹。他對著她笑,笑容一下子就蕩進(jìn)了她的心里。
然后他走上來,跪伏在她身邊,把一顆眼淚送給了她,問她:“跟我走,好嗎?”
沒有人知道,如果有人愿意為一只雙魚鮫流一滴眼淚,那么他們就會愛上這個人,心甘情愿地跟他離開。
因為他們從海里遷移到陸地,在干涸的沙灘上,眼淚就是他們的海。
那時的她還不懂得人心為何物,不知道什么是欺騙,什么是居心叵測。于是她答應(yīng):“好?!?/p>
話音剛落,她的身體便開始發(fā)生變化,不一會兒,難看的魚尾變成了一雙修長的腿。
她變成了人類女子的模樣。
——雙魚一族,之所以被稱為雙魚,是因為他們初始并沒有性別分化,只有當(dāng)他們愛上了某個人,性別意識才會覺醒,從而幻化成相應(yīng)的性別體態(tài)。可男可女。
她跟著他離開海域。他帶她騎馬,帶她坐車,帶她從山山水水花花草草里走過。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陌生而新奇的世界,她躺在他的懷里,問他:“你會一直這樣愛我嗎?”
他笑:“當(dāng)然?!甭曇魷厝?。
她又問:“我們會成親的對嗎?”
“對?!?/p>
“那什么時候舉行婚禮?”
他瞇了瞇眼,笑得更溫柔:“等杜鵑花開的時候?!?/p>
那種溫柔,讓她深深迷戀,她從未想過這種溫柔的背后等待她的將會是怎樣慘烈。
他把她帶回了自己的家里,那是一片高墻大院,她沒有摸上那里的一磚半瓦,她被鎖在了一間密室里。
密室里堆放著許多石蠟材料和一口盛著滾燙蠟油的鍋。她每天坐在石蠟中間,等著他來。他不是來看她,而是來做蠟像。
他手藝精巧并且很用心。她起初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到后來蠟像漸漸成形,才看出那是一個女子。
“她是誰?”她問。
他低頭刻著蠟像,仿佛未曾聽到一般。從那之后,他再未同她說過一句話。他的眼、他的心、他的溫軟的手掌都只屬于那個蠟像。
蠟像雕好的那天,他雙眼通紅,欣喜若狂。他一遍遍得撫摸著那具蠟像,深情的呼喚:“天真,天真……”最后他放開蠟像,走到她身邊,“流一滴眼淚給我,好嗎?”
雙魚鮫的眼淚,生死人肉白骨,亦能夠讓沒有生命的東西復(fù)活。
“你想讓這個蠟像復(fù)活?”她問。
“是?!?/p>
“為什么?”
“因為我愛她?!?/p>
她愣?。骸翱赡阏f你愛我呀?!彼菚r那么天真那么傻。
“呵?!彼湫ζ饋?,“別傻了,我怎么會愛上一個非人非魚的妖怪?”
原來他不過是想得到她的眼淚。說好了的婚禮呢,說好了的杜鵑花開呢?她心里仿若萬鈞雷霆轟隆隆碾過,震得心,好疼好疼。
可她沒有哭。他不知道,雙魚鮫活著的時候是沒有眼淚的,只有在死時才會流淚。
沒有眼淚淌出來,他憤怒地去扒她的眼皮,迫使她的眼睛對著熱氣滾滾的蠟油的鍋熏烤。
——仍然沒有眼淚流出來。他頹唐地放手,轉(zhuǎn)而卑微地祈求她:“就一滴,好嗎?”
她心里淚水滂沱,但眼眶里仍然一片干涸。
那一天,不知道是為什么,他破天荒沒有如往日般來密室逼迫她,而是喝得爛醉如泥,直到深夜才出現(xiàn)。
“你知道嗎,今天是她的忌日。去年的今天她死了?!彼麚崦炏竦哪橗?,喃喃說。
“她是誰?”她問。
“我的嫂嫂,慕天真?!?/p>
她雖是雙魚族,但族里也和人類一般有著嚴(yán)格的倫理規(guī)矩,于是忍不住脫口道:“你這是亂倫!”
“亂倫?”他突然踉蹌了一下,似是愣住,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突然流出了淚,“我愛她,從我在元宵花燈市上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愛上了她,可偏偏造化弄人,她居然成了我的嫂嫂,她死了,想做個蠟人當(dāng)成她去愛她難道還不可以嗎?”
她這才知道,他愛的女子死后,他在偶然的機(jī)會下,得知了雙魚鮫人的傳說,于是不顧一切地學(xué)會了鮫人歌,然后千里迢迢出海尋找。
雙魚的故事停在這里,沒有再繼續(xù)。
慕天真呆呆聽著,似是丟了魂兒一般。良久,她抬起眼,看向新嫁娘一般的雙魚鮫:“‘他……是賀云,而我就是那個蠟像,對不對?”
(五)婚禮
大婚當(dāng)日,紫云山莊熱鬧非凡。
一身大紅嫁衣的新娘挪著金蓮碎步被新郎牽出來時,贏得滿堂喝彩。
歡聲笑語一波一波,浪潮般隔著不遠(yuǎn)的距離送到了慕天真的耳朵里。
——那張紅蓋頭下面蓋的人根本就不是她,而是那只雙魚。
她和她說了一夜,然后穿著她的嫁衣,蓋上了她的紅蓋頭:“我們雙魚族如果愛上一個人,就永不改變,即便是被欺騙,被背叛,我恨他,但更愛他。他答應(yīng)過我的,會和我成親,他欠我一個婚禮?!庇谑撬〈教煺娉闪诵履铩?/p>
慕天真靜靜坐在屏風(fēng)后面,她被綁住手腳,封住了嘴巴,無法動彈,也無法發(fā)出任何聲音。
正午過后,雙魚被丫鬟喜娘們簇?fù)碇瓦M(jìn)了房間。她像一個真正的新娘一般,坐在床沿邊,一動不動,靜靜地等著夫君來。
慕天真隔著屏風(fēng)看她,兩人遙遙相對,一直到夜晚客散,賀云推門進(jìn)來。
慕天真看到賀云臉上的表情,沒有愉悅也沒有該有的興奮,娶一個蠟人,終究還是不開心的吧?
下一瞬,她看到雙魚鮫頭上的紅蓋頭被掀開,賀云驚愕,神情扭曲。
“怎……怎么會是你?”他臉色慘白。
“你忘了嗎?”雙魚鮫起身站起,布滿鱗片的魚尾被長及地的裙子遮蓋住,“你看,外面的杜鵑花開了,你說過等杜鵑花開的時候,我們就成親。”
“你……你不是被押在了牢房里嗎?還有,你怎么又能發(fā)聲了,我明明……”
“你明明在我喉嚨上釘了一根釘子封住了我的聲帶,是嗎?”雙魚打斷他,然后解開頸項間的衣服,指著喉嚨上得的那個血窟窿,悲愴一笑,“你把我囚禁在密室里逼迫我,向我要眼淚,我流不出來,你最終絕望,然后親手將一把刀插進(jìn)我心臟,殺了我,之后你偷偷將我丟到了山崖下,你不確定我是否真的死了,于是便在我喉嚨上釘了一顆釘子,這樣,即使我沒死,也再不能透露出任何事情!
“我在山下昏迷了七天七夜,然后又活了過來,你不會想到吧,雙魚鮫有兩次生命,第一次死了,還有第二次,只是,第二次永遠(yuǎn)都只能是人身魚尾的樣子了。
“我醒來后,潛到山莊里,在池塘里偷偷住下,我被你剖碎的心臟和被你封住的喉嚨每天痛得我只想哭,你們聽到的那種奇怪聲音,就是我發(fā)出來的,我太痛了。
“那日我躲在樹后面偷偷看你,卻被你們發(fā)現(xiàn),沒想到你竟把我抓起來,送到了地牢里去,賀云,你好狠的心!”
“那又如何?”賀云冷冷打斷雙魚,一把抽出懸在床頭的劍,劍尖一轉(zhuǎn),對上了雙魚的心臟,“這兒還要我再來一劍嗎?告訴我,天真呢?你把她弄到哪兒去了?”
雙魚笑起來:“你說那個蠟人嗎?她就在你后面的屏風(fēng)里,現(xiàn)在恐怕已經(jīng)快死了吧。”
慕天真看到賀云臉色驟然一白,然后看著他沖過來一把推開屏風(fēng),最后又看著他失聲叫喊。
——她的身體已經(jīng)快化完了,那只雙魚鮫在他進(jìn)來之前,點燃了她的身體。
好多的蠟油啊,她是蠟人,是真的蠟人。多可笑,她原來只是個石蠟做的蠟人!
她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的身體被火一點點吞噬,成串成串的蠟油從她身上流下來,化在地上,暗紅色的一片,仿若一灘驚心動魄的血水。
那是她心里頭流出來的血,她想。
慕天真朝賀云看去,他憤怒地將劍刺進(jìn)了雙魚鮫的心臟,雙眼通紅,表情癲狂,可那張臉還是那樣好看,依然還是那張她所依戀的摯愛的臉,還是那雙她曾在每個他熟睡的時刻替他撫平的微微皺起的眉,只是,再也不是那個人了。
她曾經(jīng)那么深那么深地愛過他,卻原來只是他制造出來的一個替代品。
天真天真,那該是怎樣一個動人的女子,讓他深愛如此?火燒得肌膚已感覺不到痛,然而她的眼淚卻止不住流下來。流啊流,和著蠟油一直流到最后一刻,消失殆盡。
到頭來,空歡喜一場,都來不及問問他,是否曾經(jīng)有那么一絲一毫愛過她,哪怕她只是個蠟人,只是他最愛之人的替代品。
編輯/寧為玉